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

九穗

·01·

晚上九点钟下了晚自习，我背着书包像往常一样走出校门，走上了那条回家的小路。这条路我走过无数遍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家。大约二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我穿过亮着昏黄灯光的一排街边小店，然后拐进那条长长的胡同。我的家，就在胡同的尽头。

深秋的夜晚，路上行人稀少，寒风吹着地上的落叶，唰啦啦地响着。街边上的小店铺差不多都关门了，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昏昏沉沉的路灯在眨着疲倦的眼睛。

我也十分困倦，晚自习课做的那些题目像糨糊一样把我的脑袋和眼皮都糊住了，我把头紧缩在围巾里，半眯着眼睛走着，完全依靠感觉指引着我回家的方向。

突然，我猛地打了个冷战。

我觉得背后落叶的声音中似乎有些异样，好像有什么人在悄悄地跟着我。我的耳朵分明捕捉到了那轻轻的沙沙作响的脚步声。我的心里一紧，心跳加速，顿时清醒了许多。我加快了脚步，可是背后的脚步声也快速地跟了上来，始终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天！我的脑袋里掠过报纸、电视上那些可怕的劫匪镜头，我不敢向后看。我跑了起来，心突突地快要跳出胸口了，手颤抖着，捏着一把冷汗。寒风吹落了头上的围巾，脸颊生疼。

我跑着拐进了那条黑暗的胡同，胡同两旁的那些大门都紧闭着，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胡同里的路灯不多，很远才有一盏。这时，我突然感觉到这条胡同格外的长，差不多是我十五年来走过的所有路的长度！

我跑得很快，咚咚的脚步声在胡同里回响，嗓子眼里有一台风箱在拉动，呼哧——呼哧——我心里暗暗祈祷着，身后那个鬼影子一定不是在跟踪我，他一定没有拐进胡同……

我错了！

我的身后传来了一串急促奔跑的脚步声。显然，那个可恶的跟踪者，他也跑了起来，紧紧地跟着我不放。

我紧张得要命，腿都不听使唤了，僵硬麻木。

快了，快到我家的门口了，已经看见我家那盏摇晃的门灯了！我的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我壮了壮胆，猛地回过了头。

我看到那个鬼影子了！

他也猛地收住了脚，迅速地往墙角的阴影里一闪。他虽然闪得很快，我依然看清了他的脸庞！

路灯的光刚好映在了他的脸上，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高挑着的眉毛下面一双细细的眼睛。

竟然是他！

“柯小南！”我大喝一声，“你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柯小南慢腾腾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高大的身影晃到了我的面前，朝我诡异地一笑。

“你跟着我想干什么？”我盯着他的脸，气势汹汹地问他。

他收住了那诡异的笑容，板起了脸，冷冰冰的模样。他不回答我，却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着我的眼。那目光，像从某只神秘怪兽眼睛里喷射出来的。

我的后背一阵发麻，正想再追问他，他却忽然转过身，跑出了胡同，背影很快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这个可恶的柯小南，他又想出什么花招来报复我？

我恨恨地想着，转身进了家门。这时，腿突然一软，我差点被门槛绊倒。

·02·

柯小南是我的同班同学。

自从升入初三，柯小南的座位便一直在我的后排。他学习成绩很差，是那种让老师们极为头疼的“刺头”。听说他家特别有钱，因此，他常常把平板电脑啦，手机啦，游戏机啦等各种新鲜玩意儿偷偷带到学校来，身边有一大堆狐朋狗友。

老师们提到柯小南，总是摇着头叹气。

我最讨厌这种“纨绔子弟”。因此，当柯小南的座位排到我后面的时候，我简直是腻歪极了。我从上幼儿园开始便是老师、家长们眼中的好孩子。我学习用功，成绩总是名列前矛；我积极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担任着班里的团支书工作；是同学们眼中的佼佼者。

“喂，徐团书！”柯小南刚刚将书包放进课桌的抽屉里，便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干什么！”我不屑地回过头，向他投去鄙夷的一瞥。

“我也特别想成为共青团员呢，什么时候帮我申请申请啊！”他用一惯的吊儿郎当的语气说。

“以你的德行，永远都不够格！”我甩给他一句冰冷的话，便回过头，不再理他。

我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声，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刚开始，我和柯小南还是相安无事的。他见到我总是嘻皮笑脸地打招呼，我总是冷着脸不回应他。他也无所谓，下次依旧很热情。

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那天早自习，我打开英语课本，正准备背诵课文，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纸条来。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心想也许是我什么时候做的笔记吧，刚想把它收起来，放进活页夹。可是偶然的一眼，让我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字条上是陌生的字迹，龙飞凤舞写得很潇洒。我只看了两句，便丢下纸条，手直颤抖。

“亲爱的徐石榴，你是我梦中的女孩儿……”

我一下子懵了，心跳得厉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的手颤抖着，迅速地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了上衣口袋。我偷偷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同学们都在埋头自习，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异常表现。

我把手伸进兜里，捏住那个小纸团，仿佛捏着一颗定时炸弹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我的心才略略平静了些。一股好奇心促使我又偷偷地将它拿了出来，展开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石榴，我们做朋友吧……今天下午放学后，我在校门外的冷饮店等你！——柯小南”

看到最后的署名的时候，我的心不再颤抖了，猛地从嗓子眼里落了回去，一股怒火代替了刚才的紧张。

柯小南！这个讨厌的家伙，他想干什么？

我正想回过头，愤愤地将那纸条摔给柯小南的时候，英语老师走了过来。

“徐石榴！”她的目光扫过我依旧涨红的脸，“你在干什么？”

“呃……”我吞吞吐吐，迅速地把那张纸条在手里揉了揉。

“发生了什么事？”英语老师依旧盯住我，她注意到了我颤抖着的手。

“老师，你看这个！”

鬼使神差，我当时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冲动，竟然把手里的那张纸条递给了她。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将那纸条展开了。她只看了两眼，便意味深长地朝我身后的柯小南瞟了一下，然后带着纸条离开了教室。

我突然十分后悔起来，心里很是不安，仿佛有某种不同寻常的事将要发生似的。

我一转头，正碰到柯小南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愤怒。

我惴惴不安地过了一个上午。

果然，暴风雨很快就来了。

下午班会课的时候，班主任李老师将柯小南叫到办公室去了。柯小南离开座位的时候，用力地撞了一下桌子，发出了“嘭”的一声巨响。

那响声震得我的心一阵颤抖。

我看到柯小南离去时，送给我一个刀子似的能杀死人的眼神。

后来，柯小南被停课回家反省。柯小南的父亲也被班主任李老师叫到办公室来，两个人嘀嘀咕咕地密谈了许久。

两天后，当柯小南反省完毕，重新出现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们都发现，他的胳膊上和脸蛋上有一大块儿一大块儿的青紫。

那些淤青刺痛了我的眼睛。

“肯定是又挨他爸揍啦！”同学们纷纷猜测。

但谁也猜不出柯小南这次究竟犯了什么事，除了我。我对这件事守口如瓶，连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陶小桃也没有透露。

从此，我再遇到柯小南的时候，他不再对我笑了，那冰冷的脸上简直能刮下霜来。我觉得心里有些愧疚，从此对他也不再大声讥讽了。

这样，我和柯小南，谁也不搭理谁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此完了，但是，没有。

·03·

柯小南晚自习后跟踪我的第二天，早上进教室的时候，我恰巧与柯小南在门口撞了个满怀。

我刚想质问他关于跟踪的事，却又看到他那冷若冰霜、毫无表情的脸。

我的话又咽了回去。

与柯小南目光相撞的刹那，我看到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微笑，与昨晚的那个笑容十分相似。

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冷战。

我知道，柯小南还在想着报复我。上回那次报复，他觉得还不够！

那次纸条事件后，我和柯小南谁也不理谁了。我以为我俩的关系从此也就这样僵下去了，井水不犯河水，我倒乐得清静呢！省得他整天捅我的后背，问这问那，东拉西扯，烦得很！

但那一天，却发生了件让我到现在仍心有余悸的事。

在我跟柯小南冷战大约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上体育课时，我把外套脱下来放进课桌抽屉，就去操场了。等上完体育课，我又顺手将衣服拿出来，穿上了。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有些不对劲，老觉得背上、胸前、脖子里有什么在蠕动，弄得我痒痒的。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子。

“啊！”我尖叫着跳了起来。

我摸到了一条软乎乎的东西，我一激灵，便把那东西甩到了课桌上，是一条手指长的毛毛虫！

我当时就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抖，手抖得都拉不开外套的拉链了。

周围的同学都看着我惊呼起来！

“徐石榴身上长虫子啦！”教室里炸开了锅，无数的目光向我压了过来。

我的手颤抖着，终于拉开了外套的拉链。天呐，衣服里有几条毛毛虫一下子被抖到了地上，还有两条仍趴在我的毛衣上蠕动。

我趴在桌上便大哭起来，连毛衣上的毛毛虫都忘记拿掉了。

教室里一片唏嘘声，很多同学都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帮我拿去衣服上的毛毛虫。

“这是哪个魔鬼干的！”陶小桃尖着嗓子大声喊叫。

教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除了我“呜呜”的哭声，没有一点声响。偶尔的几声小声的议论，也很快便被我的哭声压了下去。

我的泪水差点淹没了自己！

我知道，这一定是柯小南干的，一定是他！

我猛地回过头，泪眼蒙眬地瞪了柯小南一眼。他脸上依旧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他将头扭了过去，躲避着我的眼神。

我真是气急了，想立刻告诉班主任老师，让老师好好惩罚这个可恶的家伙！但，想到上次他身上那些青紫伤痕，我咬咬牙，默默地把委屈咽回了肚子里……

现在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柯小南似乎仍念念不忘，他一定又在酝酿什么报复我的手段！

好吧，我在心里为自己壮壮胆，且看他想玩什么花招。

这天晚自习放学，柯小南果然又像前一天那样鬼鬼祟祟地跟踪了我。

他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与我保持一定距离。一路上，我不回头，走得飞快。我在紧张地防备着，不知道他会怎样突然袭击我。

但他一直跟到了我家门口，也没有其它的动静。我站在家门口的灯光里，回过头来，与他面对面。他这次没有躲，直直地站在离我大约五六米的地方。

他还是那么冷冷地，我发现他的嘴角一直在蠕动，原来，他嘴里正在嚼着一块口香糖。 这时，我才发现，他背在身后的手里，居然拿着一根很粗的大木棒！

“呀！”我指着那木棒尖声叫着，“柯小南，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冷冷的话：“你快点向老师打小报告吧！徐石榴同学，你不是很擅长干这个吗？”

我愣住了，继而脸上一阵躁热。

他果然还是记恨着那件事！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巷子外远远地传来了几声狗叫，让这黑夜显得更加的深，更加的静。

柯小南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身体突然绷直了些。我们就这样不说话僵立了片刻。

门灯吐出疲软的光，寒风吹动树枝，影子在地上一片凌乱。

柯小南拎着那根大木棒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呆。

·04·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觉得背上火辣辣的，那一定是柯小南的目光在烧我！一整天的课我都心神不宁。我猜不出，柯小南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一连两天在跟踪我，还带了大木棒，他想干什么？

这样，一直到了晚自习。我已想出一个主意来。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我迅速地收拾书包，第一个蹿出了教室。

我并没有朝家走，而是一个人躲在了暗影里。我看到柯小南似乎十分焦急地朝我回家的方向跑去了。这时，我才走出校门，打了一辆出租车，绕行了另一条比较远的回家的路。

当我下了出租车，从胡同的另一头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没有看到柯小南。

哼！我终于摆脱了这个可恶的家伙！我得意地笑了笑，走了进去，关上了大门。

第二天上课，柯小南的座位空着，他没来上学。

第三天，也没有。

我背后的座位一直空着，但不知道为何，我仍感觉到背上火辣辣的。

第四天，终于有人打听到了消息，柯小南住院了！

我暗暗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据说三天前的夜里，柯小南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长安街的一个胡同附近，被一只疯狗袭击了，尽管他手里拿了根木棒，但仍然被咬伤了，伤得不轻。

“但问题是，柯小南回家不应该走那边呀，他家在相反的方向！”有同学提出了疑问。

“是呀，鬼才知道他大晚上不回家跑出去干吗！”

“他指不定又去干啥坏事了呢……”

同学们议论纷纷。

我却呆住了。

柯小南被狗咬伤的那条长安街，正是我家附近！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星期前妈妈对我说过，在我家胡同附近，有传言说有一只很凶的流浪狗出没，很危险，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一定要注意！

我因为一直沉浸在柯小南的事中，居然忘记了这个提醒。

我这时才恍悟！柯小南一直跟踪我的原因，竟然是为了保护我。是的，他一定也听说了那只流浪狗的事情！

我忽地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跑出了教室，跑出了校门，朝医院跑去。

“柯小南，柯小南，谢谢你！”我在心里拼命地呐喊着。

我冲到了医院的病房里，看到柯小南正挂着吊瓶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他身上很多地方都缠了绷带，还在沉沉地睡着。一个阿姨正坐在床边削苹果。

“阿姨！”我放轻脚步走上前去，轻轻地问，“柯小南，他没事吧？”

那个阿姨抬起头，是柯小南的妈妈。柯小南的父母常被“请”到学校，因此，我们都认得他们。

“还好！”柯小南的妈妈小声说，“大家找到了那只疯狗，确定是没有患狂犬病的，这样我就放心多了！”

她的眼里含着泪水，望着我。我长吁了一口气。

“噢，你是小南班上的同学吧？”她问。

“阿姨好！”我低着头，心里充满了歉意。

“你一看就是个好孩子！我家小南啊，真是太让人操心！你说寒冷的大晚上他不回家，跑到那里去干什么？”柯小南的妈妈絮叨着，语气里既有心疼又有埋怨。

“不！阿姨！”我鼓起勇气，抬起头，望着病床上的柯小南，一字一顿地说，“柯小南是个好同学！我要好好地感谢他呢！”

柯小南的妈妈看着我认真的样子，愣住了，一脸的疑问。我正要将真相告诉她，却听见柯小南在低声叫我：“徐石榴！你怎么来了？”

病床上的柯小南醒了，正盯着我，脸上不再是冷冷的表情，却换了一副小男孩儿那种羞涩的模样。

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我的泪水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谢谢你，柯小南！谢谢你一直跟踪我！”我诚恳地说。

这时，一阵风突然吹开了白色的窗帘，阳光一下子挤了进来，正照在柯小南的脸上。

他的脸闪出了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