你是我永远回不去的梦
2016-11-25潘云贵
潘云贵
小鲸:
前些天,我站在垦丁猫鼻头的悬崖上,底下是台湾海峡和巴士海峡交汇的海面。
烈日灼灼,海风把我的衣服鼓起来,我用手抚弄,衣角仍旧飘扬,只好放弃。如果自己再往前走几步,似乎就能飞起来,然后跃进那深蓝色的世界里。
海面温柔,沉默地托起一层光辉。太亮了,眼睛有点不适应,但我仍然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海洋是一双我许久未握住的手,它稳住我,安抚我,让我觉得安全、愉快、平静,如同你在身旁,递给我这双手,抱住我。
旅行像个梦。
小鲸,你应该也在这梦里吧,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直看着我,对不对?
夜晚,我在旅馆房间里开着窗户睡觉,海风吹进来,带着不远处的阵阵涛声,涌进我梦里。小鲸,我又梦到我们的海了。
长乐下沙是灰蓝色的海,浪花闪烁白光,冲击着锈红色的礁石,发出哗然响声,如海的沉重鼻息。海浪撞到岩石后,冲到半空,碎裂,水滴四溅,像十七岁最后一天你咬着牙哭红了眼把我的书本撕成的坠地碎花。
那天你站在白花花的地上疯狂地蹦跳着,舞蹈着,最后蹲下来,抱着膝盖又哭了。我没有理你,独自离场,不忍心,再回头看你时,你消失了。散落一地的碎片被一阵风吹起,纷纷扬扬,飞到这,又飘往那,最后消失了。
那年,我们十七,住在一个向阳的房间里,形影不离。
你和我讨论着零食、动漫、书籍、音乐和理想。你说未来的你要建一座游乐场,彻夜不打烊,要有世界上最大的摩天轮,过山车可以开到云间,旋转木马可以脱离转轴到任何地方去。我笑着看你,心想都十七岁了,你还像孩子,一点都不现实。
我们的十七岁交给了很多疑问,在关于“明天”“人生”的命题上迟迟无法落笔。不想面对大人们焦虑的脸,又看不到前方的路,在荒草疯长的时日里傻傻盯着脚下的鞋。蚕会破茧,天鹅会飞,我们的出口在哪里,要怎样走?
在光和影、微笑与雨水中浸泡的十七岁,生命打着清浅的水印,潮湿而模糊,我们都在印迹上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被缩短,美好,却不被清晰定型。
可以不要前往十八岁吗?你一直在问。
我也一直犹豫,没有回答。
十八岁之前的时光太美,我们都舍不得放手。
斑马在奔跑,鱼在吐泡泡。我们骑车,跑步,逛书店,买衣服,寄明信片,抄写歌词,画画,去搜集五月天、东方神起、Ex0的照片,好希望未来的自己也是个帅气的男生。我还逃课去看心仪的女生在“校园十佳歌手”比赛上的演出,也写过情书,放学后偷偷放到了她的抽屉里。不管她知不知道,接不接受,我心里都很快乐。
很多时候,发觉自己的手指会剧烈地抽搐起来,身体仿佛沾满了透明的蒲公英,痒痒的。在四下寂静的午夜,血液翻江倒海,骨骼在缓慢飘移的星辉下疯狂抽节,咯噔咯噔地响。
有好几个晚上,我睡不着,你就跟我说,一起去看海吧。海离家不远,一千米左右的距离。我们躲过酣睡中的大人,溜了出去,疯狂地跑起来。沙地上姜花飞扬,在月光的映衬下,像一个热闹的旅行团去往远方。夜色中的海,和黑暗连成一片,不再凶猛得让人恐惧,而是带给我们安宁与自知。
你说我要变成大人了,要像体育老师或者我妈那样让人讨厌。你觉得大人是跟小孩子完全不同的动物,他们会为一句话、一个动作耿耿于怀,会为一个鸡蛋、一张纸币斤斤计较,也会因为一个错误、一件小事而恼羞成怒,他们各自规避,彼此隐瞒,以利益得失衡量一切。
你托着下巴看到远处工厂的烟囱在深夜仍在冒烟,飘入天际,黑色气流越来越多。夜色在扩张。
不知坐了多久,时间仿佛被放到一块巨大的冰上,风冷冷地刮来,远处渔村的点点灯火渐次熄灭。你手脚哆嗦,打了个喷嚏,我走过去抱住了你。你有些拒绝,努力挣脱,却被我紧紧拥抱着。
你说你不想我变成大人。我问为什么。你不回答。我说,或许只有当我们变成大人后才能保护好自己,就像此刻这样,我保护着你。
你听完,紧紧抓着我的手,泪流满面,像一片碧海,那么清澈,容不得半点污浊,而我站在海边,其实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用一生的时间凝视你,欣赏你,保护你,给你爱与温暖。
回来后,你发烧了,过了两天才好。当你从昏迷中醒来,向我说起你突然想吃街上的炒栗子和海蛎饼,我就疯了似的出去买。那天下着雨,摊贩们大都收摊了,我拐了好几条街才买到。我湿漉漉地回来,身体都顾不得擦洗,直接跑到房间里,把食物放在你床边。
我知道,这些食物的味道都已不再是过去的味道,没有人可以买回往日时光。你眼神迷惘,面颊苍白,却假装幸福地对我笑笑,眼角,却饱含泪水。
你病好之后,夏天来了,我们骑单车去海滨公园,看刺桐花绽放。
花瓣开满枝头,像缀在葱绿发问,有些带着清晨的露水,被明亮的光线照着,像个无比美丽让人不舍得醒来的梦。我们找了棵树干比较大的刺桐,在上面刻下彼此的名字,字迹扭扭捏捏,歪歪斜斜,仿佛永远不会长大的我们停在某段凝固的时光胶片里。
没有多少大人会理解我们的行为,他们总觉得我们无知荒唐,不务正业,而时间的大手也已悄悄把现实中的我们当作棋子,掷于楚河与汉界的两边,去选择,去告别。
饭桌上,妈妈苦口婆心,爸爸严词厉句,他们的脸像阴沉的天压在我头顶。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
你不想考大学了,以后要跟我们一样碌碌无为地生活吗?
我们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知道吗?争口气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看着满天繁星,说不出话。也是在那个晚上,我们之间的路径也悄然发生了改变,不再擅长诉说,也不再擅长靠近。
村上春树说:“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而当我洗心革面回归生活,我却弄丢了你,我的男孩。
以前的我们是那么相似,是因为我们害怕成为这个世界上受伤的小兽。
那时我们团结,互相理解,并肩与这个世界抗争,疯狂地在海边奔跑、舞蹈、唱歌,寻求理想的远方,自由得像风。约好未来一起去漫无目的地游荡,看地中海的天空,感受西伯利亚的雪景,坐在哥特式大教堂的中央,抬头看宏伟的壁画。我们要冲破大人浑浊迂腐的地带,去找钢琴声、乐园以及没有细菌的空气,相互诉说,相互拥抱,彼此视若生命。
现在,时间把我们洗成不同的模样,我开始走上大人设定的路线,在相似的每一天里机械地生活,麻木地成为一个追求成绩的玩具。大人说,这样才有未来,才有远方,而你赖在十七岁的年纪里,不走了。
你问我,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因为,世界就像海,不会游泳的人会溺水而亡。我们两次出生于这个世界,第一次是为了存在,第二次是为了生存。在刮风的路上,我不想让别人嘲讽我、打击我、责骂我,我要正常生活,做符合自己年龄的事,好好学习,考大学,找工作,谈对象,生小孩……我要走进世界,而不是让世界走进我。
因为,在十八岁堂皇走来的日子里,我不再是你。
一切真的变了。
你哭泣着从我的桌子上拿走书,看着我,眼睛泛红,却狠狠撕开了手里的课本,破碎的纸片随风舞动,像最后一场年少的表演。
世界亮起刺眼的芒,青色的光,蔓延在每一个经年过隙里,最后一片空白。
在那十七岁的最后一天,你走了,我的十八岁,光荣降临。
小鲸,在你离开后的年岁里,我真的长大成人了。每次站在镜子前,刮着嘴边的胡楂,梳起大人的头发,我都在想,现在的我,一定会被你笑惨吧。
从垦丁回到台北后,好几次夜里睡觉,我仍梦见你,梦到我们站在海滨公园那棵树干较粗的刺桐下,远处的海,蔚蓝得像我们无法再浮现的曾经。
洋面上突然掠过的白色海鸥,轮番冲上岸的浪花,仿佛你十七岁时从未说出的一句句郑重的道别。
小鲸,我想你。你是我永远回不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