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车
2016-11-25庄晓明
庄晓明
中巴车
庄晓明
我已厌倦了奇迹,厌倦了H城各类圈子的漩涡,只想着尽快还乡,望见葱郁的家园。我只准备了一些必备的药品和简单的行李,来到烟尘迷漫的城乡接合部——到处是混乱的工地,飞舞的垃圾。造型怪异如一只巨型马桶的新站还没贴上面砖,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停工,而老站早已不知遗弃到旧城区的何处角落,或许已成了某个废品收购站。我只好在路边不安地等待。
我的身边并没有站牌。如今,马蜂般的私营中巴车亦不需站牌,它们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招揽顾客。按理这个早班时辰,身边早应是挤挤挨挨的人群,鸭群一般伸长着脖子,无论是公交车,还是私营中巴车,无论恶劣的车况与服务如何变幻,人群总是蜂拥而上——许多人待车开出好一段距离,才发觉上错了车。太阳已攀爬上未完工的新站怪异的轮廓之上,并开始散发热量,仍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莫非我记忆中的线路已取消或根本不存在。
也不知守了多长时间,终于,从老城区的方向出现一辆游魂一般的中巴车,除了一身红色,没有任何去向标志。正犹豫间,从地面斜刺而来的车影已罩住我,一扇红漆斑驳的车门吱呀打开。我大声问是否去Z镇,一个卷发女人的手急促而坚定地招了一下,于是,我踏了上去。
渐渐酷热的阳光,使补丁般的路面更加不堪,车轮与沥青时而发着咝咝的撕扯,但路的前方,始终有一片黑油油如海市的光影,与中巴车等速前行着,令人产生某种莫名的期待。H城混乱的轮廓,终于隐没于一片弥漫的烟雾,路上车辆愈来愈少,偶尔出现的,亦总是匆匆奔向H城方向。而延伸的道路,依附大地浑黄的背景,蚯蚓一般蠕动,似乎正在缓缓钻入泥土。
几个形容混乱的家伙不知从哪儿拖出一只木箱,摆开牌局。女售票员的卷毛狮子头颠晃着,凑近那个打金利来领带,穿黄军鞋的家伙,一口一个“经理”,时而嗔怨着帮他摸牌。而那个“经理”斜叼着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还努力做出西部牛仔的神态,仿佛真要去开拓什么疆土似的。他们的四周,座位底下,塞满了胡乱捆扎的货包,一直挤到我的座下,令我局促的腿脚很不自在。当车子飞越一个大水坑时,令人心悸地斜跳起来,女售票员顺势扑到经理怀里。一只箱子翻了个身,印出渍痕,散发出刺鼻的苯味。
“司机同志,车上有危险品。”我嚯地站起来。
没有人理会,我继续大声嚷叫,弄得满车的目光都诧异地望着我。我中学时的理科不错,深知苯的厉害,一粒火星便可能使之爆燃,后果不堪设想。一个急刹,我狼狈地趔趄一下。司机已斜倚方向盘,眯着眼,喷着烟圈,显得非常耐心,似乎没有相关上级的指示,他就会将这样的姿势永远保持下去。
车厢埋怨蜂起。我始料未及,严肃的表情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在嗡嗡声的桑拿下,竟有了虚脱的感觉。关键时刻,一只手悄悄把我拉回座位——因为那几个甩牌的家伙,已把牌甩到窗外,那个“西部牛仔”正气势汹汹地捋着袖子,展示肌块。司机重新扫视了一眼车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训示道:“现在开始,严禁吸烟。”于是,马达又发动了。
我这才注意到,身边坐着的是一位老者模样的人,衣袍宽松,鹤发童颜,但又难以判断他的真实年龄。
“小伙子,你少见多怪了。”老者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拉呱起来,显然是因为长途的寂寞。“你没见那扇破烂的车门,路边汽修工临时敲平的。上个星期,一个鞭炮贩子的皮包爆炸,把这扇门至少冲出四十米远,死了四个人。这样的车上,人的性命从来就不值钱。”
“难道没有相应的法律惩戒?”我惊疑地问道。
“这车上根本就不需要法律,司机就是一切。”老者突然诡秘地贴近我耳朵,“这车上的乘客,几乎都是时间的错乱者,或遗弃者。你瞧,有些乘客的膝上,还摊着六八年的日报,赫然印着伟大领袖挥手致意的照片呢!”
“可我只想平安地回家。”
“祈祷命运吧!”老者有些沧桑地咳嗽了几下,脸微侧窗外,“一百年前,我就踏上了还乡的路程,买的是全程套票。起初,乘着八抬大轿,虽然缓慢,倒也自在。但不久,就被频繁换车。从最初抽筋似的单缸汽车,到被慈禧太后赶进大海的火车,都乘过。在某个站台,我们曾牲口般被批发进一辆战时急征的罐车,差点儿闷死。当然,后来也坐过真正的轿车,乃至波音飞机,就等航天飞机了。然而,这两年,像刚从梦里做醒似的,他们又把我倒腾上这辆私营公司的中巴车。但说是私营,还不十分准确,因为公司真正的老板,还兼着政府部门的要职哩。”
老者似乎感到口渴,打开鼓鼓的帆布包寻找水杯,我也乘机舒展一下疲惫的腰身。中巴车颠簸得愈来愈厉害了,乘客们此起彼伏,仿佛做着某项人形波浪运动,稍不留神,脑袋就会弹碰车顶。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司机总莫名其妙地担忧外面的风沙会损害他车内的资产,不断提醒乘客要关好车窗,这使得车厢内刺鼻的苯味和汗腥愈加不可忍受,连几个形容混乱的家伙也有了叽叽咕咕的抱怨。
“这是在国家法规允许的范围之内!”敏感的司机一次次耐心地解释,显着一脸的无辜。奇怪的是,一段时间后,乘客们竟渐渐适应了,车厢内有了谈笑风生。偶尔经过平坦路段,或窗隙漏入一丝凉风,竟有人叫喊晕车。然而,我却没这般的适应能力,头晕目眩中,恍惚觉得车子驶入了异界,窗外的景色,荒漠水网,悬崖平原,意识流般错乱交叠。有段时间,我甚至听到了贴窗而流的水声,车身船一般晃摇,几条叫不出名的小鱼,窗外倏忽往返,恋恋不去。而老者摇下一线玻璃,扔出点点面包屑,仿佛故友重逢。
“是否车子陷入了水沼?”有个戴眼镜的乘客小心地询问。
“什么!你看见的窗外美景奇景,全是从美国好莱坞引进的最新电子视屏呈现。”正帮着司机抽搐踩油门的女售票员,扭过脖子,做出难得的笑容,甚至有些嗔怨。“为了解决我们的上帝——乘客旅途的单调,乏味,公司已竭尽财力。”
然而,我却更加疑虑重重。我的这一天性,曾给我带来若干麻烦,但始终未能纠正。
“你命定这样的车上,最好不要提任何问题。否则,你将发现,无时无刻不处于灾难的恐惧之中,直至歇斯底里。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它们的提出,只会影响大众宁静的生存——而生存,对我们永远是第一位的。”喝足了水的老者,似乎看穿我的心思,逻辑混乱地告诫道。“记得刚开始乘车时,司机还定时发给行车时刻表,线路图,由于总不准确,反而引起猜疑,骚乱。因为前方的道路总在修理,不是发现弹坑,就是出现塌方警告。有时,封闭的乘客因长期压抑而集体爆发的亢奋口号也是有力的,会迫使司机重新考虑线路。遇到陡峭的无法通行的山路,司机便号召乘客发扬献身精神,肩扛车身前进,当然,他也得以身示范,把方向盘抗在背上。一次次的绝望后,也曾有人试图把车子推入山沟,但又担心造不出更好的,因而犹豫不决。”
我对老者不由生了一丝佩服,取出一包未启封的“中华”。他时髦地用手指在我递火的手背轻点两下,以示客气。然后,吐出一圈圈烟云。
“各类型号的车子,用着同样的老材料,涂上各种颜色的新漆,质量问题成堆,却又出奇的耐用。如果车子一段时间加速,那么,就必须有一段时间停下修整;如果车子总是慢速,又会为更多的问题出现提供机会。曾有人提出大修,但总不予采纳。你干过修理工便知,车辆大修时,相关的旧部件须同时更新,否则,新旧部件的不配合,反而会使车况更加不堪。危险的是,可能由于一个关键螺丝的更换,而得出整个引擎须报废的推断——而这,正是司机所不乐意的。”
老者正说的兴奋,窗外突然传来乡村赶集似的喧哗,在美国影片《星球大战》的主题音乐伴奏下,旷野缓缓迎来一队彩车,载着花花绿绿的演员,扭着秧歌,舞着红绸,还有《猪八戒背媳妇》,《小和尚下山》之类的民族特色节目,尾随着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车厢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这是预先设计好的,为了转移旅客长途的厌倦。”老者露出有些令人讨厌的自得神情,“终日的昏睡后,总得有些事件刺激,而这些刺激,又能催你更好地昏睡。所以,不是你固执的提醒,我早已忘了旅程的目的。”
“这么长久的时间,步行也该到家了。”
“唉!我老了,已没有勇气独自面对荒野,即使现在回到家园,怕也已是废墟一片。何况,眼下有着这么一个靠窗的好座位,如果摔下山沟,还有这么多的人垫着。”可能确实累了,老者的头椅背上一歪,随即发出了鼾声。
赶集似的喧嚣,复泡沫般消逝于旷野的沉寂,但车厢却愈来愈拥挤,连过道也塞满了乘客。土气未净的乡企推销员,神情木然的外出打工仔,以及形迹可疑的妓女,盗贼,都乱哄哄地挤上了车。从他们激动的诉说得知,这段路已有数十年不通汽车,许多人早已等候中死去,等得不耐烦的,干脆搭了临时茅棚,拼凑成家庭,在干涸的路沟里,滚爬着垃圾一般的孩子。车厢简直乱成了一锅粥,站着的人自是心绪难平,不时扭动身子,试图挤到更合适的空间。我开始感到屁股下面座位的快意。
天色渐渐昏暝,世界的轮廓反而清晰起来。一轮初月,前方的树梢微微脉动,投下斑驳的光影,使游移不定的道路添了层诗意。寥落的村灯亦渐次浮出,若一盏盏灯笼,晃动于旷野深处,我似乎嗅到了故园和童年的气息。然而,就在我又有了莫名的期待时,中巴车突然一个急转弯,进了一个路边饭店大院,里面已布满各式车辆,从高贵的“奔驰”,到低贱的“三轮”,乱七八糟地排列着,仿佛某个临时中转站。昏暗的灯光下,人影幢幢,到处是急不可耐的小便声。司机,女售票员,打“金利来”穿黄军鞋的经理等,被几个咯咯笑着的女招待拥入一单间,并兴致勃勃地划起拳,向嘴巴里倾倒一瓶瓶酒水。乘客们则蜂拥进蚊蝇乱飞,狼藉的似乎从未收拾过的大厅。
老者熟练地撕开一盒方便面,向不耐烦的服务员要了开水,回到车上大嚼起来。而我则呆呆地坐着,竭力压抑着一种苍凉的预感,这预感来自过去的经验,更来自自己骨髓深处的虚无。
“离H城还有多远?”黑暗中,响起一个干枯疲惫的声音。
“快了,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吧。”
回应的竟是老者平静的声音。但我还是吃惊地站了起来,要求老者再次证实,是否这趟中巴车只是带着我兜了一个大圈子。为此,我特意下车为他买了一瓶百事可乐,两块蛋糕。
“我已是第二百五十次经过这里了。饭店的下面原是一堆坟冢。”饱食后开始闭目养神的老者,眼皮也没抬地哼到。“唉!到那儿都一样……”他很快转入了梦呓。
司机久久不见回来,或许,与女售票员,打“金利来”穿黄军鞋的经理宴席正酣。我沮丧地守在座位,也不知要守到什么时候,时间似乎已从这个世界剥离。而车窗外的星空,在我久久的注视中,竟有了一种窗帘飘忽的感觉,并从里面传出一种空洞的吃吃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