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
2016-11-25谢克强
□谢克强
送行
□谢克强
一声声哀乐在悼念大厅里低回,使我的心情更悲痛了几分。
我和来自北京、南京、温州等地的诗人们站在前排,在哀乐声中向新朝的遗体三鞠躬后,缓缓向他走近。他静静地躺在玻璃棺里,鲜艳的镰刀斧头亲抚着他,使他显得格外安详。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他。就在今年三月,我们还一起和全国各地十几位诗人结伴去华北油田采风,一路谈笑风生,诗人们在工地合影时,他还特意和我站在一起。四月下旬,我应约去河南禹州参加中国诗歌万里行活动,他以主人的身份,不仅向我介绍禹州深厚的陶瓷文化,还不忘以河南诗歌学会会长的身份,向我介绍禹州的诗人们以及他们的创作状况。而就在这前几天,我收到中国诗歌学会寄来补选副会长的选票,他是候选人之一,我在填好选票后,即打电话给他表示祝贺,他笑着对我说:谢谢兄弟们的抬爱!从河南回来后,我读到他发表在《诗刊》2016年3月号上半月刊上的新作《响器》,就给他打电话,除了表示祝贺,还要他将这组诗的电子稿发给我,我想在我们《中国诗歌》里的“中国诗选”选一下。他听了嘿嘿一笑说,你总是那么关照我。我说,你的这组诗,算是你近年最好的一组诗,你不给我首发,那就只好选一下。不是我关照,是要谢谢你的支持!言来语去,还是像以往一样亲切。最后,他还特意要我多多保重身体。我还开玩笑说,你还年轻,要多多写诗,写好诗。可这才几个月呀,他竟躺在玻璃棺里。
就要作最后的告别,我停下脚步,默默地三鞠躬后,这才抬眼又朝他望去,不禁热泪潸然……
我和新朝第一次见面,是1997年4月。那年《诗刊》组织全国的十几位诗人到河南济源采风,我也在被邀请之列。到郑州的当晚,诗人王怀让就将河南的诗人介绍给采风团的诗人们认识。那晚人多,我只是和新朝握了握手,算是认识。真正熟悉起来是十年后的首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上,一谈,才知我们俩的经历竟有不少相似之处,都当过兵,只不过我是老兵,他是新兵。他当兵时曾在《东海》杂志社帮助工作,我当兵时曾在《解放军文艺》帮助工作;转业后,他在一家青年杂志当编辑,我在一家文学杂志当小说编辑;但他比我幸运,当了专业作家。从青海回来后,我收到他寄来的他的抒情长诗《幻河》。这部由中原农民出版社出版的诗集,印刷别致,就像一部精装的册页。当晚,我就认真读起这部长达一千八百多行的长诗。
说真话,像我这样以读诗为职业的编辑,能够吸引我的眼睛,并让我读下去的诗集并不多见。这部诗集应该说是近年来,特别是抒情长诗的一个重要的收获,它给当代抒情长诗写作所带来的启示意义也是丰富而深刻的。这部诗集之所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因为马新朝在深入考察黄河的基础上的丰富的想象和对黄河深刻的认知,从而对中华民族苦难的历史进程进行了诗意的阐释,当然也使我更熟悉和了解马新朝。果然,这部《幻河》后来获鲁迅文学奖。《幻河》获奖后,就我的目力所及,应该说对这部长诗的关注不够,似乎也研究不够,我将我的这个看法与诗歌批评家邹建军交流了一下,他也有同感。这样一来,我就想在《中国诗歌》上开辟一个“文本研究”,集中对《幻河》研究一下,后来这组文章发在《中国诗歌》2014年第四卷上。自然这是后话。
2011年5月,河南省文物局邀请全国各地的诗人参观河南的文物遗址,雷抒雁、韩作荣,还有雷平阳等都在邀请之列。借这个机会,我又见到了新朝,一见面我就说我们每期都给你寄《中国诗歌》,你看了有什么感觉,应该有点表示吧!
他笑着说:办得大气,也有生机生气,并答应给我一组诗。我也半开玩笑说,你别糊弄我呵,我可是金睛火眼呵!他笑了笑说,那当然。不久,他寄来他的新作《黄土高天》,约有二十多首,我看了打电话给他说,还不够,不仅数量不够,质量也不够。我挑了十几首,并对他说,少一点展示,多一点审视。两个多月后,他又寄来二十多首诗,我又挑了十几首,又对他说,再潜心写几首,这是我们的“头条诗人”呵,也是闻一多诗歌奖的候选人。他听我这么一说,嘿嘿一笑,说我写诗这么多年,还没有看见哪位编辑这么认真的,既然你认真,那我也要认真。就这么一来二去,反复来回了三趟,几个月,才算最后敲定。后来这组诗发表在《中国诗歌》2012年第一卷上。同年,经过激烈的竞争,这组诗最后获第四届闻一多诗歌奖。评委会给他的授奖词是:“马新朝的组诗《黄土高天》不仅凸现了一个诗人历久弥坚的诗歌气象,而且这组诗在‘乡土化’的同类题材中具有精神启示录般的意义。这些诗歌不仅去除了浮泛的伦理化倾向,而且更重要的在于能够从细小的事物出发重新发现了‘中国乡土’这一场域的缝隙与隐秘地带。诗人沉稳、幽深、悲悯的情怀闪现出知识分子应有的忧患意识与担当精神,同时也完成了对思想与修辞的照亮。”这是诗评家们的评语。这一年,山西诗人梁志宏主持并组织首届上官军乐诗歌奖,邀请我做初评委,我向评委会推荐了马新朝的组诗《黄土高天》。我推荐的理由是这组诗就我的目力所及,应该是今年质量比较高的一组诗,我推荐核心语是“这组诗展示和揭示了根的哲学”,并撰写了推荐语。没想到我的这个推荐语后来竟成了颁奖词。后经终评委评定,马新朝以《黄土高天》获得杰出诗人奖称号,为以“彰显当代中国诗歌精神与走向”为主旨的上官军乐诗歌奖增添了浓重的光彩。后来我去参加颁奖活动,韩作荣见到我说:马新朝在获得鲁迅文学奖之后仍然孜孜探索,诗歌作品保持着上升势头并有新的突破,这种现象在获奖诗人中是不多见的,难能可贵。
马新朝之所以在获得鲁迅文学奖之后仍然孜孜探索,诗歌作品保持着上升势头并有新的突破,诚如他在获得闻一多诗歌奖的获奖感言中所说:“我相信词语后面所隐藏的神秘的真相以及真理的美和拯救的力量。诗歌常常暗暗地把我从混沌的人群中打捞出来,放在光线下,使我能够看清楚自己,能够看清自己所站立的地方。因此,诗歌是我生命的灯盏,我一边用它照看自己,一边用它照看这个苍茫的人世”。而马新朝的乡土诗也都是写他的故乡马营村,他曾经这样说道:“我之所以写了一些乡土诗,是因为我有感触。我出生在乡村,至今那里还有我的亲人,我写他们是直接的,具体的,他们的伤疼也就是我自己内心的疤痕。因此我的语言也就是他们的声音,我的节奏也是那片土地的呼吸。我的诗不只是表现了对那片土地的悲悯,也表现了对自己对普遍的人的命运的思考。”马营村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半是真实半是虚幻的文学祖国。
我们《中国诗歌》还为诗人们做了一件事,就是创办了一本《诗书画》,每期夹在《中国诗歌》里赠送给读者,也算是给诗人们做了另外一张名片。因为我们发现不少诗人的书法和美术作品不亚于他们的诗歌成就,马新朝即是如此。
起初,我没见过马新朝的字,他也不曾向我说起他的字。诗人里的书法家,大名鼎鼎当然是旭宇先生,我也看过子川的书法,张洪波逢年过节都会给我发一张他的书法照片,这样我自然向他们几位约约稿。有一次采风活动中,我看见马新朝书写的隶书,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脱俗率真,随意写来,疾风快马,无拘无束。新朝这才给我说起他和子川、洪波一起拜访诗人旭宇的事,并洋洋得意地说旭宇称赞他的隶书。于是他们三人便在河北文学馆搞了一次展览,这样便有了“南川北马关东张”之称了。于是,2013年第一卷、第四卷、第十卷《中国诗歌》分别为子川、洪波、新朝各出了一册《诗书画》。这一下新朝来了情绪,据说还担任河南作家书画院执行院长,他似乎也特别看重这一头衔,临池不辍,渐入佳境。今年四月在河南禹州,我又看见他写字,大凡向他索字的人他都有求必应。他曾送过我一幅字,见我在看他写字,他又要给我写一幅。他对我说他的书法都是“醉意的书法”。我便对他说,物以稀为贵,你也见过,有的人就写那么一两幅,再怎么求索也不写。他说,人家看得起咱,咱也不能拂人家的好意。新朝就是这么厚道。
走出殡仪馆,我欲与商震握手告别,只见他蹲在路边,两眼通红,泪水还挂在脸上,还沉浸在痛失友人的痛苦中。他朝我摆了摆手,算是告别。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没去打扰他。
在回武汉的火车上,我和诗人田禾默默无语,我们能说什么呢?这几年,我们《中国诗歌》先后送走了编委雷抒雁、韩作荣、张同吾,现在又送走了闻一多诗歌奖获得者马新朝,真是天嫉诗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