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鬼吴福
2016-11-25林艺
※ 林艺
走鬼吴福
※ 林艺
夏天,到了台风肆虐的季节。起风前,吴福房上房下用麻绳扎紧老瓦房,绑于大青石上,五花大绑的房子看上去,就像一个行将枪毙的人。屋内用大樔顶着,以为它会固若金磐,但台风来的时候,它还是不止地粟抖。
吴福一家提心吊胆捱过了又一个台风之夜。
吴福租住的房子,犹如偏安一隅的鸟巢,它耐于寂寞又荣辱不惊地度过了一百多年的岁月……最讨厌的是下雨天,老房子会旧症并发,房顶掺水,顺着墙的裂缝流下来,在地面淌成小河湾。窗户也破烂不堪,到处漏水,桶子脸盆摆地雷阵般充斥房内间。
“--叭嗒――叭嗒――”真是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这时候,妻子苏小春的心情比天气还要坏。嘟嚷着:“这房东就知道要房租。房子这么烂了,也不找人摆弄一下。“
“别奢望了,”吴福说:“三百块一个月,已经算是白送给咱们住了。”
“还说好心哩!发霉的饼干拿来打发叫化子,算是悲天悯人?”
房子老迈不堪。一天,房子一条椽断了,掉了下来,把墙角的椅子砸个稀巴烂。
吴福便决定换租个房子,虽然会因此付出一大笔房租,可是妻儿的性命毕竟比房租更为宝贵。
一位独居的老婆婆,决定把房子以很低的价格租给吴福,这是吴福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房子居然富丽堂皇,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有壁灯。条件是必须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吴福高兴地答应了。这会儿,他发现自己终于过上了真正的城里人的生活:明亮宽敞的洋房,和一个富有的人家攀上了邻居。
几天后,美梦就像从摩天大楼掉下的花瓶摔个粉碎。老妇人得知他们有了孩子之后,说她不喜欢孩子,会打破她已习之为常的宁静。
吴福无奈地咽下了口水,说:“看来,咱们还是没有这个福气消受那洋房子。”
“ 她不喜欢孩子?“小春带着懊恼的心情嘲讽说:“当然她没有的东西,也不希望我们拿在她眼前炫耀,还真受不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
到了秋雨连绵的季节,在这烧饼似的充满诱惑气息的城市里,吴福住的房子已经像高大树木庇护下的小草那么卑鄙淼小、弱不禁风。听不到风儿的脚步声,新鲜的空气都叫高层建筑里的富人呼吸去了。看不到阳光,阳光都被那些富丽堂皇的大厦占去了。在城市,有钱人才消受得起阳光,但当他们挥霍不了的时候,就用镜子似的玻璃将阳光反射出去。玻璃幕墙折射下来的阳光,才会给吴福愈发黑暗的房内带来阳光的足迹。
有一天,吴福清点了藏在马桶下的钱,他像发现了宝藏似的大叫起来:“阿春,你过来看看。”
仿佛在眨眼间, 他们就积攒了这么多的钱, 小春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琥珀的光芒,不无欢喜说:“等我们攒了足够的钱,租个像样的房子搬过去住,就说我们从别的城市搬过来的,再添些家具,正经八儿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 ……
吴福病倒的时候,他硬撑着没吭一声,对房子的渴望使吴福成了守财奴。他是挨过去了,却感染了儿子小虎。半夜里,小虎突然发起高烧来,小脸庞像猴子的屁股。
吴福慌得六神无主,妻子一旁催促:“还不快送医院。“
吴福犹豫着,妻子连哭带骂:“这儿子不是你亲生的了,你咋不疼他的命。”
吴福咬紧牙,抱起小虎冲出去。妻子拦了一辆的士送医院,他不敢说什么。
小虎转危为安后,他唠叼了一句:“这笔钱要多少天才能赚回。”
妻子恼恼说:“你心疼钱是吧?我们母子不吃不喝一个月,给你省回来。”
吴福不吭声了,心里闷闷不乐。小虎是最高兴的了,他知道自己是坐小汽车去医院的。那一刻,他虽然是昏睡过去了,车内的一点模糊记忆也没有,小虎依然有理由骄傲,他确确实实坐过了小汽车,而且他知道坐小汽车一定比躺在摇篮里更舒服,一定比夏天里吃冰棍更爽快……
到了冬天,城市开始整理它的秩序。
鸡呀狗呀猪呀,连同走鬼们,再也不能随随便便走在大路上。走鬼在贫瘠的农村、落后的乡镇自由叫卖,没人斥之为走鬼。在香蕉林和茅竹丛掩映中的静谧的村庄,天空高远而深蓝, 碎金似的阳光铺满一地。叫春的骚雀子跳上跳下,唤醒了春天。牛呀羊呀,悠然自得地散着步,吞咽着大地微凉的空气。这时候,小贩远远奔来,破锣般的叫卖拽着长长的尾声响起:——“芝麻糊哩”——“甜水蒜头呃”——“香脆泡菜嘞”——小孩端着碗,老爷子牵着孙儿,都围上来,品尝着远方客人带来的佳肴……
在城市,他们丧失了自由叫卖的资格。
城市一向是有钱人的城堡。比如说,高楼是为富人而筑的,那里有宽敞的空间充足的阳光清新的空气。穷人只能在低矮的房子内消受污浊的空气,烦人的噪音。道路是为富人而开的,他们的小汽车充斥着拥挤不堪的路面,而穷人只能见缝插针地挤在人行道。夜总会是为富人而开的,有钱人一夜狂欢,纵声纵色,而穷人无所消谴早早就归宿了他们的被窝,还得被富人的声色犬马烦扰着。
像西伯利亚刮来的北风,城监日复一日凶起来。曾是走鬼们风水宝地的车站不能去了,城监抓得凶,人人欲置走鬼于死地而后快。有钱人吃的是肯德基、麦当劳,没有多少人稀罕这波罗密叶饼,只有在车站,南下北上的民工图便宜方便,都爱吃,而且吃一个差不多就饱了。其实是甜腻了,再也吃不下。
吴福挑着他的担子,沿街呦喝叫卖。他得像兔子般警觉着以免成为城监的猎物。另一方面,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他得紧紧地盯着,生怕每一个子儿从他身边溜走。仿佛只有从行人的口袋中压榨出些子儿来,才会让他的心踏实些,不内疚于他的梦想。
很多时候,波罗密叶饼卖不出几个,担子那么重,身体快要散架了似的,皮毛也似乎荡然无存。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突然,像平地起了一阵风,摆摊的、推小轮车的、站着兜售的——顿时阵脚大乱,作走兽散。老太太从乡下来,卖些鸡蛋补贴家用,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被一把夺去了手中的篮子。一阵抢天呼地:“土匪,连我一把老骨头你们都欺负…….”
“快给钱!”趁着老太太纠缠的时候,吴福催促吃着波罗密叶饼还未付钱的顾客。
一个城监冲上来,把担子踢翻了。转眼间,波罗密叶饼象英勇的战士,经过战争的蹂躏,变成横七竖八散落一地的尸体。
挑着空担子回到家,妻子孤疑的眼神扫来:“这么早卖完了。”
“卖完了,”他硬着头皮说。
“钱哩!”
他不再吭声。
天气越来越冷。
生意越来越难做。
房子越来越成为一种奢望。
旧房子的周围,开始竹笋似的拔起很多高楼来,那些建筑工地通宵达旦、昼夜不歇地繁忙着。这使吴福充满了苦恼,每一次看见人家欢天喜地搬进了新家,脸上的笑容都会拧疼他的心。
半夜时分,打桩的响锤震得大地得了风寒病似的不住抖粟,一些尘土在大地的震动中掉了下来。房子墙体的裂缝越来越大,正成为惊弓之鸟,风声鹤唳都使它的伤口越裂越开。
吴福对妻子阿春说:“我想,我们还是搬回去住吧,这房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回去,你有脸回去。人家衣锦还乡,你丧家犬一样遛回去,谁拿正眼瞧你这穷酸模样。人家能住得起城市,我们为什么住不起。”小春越说越忿:“你以为在家就可以躺在树底下纳凉?乡亲们几个能睡个安稳觉,交公粮、统筹费、人头税这杂儿催命符没完没了。计生队半夜摸进村,一听狗跳鸡叫,一家老少就往地角田头窜……”
吴福不吭声,妻子说的在道理。
可是,总有一天,这房子会塌下来。他忽然想起,几天前,房东来收房租的时候,告诉他,她儿子经营一个坟场,想找个把人帮助看守。
吴福还没提,小春倒先说了:“我宁愿挨着死人睡,也不想挂着这张哭丧脸回乡下住。干脆,你跟房东说,我们守坟场去。”
吴福知道妻子说的是气话。那个坟场处于乱山岗上。有钱人把陵墓修得比活人住的还要阔,像别墅一样,里边的生活设施应有尽有,还雇人看守着。
小春停了停,火气慢慢熄了,唠叼说:“那可是轻松活,不是小虎胆小怕鬼,我们马上搬过去住。”
第二天一大早,吴福挑着担子出去了。
早晨的骚雀子用叫春般的兴奋揭开了大地朦胧的睡眼。难得听见乡村才有的雀鸟的叫声,这叫声清昵于心,吴福竟萌动了一种幸福的感动,像躺在母亲的摇篮里,接受那张结满老茧的摩擦和耳详的童谣。
今天的天气真好,老天开颜了,一天下来的生意让吴福特别舒心。一个乞丐走过,吴福送一个饼过去,这城市,还有人比自己活得不济,吴福心理坦舒多了,施舍的快意擦遍全身。
这个时候,一位老人被飙车的人刮倒了。吴福想到没想,连忙拦了一辆车,把老人送去了医院。入院要交按金,吴福给阿春捎了电话,让她带些钱来。
“你现在哪里?”小春不敢怠慢,东挪西借了些钱,气喘吁吁赶到医院。发现丈夫完好无恙,虚惊了一场。
“老人家撞伤了,我送他来医院。”吴福讨好地笑道。
“你撞的?”小春浮起些愠色。
“别人不管,我总不能看着他躺在马路上。”
“你嫌钱多了碍手碍脚是吧,什么人都当成你的爹妈。”小春激动地嚷起来。话虽这么说,小春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一起交了按金,焦急地等着老人醒来。
从老人口贷里翻出一张名片,打了电话,老人亲朋好友赶到了医院。吴福还不能走,他还得等着讨回自己的钱。听说是吴福送来医院的,所有的眼光都鹰隼一样望着吴福。
吴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仿佛处于一群食人部落前。
“叫你多管闲事, 好事做成了坏事,老人家要是不醒,这黑锅你得扛了。”小春嘟喃着,一赌气先行走了。
妻子的担虑终于成了事实。老人醒过来了,却失忆了。
吴福不得不守候在老人的病床前,老人的起居生活,吃喝撤拉,吴福都得侍奉老子一样祠候着。
老人渐渐在恢复,渐渐可以下床活动。可是,有关事故发生时的情景,老人的脑袋依旧是一片空白。还当吴福是医院里的陪护,跟吴福唠叼起家常来。家乡的小麦是一年有几造的?住的房子是瓦房还是草垛屋子,他卖的波萝密叶饼一天能赚多少钱……
这情形让吴福感到绝望!仿佛被封闭在窄窄的电梯内,突然停电了,电梯飞速往下坠……无奈、窒息、忧虑一古脑儿涌上来。
灾难像潮水一般包围了吴福。吴福被告上了法庭,就像不可求解的二次方程式,没人能证明吴福的清白。妻子与儿子也不知所向。
这会儿,吴福踯躅于街头。在川流不息的车流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吴福就像从印第安部落里第一次来到繁华都市,一切是那么令人迷惘,不知所向。
他仿佛深秋里最后一片落叶,飒飒于凛冽的风中,那么孤单,那么无依。甚至在熟悉的街头,吴福第一次迷了路……
生活总是有奇迹,就像幸福有时来临的很突然。
吴福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被告之无罪的,老人被飙车人撞倒时的情形,恰好被马路上的监视摄影头拍了下来。
老人的亲朋好友四出寻觅,终于找到了已经走在流浪汉必经之路上的吴福。他栖息在过街天桥下,找来报纸塑布把自己包扎起来,抵御寒风的侵袭,形如稻草人。
吴福大病了一场。
老人出院后,让吴福搬到他住的房子里头住,那是一座建筑年代很悠久的老房子,一楼临街,后面是一个花园,风雨的凄蚀使墙体剥落,长满绿苔,小鸟不知从哪里衔来种子,依着墙壁的裂隙生长起来,使旧房子显得生机勃勃。
在吴福眼中,那绿色苍翠得耀目,鲜活于他的生命中。
吴福像一只久蛰地下的蚯蚓,逃过了一场洪水浩劫,从令人室息的地下钻出,享受到久违的阳光、甘甜的露水和青草味儿的芳香。
妻子和小虎重新回到他身旁。夫妻俩在楼下开了一早餐店。一天到晚讨人喜欢地挂着笑容,用乡下人的淳朴性格服伺客人,生意一天一天地火红起来。
这会儿,吴福的生活渐渐起了变化。令吴福体会颇深的是妻子“城里味”越来越浓了,原先菜色的脸渐渐变得红润白暂起来。她学了城里人烫了发,早晨起来,涂上面奶就着一张老脸搓来搓去。儿子小虎送去了幼儿园,不再像过去一样用黑乎乎的手去抓白乎乎的面粉,堆他的“雪人”游戏。
吴福终于挣足了买房的钱,一家人欢天喜地搬了进去。第一次站在阳台上鸟瞰这城市,在吴福的眼里,城市变成了一只大大的蛋糕,蒸发着热气,挑动着欲望,却又隐约闻到酸酸的、涩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