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试述素食生态女性主义的动物伦理思想

2016-11-25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食肉

袁 霞

(1.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2.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试述素食生态女性主义的动物伦理思想

袁 霞1,2

(1.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2.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摘 要]作为生态女性主义的一个分支,素食生态女性主义将非人类的动物纳入研究框架,指出物种与种族、阶级、性别和自然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本文通过分析素食生态女性主义选择食素这种饮食模式的原因,展示它在动物问题上表现出的伦理取向。首先,素食生态女性主义驳斥了食肉主义文化的统治本体论,认为它导致了动物从有生命的主体被降格为无生命的客体,唯有关注生命伦理,才能还原动物主体性。其次,素食生态女性主义批判了肉生产和肉消耗背后的社会、历史和政治因素,提倡动物是有道德地位的生命主体,应当对他们给予关爱和同情。最后,素食生态女性主义注意到了素食主义的情境性,提出了种际正义原则。这种多元性和包容性的思维方式为素食生态女性主义打开了广阔的伦理空间,体现了对动物的人道主义情怀。

[关键词]素食生态女性主义;食肉;肉生产;肉消耗;动物伦理

素食生态女性主义(vegetarian ecofeminism)是生态女性主义的一个分支,格瑞塔·嘉德(Greta Gaard)称之为女性主义的第三代①详见格瑞塔·嘉德的论文“Vegetarian Ecofeminism: A Review Essay,”Frontiers,Vol.23,2002,pp.117-146.作者在文中指出,素食生态女性主义是女性主义和生态女性主义的逻辑产物,如果说生态女性主义是女性主义的后代,素食生态女性主义理所当然就是女性主义的第三代。。以压迫理论和关怀理论为核心的生态女性主义除了提倡男女之间在家庭和政治上的平等地位之外,还主张人类与非人类自然的伙伴关系。动物作为非人类自然的一员,在生态女性主义理论中是常被忽略的议题②详见格瑞塔·嘉德的著作《生态女性主义:女性、动物、自然》(Ecofeminism: Women,Animals,Nature)的前言部分。另外,卡罗尔·亚当斯在《肉的性政治学》(The Sexual Politics of Meat)一书中批评了女性主义者在批判压迫者的暴力本质时,忽视了动物受苦与动物议题。。20世纪90年代开始,以格瑞塔·嘉德和卡罗尔·亚当斯(Carol Adams)为首的生态理论家认为将非人类的动物纳入分析框架有望改变生态女性主义理论的发展方向,由此衍生出了素食生态女性主义。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论述将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和汤姆·雷根(Tom Regan)的动物伦理纳入其研究框架,一方面承认两人在“动物解放”和“动物权利”理论方面的成就,另一方面却批判了其重理性、轻情感的主张,形成了以辛格和雷根的观点为基础又与之不同的动物伦理观。

在素食生态女性主义的理论发展过程中,有两部文集功不可没——利奥妮·凯迪克(Léonie Caldecott)和斯蒂芬尼·理兰德(Stephanie Leland)编著的《夺回地球:女性为地球生命辩护》(Re-claim the Earth: Women Speak Out for Life on Earth,1983)以及艾琳·戴蒙德(Irene Diamond)和格洛丽亚·奥伦斯坦(Gloria Orenstein)合编的《重织世界:生态女性主义的兴起》(Reweaving the World : The Emergence of Ecofeminism,1990)①前者推出了一篇探讨动物解放的论文;后者收录了几篇批判动物牺牲和狩猎活动的论文。——但真正使它作为理论概念进入学术殿堂的是格瑞塔·嘉德于1993年出版的《生态女性主义:妇女、动物、自然》(Ecofeminism: Women,Animals,Nature)一书。素食生态女性主义的初衷是揭示食肉与女性压迫之间的联系,认为将女性与肉置于同一类别是贬抑和非人化的做法。但是,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者在研究过程中发现,物种与种族、阶级、性别和自然一起,是素食生态女性主义分析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因此,素食生态女性主义是一门包容性很强的理论,虽然自诞生之日起便遭到不少诟病②20世纪90年代,主流的女性主义学术界对生态女性主义和素食生态女性主义发起了强烈抵制,如格瑞塔·嘉德在“Vegetarian Ecofeminism: A Review Essay”中指出,有关物种同种族和性别一样属于社会建构的假设具有极大争议。另外,Kathryn George,Beth Dixon和Mary Stange分别在论文“Should Feminists Be Vegetarians?(1994),“The Feminist Connection between Women and Animals”(1996),和“Women and the Hunter”(1997)中批判了素食生态女性主义中存在的种族中心主义和本质主义,因为该领域的论文大多出自西方中产阶级白人女性之手,并且将女性的性别作为优先于其他身份(诸如种族、阶级、民族和性取向等)的思考对象。,但它在动物问题上表现出的伦理取向(如生命伦理观、社会环境伦理观和关爱伦理观等)体现了对动物的人道主义情怀。

一、还原动物主体性,关注生命伦理

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者将食素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因为他们相信动物是拥有生命的主体,这一观点受益于汤姆·雷根的动物权利论和阿尔贝特·史怀泽(Albert Schweitzer)的敬畏生命理念。雷根在《动物权的实例》(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1983)中指出,动物和人一样拥有不可侵犯的权利,因为他们具有“内在价值(inherent value)”,是“有生命的主体(subject—of—a—life)”。史怀泽认为,伦理学不只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学科,其范围应当扩展至一切动物和植物,生命之间存在着普遍的联系,我们不仅要对人的生命,而且要对一切动植物的生命保持敬畏态度。在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者看来,动物和人类共存于自然界,与人类一样有感知,有意识,有欲求,是有生命的主体,因而,选择素食表明了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

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进一步认为,动物是拥有道德位置的生命主体。虽然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者对辛格和雷根的某些看法持审慎态度,但同时也认为人类平时在与动物相处时应服从道德监督。首先,既然动物和人一样是拥有生命的主体,那么他们就应该享受自然赐予的平等权利,即在道德上受到尊重的权利。再者,动物在情感、认知和判断方面的能力与人无异,差别之处仅表现为能力的大小,但这并不能构成道德上的等级关系,因为正如人类中存在低能族一样,动物中也有高智商群体(如海豚、鲸鱼及灵长类动物等),从这个角度来看,动物应该享有道德位置。

素食生态女性主义在承认动物主体性和道德地位的基础上,开始探讨食肉行为背后的文化现象。一直以来,人们把吃肉看成是自然而然、理所当然之事,是为了补充身体营养,促进健康需要,却早已忘记“肉”其实是一种文化建构。肉来自死去的或被屠宰的动物,但我们吃肉时却很少想到其来源和出处,也没有想过自己是在和个体的动物打交道。究其原因,是我们生存于其中的思想体系使“肉”这样的人工制品变成了自然之物,仿佛它命中注定就是要被吃的,而这一思想体系本身则被掩盖在了“食物”问题的表象之下:我们吃进嘴里的是一种叫做“肉”的食物,而不是动物。素食生态女性主义批判了这种对我们所食动物之肉本体化的做法。卡罗尔·亚当斯在《肉的性政治学:女性主义—素食主义批评理论》(The Sexual Politics of Meat: A Feminist-Vegetarian Critical Theory)中探讨了动物如何在漫长的历史进化中被高度性别化、被物化,进而在日常生活里沦为“缺席的指称对象(absent referents)”。指称对象是符号学中的一个术语,它与能指(the signifier)和所指(thesignified)构成了符号学的三要素。反映在语言学符号中,指称对象指的是作为能指的文字所表示的物质实体,所指是指明指称对象的概念。顾名思义,“缺席的指称对象”表明被省略或被忽略的现实存在或物质实体。卡罗尔·亚当斯指出:

……在食肉主义(Carnivorism)的文化话语中,“吃肉”就是一种文本,在这个文本中,“肉”就是能指,而“动物”则是一种缺席的指称对象。动物在文本中不在场;其存在被能指肉统治并且省略,这就削弱了动物的生命力,使她或他变成一个它(It)。①Carol Adams,ed.The Sexual Politics of Meat: A Feminist-Vegetarian Critical Theory,New York: Continuum,1990,pp.40-62.此段引文出自《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阐释和教学法》,格瑞塔·嘉德、帕特里克·D.墨菲主编,蒋林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6页。

卡罗尔·亚当斯分析了活生生的动物是如何在我们的文化中让位给“肉”的概念:“有人宰杀了动物,我可以把尸体当作肉来食用”转变为“动物被宰杀作为肉来食用”,然后是“供食用的动物肉”,最后变成“肉”②Carol Adams,“Ecofeminism and the Eating of Animals,”Hypatia,Vol.6,1991,p.137.。可以推断,如果动物活着,他/她就不可能成为肉。因此,死尸替代了活着的动物,动物变成了“缺席的指称对象”。还可以推断,如果没有动物,就不可能有食肉的行为,但动物却消失在了食肉行为背后,因为他/她被转化成了食物(It)。约瑟芬·多诺万(Josephine Donovan)认为,这一过程“贬低了动物的本体地位,省略了动物的存在主体性;这样一来,符号(肉)统治了指称对象(动物),这反映了支持食肉主义的统治本体论”③约瑟芬·多诺万:《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阅读橘子》,载格瑞塔·嘉德、帕特里克·D.墨菲主编:《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阐释和教学法》,第96页。。

语言使动物变成了肉,成为了“缺席的指称对象”,使我们忘记了动物也是有感知、有生命的独立的存在。盘子上的烤肉脱离了他/她曾经的存在主体“猪”“牛”和“羊”;超市货架上的肉类食品还常常贴上“散养”“有机”“草饲”和“纯天然”之类的标签,向顾客承诺它们是“快乐肉(happy meat)”④Matthew Cole,“From‘Animal Machines’to‘Happy Meat’? Foucault's Ideas of Disciplinary and Pastoral Power Applied to‘Animal-Centred’Welfare Discourse,”Animals,Vol.1,2011,p.83.See also Kathryn Gillespie,“How Happy is Your Meat? : Confronting(Dis)connectedness in the‘Alternative’Meat Industry,”The Brock Review,Vol.12,2011,pp.100-128.,吃这类食物完全合乎道德。在凯西·B.格兰(Cathy B.Glenn)看来,这种给动物贴标签的方式掩盖了肉类工业屠杀动物的过程,“这些委婉语的使用隐瞒了一个事实:我们购买和消费的身体部分是曾经的主体被客体化之后的碎片”⑤Cathy B.Glenn,“Constructing Consumables and Consent: A Critical Analysis of Factory Farm Industry Discourse,”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Inquiry,Vol.28,2004,p.69.。客体化(objectification)是第一步(将动物变为物),紧接着是将之碎片化(fragmentation,真正意义和本体论意义上的碎片化),最后碎片被消耗(consumption),这个“三部曲”造成了曾经存在的生命的隐没。

“缺席的指称对象”还使“手段—目的”的等级制度得以延续。父权意识形态确立了人/动物的文化模式,将物种差异作为考虑“谁是手段谁是目的”的重要标准,然后向我们灌输动物生来就要被吃的思想,比如“猪生来就要成为猪肉”“鸡生来就要成为鸡肉”。因此,对动物几乎具有完全支配力量的人类觉得有权将他们仅仅视为肉消耗这个目的的手段。可以说,“缺席的指称对象”体系源自意识形态的束缚,同时又强化了这种束缚:它使动物缺席于我们对父权意识形态的理解,使我们抵制动物的在场。这就意味着我们会继续从人的需求和利益阐释动物:把他们视为可用和可食之物。意识形态造成了所谓的本体论:正如女人被本体化为性欲对象,动物也可被本体化为肉的载体。卡罗尔·亚当斯认为,在将动物本体化为物体之时,我们的语言排除了一个事实:另有他人在担当暴力的主体/中介/实施者⑥Carol Adams,“Ecofeminism and the Eating of Animals,”Hypatia,Vol.6,1991,p.137.。她进一步指出:“缺席的指称对象旨在掩盖食肉行为内在的暴力,保护食肉者的意识,并且表明动物个体对于人类的自私需求无关紧要。”①Carol Adams,“Why Feminist-Vegan Now?”Feminism & Psychology,Vol.3,2010,p.304.由此看来,“缺席的指称对象”不仅遮蔽了行为后面的现实,也使父权制意识形态的统治和压迫逻辑有了继续存在的理由。

素食生态女性主义通过揭示语言如何将有生命的动物降格为无生命的“肉”的过程,批判了食肉主义文化的统治本体论。正是这种本体论的存在,动物才会遭到他者化和边缘化,甚至被抹去生命的痕迹。如果我们的文化能够谨慎关照指称对象所代表的现实存在,尊重生命,重新确定动物的道德地位,人类就有可能真正实现伦理的转变,还原动物主体性。

二、批判肉生产和肉消耗,提倡关爱伦理

动物从被客体化到被消耗的“三部曲”即肉生产和肉消耗的过程。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当代社会的肉生产和肉消耗在一定范围内影响了生态环境和人类福祉。首先,集中式动物饲养经营(Concentrated Animal Feeding Operations)导致了巨大的资源消耗,动物集中饲养时会排放大量废物,致使水源、能源、土地和农作物受到污染;其次,在饲养过程中使用的大剂量抗生素对人类健康造成了严重隐患;最后,肉生产和肉消耗所产生的环境影响对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更为不利②详见袁霞:《生态女性主义的动物伦理观》,载《江苏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第4页。。有报道指出,印度的贫困村庄大肆砍伐森林开辟养殖场所,向北半球的富裕国家提供肉食,致使那些地区的妇女为了做饭必须到更远的地方寻找更为安全的水源和燃料。③Deanne Curtin,“Toward an Ecological Ethic of Care,”Hypatia,Vol.6,1991,p.66.另据资料显示,动物粪便内含有的硝酸盐在往地下水渗透过程中会引起环境污染,极大地伤害到女人的生殖系统。④See Greta Gaard,“Ecofeminism and Native American Cultures: Pushing the Limits of Cultural Imperialism?”In Greta Gaard,ed.,Ecofeminism: Women,Animals,Nature,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3,pp.295-314.在美国,大型养殖场往往建在偏僻的农村地区,居民通常是低收入人群和非裔美国人,他们不得不面对讨厌的气味、慢性上呼吸道疾病以及这些原因导致的财产贬值。⑤See Grace Kao,“Consistency in Ecofeminist Ethics: Contextual Moral Vegetarianism and Abortion,”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Humanities,Vol.11,2005,p.17.

因此,从一方面来说,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者拒绝肉食是对肉生产和肉消耗所造成的一系列环境灾难和社会不公的抗议,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动物等弱势群体怀有的同情和关爱。在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者眼里,肉生产的过程对动物而言堪比酷刑。大量动物出生不久便被迫离开妈妈,挤在工厂化的农场中,连动一下或转个身都很困难。在他们短暂而悲惨的生命历程中,身体和繁殖功能都遭到了人类无情的剥削。就拿母猪来说,猪圈是其唯一的生存空间,为了产出可供食用的猪,母猪必须不断地接受人工授精;母牛被注射重组细胞生长素,以便增加产奶量,而且,牛栏里彻夜亮着灯,好让牛不停地进食,加快生长速度;鸡的食物中添加了很多激素,只为缩短其养殖周期。农场主为防止动物因情绪紧张而产生对抗,通常会将他们致残:用烧红的刀刃割去鸡喙,在未使用止痛药的情况下去除猪的牙齿和尾巴。许多动物在遭到屠宰时甚至还有意识。在《动物机器:新型工业化农场》(Animal Machines: the New Factory Farming Industry,1964)一书中,露丝·哈里森(Ruth Harrison)就曾描写了动物农场经营主如何将动物视为无生命的机器,从而揭示了人与动物之间的暴力关系。艾莉·哈尼(Elly Haney)则在有关女性主义生态伦理的论文中将工业化养殖场与奴隶制进行比较,她还指出,他者的自我决定权和身体完整性一直得不到本该得到的尊重,这种现象在社会上有持续蔓延之势,令人忧心。⑥See Elly Haney,“Towards a White Feminist Ecological Ethic,”Journal of Feminist Studies in Religion,Vol.9,1993,p.85.哈尼所指的他者包括动物,其生死命运全都掌控于人类之手,对这个连身体完整性都无法保证的群体来说,又何来自我决定权呢?

在动物受苦现象已为公众所熟知的今天,人们开始不断从道德上谴责对动物实施的暴行,同时也对作为受害者的动物纷纷表示同情。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动物具有感受痛苦的能力,他们将自己对动物的同情转化成了饮食选择,宣称选择素食是出于“对屠宰的极端厌恶、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动物的恻隐、对动物朋友的追念,以及不忍目睹大型动物变为汉堡,觉得是在肆意糟蹋”①Brian Luke,“Justice,Caring,and Animal Liberation,”in Josephine Donovan and Carol J.Adams,eds.,Beyond Animal Rights: A Feminist Caring Ethic for the Treatment of Animals,New York: Continuum,1996,p.82.。格瑞塔·嘉德声称“人类若想宽宥动物受苦背后的滔天罪行,唯有率先表白自己对动物的同情之心”②Greta Gaard,“Vegetarian Ecofeminism,”Frontiers,Vol.23,2002,p.119.。她还批判了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论,指出辛格是从理性的角度来为动物辩护,完全拒绝了情感,从而将理性和情感一分为二,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因为他在拒绝人/动物二分法的同时建起了另一种二分法。嘉德认为,在指导伦理和行动时,理性和情感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③See Greta Gaard,“Vegetarian Ecofeminism,”Frontiers,Vol.23,2002,pp.121-123.持有同样观点的是约瑟芬·多诺万,她与卡罗尔·亚当斯合作编写了《动物伦理中的女性主义关怀传统》(The Feminist Care Tradition in Animal Ethics: A Reader,2007)④该书对约瑟芬·多诺万和卡罗尔·亚当斯1996的编著《在动物权利之外:用女性主义关怀伦理对待动物》(Beyond Animal Rights: A Feminist Caring Ethic for the Treatment of Animals)进行了补充修正,在原书基础上加入9篇新的论文。,尝试从哲学角度思考女性主义的关怀伦理,探讨如何对待动物问题。根据女性主义的观点,传统主流哲学家崇尚自然权利学说和效益主义,在动物伦理问题方面带有明显的男性偏见,如彼得·辛格和汤姆·雷根虽然主张动物解放和动物权利,但他们在分析时却没有将认识论中的情感和同情因素考虑进去,宣称仅靠关怀伦理无法为动物解放运动带来希望。多诺万等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这些哲学家过低地估计了人类同情的能力,主张“……人类在对待动物时,必须以同情、同感以及关怀作为理论建构的基础”⑤Josephine Donovan and Carol J.Adams,eds.,The Feminist Care Tradition in Animal Ethics: A Reader,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7,p.174.。多诺万赞同以同情和关爱为立足点的动物伦理观,因为它建立在丰富的智力和情感活动基础上,能有效激发人们对深受压迫的动物的同情,开展为动物福祉谋利的解放行动。⑥See J.Palmer,D.Cooper & P.B.Corcoran,Fifty Key Thinkers on the Environment,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1,p.149.

素食生态女性主义反对以纯客观和纯理性的立场对待动物受苦问题,强调了人类和动物关系中同情和关怀的伦理价值。概括来看,素食生态女性主义的动物关怀伦理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人类对动物具有道德义务,因为动物是拥有情感的个体存在,能自主地表达情感;其次,人类必须意识到动物的丰富多样性,清楚每一种动物背后蕴含的特殊历史;最后,基于以上两点,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者提出了动物关怀伦理的关键词:关注(attention),既要关注受苦的动物个体,也要关注动物受苦之所以产生的政治和经济体系。⑦参见袁霞:《生态女性主义的动物伦理观》,载《江苏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第6页。瓦尔·普鲁姆伍德(Val Plumwood)虽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者,在某些方面甚至对该理论持批判态度,但她在《环境文化:理性的生态危机》(Environmental Culture: The Ecological Crisis of Reason)中提出了“对话式”或“交流式”的物种间伦理,与素食生态女性主义的关怀伦理不谋而合,也为素食生态女性主义提供了理论依据。她在人与动物的交往中提倡一种“反霸权美德(counter-hegemonic virtues)”,其中包括对非人类他者的倾听和关注,以及以开放的态度对待非人类他者,将其视为潜在的具有意向且愿意交流的生命存在。⑧See Val Plumwood,Environmental Culture: The Ecological Crisis of Reason,London: Routledge,2001,p.194.这种以关爱为本、尊重他者不同性的平等生态伦理观能够帮助我们“抵制占支配地位的关于非人类世界的机械式的简化论,修正有关预言和控制的认识论目标,修正我们拒绝接受非人类他者为生活中的积极存在和生态合作者的态度”。①Val Plumwood,Environmental Culture: The Ecological Crisis of Reason,London: Routledge,2001,p.195.对话式的交流模式也为人类和非人类他者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使人类在与自然和动物的相处中由独白式和二元对立型向前迈开了一大步。同样对物种间伦理情有独钟的格瑞塔·嘉德提出了“物种间女性主义生态批评视角(interspecies feminist ecocritical perspective)”,为素食生态女性主义指明了前进的道路:“未来,生态女性主义和女性主义生态批评需要在生态批评之内重点阐明物种间的关系,以继承19世纪以来女性主义和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发展的素食主义和素食女性主义主题。”②格瑞塔·嘉德:《生态女性主义的新方向:走向更深层的女性主义生态批评》,耿娟娟译,载《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第36页。不管是关怀伦理还是物种间伦理,其核心都是促进人类减少暴力,以关爱和同情之心对待动物,把他们视为与我们同享一个世界的生命存在。

三、语境性道德素食主义与种际正义

素食生态女性主义在对肉生产和肉消耗进行批判性反思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对阻止素食选择的因素加以思考。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者看到了肉生产和肉消耗的社会价值在历史和文化方面的多变性,从而提出了语境性道德素食主义(contextual moral vegetarianism)的概念。他们认为,当代肉生产和肉消耗背后的道德问题与社会政治语境密切相关,只有考虑到这一点,才能真正理解素食生态女性主义的伦理观。

语境性道德素食主义代表了一种政治化的生态关怀伦理。“语境”一词表明这种道德状态并非静止不变的,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也就是说,它承认了不同文化中存在着特殊情形。凯瑟琳·贝利(Cathryn Bailey)在《食物塑造了我们:女性素食主义与种族身份再现》(“We Are What We Eat: Feminist Vegetarianism and the Reproduction of Racial Identity”)中指出:

食用动物或许并非在所有情形下都具有相同的意义。“情形”一词特别用来强调食用动物对于不同的个体和不同的文化可能具有不同的意义。捕猎、宰杀和食用一头野猪未必就被认为在道德上等同于享有特权的西方人从超市挑选猪腿肉食用。③Cathryn Bailey,“We Are What We Eat: Feminist Vegetarianism and the Reproduction of Racial Identity,”Hypatia,Vol.22,2007,p.50.

因此,语境性道德素食主义有必要将文化身份、文化传统和文化仪式等因素考虑在内。在有些文化语境中,动物祭祀和食用动物是受到尊重的,人们会利用某种仪式“调解为了食物进行杀戮和施加痛苦所产生的道德负担”④Deanne Curtin,“Recipes for Values,”in Deane Curtin and Lisa Heldke,eds.,Cooking,Eating,Thinking: Transformative Philosophies of Food,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2,p.131.。有学者注意到,食物作为文化身份的象征,对于边缘文化中人们所产生的影响远远大于身处主流文化中的人。⑤Jane Meyerding,“Feminist Criticism and Cultural Imperialism(Where Does One End and the Other Begin),”Agenda,Vol.6,1982,p.15.鉴于此,很多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者在表述观点时显得相当谨慎。如迪恩·柯廷(Deanne Curtin)在分析语境性道德素食主义时将范围局限在西方工业化国家内,认为它是“对特殊语境和具有特定文化内涵的实践的一种反馈”⑥Deanne Curtin,“Recipes for Values,”in Deane Curtin and Lisa Heldke,eds.,Cooking,Eating,Thinking: Transformative Philosophies of Food,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2,p.132.,以避免引起争执。马蒂·基尔(Marti Kheel)指出,将素食主义作为一种道德理想并不等同于试图将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其他人和其他文化,因为食肉问题随着文化、种族、阶级和性别的不同而不同,另外,地理和气候等限制性因素或许会阻碍一些人选择素食,因此,采取“邀请”⑦Marti Kheel,“Vegetarianism and Ecofeminism: Toppling Patriarchy with a Fork,”in Steve F.Sapontzis,ed.,Food for Thought: The Debate Over Eating Meat,New York: Prometheus Books,2004,p.335.的姿态更有利于推行素食主义理念。素食主义是一项原则,而非法律,所以不会列出一张“什么该做”和“什么不该做”的单子,只是会引导人们分析我们吃的是什么,我们的食物来自哪里。凯瑟琳·贝利写道:“大多数西方人食用动物并非是就我们根深蒂固的身份特性进行深思熟虑之后的表达,而是出于习惯、方便或冷漠。”①Cathryn Bailey,“We Are What We Eat: Feminist Vegetarianism and the Reproduction of Racial Identity,”Hypatia,Vol.22,2007,p.56.素食生态女性主义者颇为反感这种对肉制品的冷漠态度,她们鼓励人们去询问:这是如何制成的?是谁制成的?我的食物选择有没有导致剥削或解放伦理?在回答这些问题时,语境性道德素食主义为文化考察腾出了空间。同时,语境性道德素食主义在反对绝对论的素食视角时,挑战了种族中心主义和精英主义,为实现与其他社会公正行动建立联盟提供了可能性。

在承认文化语境的同时,语境性道德素食主义的提出还要协调种际之间的利益和矛盾。包括素食生态女性主义在内的环境伦理大体上都认为,处理种际矛盾的关键是“种际正义原则”,即“一个物种的基本利益优先于另一物种的非基本利益,心理较为复杂的动物的利益优先于心理较为简单的动物的类似利益”②林红梅:《生态伦理学概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40页。林红梅的原文是“一个动物的基本利益优先于另一动物的非基本利益,心理较为复杂的动物的利益优先于心理较为简单的动物的类似利益”。本人更倾向于方红在《环境伦理观与社会语境——对比研究〈老人与海〉与〈沙乡年鉴〉》(《当代外国文学》2010年第4期)中的说法,将第一句话中的“动物”改为物种。。举例来说,当人类休闲式的捕猎活动导致野生动物资源急剧减少时,为了维护野生动物的生存,人类必须改变其休闲方式,这么做体现了一个物种的基本利益优先于另一物种的非基本利益的原则。另外,不同物种间具有正义关系,尤其是在人和其他物种发生关系时,人要承担不损害其他物种利益的义务。然而,人类的基本生存权有时会与非人类物种的基本生存权发生冲突,比如在保护动物和生态系统的过程中,会产生与当地社会下层人民的基本生存权之间的矛盾,这时就要考虑是否牺牲动物的利益来促进人类的重要利益。因此,迪恩·柯廷指出,没有“绝对的道德准则,禁止在任何情况下食用动物”③Deanne Curtin,“Toward an Ecological Ethic of Care,”Hypatia,Vol.6,1991,p.69.。给虚弱的病人、饥饿的老人孩子以及孕期哺乳期的妇女提供肉食,保护亲人免受动物袭击,贫穷的百姓依赖索取自然资源而生存,这些行为都是情有可原的,是符合“种际正义原则”的。当人的自我生存与动物的自我生存产生矛盾时,突出人的利益并不违背环境伦理规范。总之,种际平等应该是差异下的平等,就如同在两性关系中女性合理的诉求应该是在性别差异下的平等,人和动物的关系同样如此。

语境性道德素食主义结合文化语境考察和种际正义原则,以其高度的关怀意识和人文精神,为我们深度思考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奠定了基础,具有十分重要的伦理意义。

素食生态女性主义通过批判性地考察食肉行为,检视这种行为背后的社会、历史和政治因素,挑战了食肉观念中存在的各种强制力量。素食生态女性主义提倡动物是有道德地位的生命主体,应该对他们给予关爱和同情,但同时也注意到了素食主义的情境性,提出了种际正义原则。这种多元性和包容性的思维方式为素食生态女性主义打开了广阔的伦理空间。当然,素食生态女性主义的观点仍有值得商榷之处,但它所提出的伦理议题值得我们深入思考:人类集约化的肉食生产及其对环境的破坏,人在动物向肉食转化过程中所体现出的傲慢、残忍以及不必要的浪费,而避免上述行为正是种际正义和平等的体现。由于“食物选择已经是、并且一直是政治的、文化的和生态的选择”④Carol Adams,Neither Man nor Beast,New York: Continuum,1994,p.123.,素食生态女性主义选择食素这种饮食模式,不仅是因为素食的正面诱惑,更因为选择素食是对以父权为代表的统治形式的抵制、对他者文化的关注,以及对与人类共享地球的其他物种的关怀。

[责任编辑 闫月珍 责任校对 王 桃]

【法学】

[基金项目]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加拿大文学中的动物伦理思想》(批准号: 14WWB004);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动物伦理学观照下的当代加拿大文学研究》(批准号: 2014M560412)。

[作者简介]袁 霞(1973—),女,江苏张家港人,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在站博士后,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加拿大文学和生态批评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06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72(2016)03-0036-07

猜你喜欢

食肉
食肉本性
头戴彩冠的冰脊龙
防御专家棱背龙
Meat-eating plant discovered in Canada加拿大发现食肉植物
王的福禄寿
王的福禄寿
“素食肉”未必更健康
王的福禄寿
看看你是不是天生“食肉瘦” 解开DNA之谜&重回瘦身正轨!
入秋食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