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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球

2016-11-25郭爽

江南 2016年6期
关键词:亚斯托比卢卡

郭爽

卢卡上台时,我已经喝了两杯啤酒,上了两次洗手间。

买票时我才知道,这是一个筹款酒会。“为了心脏病儿童”。我从来都不是爱心人士,虽然会捐款“献爱心”。所以在白发苍苍的爱心人士和满脸青春痘的志愿者之间,只能猛灌啤酒。

所谓舞台,不过是在木地板上搭起十几厘米高的小台子。没有椅子,人们端着一杯酒或水,倚着窗台闲聊。

两个少女歌手来暖场。黑色短裙上漾着大红唇,婴儿肥的脸庞下是一把木吉他。歌声甜美,平滑,没一点褶皱。

卢卡跟地铁里那些背着琴盒,袖着手或驼着背的年轻身影并无二致。他穿得糟糕极了,简直可以说是邋遢。灰色短袖T恤扎进深灰色裤子,皮带垮在腰上。弯腰下去,就露出大半截后背和黑色的内裤。他把小提琴固定在麦架上。再插线,调适大小音箱,花了至少二十分钟。

我盯着那把小提琴。几天后,卢卡的弟弟托比告诉我,这把琴是卢卡十岁生日时,他们的父亲蒂亚斯送给卢卡的礼物。

快歌暖场,慢歌抒情。卢卡唱了几首,反应既不热烈,也不平淡。他当然学会了表演,就像每一个进城的孩子学会了搭地铁穿西装吃日本菜一样。那是我们套在身体上那层被允许入场但其实并不太合身的新衣。

就在气氛快要变得尴尬起来时,突然,卢卡拔掉了吉他上的传导线,走下舞台。端着啤酒说个没完的人们,被一把吉他冲散。面对面,卢卡盯着他们的眼睛唱,就像彼此不是陌生人。

没有了麦克风的扩音,卢卡的声音突然有了某种真实。歌声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在鼻腔和胸腔里共鸣,攀越过空气,进入同样的血肉造成的另一些身体里。那些陌生的身体开始鸣响。身体与身体共振摇摆。卢卡的手指按压在琴弦上,琴弦按压在听者的胸口。奇异的静谧。人们屏气息声看着这个突然剪除了距离的吉他手,突然沉默,突然被说服。

这是一首痛惜相爱却不得不分手的情歌。卢卡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亲爱的,别走”。歌词就像他藏在大胡子下的娃娃脸一样,稚嫩,平凡,过目即忘。于是,不多一会儿,摄魂术失效,兔子洞闭合。台下被定格的人又开始胡乱走动,举杯,说话。

演出结束,卢卡把所有乐器、插板、电线、适配器收进两个大箱子。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台边上看着。

“嗨,约拿单。”我开口叫他的名字。

卢卡是艺名,蒂亚斯原本呼唤他的大儿子作约拿单。这个名字最著名的出处来自《圣经》,大卫王的挚友约拿单。

休息室亮如白昼,化妆镜上镶了一圈灯泡,连毛孔都无所遁形。我们寒暄了几句。我问,你哪天有时间?希望能跟你聊聊你的父亲。他略吃惊——我父亲?

我说起在“泉水书店”认识蒂亚斯的经过,然后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那么,你先走吧。我还要跟经纪人谈一谈。”卢卡指了指旁边沙发上一个穿格子衬衫的胖子。

电梯已经停止运行,从刷着灰色油漆的楼梯下去时,在三楼的转角,那个画着大红唇的暖场女歌手在抽烟。三两个男人围着她,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女歌手仰头大笑起来,比在台上时不羁得多。

路上空无一人。午夜的冷空气冲击着人的头顶。我伸手截住一辆出租车,司机载上我后往前开了百来米掉头。

路上空无一人。所以街对面那个背着琴盒,左右手各拎着一个黑箱子的身影让视线无从躲避。他实在高大,发髻下面的额头光洁白净,像浮标在夜的波浪里。

卢卡就站在路边,并没有注意到一辆快速滑过的出租车上,我那双认出他后盯着不放的眼睛。

浮动的夜色里,他是一个抽象又具象的黑影。跟他的吉他、小提琴、适配器站成的一支队伍。人三三两两从他身边经过,并没有停留。我知道他说要跟经纪人谈话是撒谎,但并没有生气,只是隔着玻璃看他。

突然,他放下两个箱子,摸出一个面包之类的东西,在路边大口地吃起来。呼出的热气在午夜的黑色镜面里凝结成白色的叹号。直到疾驰的的士把视线切断,他都在大口吃。一个又一个缩小的叹号被拉远,被夜的黑色吸入。

我终于转过头去,

半年前,从德国回国后,我发出了给蒂亚斯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蒂亚斯,谢谢你送给我路德维格·贝希坦的书。希望有一天,我的德文能让我看懂它。谢谢你,美好的下午。爽。”

第二封是我重返德国前。

“亲爱的蒂亚斯,你好吗?我是二月时跟特蕾莎一起到你书店里的中国女孩。找童话的那个,你还记得吗?……爽。”

蒂亚斯的回信总是礼貌而热切。

第一封是打招呼。

“亲爱的爽,原谅我,我的英语口语太差了。很高兴能在书店里遇见你。欢迎回德国……蒂亚斯。”

第二封就是邀请我去卢卡的音乐会。

“亲爱的爽,当然,我记得你。希望你在柏林度过一段好时光。祝写作顺利。我的儿子卢卡住在柏林。他是个很棒的音乐家……”

在遇见蒂亚斯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头发斑白,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镇当老师。我们遇见,是在他开的二手书店里,书店取名为“泉水”。店名出自《小王子》,“使沙漠如此美丽的,是它在某处藏着一眼泉水。”

名字一经诞生,就会变成日常的盾牌。这股“泉水”是灌溉蒂亚斯的生活以及我得以理解他的渠道。

蒂亚斯为“泉水”搭建了一个小小的网站。上传书店动态及文章。去见卢卡之前,我看到最近的一篇上传,是他接受小镇报纸采访,谈起自己正在书店里进行的夜读计划。读朱利恩·格林,读希尔德·多敏,读玛莎·卡勒珂,读帕斯卡·梅西耶,读圣·埃克苏佩里,读格林兄弟。书店每周经营三天,而在有“夜读计划”的夜晚,蒂亚斯常常会邀请音乐家们同场。小提琴、大提琴、吉他,跟读者、音乐家一起踩着台阶踏进“泉水书店”。

谈到自己对音乐的爱好,蒂亚斯告诉报纸记者,“我的儿子卢卡是一位音乐家,他在首都柏林做一些国家级的表演。”

半年前,蒂亚斯不是这样说的。至少,不是“国家级”这样的词。

那是我被小镇的阳光所关照的最后一个下午。阳光的颗粒穿过厚玻璃降落在衣袖上。特蕾莎也在。她压低声音说,蒂亚斯的儿子在柏林“玩音乐”。于是过了会儿,我侧身问蒂亚斯,是什么样的音乐呢?并随口一问——小提琴?

蒂亚斯沉吟,“他确实从四岁开始就拉小提琴了。但现在他在做一些‘时髦的音乐。”然后回身,从抽屉里翻找出一张印有卢卡头像的卡片递过来。一头狂乱的长发、刻意蓄出来的大胡子似乎想要掩盖还很稚嫩的娃娃脸。

“看起来像搞摇滚的。”

“不,不是摇滚,是……”蒂亚斯寻找词汇,然后说出——“独立乐团”。

谈到儿子时,蒂亚斯并不怎么开心。不是德国中老年男性那种常见的“严肃脸”,而就是,不怎么开心。“我倒是希望,他是拉小提琴……”他轻声说。

半年后,在柏林的两场音乐会上,我见到了好些年轻的小提琴手。他们西装革履坐在乐池里,黑白分明,秩序井然。也有狂放不羁的小提琴手,一位年轻女孩,手臂上亮出耀眼的文身。那是蒂亚斯可以预期的生活,高雅、有序、古典。

在蒂亚斯转身去招呼客人的时候,特蕾莎说,蒂亚斯不是本地人,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在这个几乎每人都如邻居般熟悉的小镇,蒂亚斯有种格格不入的气息。

那位客人想把自己家里的二手书统统搬到小店来寄卖,蒂亚斯低着头听他说着,嘴角一点模糊的微笑。他想拒绝,可是仍只是低头微笑着。

不用特蕾莎细说我也明白,蒂亚斯并不富裕。格子衬衫,毛线背心,眼镜是过时的款式。皮肤是读书人那种缺少户外活动的特殊苍白。也可以说,是太多纸张的折射形成了这种黯哑的肤色。

再仔细看那张卡片,卢卡被茂盛的胡须和头发遮盖的脸上有一个很深的酒窝。蒂亚斯没有。除了蓝灰色的眼睛,这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蒂亚斯的衬衫规规矩矩,纽扣扣到倒数第二颗。卢卡却穿着低胸的T恤,外面随随便便套一件黑色连帽衫。人总是以自己认同的社会角色来装扮自己,虽然父子二人在意的事都有明确的精神指向,但显然属于不同的领域、价值和风格。并不只是年龄的差距。

火车开出小镇时,我把疑惑也打包进了行李。

所以,半年后,当收到蒂亚斯的信,让我去看卢卡的音乐会,并称赞卢卡是个“很棒的音乐家”时,我觉得,蒂亚斯只是像我或者其他人那样,把以前说过的话忘了。又或许,由于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不断涂抹着自己的记忆,把不愿意记住的部分慢慢篡改了。

那句不以为然的“时髦的音乐”,也当如此。

第三封信。

“亲爱的爽,我昨天跟卢卡通了电话,他说门票还没卖光,希望你能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蒂亚斯。”

这是适合表演的季节。渐深的寒意里,人很难抗拒进入一个明亮的房间里,享受几十人体温蒸腾带来的和煦。肩擦肩,背对背,像几千年以来的那样,在一起。

在去看卢卡演出的路上,我掏出口红,补了一点妆。一点伪饰,或者武装。狩猎前的准备,窃取前的仪规。有些时候,我会为因写作而来的厚颜无耻而沉默。但这时候,我没有。

柏林的时间和气息已经在我身上碾压了两个星期,但这个区域仍让我陌生。红砖的新教教堂在暮色里播撒钟声,一声紧过一声,裹挟着穿长袍的穆斯林妇女匆匆的脚步。妇女从黑色长袍中伸出钥匙来,拧开一幢旧公寓的灰色铁门。更多的人影从公立图书馆的玻璃门上擦过。

叮咚。

电梯门开了。保安靠在吧台上,举着小纸杯喝咖啡。酒吧入口大门紧闭。吧台里正在给保安找钱的姑娘告诉我,7点半开始售票。“不,不,还有很多票。不用担心。”

演员未到,观众欠奉。连舞台也是简陋。根本不需要武装。

这里甚至不算个酒吧。卫生间里一个涂鸦也没有,从瓷砖到洗手池再到隔板,都是医院一样的纯白色。

时间只过了五分钟。

认识蒂亚斯的那天,是初春,小镇的空气里有冻结了一冬天的土壤被犁破开的凛冽气息。我、蒂亚斯、特蕾莎三人相距半米。咖啡相伴,言语踩踏着空气。而此时此刻的柏林,是深秋的树叶被雨水打湿被狗的脚爪踩过的味道。

说实在的,我渴望见到小镇来客。

第四封信。

“亲爱的爽,卢卡告诉我你们在音乐会见面了。谢谢你的前往。

……

对了,冬天见面时,你问我有没有最喜欢的《格林童话》,当时我一时无法回答,因为好些都挺喜欢。但现在我想可以回答了。对我最重要的一个故事是《青蛙王子》,在里面,有很多深刻的人性问题及欲望。它关于家庭和陌生感、欺诈和变幻,以及爱……蒂亚斯。”

我没有马上给蒂亚斯回信。事实上,在音乐会之后的几天,我打过卢卡的手机两次,没有人接。

我见到多尼,特蕾莎的大儿子。他马上就要大学毕业,现在柏林的一家银行实习。我们握手的力度和频度都带着热情。

多尼高大英俊,西装革履。我们语速飞快地掠过一个个关于小镇的话题,兴奋的气泡从彼此脑袋上冒出来,此起彼伏。就像把小镇的彩色屋顶拼贴进了柏林的淡灰色背景中。

多尼从小就是不用人操心的孩子,在小镇上完高中,去了海德堡读大学。现在大四,顺利地找到了柏林的实习机会。女朋友也在柏林实习,两人都觉得,柏林是个好城市,以后会考虑定居于此。

我问他是否认识卢卡。

他们当然认识。两人是高中同学,但不在一个班。高中读到一半卢卡就辍学了,然后考上了曼海姆的音乐学院。多尼说,卢卡在小镇时就组过一个乐队,去曼海姆后也组过,还带着乐队回来小镇的酒吧演出过。那时,卢卡留着很长很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吉他弹得很噪。

至于卢卡有没有从音乐学院毕业,多尼并不确定。他们并不相熟。或者说,他们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吃卡路里搭配的商务午餐,西服与头发都很整洁的多尼。裤子垮在腰上,在午夜街头啃一个冷面包的卢卡。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起蒂亚斯的邀请,卢卡的音乐会,以及后来的联系不上。

多尼吞下一片芝麻叶,“也许,他觉得你能帮卢卡?”

“我能帮他什么呢?我一个外国人。”

“卢卡去过中国。”

一个惊叹号在我脑袋里劈开。

多尼说不清具体情况。大概四五年前,还在上高中时。一天,蒂亚斯在小镇奔走相告卢卡要去中国演出的消息。比起自己的事,卢卡的事似乎更让蒂亚斯兴奋。他的脚步踏过那些古老石头砌成的巷道,要把这好消息急急散播。微微佝偻的背也因激动而挺直了。

多尼说,他几乎不算认识蒂亚斯。“泉水书店”开张的时候,他已经上大学了,只是听母亲说起,这是家很有品位的书店。跟多尼家一样,蒂亚斯的家庭也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几乎是小镇最普通的家庭样式了。

临别前我们拥抱。多尼的周到让人倍觉安慰,也让卢卡的刻意回避更显鲁莽。

索尼中心的穹顶过滤了光线,投射在喷水池里,是波光流动的墨绿色。我决定给卢卡打最后一次电话。

水声在耳朵外面,长“嘟”音在电话里面。

就在我要挂断的时候,对方说话了。我说卢卡你好,对方说他不是卢卡,他是卢卡的弟弟托比,卢卡出门忘带手机了。托比,我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

听我简单说明来意后,托比让我现在就去找他,“你有手机地图吗?”

“亲爱的蒂亚斯,谢谢你的回答和帮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这个故事为什么对你那么重要?爽。”

我跟着泉水一样的人流走出地铁,一眼就认出了托比。他长得更像蒂亚斯,清秀,安静。笑起来有几分腼腆。

之后我知道,他跟蒂亚斯确实更相像。甚至,托比学的也是神学。

“喜欢吗?”我问。

“神学?”托比狡黠地笑了笑,“我讨厌所有学校,上大学不过是为了证明我的智商正常。”

“向谁证明?”

托比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没有回答。

正在放暑假的托比,借住在卢卡的公寓里。四层高的旧公寓楼,他们住一楼,推门进去有鞋和袜子的味道。两间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阳台上,木板合围成半人高的墙。

“你工作时,需要不断地发问吗?”托比问。路上我告诉他,这次在柏林我主要在听人讲故事。

“在脑子里问。我更喜欢做个倾听者。”

“是吗?”

“最好的谈话,是让对方放松地愿意自己说。”

“我爸爸。”

“什么?”

“你刚才问我上大学是为了向谁证明,是向我母亲。”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暂时沉默着。讲述与倾听的关系,也是人与神的关系。地上卑微沉重的小事,借由不断地祷告,进入到神的天际中被加工处理。托比跟我强调这种关系,人和人之间,人和神之间的联结,就形成了关系。这里面伴随着从怀疑到信任,从信任到信靠,以及从信靠到信仰的过程。“人和人之间,做不到。”托比说。

那么,妈妈呢,我说。

托比从冰箱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一张唱片,上面写着“奥菲利亚”,以及卢卡的名字。卢卡喜欢莎士比亚?我翻看那张唱片,曲目并没有关联。

托比是在小镇上出生的。在小镇的职业学校找到一份稳定的教职前,蒂亚斯一直带着家庭搬来搬去。而卢卡则不诞生于这里。

出唱片之前,卢卡一直想不到一个好名字。一天,他在电话里跟母亲说,不如就叫“无题”吧。蒂亚斯反对。卢卡说起“奥菲利亚”这个名字,觉得跟唱片里的爱和复杂情绪贴合。妈妈激动地告诉他,你知道吗,这就是你的名字。当你还在妈妈肚子里时,我们以为你会是个女孩。

托比问,你有兄弟姊妹吗?如果你的哥哥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你的妹妹又是整个家的小天使时,有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透明的。

我摇摇头,看着托比说,父母的行为很多时候是不值得细究的,就像水流过去了,你就让它流过去。“何况,现在连你都叫他卢卡。”

我们都笑了。

托比试图从冰箱里翻找食物给我。里面有一盒橙汁,一盒鸡蛋,两盒牛奶,芝士,还有些胡萝卜洋葱。他们吃得很随便。

“有红茶吗?”托比让我想念蒂亚斯。他们都善良,腼腆,对我这个陌生人毫无戒备。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是煮一杯奶茶。

托比从橱柜里拿出装茶叶的罐子,里面是杂七杂八的袋泡茶。路易波士茶,绿茶,伯爵茶。我选伯爵茶。扔两个茶包到奶锅里,水汽氤氲升起来。

“小时候,我经常听见爸妈在讨论,要不要离开小镇去别的地方生活。直到妹妹出生,蒂亚斯开了书店,他们似乎就不想搬家了。”托比回忆。

我数着年份,“所以你们已经在小镇住了二十年?”

托比的回答让我意外,他说:“我可以想象任何其他家乡。”

“什么意思?”

“只有平庸的人适合小地方。”

“亲爱的爽,要回答《青蛙王子》为什么对我最特别,要从我的阅读经历讲起。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阅读,虽然家里并不能找到很多书。十岁的时候,父母把我送到相邻城市的学校寄宿。读书成了我在运动之外,最能投入热情的事。几乎每一分钟,我对书的喜爱都在加深。特别是历史类和古典化作品。

作为一个热爱阅读的年轻人,我梦想着能在书店或图书馆工作。然而,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你知道,这种工作相对钱也比较少。

有了孩子后,一些事情慢慢起了变化。以前,我并不喜欢朗读。但我很喜欢给我的孩子们读。通常在晚上睡觉前。有时我也讲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瞎编的童话。

平时,我是一个在职业学校里教宗教和道德两个科目的老师。我明白‘宗教不等同于‘信仰,‘信仰与一个人的存在和方向有关。它也可以独立于任何特定的宗教教派。我知道我的能力和责任,主要是让年轻人能思考和搜寻,在你的生活中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能陪伴和安慰你,这里面包括信仰、哲学和文学。

接手这个二手书店后,最初我只是努力在维持收支平衡。慢慢地,发现自己竟然有能力做些别的。跟旧书打交道很有趣,但人们能进来这里阅读,阅读在这里发生,更让我振奋。

文学可以治疗我们。我相信你明白这一点。在书店,我们分成角色阅读一些文学篇章。在阅读童话的时候,我最愿意扮演的角色,就是《青蛙王子》里的青蛙。如果要分析这个角色,我想,这是我在这个时代里做出的古典化的选择。试图去理解平凡的意义,转换的意义,承诺的意义。

希望能解答你的疑问。一切的祝福。蒂亚斯。”

奶茶都还没喝完,卢卡就回来了。背着吉他箱,穿的还是演出那天的衣服。

我和托比都没有对这场景做任何解释说明,连尝试都没有。因为就在卢卡推门进来的那几十秒里,他表明了在这个空间里的角色和立场,与另两个人的关系。以及,漠然。

“蒂亚斯真的为你骄傲。”在第一次见到卢卡的时候,我说了这句话。现在看来,这句话蠢极了。这里面预设了两人的父子关系,而我指望能以这句话拉近与卢卡的熟悉度。无论我们承认与否,父母口中的我们,与真实的我们,是不同的。被提起的我们,是被父母感情修饰后含着热望的表述。塑造这个形象的,有父母的谎言和我们的谎言,以及经年累月的记忆修改。

“卢卡去过中国?”我问托比。

“对,上海。”

“演出?”

“一个大型展会上的表演,是什么展会来着……”

“世博会?”

“应该是吧。蒂亚斯告诉你的?”

我耸耸肩。

小镇上没有其他人去过中国,卢卡是第一个。虽然他只是几十个乐队中的一个,但他也到达了父亲想象中美丽的远东。在书店里,蒂亚斯告诉我,他读过《论语》。托比则说,蒂亚斯甚至读过村上春树,一定是这个日本名字太难发音了,他才没有告诉我。

“真人有意思的作家多吗?”托比问。

我想起在柏林参加的那些作品品读会,摇摇头,“或许作家只该呆在纸上,或许当他们在一个房间里开口说话时,他们就不再是写作的那个人了。”

“变得跟文学无关?”

我耸耸肩。作家,是啊,他们总是在铺垫、解释、迎接、争辩,为那个已经被他们在纸上建造的世界做注解。

托比说,蒂亚斯是个很棒的读者,也是个很棒的父亲。在小时候,他常常会给孩子们读着读着故事就演起来。投入进虚构的世界里,让真实的自己承担起一个角色,对孩子们来说,虚构与真实则没有清楚的分界线,只是跟着父亲的身体和话语,就一起跑进了一个世界。

“这是对文学最大的善意。”我说。

就像托比跟我解释信仰的分层一样,我说,这样的举动里,也包含了信任、信赖和信仰。还有父亲对孩子的爱与传递。我想不出更好的事。蒂亚斯是了不起的作者,如果我们把讲述者、重述者也纳入“作者”的范围来看待的话。

“你的心不可任他死亡。”托比说,这句话虽然是《圣经》里用来劝诫父亲管教孩子的话,但他觉得,这是水面一样辽阔的情感。

卢卡突然走进来。

他绕过我们,拉开冰箱门,然后问托比,意粉呢。托比说,我中午吃掉了。然后他们就嚷嚷起来。德语淹没了我,我就像溺水的人一样只能抓住几个单词。有一秒钟,我甚至希望他们能吵点跟食物无关的事。有点艺术家的样子,有点成年人的样子。可是,两兄弟在一起,这种从抢玩具和棒棒糖开始的竞争,似乎永远会持续下去。

在我准备离开,即将跨出大门时,卢卡突然说:“不要告诉蒂亚斯那晚的事。”

我回头:“什么事?”

“我知道你在的士上看见我了。是,我是说谎了。我没有经纪人。也没有助手。”

我只是看着他。

“难道你就从不对父母说谎吗?”卢卡说。

“亲爱的蒂亚斯,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能花这么多时间,把这些事告诉我。而我,不过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陌生人。

我真的感激这一切。你字里行间的情感和真挚。

柏林就像一团松软又便宜的棉花糖,我很自在,但也想念南方,想念我在小镇那些无所事事的时间。想念你们。想念你美好的书店。

这些天,我刚读完了一本黑塞的书。我知道,黑塞是你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在我刚刚写完的一个故事里,引用了你爱的里尔克的诗。

能跟你分享这些事,让我觉得美好。文学就是这样神奇的东西,它能让我们理解彼此。即便我们说着不同的语言,但我们能在同一个世界里相遇。

要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我在柏林历史博物馆里买到了一个金球。准确地说,是一个玻璃球,里面蹲坐着一只戴皇冠的青蛙。但特别的是,玻璃球里填满了金箔,只要你晃动一下,青蛙的世界里就会下起黄金雨。这只青蛙是不需要等待承诺的青蛙,因为它的世界里就有奇迹。这也是我所理解的平凡。

愿一切的幸福与快乐伴随你。

爱你的,爽。”

摆着床的房间是卢卡的,另一个堆着乐器的房间里有一张很薄的床垫,“我住这里。”托比说。

我伸手在电子琴键上按了一下,托比则从地板上捡起一个沙锤。两种乐器的声音碰撞到一起。

琴架上放着一把小提琴,托比说,这是卢卡十岁时,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至于他自己,小时候收到印象深刻的礼物则是《罗马史》。

“世界是通过阅读和想象完成的。”托比说,当他们一家人在小镇上安顿下来后,蒂亚斯开始了非常规律的教学工作,母亲则因为孩子相继出世而当起了全职主妇。

这个家庭没有多少客人。偶尔,蒂亚斯的朋友从外地来,或是路过小镇,就成为异常珍贵的座上宾。与卢卡早早就发现了自己对音乐的热爱不同,托比说,他是一次在聆听父亲与朋友的谈话时,才发现了自己的可能。

那是父亲小时候的邻居、兄长。“六八一代”。当他离开家去哥廷根读大学时,蒂亚斯还是个少年。这位卢卡口中的“伯父”,在哥廷根参与了1960年代末席卷全球的学生运动。虽然他出身于保守的中产阶级家庭,成长于稍显闭塞的德国中部小镇,但那股政治热情和气流让人无法保持冷静与旁观。他们狂热地传阅共产主义的理论著作,对德国在“二战”后的姿态颇为不满。与全世界的年轻人一样,他们相信,改变就要开始了,改变就从走上街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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