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对话
——《消失的祖父》解读
2016-11-25宋家宏
◎宋家宏 等
文学对话
——《消失的祖父》解读
◎宋家宏 等
主 持 人:宋 家宏(云南大学教授、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讨 论 者:云南高校教师及研究生20余人
记录整理:陈琴 王琳
·新锐批评·
主持人语:胡性能的中篇小说《消失的祖父》,是近年来云南文学创作的重要收获,发表后又被多家选刊选载,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如何评价这篇可以作出多种解释的小说?尤其是年轻的读者会怎样理解这部小说?“云大评刊”论坛特为这篇小说组织了一次讨论,并以空中连线的方式,邀请已经毕业的“云大评刊”成员参与,座谈及来稿有四万余字,从中整理出“座谈纪要”万余字,发表于此,并选发三位博士所写的短评,以飨关注这篇小说的读者。好作品都是经得住解读的,经典也是在不断的解读中才能产生历史性的价值。我们相信,《消失的祖父》是一篇经得住时间检验的佳作,在今后的日子里,云南文学评论界还应该对这篇作品不断地作出不同的评论。(宋家宏)
主持人宋家宏:各位朋友,大家好。今天我们“云大评刊”讨论的是云南作家胡性能的一篇小说《消失的祖父》,发表在今年《人民文学》第四期。 “云大评刊”开始的时候主要做刊物的,后来做过作家的,做过文学现象的,单篇作品很少做,也是一次探索吧。之前我们发过一个提纲,可以基本按提纲顺序来说。你所看到的这部小说的主旨是什么?
陈林(苏州大学文学博士研究生):《消失的祖父》写出20世纪历史大潮冲击下的个人命运遭际,它通过讲述一个远征军老兵的历史变形记来完成。小说主角“祖父”聂保修1910年出生,1983年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他的生平差不多跨越整个20世纪。1942年是他与历史相遇的重要时间点,这一年他参加抗日远征军入缅作战,从个体走向集体,他的命运卷入到民族国家救亡图存的历史之中,从此被不断改写。聂保修的历史变形记是一个自我生命的展开、寻找的过程,不过这一自我确立的基础是建立在集体的框架之内。换言之,在聂保修那儿,“我是谁”的形而上的问题被置换为现实的承认的身份政治问题。“消失的祖父”只有在揭橥一种虚伪的历史叙述如何将历史虚无化之后才可能得救。这里要强调的是,“祖父”的历史付诸阙如,绝不是在新历史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的意义上,因历史的语言构造物性质而宣布其本质的不可知。中国当代历史叙述的危机,不是一个语言学、叙述学的问题,而是一个意识形态和思想问题。
卓蓓(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我看到的更多是对于个人身份认证的困局问题。小说始终没有给我们揭晓祖父真实身份是什么,甚至“我”想办一个假证来向大家证实祖父是谁。人真正的身份甚至要办假证来证明?如果不需要,那么如何才能向他者、向自己证明自己到底是谁?此外,文中的“我”长得神似祖父,灵魂上一会是我,一会又是我和祖父的合体。“我”到底是谁?我们每个人在所生存的空间里占据的位置、构建的社会网络、参与的历史形成到底有何意义,又由谁决定?
孔莲莲(博士,曲靖师院教师):讲述者是“我”,一个和老兵有着血缘关系的人,他在用他意识流写祖父,因此时间点的先后次序选择是以“我”对祖父人生揭秘认知的先后顺序为基础的。为了展开“我”辈的这条亲情线,作者不惜用了1999年和2015年,把祖父的历史和我辈联系起来,这是该小说因为“我”和“祖父”的血缘关系,呈现出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亲情和政治的关系,或者说得更形而上一些,就是国家和家庭的关系,“大家”和“小家”的关系。作者通过复调叙述技巧的运用,除了立体塑造出早期共产党人的英勇善战,机智多能,以及坚定的理想主义情怀这些在早期文本中一脉相承的的品质,更重要的讲述了他们的不幸。我们在唏嘘之外,更应该反思历史。
张旭(现当代文学2015级研究生):我认为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隔膜。一是来自亲情的隔膜;二是我们对于历史的隔膜。首先,来自亲情的隔膜表现在祖父与父亲、父亲与我、我与儿子三对父子之间。这种亲人之间的隔膜就像是轮回,同样的隔膜与疏离在父亲与我、我与儿子上演。其次,是历史的隔膜。小说中的“我”在对祖父的寻找过程中,不断地塑造出祖父的个人历史。然而,无论是姑母记忆中的祖父。还是安青记忆中的祖父,或是父亲口中的祖父,每一个人对祖父历史的还原都是片段式的,带有主观色彩,我们对于祖父的真实历史还是有距离,有隔膜的。
蔡漾帆(现当代文学2015级研究生):《消失的祖父》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被时光掩埋的秘密”,第二个想到的是“孤独的幸存者”,第三个是以离家出走的方式结束自我的精神创伤。小说中“我”在不断地追寻祖父的身世,但是最终也未能确定祖父的身份,不能还原祖父一生的经历。在时空穿梭之中的找寻也让我们渐渐发现,时间会埋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最真实的内容已经停留在发生的那一刻,而后人的追寻、推测只是接近真相而非完全复原,故祖父的一个个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所需条件的缺乏,被时光掩埋成了被封存的秘密。
王琳(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作者向人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历史的发展,能不能以牺牲某一些人为代价?”祖父戎马一生,个人命运在历史浪潮里的起起伏伏,一辈子飘零,到死也不能享受天伦之乐,时代带给人的痛苦或欢乐,于个人或者是于一个家庭而言,是几代人的辛酸和苦痛,就像作者在最后说他的祖父“辗转一生,最后概括为短短的几行履历”,连自己的身份也证明不了,他即使当年战功赫赫,也还是被历史的车轮残忍的碾压,个人一生在历史长河中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让我想起了电影《集结号》。
余莉(现当代文学2015级研究生):我是从三个层面来理解小说的主旨的。一是历史、政治对于个人的冷漠,这是左右祖父一生荣辱的关键。为了历史、政治的需要,祖父舍弃个人的幸福和家庭,最终又被历史、政治所抛弃。历史、政治以其巨大的威力碾压着个体生命,个人成为无法抗拒的弱小者和牺牲者。二是命运的无法掌控。祖父成为地下党,南逃缅甸,遭遇文革,都有着他无法决定的因素。除了历史、政治的左右,更是无形的命运之手在影响他的选择。小说很多细节上的模糊,对生命不可知的追溯,都让人陷入一种对命运的迷惘感。三是祖父个体生命的价值和尊严。从这个角度来说,历史、政治、命运都成为了背景因素。祖父之所以在人生的暮年选择出走,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祖父为其荣耀自豪过,也为了屈辱申诉过,最终他选择了离开。这种离开意味着对他经历的荣辱的抛弃,对他的政党和亲人的背离,他不再需要历史、政治的认可,生命的价值和尊严在于个人的认知中。在这个层面上,个人的意志与尊严超越了历史政治,档案馆的事实就是真相吗?真相在经历过的生命中。但是,又有了一个问题,就是这样的关于生命的尊严与价值又由谁来确定呢?历史已经有了不可靠的因素,那么真相和价值在哪里?祖父的消失,和小说的叙述,正是对历史政治的不可靠的极大反抗,个人的意志与生命尊严彰显出来。
主持人宋家宏:你的意思就是说,表现祖父这个人的意志的强大?
余莉(现当代文学2015级研究生):是对生命尊严的一种寻找。
主持人宋家宏:追求个人生命的尊严,个人意志已经超越了政治历史对他的压迫,这种个人意志的无比强大。
余莉(现当代文学2015级研究生):甚至我觉得还表达了一种对生命的认可,这种认可不在档案馆里,并不在历史书上,在于个体生命的认知。
刘敏(现当代文学2015级研究生):我认为作者要表达的是一种:面临道德沦丧的忧患意识。小说中祖父与“我”的父亲之间,冷漠的父子关系就是这一写照。父亲对祖父产生的内疚,竟是因为一笔慰问金这一来源于外在的因素。而人与人之间应有的亲情与血浓于水的关照,这一发乎于内的道德底线,却被无视。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悲哀。
唐诗奇(现当代文学2016级研究生):觉得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主题。这个寻找,已经不是单纯的寻找暮年出走的祖父,而是对历经三代人历史真相的追寻,也是对个人与历史的关系、以及历史的真实与荒诞的反思和诘问。祖父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三十一岁就担任国军将领,冲锋陷阵,戎马半生,却在晚年无法证实自己的身份而陷入无奈和绝望中。在真实与虚构之间,历史就是绝对真实吗?如何证明我存在过,如何证明我是我,“我”的寻找之路也因此而显得荒诞而力不从心。种种细节展示出了作者对历史的警惕和反思,经过多年的寻找,祖父没有找到,祖父失踪原因没有找到,我父亲为什么会动念头寻找我祖父的原因我也没有找到。寻找因徒劳而显得荒诞,显示出作者对历史形而上的思辨。
主持人宋家宏:是否有真正的历史?什么是真正的历史?谁来确认这真正的历史?由祖父自己?其实在小说里祖父也没法确认。作为后来者,回望历史的时候,更无法确认。什么是真正的历史?这其实是一个主观和客观的问题,那个客观的历史只存在于无数的主观接近之中。任何接近都带有主观性,没有这种主观性的客观是不存在的。小说里的“我”、“祖父”、“安青”、“父亲”,包括整理档案的,都在接近祖父的历史,那抽象出来的客观历史。这个客观历史确实是存在的,但存在于哪?存在于许多人的接近之中,作为小说,也存在于读这部作品的过程之中。我相信你们对小说中祖父的历史理解也是不一样的。好,这个问题就过去,第二个问题,这个小说最突出的艺术特色是什么?
王琳(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比较突出的艺术特色是他叙述技巧,我记得宋老师在《昭通作家群的成长与未来》中说过“胡性能是云南少有的几位对小说的技术技巧有深入思考并付诸实践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说可读性强,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小说叙述视角独特,喜欢把故事在过去和现在的更替中讲述,这个作品也不例外。作者娴熟地运用倒叙、插叙,在过去与现在的对比中讲故事,辉煌的过去与落魄的现在形成的鲜明对比给小说带来了一种无奈和失落。
赵靖宏(德宏师专教师):从叙事来看,这篇小说延续了胡性能的回忆式陈述的叙事方式,依然很会设置悬念讲故事,但是这篇小说在情节设计、谋篇布局上要自然得多,“经营”的痕迹明显淡了许多。祖父在垂暮之年不辞而别,于是作者通过祖父的照片、安青、大姑妈、父亲、黄埔军校内部刊物、祖父自己的讲述和他留下的申诉材料等多个视角,借助小说里的叙事者“我”的想象甚至“灵魂附体的经验”,将这些碎片化的回忆重组,探寻祖父的身份和经历。这样叙事方式无疑是很吸引人的,就我个人而言,也是有一种欲罢不能的阅读体验。从一开始进入小说,我就对祖父故事充满期待,跟随着作者的笔触抽丝剥茧寻找答案。
张燕(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交错发展,故事时间主要是祖父43岁至83岁这几年的生活,但故意通过倒叙和插叙来打破这个顺序叙述,节奏也经常变化,拉长某个夜晚或者某一天强化了几个时间节点。时间的空间化,丹城、昆明、缅甸丛林的阻止了我们对时间的想象可能。
黄凤玲(昭通学院教授):小说实现了从“历史叙事”到“灵魂叙事”的新的叙事伦理。这也是这部小说的价值所在。胡性能是一位有文学抱负的作家,他并非要为读者讲述一个隐匿的特工的委屈,也不是一场烽火三月的革命事件,甚至不是时事纷扰中的人情世相。他关注的是心灵在面对诸多变故时的感受。不管是狂风的暴虐,还是微雨的舒缓;无论是软弱的战栗,还是睿智的反思,都能在灵魂的天空下张开呼吸。作家开启的是一场以灵魂为主角的新的叙事伦理。讲述和倾听是这场叙事伦理的构成核心。这里每一场人间的际遇是用生命在讲述,这里每一句低喃、每一朵笑意都有灵魂在倾听。通过历史的长河,灵魂与灵魂获得了相互的呼应和慰藉,祖父与父亲,祖父与我,父亲与我,叙事对应的关系不存在他者,每一个心灵都能讲述自己,每一颗灵魂都在审视自己。个人的视角贯注的是一种超越揭露、争辩、批判的凡俗善恶与是非限定的灵魂叙事,作家“一视同仁”的宽广慈悲和爱,使小说叙事不再隅于家族、乡土、国家的历史命题的框架中,直接面对人类之初和最终的主旨:魂魄和良知。这样的对传统叙事模式的超越,也为未来小说构建了更为深广的精神格局。
陈琴(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我有时候会觉得,其实故事情节并不是那么的重要,反而是胡性能在文中对光、对色彩的敏感,但并不是用各种颜色对我们进行视觉轰炸,而是营造一种氛围,红色的墙,苔痕,白色瓷瓶,黑暗的柴火间和昏暗的灯光,水彩画,没有血流过的血管,大雪,灰色提包,黄色的懒梳妆,牛皮纸口袋等等,似乎把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时光和历史都放置于冷色调中,虽然看似颜色很多,但似乎这一段历史和所有牵扯到这段历史的人们都是灰白的,甚至是伤痛的。有时候觉得,似乎在这样的色彩氛围中,故事是怎么样的都不重要了,胡性能让我们感受到掉入他编织的那个色彩的“谎言”中。
陈林(苏州大学文学博士):胡性能的小说一贯以强大的叙事掌控能力和对人物心理、精神世界的探幽索隐见长。换言之,他的小说赓续的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现代派、先锋派“向内转”、形式探索的传统。但作为“60后”作家,当胡性能在1990年代步入文坛时,先锋派的语言实验和形式变革已经降温,先锋作家纷纷转向、撤退,现实主义不再是一种有着严格规定性的叙事模式,而是作为基本的普遍性的表现方法被作家接受。在这一创作语境与文学史的演变脉络中,胡性能的小说既有1980年代现代派、先锋小说的流风遗韵,又表现出明显的区分度。
主持人宋家宏:第三个问题,你是怎么评价祖父形象的。
徐睿(山西太原学院教师):祖父从本质上来说是个被历史强权吞噬和操控的人。在祖父的人生轨迹中,我们很少能够读到祖父的个人意志——从日本留学到陆军讲武堂、从国属第六军调至滇军六十军、改名换姓与故乡的亲人失联、决绝离开安青和他们的安逸生活,祖父的个人意志均被掩盖在神秘的使命之下。深受革命理想浸润多年的祖父,早已成为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用舍弃自我的方式向着理想照耀的方向艰难前行。不过从个人而言,更愿意相信姑妈和安青口中的祖父——一个留洋的知识分子、讲武堂毕业的抗战英雄,风度翩翩,文武双全。
陈海燕(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失败的理想主义者,祖父颠沛流离的一生与他的英雄主义情结有很大关联,也许是战乱年代形成的特殊英雄情结和壮士情怀,造就了祖父执着的英雄梦。祖父的一生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做成英雄的辉煌得意,再返战场的悲壮惨烈和想做英雄而不得的凄苦暮年。祖父的出走,不仅仅是对亲情的绝望,更是他无法承受理想的失败和难堪现实的双重打击,内心的焦虑不安和求证无果的幻灭心理,致使祖父最终消失。他是历史的牺牲者,个人命运在历史的动荡不安中,个人无法把握自己命运,尽管祖父的真实存在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是共产党间谍,但在历史动荡之中,个人、党派都被历史所淹没,成了历史的牺牲品。
夏吟(昭通学院教师):祖父形象富有时代性,是一个历来被边缘化群体中的一个独特形象,这是一个让人心酸,也让人感慨的形象,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被历史荒诞化、虚无化的形象,祖父坚韧、顽强、有人生目的、有浪漫的情感,但是这一切都被现实中的荒谬给瓦解了,祖父的曲折人生也是更大的背景的社会政治生活曲折的一个反映。但小说能够让我们透过历史的迷雾完成对祖父为理想而奋斗的价值的认同,在感慨中感受这个人物的悲壮,同时,从他坎坷的人生命运中对历史有所感悟。
蔡漾帆(现当代文学2015级研究生):祖父是一个心中有信仰的人,只不过他的信仰是在不断转移的,最初对国家的信仰,在被遗忘之后,转为对亲情的信仰,面对亲人的冷落,内心无法得到慰藉,最终转向精神的自我救赎。
主持人宋家宏:大家之前也读了胡性能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在读完这篇《消失的祖父》后,觉得跟他之前的作品相比较,价值在哪里?
夏吟(昭通学院教师):这部小说与胡性能其他作品相比较,依然延续了其寻踪的视角、流浪的主题和地域性资源的特色,但和其他作品比较,在时间空间的多维性上有更多扩展,在题材上,也有涉笔历史空间和政治活动空间的新的拓展。
张燕(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他以前很喜欢写人物心理,很多都是一种症候式的、变态的,明显的有精神分析的痕迹,但是这一篇他很收敛,他写的是祖父落寞的身影,我们是从这个身影来探寻祖父的心理,或者是通过动作、神态来表现,有一种古典的味道。
陈林(苏州大学文学博士):在胡性能之前的作品中,记忆是一个与个体的生理、心理相关的概念,因此它往往与个人的梦境、知觉隐秘关联,而不是在社会历史结构的框架中展开,《天涯一梦》《重生》《下野石手记》《母亲的爱情》等作品皆是如此。在此意义上,尽管《下野石手记》这样的作品已经切入中国当代史,但历史只是作为试炼人性的熔炉,人性叙事而非历史叙事才是这类小说的要点所在。《消失的祖父》不但更加集中地写出了人的精神、命运与时代、历史的纠葛,更重要的是历史、历史记忆及历史叙事本身成为追问、反思的对象,这部小说在思想层面触及到某些尖锐的“中国问题”,譬如当代历史叙述的危机,以及背后的存在与思想的危机。
朱彩梅(现代文学博士、云师大教师):与之前的作品相比,《消失的祖父》无论在题材内容的选择方面,还是在写作手法上,都更“实”。作者的用力从对故事的费心经营转向对社会人生的凝神观照,显现出有意介入当代社会生活、参与时代精神建构的转变倾向。这种转向的艰难,在小说中体现为字里行间的重重犹疑与失衡。
王瑞(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胡性能在中短篇小说创作的艺术技巧方面,是达到相当高度的。他的小说大都逻辑严谨,语言精致,构思精巧。《消失的祖父》这部作品中,作者把人性深处的疼痛、温暖同社会历史维度紧密结合,它所蕴含的时代经验和社会批判力比大多数作品胜出一筹。这部小说成功的重要之处在于立意上,作品不是纯粹的战争题材,是在选取了战争的背景和历史的维度上,对社会和人性进行深入剖析。孙克刚的《中国远征军在缅北》、萧乾的《从滇缅路走向欧洲战场》、谭伯英的《血路》等战时散文都清晰明了的书写了战火硝烟的年代,人的生存环境、生存方式、命运悲欢。《消失的祖父》以祖父作为地下党的抗日身份立意,书写了其一生的荣辱得失,在对祖父形象的建构中隐秘的微探了现代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隔阂。此外,作品呈现出作者浓厚的家国观念、社会关怀感,使得作品更具有力度和厚重感。
陈思颖(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对比之前的小说而言,《消失的祖父》这个小说的视角和结构更加开阔和宏阔,不再局限于小人物的精神和生存状态的挖掘和书写。在这个小说中,胡性能更多的是将笔下的人物放在时代中去考察和审视,思考大时代环境下的人,不再是琐碎生活中的人。
王琳(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他之前的作品很多描写人性的东西,尤其是亲情,虽然小说结局可能并不美好,但是因为有这种暖色调的感情,让人觉得很轻松。但是这部作品表现的是现代主义人与人的冷漠和隔膜,读完很沉重,更为丰富。
唐诗奇(现当代文学2016级研究生):相比以前的作品,他已经尽量减少了繁琐的形式,更多的重心放在人的生存境遇上,更注重观念的表达,在形式和内容上取得了比较好的平衡。
主持人宋家宏:大家说的都非常好,如果我们将《消失的祖父》这篇小说放到中国当代小说的发展中去看,有没有什么特色,或者价值呢?大家来谈谈自己的见解。
赵靖宏(德宏师专教师):很多中国当代作家都意识到历史题材是能写出大作品的,但要写好历史小说也是很有挑战性的,如何处理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记忆,是非常棘手的问题。胡性能的这篇小说,以云南近现代为题材,从一个经历这些重大历史事件的人物入手,借他的命运来隐晦表达对历史的态度。阅读时,可以隐约感到作者对历史的态度是怀疑的,虚无的,这也体现出当代作家对历史的一种反思。此外,胡性能借助回忆在历史事件里自由穿梭,重组回忆片段的叙事方式不失为一种写历史作品的较好借鉴。
徐睿(山西太原学院教师):在《消失的祖父》中,无论是以游弋的姿态穿行于历史、反思的精神立足于当下、还是关注的态度聚焦于人性,都体现了胡性能对于“新历史小说”的一种尝试。区别于五六十年代的“史诗性”和80年代初的政治反思,《消失的祖父》更多地融合了胡性能一贯的温情笔触,以祖父聂保修的家族史为载体,通过祖父一生的际遇来凸显历史的沉重与悲凉,表达作者对历史和个人关系的理解,用以小见大的方式撬开尘封的历史一角,引导身处光明的我们,回望曾有的黑暗,体悟其中熠熠闪耀的人性之光。这同时也是《消失的祖父》的审美价值所在。
张燕(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这部小说让我想到了格非的《人面桃花》,这两部小说都是用一种“地方考据”+“家史”的模式来进行创作的,格非写的是江南地区,主人公秀米是晚清时期的一个传奇性的英雄人物。《消失的祖父》是想进行一种本土型的尝试,祖父曾是抗战老兵,参加过中国远征军,而远征军也是云南比较特别的历史,他想把这段历史写的更有趣一些。胡性能的这部作品提供给我们一些“三部曲”的可能,如果他写得再大一点、再丰富一点,说不定会变成“远征军三部曲”,或者“云南三部曲”。
主持人宋家宏:大家看胡性能的小说能发现,他与写先锋小说那批人同代,出道比他们晚,他没有能引领潮流,但是这个小说比那批先锋转型作家作品更成熟,它晚了几年,晚了几年的好处就是别人的教训他可以吸取,别人的经验他也可以吸取。所以这部小说,完全不具备现代小说阅读背景的读者可以把它当做完整的现实主义作品来读,因为故事本身、人物的传奇性很有可读性,他把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糅合的更完美了。但是,内在的现代主义特征又是非常鲜明的,刚才已经有同学提到了小说中的“隔膜”、“孤独”、“寻找”等,其实这些主题都要是现代小说经常表现的主题。只不过现在的研究生们对现代小说不甚了然,你们的阅读经验主要是现实主义作品,所以从这个方面谈不进去。我们再来讨论下一个问题,大家觉得这篇小说有什么缺憾吗?
朱彩梅(现代文学博士、云师大教师):第一,小说中叙述主体“我”的主观性太强,急于讲述、分析的内容也过多了些。很多可以通过“我”之所见、所闻、所感直接展现的不言自明的东西,作者忍不住支使“我”频频上前,跟读者解释、说明,使读者常受干扰,不能专注体味一些充满暗示意味的情节。其实,作家想要传达什么,不必总让叙述者或人物跳出来告诉读者,尽量使读者自己感受到它,才是正道。第二,作者在摸索着靠近那种最佳叙述方式,但直到最后,依然隔着一段距离,小说的叙述方式是过去时、完成式的,而非生发式、动力型的。“消失的祖父”这一故事本身含有大悲剧的因素,具备大的发展可能,但作品没有以足够的力量、严密的内在逻辑推进事件发展,没有生发出蕴涵其间的悲剧动力。八个部分各自成形,一条线铺开,只在表面做简单的迂回,每个部分,没有留下一个有力的缺口,做后面几个部分链接、推进的环扣,以成为不断上升的螺旋,或不断深化的探索。在此方面,《消失的祖父》远不如《下野石手记》。祖父充满危险遭际的一生,本应扣人心弦,读来却少有引人入胜的感觉。这主要根源于小说缺乏内在的秩序,缺乏一个将各部分连接起来的内核。
卓蓓(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第一点: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游移,分不清什么是相对的真实,什么是作者的想象。设了很多悬念的陷阱,最后也没完全填上。不过这可能也是作者故意为之的一种手法,使整个文本、文本中的人都处于朦朦胧胧的隔断之中以隐喻整个世界的不确定性。
主持人宋家宏:他为什么要这么写,为什么要这么设计?
卓蓓(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可能就是为了创造出一种不可捉摸性,如果解开可能也就没有趣味了。
陈思颖(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我觉得他这么写是因为作品中的“我”不是历史在场者,很多事情他没办法亲历和见证,安青和姑母的回忆很多都带有明显的主观色彩。
卓蓓(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我还想说一点,作者有的话说的太直白,且兼有不少议论,就失却了一种能够被读者自己领悟的、暗流涌动的情绪。比如文中“历史是一团乱麻”、“亲人之间的冷漠,会比陌生人的冷漠寒冷百倍”、“那么祖父令人垂涎的财富,会不会让冷如灰烬的亲情,再度窜出熊熊火焰?”等,总觉有些突兀。
陈思颖(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我觉得这部小说的缺点就是“太像小说”了,很多情节都有刻意为之的感觉。文中多次提到的“我和祖父相像”,我和祖父“灵魂附体”等,读起来都很诡异,我觉得作者应该找到一种更好的方法来传达他的想法。
卓蓓(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我觉得不是诡异,是作者想表达一种历史是不断轮回的意味,父亲与祖父疏离,我和妹妹又对父亲疏离,那么亲情的疏离在一代代的传承,相貌在传承,可是最终传承下来的只有血缘,可血缘代表的温情和家族纽带,并没有传承下来。历史总是相似的,在相似中,人好像永远跳不出那一个“圈”,上一代经历了什么,这一代经历的实质是一样的东西。
陈琴(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其实当时并未在祖父身边看到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由大姑和安青及祖父说的来看祖父的颠沛流离的一生,而在文中有很多地方都是强行代替祖父对过去进行回忆,说是祖父灵魂附体,虽然这样的描写是故事展开的必然,但仍会觉得很奇怪,有种强行讲故事的感觉,似乎是打了现实主义的一个擦边球。另外,整个作品读起来絮絮叨叨的,中篇小说重情节,而这个作品情节虽然完整,但有漏洞,没有办法说清楚的,就用祖父消失了来进行填补,并且因为叙事结构特殊,让整个故事显得较乱。
王瑞(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这篇小说中的叙述者是全知全能的,“我”无处不在,作品的节奏、基调、方向,完全控制在“我”的手中。“我”这个叙事者在这部作品中总是在自圆其说,抛出一个问题,怀疑这个问题,紧接着又去回答问题,但“我”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和互相矛盾的。“我”既想慷慨大方的解决问题,又显得十分克制地想要把问题交给读者,这种欲说还休的叙述一旦反复出现,就会干扰读者的阅读思维,造成一种不明所以的障碍。
张燕(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地方特色是否应该写得再特别一点,有时候太简略,橄榄坝那段就没读出太多橄榄坝的特殊,作者系有野心写出云南的特色的,滇东北的冷与旷,元江名称的来历,昆明老街道甚至曲靖县城的过去,远征军与云南这些都是作者想加入创作中丰富的本土元素,但是有的时候写的不够与情节或者说是人物相辉映,处理的没有一种独到的方式。
主持人宋家宏:最后请大家来谈一谈你们对胡性能小说创作有什么期待,谁先来说说?
卓蓓(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以往作品中的云南特色多反应在地名、事件上,期望写更多具有特色的、反映云南地域文化的作品。
陈琴(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我还是觉得作家不应该被一套语言所固定,应该以多种语言,或者说多种言说方式,虽然我看过胡性能的作品并不多,但似乎都是差不多的故事套路,并且他所创造的叙事氛围都是沉郁黑白的,似乎其他格调的作品很少见,我觉得不论是展现什么样的人生百态,不论是喜怒哀乐,似乎都不应该被一种氛围所固定,是否可以用明快来体现悲哀,是否可以让人尝到悲痛里的喜悦,而这种一味的将文字浸淫在沉郁里也许会成为一种局限。
卓蓓(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宋老师,我想问一下,胡性能笔下的“丹城”到底是哪里?
众回答:“昭通啊”“还有昆明”“两个地方都有”……
唐诗奇(现当代文学2016级研究生):应该是作者创造的一个地方吧,就像莫言创造的高密东北乡一样,有他家乡的色彩,但不是真实的。
张旭(现当代文学2015级研究生):他把昆明和昭通两个城市杂糅起来了,两个城市的地名、街道他都用到了。
主持人宋家宏:作品中人物成长的背景,跟人物形象一样,也是作家创造的,也是一个组合的东西,有的作家习惯这种方式,把几个自己熟悉的地方组合起来,“丹城”就是组合起来的城市。但是老舍就不是这样,老舍写《骆驼祥子》甚至连街道长度,都是自己走过的,小说里完全对应得上,小羊圈胡同是真实存在的。林海音《城南旧事》写南城那一带,都是可以回去的。作者无非是给人物提供一个环境,他设置一个熟悉的环境,写起来就自如、轻松一点。
好的,我们今天的讨论就告一段落。
责任编辑: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