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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杀了我

2016-11-25

东方剑 2016年3期
关键词:罗曼折扇罗兰

◆ 昆 金

请你杀了我

◆ 昆 金

每次想起哥哥罗曼,罗兰就会在心里默吟:“既生瑜,何生亮。”

二十多年前一个冬夜,师父在巷子口发现了被遗弃的哥俩。师父没有子女,深信这是上天眷顾,当时就抱着蜡烛包,凝视星空,虔诚致意。从此欢欢喜喜把兄弟俩带大,传授技艺。

师父得苏州评话陈派嫡传,名声在外。两兄弟自然近水楼台,十五岁开始登台演出,技惊业界,深受听众喜爱。到如今评话成了他们安身立命的资本,却也成了罗兰的痛苦所在。

师父陈嵩有意在两兄弟中确定一位陈派接班人,可一直举棋不定。这自然令两兄弟暗中较劲,努力表现。从表演功力和观众喜爱程度上看,两兄弟不相上下。可是哥哥罗曼却还有另一手特长,那就是创新和突破。

陈派的代表作有三部大书,《七侠五义》,《三国》,《说岳全传》。陈派传人口口相传,表演起来几乎一字不差。这种状况往好了说是恪守门派传统,可是却严重制约了发展创新。罗曼这几年潜心修改传统剧目,目前第一部大书《三国》已经定稿,上个月在电台试播第一回后,听众赞誉不绝,现在只等挑选时日,隆重推出。

所以罗曼注定会成为陈派新掌门,已经没有悬念。而罗兰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明天就是哥哥新书开演的日子,罗兰不免黯然。今天下午他乘着空闲,一个人在家自斟自饮,消解心头郁愤。

只要哥哥明天一开演,必定会在业界开创一代新风。换句话说,《三国》这部书,以后自己就别想再演。因为既然有了新版本,听众自然就不愿意再听老书。想想自己最拿手的书就是《三国》,这样一来,自己跟哥哥之间的差距也就会越来越大。

想到这里,罗兰大口喝着黄酒。由于极少喝酒,他有些恍惚起来。

突然有人敲门。罗兰开门后才发现,门外居然是一脸微笑的罗曼。

罗曼一进门就惊讶弟弟喝上了酒,又从包里拿出一些糕点,说自己已经准备好明天演出,下午有空,就想找兄弟随便聊聊。

这些年来两兄弟光顾着工作,见面也难得说些评话以外的话题。又恰逢这种微妙时刻,罗兰似乎也有些心动。

“哥,你瘦了好些。”罗兰打量着说。

“是呀,半年来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不过现在好了,新书师父已经认可,只等着明天开讲。”罗曼感叹一声,就从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书稿,“罗兰,新书你还没见过吧?”

罗兰黯然:“师父说过,新书在开讲之前,除了你跟他,其他人一律不许过目。”

罗曼笑笑:“防止泄密么。我今天把书带来,就是想让你第一个看看内容。我们是同胞兄弟呀。”

这句话罗兰听来,别有一番滋味。

想必是哥哥也知道自己有些失落,才会用这样的方式安慰自己。而这反而令罗兰更难受。

罗兰心里这么想,可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书稿望去。

这本书稿,肯定会对自己前途产生致命影响。

“你不想看看吗,弟弟?”罗曼热情地把书稿递了过来。

“师父会怪罪的。”罗兰摇摇头,轻声说。

“不碍事。他怎么会知道?”罗曼摆摆手。

“哥哥,你还是把书放好吧。我不想让师父生气。”罗兰现在真不想碰书稿。

罗曼也不勉强,转过身去,把书放进包里,又在包里摸索了一阵。由于是背对着他,因此罗兰没有看真切哥哥在干什么。

一阵酒劲涌上,罗兰感觉有些燥热,便拿起折扇,“唰”的一声,熟练甩开,轻轻摇动。

罗曼站起身来,走到罗兰的书桌跟前,一眼看到了桌上的两幅喜联。

“呀,这喜联是给谁写的?”罗曼欣赏着问。

“老朋友儿子结婚,让我写几张。”

“呵呵,弟弟的书法自成一体,稀罕的人可不少。”罗曼赞誉着,就走到椅子跟前坐下,感叹,“我同样自幼学习书法,可是写出来的字却差了你十万八千里。”

罗兰坐在餐桌跟前,没有回答,只是把扇子捏在右手里,不停地打开,又合上。扇子也不停发出唰唰的声音。折扇对于一个评话演员而言,既是生活用品,又是表演的道具,闲时罗兰常拿在手里把玩,这已经成为他的一个习惯。

哥哥的赞誉并非客套,但现在听来,罗兰却只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屈辱和无奈。很明显,哥哥这样不吝赞誉,显然是因为他在某些领域已经远远超越自己。说直白些,哥哥这就是在替自己寻求一种平衡,冲淡、安慰自己因落后而产生的各种不良情绪。而这恰恰刺中罗兰心中的痛处,反而令罗兰激起一股强烈的负面情绪。

罗曼拿过来一面镜子,对着自己照了照,又拿出自己折扇,打开,扇了几下,眉头微皱:“哎呀,胡子头发都有些长了,明天还得上台演出。弟弟,你帮我修理修理吧。”

说着罗曼从包里拿出剃刀剪子,朝罗兰挥手:“弟弟,来,麻烦你了。我现在不想去理发店。”

罗兰见状,便也只好起身,摇着扇子走到哥哥跟前。

他们有个习惯,就是喜欢在随身包里放些剃刀剪子之类。因为一部长篇说下来,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好多书场都在偏僻农村,如果附近找不到理发店,也就只能自己解决。他们兄弟就经常相互帮忙,修理须发。

罗兰看了看哥哥的须发,也的确有些偏长。再加上哥哥一再请求,也不便推辞。于是便找了条围布,围在哥哥脖子里,随后又用软刷蘸些水,在肥皂盒里打出泡沫待用,然后再把一块热毛巾敷在哥哥脸上。

哥哥明天就要登台说新书,到时候必定会满堂喝彩。从此大家说起陈派评弹,提起陈派《三国》,就只会记住罗曼这个名字。

罗兰胡思乱想着,电话突然响起。他放下剃刀,接听。整个接听过程他一言不发,最后只说了一个好字,就放下电话。

电话是一家书场打来的。原本对方预约了罗兰,请他下周开始去书场说《三国》。可现在临时变卦,中断合约,并且爽快地答应支付违约金。

对此罗兰还能说什么呢?自己被行业摈弃,被听众遗忘,这已经成为事实。这一切都是因为哥哥的新《三国》马上就要开讲。而且他明白,这个电话只是开始,类似的噩梦还会接连不断。而造成这一窘迫局面的,正是自己的同胞哥哥。眼下他正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准备让自己替他刮胡子修头发。

想到这些,罗兰的情绪一下变得极其恶劣。

罗兰一边转念,一边移走热毛巾,再把肥皂沫慢慢涂到哥哥嘴角下巴。这个时候他看到哥哥睁开眼睛,正在认真打量自己。罗兰赶紧把目光移开。他没有勇气跟哥哥对视。

“弟弟,你脸色不好。”哥哥突然开口。

“昨晚上没睡好。”罗兰还能说什么呢?

“最近还要赶场子吗?”罗曼再问。

听到这句话,罗兰有些难过,同时更有些愤然。哥哥你真的可以,这种时候你还问得出这样的话。我的尴尬处境,你难道还不能体验到吗?你这样说,到底是出于关心我,还是存心在讥讽我,挖苦我?

“赶什么场子,我很快就会失业。”罗兰最后说。

罗曼看了看弟弟,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事。

“弟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哎,是哥哥不好。”罗曼轻叹一声,闭上眼睛。

剃刀顺着罗曼的脸颊轻轻刮下。罗兰用食指将刀沿上的污垢慢慢抹去,再弓起食指,将污垢弹到地上,没有说话。

“放心。我们是兄弟,我会照顾你的。”罗曼闭着眼睛说。

一股委屈涌上罗兰心头。不知不觉,哥哥的语气已经那么高高在上!可是罗兰需要的是尊严,是成就感,而不是怜悯施舍。

“我能有这样的机会,全靠自己努力。”罗曼继续自言自语,“当初我提出修改,师父竭力反对,还骂我脑后长反骨。就连你,弟弟,那会儿也像模像样帮师父一起教训我,说我是背叛师门。你还记得吗?”

罗兰怎么会不记得?当初自己确实帮着师父阻止过哥哥。眼下这些都成为对自己的羞辱,成为哥哥引以为傲的事。他现在旧事重提,明显是在报复、嘲讽自己。

“作为一个艺人,创新是生命,墨守成规是没有出息的……”哥哥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可这时罗兰突然热血贲张,呼吸困难,一股强烈的气息由下而上,直冲脑门,几乎将他的眼球撑爆,并迅速堵死耳朵。这一刻他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到哥哥的嘴巴在不停地一张一合着。

罗兰捏着剃刀的手在颤抖。而罗曼眯着眼睛,也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弟弟,你的手怎么啦?小心点,别刮破我皮肤。哥哥明天还要上台演出呢。”

这些话罗兰听了个隐隐约约。此刻他举着剃刀,颤抖着停在半空。

肥皂沫慢慢流淌进哥哥脖子里。罗兰伸左手在哥哥脖子里抹了几下,擦去肥皂沫。

他的指掌真切感受到了哥哥跳动着的脉搏。

“弟弟,剃刀很锋利,可不能出差错呀。”哥哥还在喋喋不休地提醒。

罗兰死盯着哥哥脖子里暴起的青筋。它就浅浅地躲在皮肤下面,有节奏地跳动着,透着一股骄傲。强烈的羞愤和绝望令他有些恍惚起来。他没来由地,就想起小时候和哥哥把一只老鼠四肢张开绑在木板上,然后哥哥让他拿刀剖开老鼠肚子的情景。他记得他当时很害怕,但是在哥哥的鼓励下,还是鼓足勇气,颤抖着举起尖刀,一刀划破了老鼠肚皮……

想到这些时,罗兰的眼前顿时血光崩现。

雅美书场内座无虚席。罗曼的新《三国》还有一刻钟就要上演。

休息室内,罗曼站在窗户边朝外张望。一把折扇在他的手里不停打开,又合上,并发出唰唰唰的声音。

电话响起。罗曼接听:“喂。”

电话里传出一个男声:“请问是罗曼先生吗?我是法租界巡捕房探长周凤岐。”

罗曼眉头微皱:“哦。探长有什么指教?”

“罗曼先生,你弟弟罗兰死在家里。”

罗曼左手拿着话筒,右手不停摆弄着折扇,瞪大眼睛:“周探长,你没搞错吧?”

“千真万确,我现在就在尸体旁边……”

罗曼刚想说什么,有人进来:“罗先生,你该上场了。”

罗曼朝来人看看,点头。随后又朝着话筒:“我可不可以演出结束后再过来?”

“当然可以。今天你新书开讲,非同小可,小半个上海都在议论。”

罗曼放下电话,右手一直在摆弄着折扇。

罗兰死在自己家里。气管和颈动脉被切开,现场惨不忍睹。

从迹象上看,罗兰应该是准备刮胡子时,不知道怎么就把自己割开了。通过外围调查,周凤岐得知,最近一段时间罗兰情绪低落,时常把自己闷在家里,几天不出门。知情的人告诉他,这或许跟他哥哥罗曼即将推出的新书有关。

另外他还获知,好些书场都在这几天中断了跟罗兰的演出合约,然后又匆匆去跟罗曼签约。眼下的罗兰,实际上已经失业。

而据罗曼回忆,出事前一天他还去过弟弟家里小坐。主要也是因为好几天都没有他的音讯,就想过去看看。当时他也觉得弟弟的情绪很坏,不爱说话,而且还一脸的忧伤。罗曼说他当时也猜测到了弟弟的心事,就安慰了几句,可是适得其反,自己的话反而刺激到了弟弟,给他增添了几分忧愁。

周凤岐问你觉得罗兰的心事是什么,罗曼说应该就是我的新三国。弟弟一定是觉得事业受挫,或许就承受不住了。

说到这些时,罗曼痛心疾首,哭得乌天黑地。

这也难怪,毕竟是双胞胎,在感同身受方面或许比一般人更为深刻。

了解到这里,周凤岐也基本倾向于这一点。因为哥哥的新三国,使得罗兰不仅在事业上落后于哥哥,而且还一下子被听众无情摒弃,成了一个可怜的失业者。这个局面跟他之前的辉煌落差实在是有些大,所以他才会一时郁愤,寻思不开,选择了绝路。而现场的所有迹象也都支持这种假设。

可这些仅仅是假设。人命关天,现在还不到结案的时候。

随后周凤岐又找到了罗兰的养父、也就是兄弟俩的师父陈嵩核实情况。老人本来身体就不好,如今痛失爱子,伤心过度,状态就更加不如从前。

“罗兰很聪明,学东西一教就会。三国这本书,他说得要比罗曼好。罗曼也不甘心,所以另辟蹊径,从创新上下功夫,这次终于如愿。可惜的是,却发生了这样的事。”秦风的语气,似乎也一口咬定罗兰之死跟罗曼的新三国有关。

为了不再引起老人痛心,周凤岐故意把话扯到罗曼身上。

“陈老先生,你觉得罗曼的新三国说得好不好?”

老人想了想,缓缓摇头:“跟我预期的要差些。尤其是前两回,他根本不在状态。”

“这或许是因为出了罗兰这档子事。他们毕竟是兄弟呀。”周凤岐推测。

老人摇头:“应该不会。新三国是罗曼的心血,就算是我死了,也不会影响到他在台上的状态。我养大了他们兄弟,了解他们的性格。”

周凤岐有些意外:“罗曼在我面前说起兄弟时,非常难过。我看他不像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吧。”

陈嵩摇摇头:“这么跟你说吧。我就是觉得前两天他的演出,根本就没带脑子。”

“为什么这么说?”周凤岐关注。

“新书开头很重要。前面不出彩,观众就会放弃,你后面说得再好也没用。所以开头前两回,我跟他反复斟酌过。可是这次表演,他根本没把我提出的问题纠正过来。”陈嵩说到这里,有些气愤。

“或许是罗曼不同意你的建议,所以没改。”周凤岐猜测。

陈嵩摇摇头:“他完全同意我的建议。”

“那会不会他忘记了你的嘱咐?对了,罗曼的新书有书稿吗?我听说很多评书都是口口相传的。”

“罗曼的新书有书稿。不过……”陈嵩沉吟着回忆。

“怎么啦?”周凤岐关注。

“新书经过了很多次修改。每次修改罗曼都会在书稿上一一修正标注。不过我最后一次提出建议时,他已经把书稿重新誊写一遍,因此只是把建议记录在另外一个本子上。他说他全都记下来了,演出时会留意。等以后收集更多建议后,他会重新誊写一遍。而他这次表演没有纠正过来的,都是最后一次我提出来的那些意见。”陈嵩说。

“哦。看来那些没有记录在书稿上的意见,最终还是被他遗弃了。”周凤岐推测。

陈嵩却摇摇头:“周探长你错了。罗曼不是那种丢三落四的人,更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提出的意见,如果他不答应,当场就会跟我讨论,一直到我同意妥协。而凡是他愿意接纳的意见,他一定会修正过来。因此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会犯这种错误。”

“你问过他吗?”周凤岐继续问。

“问过。他对此含糊其辞。”陈嵩感叹。

“这种事他心里最清楚,怎么就含糊了呢?”

“是呀,我也纳闷。”陈嵩黯然。

“你肯定这不是罗兰死亡给罗曼带来的影响?”周凤岐追问。

陈嵩想了想,摇摇头:“不会。罗曼对评书有一股超乎寻常的热爱。之前他花费了那么多精力去搞创新,经历了常人难以承受的艰苦,他都没有放弃。而这次演出显然是检验成果的关键时刻,他一定会全力以赴。我了解他,他肯定不会因为兄弟亡故而影响演出质量。”

周凤岐疑惑,自语:“那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他的失误呢?”

周凤岐的言下之意是:这算不算是一个异常情况呢?会不会跟罗兰之死有关呢?

“谁知道。不过,他这几天确实有些变化。”临告别时,陈嵩突然说。

“什么样的变化呢?”周凤岐追问。

“这个,我也说不好。可我就是有这种感觉。”陈嵩摇摇头,面色疑虑。

周凤岐纳闷。

从陈嵩家出来,周凤岐越想越觉得可疑,便直接赶往罗曼家中。听说他已经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还有了一个四岁的儿子。

结果罗曼不在家。罗曼年迈的岳父母带着四岁的孙子接待了周凤岐。

“周探长,你找罗曼什么事?”罗曼的岳父听说了周凤岐身份后,有些惊讶。

“两位老人家,你们别紧张。我这只是例行走访……罗曼先生最近很忙吧。他的新书很受欢迎呢。”走访罗曼家,只是周凤岐凭感觉做出的一种下意识举动。毕竟出事那天,罗曼曾经去过罗兰家里。

“那是他的心血,当然会全力以赴。他现在一天要赶三个书场。”岳父说。

“这孩子心眼好。昨晚回家后一定要我们出去吃饭,还给一家老小买了很多东西。你看周探长,这就是罗曼买给我的,很贵的。”岳母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说。

罗曼四岁的儿子摇着一个毛绒玩具,奶声奶气:“看,这是爸爸买的。”

“哎呀,真是漂亮。”周凤岐逗了逗孩子。

孩子闹着要吃东西,岳母不得已带着他离开。

岳父抽着烟,打量着周凤岐:“周探长,今天你来,一定是有目的的吧?”

“是呀,我本来是想找罗曼先生打听一些他弟弟生前的情况。既然他不在,那我也告辞了。”

周凤岐说着,就想起身,却被岳父抬手制止:“既然来了,再坐会吧。”

“爷叔你有事吗?”周凤岐注视着罗曼岳父的神色,有些在意。

老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沉默着抽烟。周凤岐顿时警觉起来。

“爷叔,你有什么难处吗?”

老头迟疑了一会:“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反正我觉得,自从罗兰死后,罗曼就开始有些怪怪的。”

周凤岐内心一凛,想了想:“罗兰刚死,他这个做哥哥的,难免会……”

老头子却坚决地摇了摇头,随后说:“前天傍晚罗曼回家时,走到家门口,有个邻居向他招呼。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

“他……他居然会不认识那个邻居,但那是我们多年的老街坊呀。”

周凤岐倒吸一口凉气:“是不是天黑看不清楚?”

“天还没暗下来呢。还有这几天回到家后,他坐立不安,也没有跟以往那样去跟儿子亲近,只是呆呆坐着,打量着我们几个。晚饭时他也没有坐在几年来一直固定的位置上。我这些年喝的酒,都是罗曼给我买的,可是昨天他带我们出去吃饭时,居然会不晓得我喝什么酒。以前他出去吃饭,点菜一直都是恰到好处,从不铺张,可是昨天却点了好多菜,根本吃不完,这完全不像他的做派。还有言谈举止,以及对待我们的态度,甚至说话声音,全都不一样了。”老头子有些不安。

周凤岐马上想到一件事。他顿时如同被当头浇了桶冰水,不寒而栗。

“那爷叔你觉得发生了什么事呢?”周凤岐隐隐有了些猜测,却还想听听旁人的判断。

老头听到这里,神色凝重,只是抽烟。

周凤岐看到,深感事态严重。

老头抽了几口烟后,呆呆地望着某处,目光惊颤:“周探长,我觉得他不是罗曼!”

周凤岐深吸一口气。这样看来,自己的判断并非空穴来风。

“你肯定?”

“我不敢肯定,所以想请你帮忙。”

周凤岐也忍不住有些惶然:这个人若真不是罗曼,那就只能是他的双胞胎弟弟,罗兰。

如果现在说新三国的是罗兰,那么死的就是罗曼了。

周凤岐着重勘验了死者的指纹,并且把他去跟罗曼、罗兰家里采集到的指纹做对比。按理说对比之下就会一目了然,可是结果却令他始料未及。

死者的指纹,跟在罗曼家里采集到的指纹一模一样。可是跟罗兰的指纹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周凤岐这才想起,他们俩是双胞胎,而且应该是同卵双胞胎。因此指纹有可能会出现差别极其细微这样的小概率现象。

“那现在怎么办?”赵勤有些焦急。

“即便是同卵双胞胎,指纹也会有细微差异。可是我们这边条件有限,没法分辨。我让总探长想想办法,把样本送到具备精密仪器的地方去,进一步验证。”周凤岐想了想说。

“总探长会同意吗?”

“我估计有些难,而且即便同意,一来一回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我们不能等,应该再从其他方面找到突破口。”周凤岐说。

果然总探长觉得为一个不算严重的案件,这么兴师动众并不值得。周凤岐据理力争,总探长才答应想想办法去。

现在看来,这个案子存在偷梁换柱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因为罗曼新三国的推出,直接导致了罗兰陷入各种窘迫、绝望,因此他自杀的动机似乎显而易见。

而这一点显然也可以被罗兰所利用。因为既然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是因为事业落败、寻思不开而走了绝路,那么他的死也变得顺理成章,不太会招来多大的怀疑。

并且因为有了上述理由和条件,因此同样是这件事,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因为罗曼新三国的推出,马上令罗兰陷入困境,导致他对罗曼产生强烈嫉恨和怨愤,因此一怒之下杀了哥哥,并利用双胞胎的便利,取而代之变成罗曼。这样既泄了私愤,又保住了,或者说是占有了原本属于罗曼拥有的一切,事业,荣誉,前途,甚至还包括家庭!

这是一个多么疯狂的计划。

“想要确认这是个假冒的罗曼,不是很容易吗?比如他竟然不认识街坊邻居什么的,这都是证据呀。类似的证据我相信一定会找出很多。”赵勤纳闷。

“这些只能令我们对他产生怀疑,并不是一锤定音的直接证据。他完全可以抵赖。比如他说他这些天记忆很差,忘记了岳父喝什么酒。或者视力减退,没看清那个邻居。再或者干脆说他不想理睬那个邻居,所以才装聋作哑,不可以吗?犯法吗?你能拿他怎么办?你即便完全明白他这是在说谎耍赖,也无法凭借这些将他绳之以法。更何况那些疑点也只是罗曼岳父的个人感受,不足为证。”

“那怎么办?指纹检验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

“我们无需跟他纠缠这些。我们的目标应该更高,更直接,更一剑封喉。我始终相信,天底下没有罪犯可以不泄露一点破绽。”周凤岐信心十足。

今天是新三国开讲第八天。

此时罗曼正坐在休息室里,面色沉吟,右手里一把折扇被他熟练把玩着,一会打开,一会合起。每打开或者合上一次,扇子就会发出“唰”的一声。身边有人正在替他整理服装。

周凤岐笑盈盈走进休息室,扬了扬手里的戏票说:“罗曼先生,我今天是你的听众。”

有人提醒罗曼还有十分钟开场。

罗曼:“抱歉周探长,我马上要上台,就不请你坐会了。”

周凤岐:“好呀,我正期待着听书呢。”

罗曼起身,右手不停摆弄着折扇,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周凤岐微笑打量着他:“你这把扇子玩得倒是得心应手嘛!”

“我们说书人扇不离手,我玩习惯了……”罗曼说到这里时,突然有些惊讶,随后就合上了扇子。

周凤岐早就看在眼里。

罗曼不再理睬周凤岐,对着镜子照了照,自顾离开休息室。

周凤岐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离开。

书场内,演出已经开始。周凤岐猫腰走到最前一排坐下。台上罗曼看到周凤岐,面不改色,继续表演。

周凤岐注视着罗曼,有些出神。

罗曼的表演抑扬顿挫,手面到位,说表俱佳。这一回说到诸葛亮出场,内中有一个细节,需要孔明用鹅毛扇遮住颜面。罗曼打开折扇,把手执鹅毛扇的孔明演得活灵活现。

周凤岐此时跟罗曼近在咫尺。他仔细观看。

罗曼张开折扇,一番说表。随后又把折扇当成一卷竹简,盯着扇面,娓娓道来。突然他愣了一下,随后便迅速收起折扇,神情自若,继续说表下去。

周凤岐察觉到这一瞬间的细微变化。

之后说到刘皇叔接过孔明手里的竹简阅读时,照例罗曼应该打开折扇来表现。可是罗曼却没有这么做,只是简单用手掌摊开来,代替了折扇。

这个细节周凤岐当时还没有看出来,是他身边一位老听客嘀咕出来的。

“该用扇子时不用,罗曼也开始偷工减料了。”

他当时就警觉起来。

散场时,周凤岐早就不在位子上了。

罗曼看了看那张空椅子,微微一笑。拿起折扇,在掌声中下场。

过道里,只有罗曼一人经过,他迅速把折扇丢进一个垃圾桶。刚想离开,周凤岐从暗处跑出来,把扇子捡起:“罗先生,这是道具,怎么可以乱丢?”

“扇子用久了,想换把新的。”罗曼镇静地说。

周凤岐端详扇子,徐徐打开。赫然看到有图案的一面,有一大摊污渍。周凤岐仔细端详,又闻了闻,抬头盯着罗曼,微笑。

罗曼有些把持不住。

周凤岐分辨着污渍说:“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墨汁和血迹的混合物。哦,对了,墨汁上还有些金光,应该是加了金粉。”

罗曼开始紧张。

“事到如今,我必须改口叫你罗兰先生了。”周凤岐冷冷地说。

“一派胡言。”

周凤岐盯着对方,笑笑:“我在案发现场曾经给罗曼打过一个电话,你接的,还记得吗?”

“没错。”

“那天通话时,我听见过一个背景声音,反复出现……”周凤岐说着,打开折扇,又重新合上,扇子发出唰唰两声,“就是这个声音。”

“那又怎么样?”

“罗曼根本没有这种耍扇子的习惯。除了演出,平时也不会老拿着扇子把玩,这我已经核实。可我发现你有这个习惯,特别当你心神不宁时,就会下意识这样耍着扇子。所以,当时在罗曼休息室里接电话的,只能是你,罗兰先生。你冒充罗曼,却百密一疏,忘了改掉这个小动作。”

罗兰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绝望。沉默片刻,死硬:“凭这一点,你就想抓我了?”

赵勤急匆匆赶过来,把一张纸交给周凤岐:“探长,指纹检验结果出来了。”

周凤岐看过,朝罗兰扬了扬:“现在抓你还不够格吗?”

罗兰似乎明白了什么,黯然:“好吧,我承认我是罗兰。可是哥哥真不是我杀的。”

的确。罗兰有理由这么说。

“那他怎么会死在你家里?”

“我不知道。演出前一天我不在家。”罗兰狡辩。

“胡说。一个书场老板那天给你打过一个电话,是你接的。”

“我接完电话就离家了。”

“去了哪?有什么人给你作证?”

“我去把写好的喜联送给朋友。晚上就冒充哥哥,去他的工作室背书稿。”罗兰在做最后的诡辩。

“你不知道罗曼怎么会死在你家?”

“是的。”

“荒谬。如果不知道罗曼死了,你又怎么敢去冒充罗曼上台演出?你又如何得到罗兰的书稿?”周凤岐紧逼不放。

罗兰马上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丝用来诡辩的理由。

“我敢肯定,在你出门去送喜联时,罗曼已经死在你家里了。”

“说这么肯定,你要有证据。”罗兰冷笑。

周凤岐拿起扇子,端看:“你刚才突然不愿意打开扇子表演,我很怀疑。或许这一摊污渍也有来头。”

说完周凤岐拿起扇子,对着灯光,仔细端详。

“加了金粉的墨汁,应该是用来书写喜联的吧?那天我在现场发现砚台很干净,说明你离家前清洗了砚台。既然你说你离家前罗曼还没到你家,那么这些金粉墨汁怎么会沾到罗曼扇子上去的?”

“你怎么肯定这些墨汁一定是当天在我家粘上去的?”

“往墨汁里添加金粉,一般都是随手而为,没有严格比例。所以只要化验扇子上的墨汁,是不是跟喜联字迹里的金粉含量一致,就可以判定是怎么回事。因为这种含量比例是不可重复的。”

罗兰的目光开始变得凝滞。

“另外,扇子上还有一滴血,而且是覆盖在墨汁上面的。我推测一定是先有墨汁沾到扇面,之后在你行凶时,罗曼的鲜血又溅到扇面,恰好覆盖在墨汁上。假如化验后证实这真是罗曼的血,那么这就是你杀人的铁证。你为了逼真,自作聪明,带走并使用罗曼的扇子,却不料给自己留下了一个致命证据。”

罗兰黯然。随后长叹一声:“好吧,我承认杀了哥哥。”

说完,罗兰潸然落泪。

“我一时冲动杀了哥哥后,伪装好现场,花一个晚上把新三国第一回背熟,然后冒充哥哥,登台演出,这不是什么难事。”

“难怪你师父说罗曼没有修改他的意见。那些意见罗曼并没有标注在书稿上。这又是你的破绽。”周凤岐恍然。

“哥哥了解我,预感我有可能会对他动手,所以就在新书稿里夹了一封信。信中恳求一旦悲剧发生,除了要我把新三国推广出去以外,还嘱托我务必代他照顾好岳父母和幼儿。哥哥从小没有家庭,入赘陈家后,感受到了家庭温暖,感激不尽。不料前年嫂嫂病故,他对陈家老少更是歉疚,就提议让我务必假冒他的身份,避免二老和侄子再次蒙受痛苦。而我为了补偿杀害哥哥的罪孽,也已经下决心完成哥哥心愿。”

“师父,罗兰一案,你的手法多少有些不厚道。”有天赵勤看周凤岐心情不错,就大着胆子说。

“怎么讲?”

“当时指纹对比还没结果,你却让我骗他已经出结论。”

“还有呢?”

“罗曼罗兰是同卵双胞胎,血型必定相同。你却骗他会依据扇子上的血迹血型来确定是罗曼留下的。”

周凤岐狡猾地笑笑:“罪犯大多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们哪能太死板。当时我又没说指纹对比结果,是他自己架不住招供了。而且指纹最终检验结果跟我们的猜测也一样。”

“这个案子我还有疑点。罗曼被害的过程,怎么看都好像是他故意送上门去,诱使弟弟动手的。另外他给罗兰的那封信也很不可思议。你想,即便他明白弟弟妒忌自己,可是也不至于会朝被害这个方向去预测自己的命运,除非这个结局是罗曼自己争取来的。”赵勤继续说。

“嗯,算你动了脑筋,这事我也纳闷。可是罗兰已经供认。”周凤岐说。

这时有人进来:“周探长,我们查实罗曼患有严重肝病。半个月前医生说他只有一个月生存期。”

周凤岐拿过材料细读,联想,感叹:“罗曼呀罗曼,我真是小看你了。”

赵勤不解。

周凤岐想了想说:“你的怀疑或许没错。这件事的真相很可能是:罗曼心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可是却不忍心岳父母和幼子承受痛苦,失去依靠。于是他利用弟弟嫉恨自己,以及不愿失去锦绣前程的心理,诱使弟弟杀死自己,然后书信委托弟弟照顾家人。而罗兰被罗曼诱导后一时冲动杀了哥哥,于是便也失去拒绝哥哥委托的一切可能性。因为这个时候,假冒罗曼,成了他最切实可行的选择。他必须全力以赴扮演罗曼,完成哥哥嘱托,这样才能掩盖他的杀人行为。”

赵勤惊讶:“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罗曼实在太有心机了。他牵挂岳父母和幼子没人照顾,这可以理解。但他就没有念及跟罗兰的手足情义吗?他这等于是坑了罗兰。”

“如果罗兰没动手,罗曼或许就会用别的办法,比如会把新三国和老人孩子当面托付给兄弟。但只要罗兰动了手,罗曼就有了无视手足情义、实施残忍手段的理由。但罗兰却无力挣脱。他要么暴露,要么一辈子老老实实扮演罗曼。”周凤岐推测说。

“天哪。”赵勤惊呼。

“人天生就有自私的一面。这点我们必须正视。”周凤岐点了支烟说。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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