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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阎连科小说创作的重复性

2016-11-25

小说评论 2016年5期
关键词:重复性阎连科主义

唐 蓓

论阎连科小说创作的重复性

唐 蓓

2014年4月,漓江出版社再版了12年前梁鸿与阎连科的访谈录《巫婆的红筷子》。十多年前,阎连科还没有创作出“絮语体”的《受活》,没有构思出血淋淋的《丁庄梦》和“有伤风雅”的《风雅颂》,更遑论让“神实主义”横空出世的理论论集《发现小说》。“神实主义”作为阎连科对自己创作追求的一个概括,它的提出本身就附着了一定的神秘性和宗教性——根据阎连科自己总结,“神实主义”是“在创作中摒弃固有真实生活的表面逻辑关系,去探求一种‘不存在’的真实,看不见的真实,被真实掩盖的真实……它与现实的联系不是生活的直接因果,而更多地仰仗于灵神(包括民间文化和巫文化)、精神(现实内部关系与人的灵魂)和创作者在现实基础上的特殊意思”。①

饶有意味的是,十数年后,阎连科将他近十年创作的“耙耧系列”命定为“神实主义”写作②之后,《巫婆的红筷子》也完成了再版。在再版的访谈录《巫婆的红筷子》中,梁鸿与阎连科在开篇便不下六处谈及写作的重复性或差异性。③这次有意无意的再版,这场不经意的讨论,不管是作为作者的阎连科还是作为论者的梁鸿,似乎都察觉到了阎连科在创作了十多年“耙耧系列”之后的今天,不同程度上已经开始面临自我复制的创作陷阱。

一、靡靡不绝的鸦犬之音——意象的重复性

对不少系统阅读过阎连科小说的读者而言,一定不会对“狗”和“乌鸦”感到陌生,二者甚至在某种刻意而为的匠艺下“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小说中显要的位置。

在阎连科的诸多作品中,“狗”总跟消逝和殒灭紧密相连。狗不仅会跟着主人游荡,会在受到惊吓的时候吠叫,更会“恰切地”在希望消逝或生命殒灭的场景中出现。落魄的狗与失魂的人似乎在一种带有神秘色彩的描写中互文性地充斥着耙耧山脉的整个生活图景。以残疾人为描写对象的《受活》异想天开地缔造了一个没有生存尊严的残疾人村落,那儿的狗甚至也跟人一样是残缺的、没有尊严的:“茅枝婆正在院里像喂孩娃样喂着她的几条狗。那狗也都是残疾的,有的瞎,有的瘸,有的背上没了毛,秃秃的一背都是癞疤儿,像墙上不平整的泥皮儿。还有的,不知那狗为啥就没了尾巴了,少了一只耳朵了。”突出一人一狗一树的生存困境的《年月日》甚至在开篇用“狗”来代言生命的孤寂与流逝:“先爷从早到晚,一天问都能闻到自己头发黄灿灿的焦煳气息。有时把手伸向天空,转眼问还能闻到指甲烧焦后的黑色臭味……盲狗便聆听着他午迈苍茫的脚步声,跟在他的身后,影子样出了村落。”

尽管在阎连科的笔下“狗”所指涉的内涵区别于张贤亮《邢老汉与狗的故事》中人道主义的温情载体,也非郑义《远村》里文化之根的符号,不是贾平凹《五魁》所体现的那种性的隐喻。但是,倘若同一个意象刻意地、机械地反复出现在一个作家横跨十数年的不同作品中,过于依赖它来映射失望、贫困与死亡交织的底层生活经验,以某种带有神秘色彩和巫文化意味的符号标识“借壳上市”,并不偏不倚地在时日消逝与生命陨落的场景中“显灵”,这无疑暴露出作家创作所陷入的自我重复,也反映出作家所提出的“神秘、民间与巫文化等元素”较为浮于形式——在小说创作中,对所谓神秘、民间、巫文化的理解和运用,在宽泛意义上没有深入到人类精神领域的共时性空间,在微观层面上又没有突出某个地域在某段历史阶段中个体与社会、历史的历时性对话。

无独有偶,“乌鸦”又跟惊恐与绝望密不可分。《坚硬如水》就有“不知啥儿时候雀、燕又引来了几只乌鸦和黄鹂……它们都在几尺远近盯着她裸美的白脖子”的描写。《日光流年》在描摹死寂的时候还特意提及乌鸦:“可眼下什么都没了,没了牲畜,没了麻雀,连乌鸦也逃旱飞走了。”同样重复着的特意描写,也出现在《受活》里:“哭唤声把山脉上所有的乌鸦、鸟雀都吓得没有踪影了……麻雀在房子的坡脸上叽喳得惊天动地着。乌鸦在院落树上衔着草枝、柴棒垒着它那在六月的风雪中遭了灾的窝。”不难看出,在“神实主义”世界里,“乌鸦”跟“狗”一样是带有神秘色彩和巫文化意味的符号标识,它作为一种具象化的“巫具灵器”,重复着阎连科经验世界里的惶恐与惊惧。

在某种程度上,阎连科笔下那些跟消逝和殒灭紧密相连的“狗”,以及通过惶恐和惊惧来寄生的“乌鸦”,与陈忠实笔下那头或隐或现的“白鹿”一样,多少能折射出作家对乡土想象、民间传说的认知、迷恋与重构。对此,阎连科认为在现实土壤上的想象、寓言、神话、魔变、移植等都是“神实主义”通向真实和现实的手法与渠道。但是,“想象式的魔变”对于一个作家的单篇文本而言或许能够突破某种认知的界限,使得文本具有更高的宽容度和更强的可塑性。但放之于一位作家多年的创作时间线上,“想象式的魔变”却如此“巧合而恰切”地重复占据着他的叙事空间,这似乎是他必须加以反思和警惕的。

二、勾兑权力的买卖仪式——叙事模式的重复性

在《巫婆的红筷子》中,阎连科谈到了差异性,谈到每一部作品都必须有所突破。我们不能否认他在小说文体艺术这方面所作出的尝试,并且其效果也有目共睹的。为了突出几代村民关于人与自然的抗争、人与人之间的纷争,阎连科选择“索源体”来逆述《日光流年》的故事。为了在历史的负重感和记忆碎片的跳跃性之间达到平衡,他又巧妙地以“絮语体”雕琢《受活》。为了从空间维度对发展、沿革的时间性作出释述,地方志式的文体结构又使得《炸裂志》免于俗套。就阎连科的“耙耧山脉”而言,不同的文体很好地适应了相应的故事。但让人遗憾的是,大多数叙事都难逃 “买卖”这个动作原型。

“买—卖”这个文本动作寄存在阎连科小说中的“得—失”叙事模式中,即耙耧山脉的村民为了挣脱土地的束缚、摆脱农民的身份属性并发财致富,不惜一切放大个人欲求,追逐金钱、权力或试图得到城市人的身份认同,但他们最终在出卖自己身体与灵魂的过程中失去跟现实谈判的筹码。《日光流年》的司马蓝为获取开凿灵渠的资金以实现村民们“活过四十岁”的愿景,不惜命令女人到外面卖淫赚钱,派使男人卖皮筹钱,甚至让村民们自觉把自家的家当变卖以维持开凿工程的进度。《丁庄梦》里朝觐式的狂热使得卖血成为了一道快速致富的程序,“血头”丁辉鼓动村民们卖血致富,村民们羡慕丁辉通过做“血头”卖血来换得三层青瓦房。相似地,《受活》里的柳县长为实现政治狂想给大家规划出发财致富的蓝图,引导村民们成立“绝活团”来筹备购买列宁遗体的资金,村民们在发财致富的憧憬下不惜展览自己的残缺与痛楚来满足“圆全人”的快感。甚至在新作《炸裂志》中,这个“卖”的动作,这份蔓延了十数年的自我重复性依然在作动:在孔明亮的“指导”下,村民们为了脱贫致富,女的纷纷效仿在外面通过开“娱乐城”提供性服务发了大财的朱颖,男的纷纷到外面的世界抢掠偷窃。

我们不难理解阎连科的构思:把“耙耧山脉”预设为一个和外部物质世界对立起来的、闭锁禁锢的土地领域,它是以土地为本的生存意识跟以个人为主体的现代性相互交融与彼此对峙的精神空间。在交融与对峙过程中,以往认知中的“乡土中国”图景被打破,重塑的则是一片荒诞的土地。然而,在跨度十数年的创作中, “买—卖”的多次重复使得“耙耧系列”甚至“神实主义”小说体现出鲜明的阎连科特色的同时,又陷入了一发不可收拾的“阎连科症候”。更值得深思的是,阎连科的长篇新作《炸裂志》在情节上甚至是对其短篇旧作《柳乡长》的扩展与延伸,即《炸裂志》一定程度上是《柳乡长》的扩写。

在这个层面上,阎连科并没有对人性的复杂相位进行更富有深度的挖掘和剖示,他仿佛缺乏对人性的隐秘之处以及情感的微妙角落进行推敲的耐心,反而沉溺在“荒诞”“苦难”“乡土”的蓝图构想中。同时,他又没有更多地涉足全球化、经济改革、消费时代对乡土生活方式、传统观念、伦理道德的冲击和重塑,而是简单地停留在探讨作为历史品格的人与作为生命本质的人如何置身于同一事件的感官层面和情绪层面。

三、充满对峙的精神嬗变——失序存在的重复性

“得—失”的叙事模式宣告着阎连科在“荒诞”这条路上剑走偏锋。而在超越荒诞的叙事表象之后,阎连科的“神实主义”小说所要探讨的终极命题赫然是关于秩序的命题。秩序本来作为一种一致的行为模式,是寄存在人的全部活动事项中,但在审定秩序这一存在命题之时,阎连科那里,所表现的更多是一份关于秩序的质疑——对存在的存疑,对表现存在的集体行动秩序与个人精神秩序之间的冲突之疑惑。是阎连科“神实主义”小说创作的一个共性,也是阎连科在独辟蹊径的小说实践过程中结合自身生命体验所产生的思想诘问。甚至某种意义上,阎连科所演绎的 “神实主义”世界本身几乎就是一个带着无数疑问的“失序的世界”。

而阎连科笔下的耙耧世界,其存在的秩序表面上是一个由惧死到向生的过程:《日光流年》里的人为了打破活不过四十岁的命运,一代代地寻找突破命运的途径;《受活》里的残疾人为了让自己“活出个所以然”,以残缺的身躯支撑起各种绝技;《炸裂志》里的村民为了洗刷掉贫困的背景,在村长的带领下齐心协力地将耙耧山脉里的一个村改造成超级大都市……在此意义上,耙耧山脉这个想象的世界似乎无不充满着非常一致的现行秩序,即人们都有着非常强烈的愿望去摆脱死亡与贫困,去获得新的生活;人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做着同一件事情,那就是生存或获得存在感。但实际上,由惧死到向生中间所体现的并非人性的光辉而是失控的秩序:人们在“致富”过程中,可以嗜血成性(《丁庄梦》),不得不割肉卖皮(《日光流年》),甚至乐意为“婊子”立牌坊(《炸裂志》),展示自己的残缺的肉身(《受活》)。个人精神秩序的失范直接导致乡土伦理和日常道德的沦陷——人们“力争上游”背后的失序才是阎连科所关注的真实,而并非表面叙事的那层现行秩序。也正是这样的失序,重复地出现在“神实主义”创作的多部作品中,袒示了作者对现行秩序的质疑,对现实主义的质疑,甚至是对真实世界本身的质疑。

“长期以来,我们的文学注重于描摹现实,而不注重于探求现实。现实主义在当代文学中被简单理解为生活的画笔,作家的才华是那画笔的颜料。”④因此他强调自己要透过“神的桥梁”,到达“实”的彼岸——那种存在彼岸的“新的现实”和“新的真实”,是今天奉行的现实主义无法抵达和揭示的真实与现实。⑤当集体行动秩序遮蔽了个人精神秩序的时候,人的命运将会何去何从,才是“存在”这个命题的依据。也正因如此,《日光流年》中的那种梦魇般的疾病不是真实的准心,人们为了生存不惜卖皮卖肉这种失控的秩序状况才是衡量真实的筹码。正如《丁庄梦》里泛滥的卖血现象只是“看得见的真实”,而人们为了获得存在的依据而心甘情愿地卖血才是作家“探求到的真实”。换言之,当既定的集体行为秩序跟未定的个人精神秩序产生碰撞的时候将会发生怎样的结果,才是阎连科所要探求的真实。他以“秩序的溃败”这一形式来表达他对秩序的态度——就像《日光流年》里人们卖皮卖肉来开凿运河,最终流淌出的却是死水;《受活》里残疾人苦心经营所得来的钱最终被圆全人卷走。

但阎连科并没有止于揭示失序的存在,他显然希望通过“神实主义”进行一场具有救赎意味的尝试,因此“神实主义”小说中往往会出现一位“存疑者”。《受活》里面的茅枝婆便是这样的一位角色。她在年轻的时候经历过“革命年代”,亲历集体行为秩序跟个人精神秩序产生碰撞所造成的失序。所以当柳县长要继续重复惧死而向生的历史,继续重启那份曾将世人引入癫狂的集体行为秩序之时,茅枝婆便挡在路上。她争取“退社”的举动隐喻着对个人精神秩序的回溯,但她最终又同意绝活团的计划又体现了她已不自觉地陷入集体行为秩序的泥潭里。相似地,在《丁庄梦》里,当所有人都以血液作为可再生的资源来获得存在依据的时候,只有爷爷对这种高度一致的现行秩序表示质疑。即便是在新作《炸裂志》里面,阎连科也设计了这样一个“存疑者”的角色:市长孔明亮的四弟孔明辉是一位游离于现行的集体行为秩序之外的人,即使当上了局长也不接受送礼,坚持步行上班。他被集体行为秩序中的人视为精神病人。但正是这么一个角色,通过解读一本历书,预言了炸裂市的命运。在孔明辉身上,我们可以明显地察觉到他对集体行为秩序的质疑以及对个人精神秩序的坚持。巧妙的是,同样是对秩序的存疑,《受活》里的茅枝婆跟《丁庄梦》里的爷爷在态度上都显示出不同程度的游移,但新作《炸裂志》里的四弟孔明辉则非常坚定地恪守个人精神秩序。在这个细节里,我们也可以窥觅到阎连科的精神嬗变——在创作上又体现为不随流不从众,挣脱“约束和想象的软弱”。用阎连科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长期在写作上的自我约束,终于就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地大多丧失了自我,丧失了独立的个性表达,丧失了独立的思考和独立的写作方式,也形成了无意识的思想上的‘自我管理’。”⑥

四、结语

没有相对固定的重复性和普遍性,就无法构成规律。没有内在规律便丧失了构成“主义”的基本前提。阎连科的“神实主义”小说创作,其内部确实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重复性或规律性。但这种重复性所构成的内在稳定性却未能完全在理论角度将“神实主义”独立出来。它反而更像是作家对虚构与真实、传统性与现代性的某种突围行为与经验尝试。这种重复性不单只揭示了阎连科自身对自己、对世界、对文学的认知,还在某个意义上互文性地构成了他的精神自传。“神实主义不是哪个作家的发明创造或梦中呓语,而是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早已有之,只是我们没有从神实主义的角度去考查和研究”⑦——然而,单凭一位作家一系列作品中所出现的重复性便将其提炼出来并独立生成一种“主义”,并从古今中外其他作家的相关作品中寻找理论支撑和举证依据,这种做法显然是单薄的。

虽然略显草率地命定“神实主义”直接暴露了阎连科某种带有主观性的理论误读,但却从客观上反映出在接受现代性和审视本土空间的时候,作为中国当代作家一份子的阎连科在固有的“现行思想状态”或“集体行为秩序”中突围的果决姿态。因此也有学者认为,神实主义不是别出心裁的发明,而是对隐伏在创作思维的现象的发现,是阎连科在小说创作过程中面对“现实”这一命题时的精神自救。⑧这场精神自救必然会闯入各种“误区”,但它更必然地是一个重构自身与外部世界关系的漫长过程。

唐蓓 暨南大学

注释:

①阎连科. 我的现实 我的主义[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7页。

②⑦阎连科.发现小说.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9,192页。

③阎连科,梁鸿.巫婆的红筷子:阎连科、梁鸿对谈录.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年4月版。在该书的第44页、第56页、第57页、第58页、第94页、第96页等多处地方,均有记录了阎、梁关于重复性和差异性的对话。

④阎连科, 神实主义产生的现实土壤与矛盾, http://read.dangdang.com/content_2484858?ref=read-2-D&book_id=17501

⑤阎连科.当代文学中的“神实主义”写作——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讲演.东吴学术,2011年第2期。

⑥阎连科. 一派胡言:阎连科海外演讲录.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11页。

⑧孙郁. 阎连科的“神实主义”. 当代作家评论,2013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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