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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甫小说论

2016-11-25孔会侠

小说评论 2016年5期

孔会侠

李佩甫小说论

孔会侠

李佩甫是以“小说”来表达他的“大说”的。这句话蹦出来的时候,我没有做褒语的倾向,也没有下贬语的意思,只是想尽可能地为他的小说创作找一句概括。他得于此,作品厚重而指向大时代的社会批判与反思;但他也损于此,这定向文学追求的固执棚架了他的文笔,使其无法贴向具体个人生动复杂的微妙内在,而是专注在社会性或集体性特征的归纳与现象概括上。从1978年发在《河南文艺》上的第一篇小说《青年建设者》,到2012年出版并连续获得各种奖项的《生命册》,一直如此。为什么?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这一代作家,内在精神诉求的构成中,对自我生活的关注都淡弱于对国家民族命运变迁的忧患。我想,这是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作家的宿命,很难讲对他们是哺养中某种意义的成全,还是限制中某些方面的桎梏。人无法选择其成长环境,只能受其影响和塑造。佩甫他们这代作家,心里最早被埋下的那棵种子是关于奉献和牺牲的,他们与世界的关联点是他们自身对世界的意义,他们顽固的文字情结体现于他们痴情于文字负载社会批判、人心改良的大道追求。

那么,佩甫在“小说”中“大说”了什么呢?佩甫的写作就是对经验的不断反刍,在反刍中升华着认识,在认识中完成着“大说”。说说植物,从植物身上领会生命形态与土壤的生成关系;说说“人场”,在人情关系的透视中疑惧与现代社会标准相悖的生存规则;说说过去,在怀恋过去的一点一滴中渴望寄托无以安身的惶急灵魂;说说现在,在观察当前的种种世态中捕捉并勾勒驳杂时代图景的精神轮廓。当然,归根结底,他一直在“说”自己,和自己想要以文字介入时代变化的内部、以其解决时代精神问题的执念。尽管佩甫的小说与他个人生活的重叠交合非常少,但文字什么也藏不住,他的性格和情绪、认识和思考、矛盾和痛苦,他对生活的理解,对文学的理解,甚至他写作过程中矛盾情绪使然的停顿犹豫、或急切表意使然的不管不顾,都暴露在外。尤其是从1986年的《红蚂蚱 绿蚂蚱》开始,他寻找到了自己的文学疆域,也同时寻找到了那个叫做“李佩甫”的叙述者,此后,这个叙述者实际上就是他文字世界的头号主角了。

佩甫从童年开始,就注定成为这样的佩甫了。作家的童年是他们创作生命的母体,在童年,他们第一次感受了偌大世界里的复杂人情世故,并从此刻骨铭心;他们在混沌中建立了自我在社会人事中的位置和方法,这成了他们观察和把握世界的视角。他们在童年经历过的往事是他们生命体验的原色,他们经历过的情感是他们日后文字的基调,他们渐渐形成的性格和习惯,是他们在文学世界中的行进方式。佩甫也时常强调童年经验对他的意义,他说:“我一直有个观点,一个人的童年,几乎决定他的一生。在童年世界观基本定型了。后来会不断修正自己,但不会发生太大变化。”①于佩甫而言,他的童年经验和性格中的固执、内警,是他文学事业的难得成全,但同时,有些经验的教训和性格中拘谨、怕事的那一面,也成为他文字书写中难以避免的局限。

佩甫生于城市,但他大部分的笔墨却倾注到了乡村,而且深情得好像是他们天生的兄弟姐妹一样,他们的生活变化和精神痛苦时常牵扯着他的神经悸动。这要从佩甫童年经历的另一部分说起了,关于这部分生活的回忆,他在文字中表露得最多、最深情。中篇小说《黑蜻蜓》道出了这段生活与他写作选择之间的因果。小说先迫不及待地交代了他跟乡村的关联基础——恩惠。“那时小脏孩就是一个小要饭的。他赤肚肚儿穿一小裤头,很黑,很瘦,一身肋巴骨,还拖着长长的鼻涕。他八岁了,在城里上小学一年级,饿得不像城里人。他来乡下就是为了糊一糊总也填不饱的肚子。”②二姐带他在庄稼地里四处转悠,吃野果、烧红薯、找花生,他认识了广阔无边生机勃勃的田野。不仅是二姐,还有那些舅们的照顾,姥姥每晚说不完的“瞎话”, 与孩子们一起白天割草、夜晚在月明地里疯耍……整个村庄赐予了他童年记忆另一种新鲜广阔的自由与源于人心、人情的温暖,于是他将灰茫茫的天、苍黄黄的地刻进记忆,将绿油油的庄稼地、羊肠般的道路、以及混和了臭味和腥香的牛粪刻进记忆,将路边不起眼但蔓延成片的野草、带着细细尘沙和青味儿的风刻进记忆。成为作家后,他明白了:这记忆恩养了他一辈子的写作,写他们是自己的情不自禁,是责任的选择——在这群人立场上发声。因此,写作大地是他坚持的方向,是受恩者带着亏欠心理的感动与反哺。

佩甫从78年开始发表作品。他写作的第一阶段是从78年到85年,这期间他发表的作品有:《青年建设者》《在大干的年月里》《谢谢老师们》《憨哥儿》《二怪的画》《多犁了一沟儿田》《我们锻工班》《十輩陈轶事》《青春的螺旋桨》《小城书柬》《蛐蛐》《森林》。这些作品在佩甫的文集中基本没出现过,在关于佩甫的评论中也罕被提及,这相当于一个孩子的蹒跚学步,他还没确定自己的方向,还没形成自己的步伐特征,但仔细辨析会发现:这蹒跚中却已经蕴含以后的步履身姿。这时期的创作简单、青涩、生硬,像个愣头小子的初来乍到,却有股真诚的不屈不挠的劲头。这个时期的佩甫,勤奋内秀,进步速度挺快,几乎每篇作品都有某个方面的改变和突破,而这些突破点也被他在以后的创作中继续践行。

从1981年的《憨哥儿》开始,佩甫转向写农村人事。《二怪的画》《多犁了一沟儿田》《十辈陈轶事》《蛐蛐》《森林》是这时期的代表作品。 城市生城市长的佩甫,其文笔的自如灵活确是从写农村人事开始的,是“憨哥儿”这个“双栖”人物启示了他的关注转向。憨哥儿是接班到工厂的青年农民,他踏实肯干,善良厚道,但被城里工人(尤其是有关系的那些)取笑,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但他最后赢得了漂亮“师姐”彩凤的喜欢,羡煞人也。这篇小说里,他没有意识到的潜意识里的“城乡对立”“乡暖于城”的情绪在文字间先破了土。《二怪的画》中,他用河南方言进入了文学思维,并对天地自然初次回味:“五更,苍苍的,天地尚分不清鼻眼儿”。③二怪有个没成色的父亲,他很早就明白了要靠自己成长、强大。这里,乡村场的“成长课”拉开序幕,一系列孩子们在这个背景中及早走向了人生。《多犁了一沟儿田》写黑子与德贵为争执是否多犁了一沟儿田差点打架,最后是孝敬公婆、恩养孩子的寡妇秋嫂来批评一顿。这里,秋嫂作为民间道德典范的权威性开始出现,佩甫诉求民间道德来解决实际问题的思维方式在此刻萌芽。随后的两个短篇《蛐蛐》《森林》是早期创作成绩的体现,也是他个人对农村的诗意情感和与自己发狠死磕的个人性情的体现。他从这两篇小说,进入了作者的主观世界。《蛐蛐》开始诱惑人沉醉了,《森林》写三个“阳壮壮的汉子”的攒劲憋气,改变现状实现理想的心理。在《森林》这篇小说里,佩甫以“没有关系”的乡下“弱势”蕴蓄愤恨能量、等待爆发的情绪,叙述着汉子“阳壮壮”改命运、打天下的内宇宙,是佩甫由外在描写到内心塑像的突破。这股对不公不平怒而自狠的情绪弥漫在佩甫此后的所有作品中,既是他明显的对立情感和思维、双线互比结构形成的源因之一,也是他追求平等、公正、仁义的思想内核在文字中作为社会判断基点的呈现。

1985年到1992年,是佩甫写作情绪最饱满激越的一段时期,作品由此直上佳境。这段时期的佩甫,以“地子”的身份进入了对中原大地的抒写。但这个“子”,尽管有血缘关系紧密相连,尽管佩甫从心态到笔势都与他们同荣辱共命运,但终究不是浸泡于乡村场的亲子,而是心怀亲近悉心观察着的外子。

1985年,李佩甫发表了《小小吉兆村》,这个中篇可以视作前一阶段的收尾,也可以看做新一阶段的引子。佩甫的文笔介入了村场里复杂的生存背景。我将它放在这里,是因为它跟这个新阶段的写作更为一致。佩甫灵魂里有个“黄土小人儿”,他之前不知道,经由“小小吉兆村”,他发现这小人儿在他心里守着一屋子的珠宝藏身门后。于是,他怀着狂喜打开门,放这小人儿到阔大的乡村世界里奔跑,然后追寻着他的足印一笔笔写下这村庄的精魂。佩甫的写作激情充分鼓荡起来了,这个时期是他创作生命力的勃发,既有对乡村记忆的默念怀想,也有对乡村历史的想象追溯,还有对乡村当下变势的急惶恐虑。有时候,他以人物或场景的拼贴组合描写一个村庄的风情;有时候,他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双线交替将小说直接扯入阔大的几十年的时空构架中抚今追昔;有时候,他以不可抑制的强烈情绪用第一人称的“我”和第二人称的“你”来倾诉解不开的困惑和挣不脱的自缚。

《红蚂蚱 绿蚂蚱》开始,佩甫在刚发现的自己的经验世界里,实现了真正的打通,他进入了自己的记忆和情感深处,找到了他语言的思维方式。这个作品像他模糊涵蕴了许多年而终于唱出的牧歌。这牧歌唱出了舅们艰辛中的善良,唱出了舅们灾难后的坚韧,唱出了舅们劳动时的壮美,还唱出了五姨一片真心换负心的可怜。佩甫带着满怀感激,和着瞎子舅的琴声,唱出了“姥姥的村庄”的“村味儿”,跟其他村庄一样五味杂陈混杂一气的“村味儿”。《红蚂蚱 绿蚂蚱》就像从心底深处缓缓流出的单纯明朗的前奏,不久,他连续写下这样的一系列中篇小说,如《红炕席》《送你一朵苦楝花》《黑蜻蜓》《画匠王》《无边无际的早晨》《村魂》《田园》《豌豆偷树》《乡村蒙太奇》等。但曲调就复杂而多变起来,好像几种不同的声音相和相冲,共同鸣奏着这乡村难辨明难诉尽的众生相。这乡村仍是无私而善良地给人以哺养,这大地仍是宽厚地托养着人的生息,但佩甫已经正视并且开始在大视野中的审视,写乡村阴暗而残酷的另一面。在《豌豆偷树》中,他再次聚焦“有毒的成长”,以一位教书育人的王文英老师的视角,深入到了乡村权力和乡人势力如何让一颗幼小的心灵在被伤得越残的情况下,一日日地弥坚起来。他痛恨地批判这没是非趋附强势的人场,他担忧这被毒素侵蚀了的心灵还能不能健康起来。《乡村蒙太奇》的最后,人们像黑夜里冒出来的一条条恶鬼,嗷嗷叫着抢光了保松家的果园,逼得保松以“上吊”进行控诉与讨伐。村场此刻像残酷的动物场,强者将弱者捆缚至此,将他们的尊严一层层剥下,弱者将更弱者捆缚至此,以更残忍的戾气施虐,发泄心头长久沤下的心火。

1986年《小说家》的第五期,发表了佩甫的第一个长篇小说《李氏家族的第十七代玄孙》(下简称《李氏家族》)。《李氏家族》是部很有价值的作品,既是当代文学第一部书写家族史的文本,又是佩甫被点燃后才思迅速喷涌的佳作,也是佩甫创作所抵达的第一个高峰。这是篇没有固定明确的意义指向、反有复杂意味多处潜藏,让人停顿沉思且不断有新感受产生的好作品。《李氏家族》用有限的先辈生活片段与当代人生活片段交替出现,组成了一个浩浩淼淼的无限延续的家族发展史。这家族历史的追溯,何止是李姓人的繁衍史?是每一个人隐在茫茫黑暗中漫长坎坷的来处,是我们民族从蛮荒到近代的动荡发展史。佩甫此刻已经进入了他后来不断深入思考的命题:时代变化中的乡人的生活动荡与精神不安。家族过去与现在的关联,佩甫有困惑与感慨,却不下结论,只是真诚而忠实地还原、展现,但在无声无息间还是敏感而机警地嗅到的那个气息:断裂。血脉代代相传,会有不变的东西在底部沉淀,但断裂和遗忘还是发生了,这在中国乡村的发展中,是已经公知的事实。先辈的经验不再构成今人的参照,先人的传统不再成为今人的守诫规约,先人的精神不再是今人精神的营养,先人的脏污也不再是今人反观的明镜。断裂则传统之根枯萎,遗忘则负面毒素重焕生机。《李氏家族》是佩甫写作和思考上的一次飞跃,是他确立知识者的理性审视和现实批判的体现,他赋予了人事存在以感情之外的眼神和视角,同时,创造性地使用了他以后常用的结构方式:双线并进,一条时间顺序的纵线,一条切开截面、多人事拼贴的横线。

说不清为什么,读《金屋》这部作品,让我常常在想起它时想起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两部作品都在改革十年间的背景前写作,后者怀着理想主义的相信,相信正在好、会更好,前者却是困惑和疑惧,担忧正在坏、会更坏;佩甫看到了“金钱”把人溃败得一塌糊涂,他看不到“人之为人”的存在,只是一群担不起自己命运也认不清自己灵魂的“愚众”, 路遥却塑造了一个亮在无数底层青年心里的精神模范式的人物——孙少平,他在贫穷境况中自尊自强,成长为有独立思想和精神的胜者。《金屋》无疑更有社会性前瞻性眼光和预见,但《平凡的世界》却更闪耀着个体生命人格尊严的光芒。《金屋》是则 “寓言”,它将写作意义的指向延伸到未来的茫阔时空,在佩甫的创作序列中,它是部重要的过渡作品。这时的佩甫,一股脑扎进现实漩涡中,带着先天的距离感,敏感而警觉地辨析着“扁担杨”一丝一毫变化的来由和本质,他用象征性的“金屋”预言了时代转型中的茫乱、人心的失衡。“金屋”是大地上突然耸起的时代象征体,是关于大地在物质进程中命运的寓言,它以无法抗衡的诱惑与力量搅扰着村庄曾经的宁静与安稳,给村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乱和灾难”。《金屋》写得劲儿大气儿足,读来让人心怦怦直跳,有几股发源不同灵魂的紧张和悲壮相互撞击着左冲右突。在这部长篇里,佩甫开始重点思考“人场”关系学和“村场”成长课,这是以后佩甫作为思考核心的“人与土地”关系学的具体组成部分,佩甫的这些思考,和后来的认识同一方向,前呼后应地呈现出不断完善、深化的清晰轨迹。难能可贵的是:佩甫在“众人皆醉我独醒”中焦灼不堪,但他却有客观、宏观的历史眼光,他明白这发生是过程的必然,这代价亦是必然。小说的结尾他写到:“一位有眼力的村人说:扁担杨村注定要经受这么一个罪孽深重的时期,注定要有人接连不断在那邪光里经受一次又一次痛苦的洗礼。在千百次血与火的冶炼熬煎中,那一声声灵魂的呻吟也许会唤醒扁担杨村那些最优秀的后人。”④同时,在感情依恋与理性认识中他倾向了后者,毫不遮掩地直面并揭示了这块土地的残酷与偏狭,在人们生生不息的繁衍中,这个生存场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习惯和规则,这习惯规则所具有的强大力量附体在一群人身上,毫无情理地“同化”或“排斥”着不一样的异己,成为民族根性顽固未变的劣点之一。

这个时期的佩甫,怀恋没有导致对乡村的乌托邦虚化,而是导向对乡村事实的更多关注以及由此而来的更多理解、认识和反思。于是,他的土地情感让他痛苦于他的现实发现:年轻人对土地的背叛与逃离,麦玲、小妹、杨如意……向往新生活的欲望与挣脱旧生活的枷锁,让他们义无反顾,但得不偿失的代价让这些失迷在佩甫心里砸下沉甸甸的坑窝。

1992年,佩甫写了电视连续剧《颍河故事》——堪称乡土电视剧史上的经典。尽管其情节和人物是几个中篇的合成,但还是消耗了佩甫大量的经验积累,和据经验生发想象性细节的能力。佩甫惶恐地感到提笔空空的危机,于是,1993年就成了佩甫的着力寻找突破的调整期。他长久“面壁”,既对自己的写作进行了阶段性总结,又对整个中国文学进行了深入思考,在这两相交叉的总结和思考中,他意识到必须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和语言体系,必须切入精神深处,写出超越“具象社会学”意义的作品。他仍然视线朝下,面对生活的林林总总,在成因链条的追索中,将文字意义深化到社会学之上的历史文化、人性终极等层面。他继续尝试写城市,从家乡小城转向到身处其中十来年的省城,并延续《金屋》的思索,加大笔力集中写欲望病源侵入人心后所引发的系列精神疾病。但怎么写呢?他不愿另辟蹊径,而是让自己的“魔幻”或者“超现实”的小尝试继续拓展,不再是某个具体意象的“魔幻”——比如《金屋》中生硬插叙的金屋的魔幻色彩,《画匠王》中“蛋儿”破袄处的“小麦芽儿”,《满城荷花》中老徐脸上的“人面桔”,而是想整体尝试,探索一下自己在这种写法和想象上的极限。于是他写了《城市白皮书》,借一个有特殊功能的小女孩的“眼睛”,呈现一系列的关于人灵魂形象的“意象”,并让这些有病意象成为长篇小说的主体内容。佩甫也受着现代主义(尤其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诱惑和逼压,心里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不信猫不吃生姜的倔强和不服的性格起了作用,他非要尽全力试一试,非要让自己以非现实的“通灵”叙述进入时代生活的本质深层——繁华表象下危机潜动的时代精神深层。这个因病而开了天眼的小女孩能穿透皮肉看见人五脏六腑的花花肠子,能穿透建筑物看清别人家发生的种种事情,她发现,人心里都有病,各种各样的。她的眼其实是佩甫透视世道人心的镜头,他将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平凡人的内心抖搂个小葱拌豆腐,可见他观察之久、归纳之细、沉淀之久,但这部小说最终还是流于现象整合类的病相报告。并且因画蛇添足地用了“魏征叔叔”的视角和叙述作为补充,一下子将意义空间填塞得过满,像城市的景观一样,连物与物之间的空隙也不存在,让人在有意暗示或明示的密集主题指向中透不过气来。佩甫用力过猛,以千斤重写千斤重,灵动不起来。

1999年,李佩甫的代表作《羊的门》由华夏出版社出版,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大象有形,佩甫写的是养人的大地千百年中所形成的“意形”,是关于中国人社会生存真相的村庄寓言。相信读过《羊的门》的人,一定会被前边写土地和草的篇章震惊住了,没有人这样写过,这么新鲜,这么细致,感觉捕捉这么准,平原的气息——混合着泥土味,青草味,和人的鼻息,就在眼前、在耳边。《羊的门》是当下生活的寓言,呼天成形象的内涵就是这部书的寓意所在。呼天成谙熟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他们草般坚韧,羊般无主,他们不可能承担和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需要一个责任感和能力都强大的“牧羊人”,既手握皮鞭管理他们的日常,又能领他们到丰沃的草场;他深谙土地文化的内核蕴含着现实规则中的有效主导力量——人情,所以他善于经营人场,善于长线短线地以送“私恩”来编织牢固可靠的人际网,以求关键时刻的“公报”;他高度集权,心底坚硬,不仅规划了村民整齐一致的日常生活模式和思想模式,还保留着封建统治者的“独尊”“极权”;他炼“易筋经”,将外圆内方的智慧以不扬之平的韬略深藏,想完成一个“圣者”的自修,但深具讽刺的是,在貌似完成或战胜中,他远离了自身,失去了自身,连基本的生理欲望的渴求和能力也丧失了。

《羊的门》是典型的双线结构,呼家堡是主线,颖平县是副线,副线印证了主线的实效,是主线意指辐射全国的外证,暗示着这是部国家场的生存寓言,呼家堡不仅仅是一个村,它外联着县,省,国,并因其如鱼得水的发展与通达而象征着这村里的生存规则实质是整个社会规则的外化。读《羊的门》会有中被淹没的感觉,好像水要消失于水中,人要消失于人场中。我于是特别焦急地想在《羊的门》中发现“人”,一个健康、茁壮、完整的“个体”,我看到成者呼风唤雨,但其个人性丧失了,败者俯伏顺应,其个人性也丧失了。“人”哪里去了?剩下一个谢丽娟吗?她也是沾染了病菌泡一阵染缸了的。这就是土地蕴含的内核吗?“人”从来没有作为过“人”,作为过“自己”?我深陷在一种连同自己命运在内的悲哀中——土地之子无法逃离、爱恨交织的悲哀。

富裕了的呼家堡人为什么在呼天成死后发出一夜狗叫?富裕了的“造假村”村民为什么在蔡花枝被抓走后个个缩回脑袋,甚至不去照顾他的瞎子娘任其饿死?佩甫逐渐强烈地认识到:物质贫穷对民性的伤害很大,但精神贫穷的伤害更大,物质富足的国人并没有同时精神进步,反有因物质繁盛而刺激出了更多欲望、欲望将民族精神往更低处拖去的社会现象。《羊的门》后,佩甫就着重思考着精神贫穷、如何摆脱精神贫穷的问题。于是,他写了《城的灯》,这是他力求表达精神拯救的意图,但有“病急乱投医”的急切盲目,有终开不出药方的精神无助。《城的灯》的突出意义在于刘汉香这个人物形象,其显目败处也集中在此。佩甫为求她形象的典范完美,在她身上迭加了太多优点,且不敢让她沾染任何俗世之乐或俗世之浊,最后干脆将她生命的本能需求也禁锢起来。虽然佩甫在扉页引用的仍是《圣经》中的话,但刘汉香却是民间传统道德所升华出的当代圣女、当代烈女,她宽厚善良,将渡众生沉沦之心放在弱肩,但不堪重负,最终丧生在风气浸染的年轻人的“恶”手下。刘汉香比呼天成单薄、虚弱很多,但她是佩甫的精神理想化身,尽管其构成要素带着源于民间源于过往的陈旧,但他在后面文字中还是像在写一首悲壮的诗歌,关于昂扬与挺拔、纯粹与执着。佩甫想往更虚上写,想从这片土地上升华出一片神性之光,但这片土地的现实气太重了,她最后还是“玉碎”在现实的泥沼。但佩甫最终成全了她,也成全了自己的执意,让她成为大地上的一个“传说”。佩甫以文学价值上的牺牲堆起了一个供人们下跪忏悔的“香姑坟”,点亮了一盏城市进程中灵魂迷途知返的“灯”。《城的灯》中,点心匣子、烟盒纸做的作业本等过去小说的细节再次出现,暴露出作者生活体验的透支,他对当前农村生活不再熟悉,不再亲切,不再理解。这恐怕也是50后作家长期与时代对话式写作所面临的整体困惑与不足。

《生命册》是耗费佩甫心力最多的一部作品,因为在写《生命册》之前,佩甫似乎就明确了这部书对自己终生写作的意义。于是,他将50多年的生活经验和30多年的写作经验都在心里重新盘点,再次在面壁状态中长久反刍,他渴望多方面的突破,而突破对于拘谨而求稳的佩甫来讲,是件不易的事情。这部作品,事实上是在检省来路的过程中思考前途:社会发展的几十年现象反思,试图在困厄中寻找“让筷子里立起来”的方法;叙述状态和方式的经验反思,试图克服以前写作的明显不足。印象深刻的变化是:是时间的磨砺让佩甫缓解了情绪,面对社会世相更加理性宽和,于是,那常常敛不住的惶急之气几乎不见,叙述从容舒缓,从而尽力避免了《羊的门》《城的灯》的“半部现象”,以长至五年的时间硬是将三十多万字的写作情绪和思索一撑到底。这是有意做到的,为这点,他甚至把自己的写作情绪和状态再次调整到了“蚂蚱时期”。同时,他“取长”延续这么多年攒下的写作经验,过去乡村场的构成人物仍写得鲜活生动,命运感很强。但在这些人物和情节中,那背草捆、编席子、吃百家奶、烟纸盒写作业等的重复性内容,仍凸显着一个“外子”凭听闻目睹所得的经验在生发作家想象性细节过程中内源不足的制约。但是,他很注意积累与时俱进的新经验:一方面频繁地下农村走,了解新变化,沉淀新感受,着意弥补90年后农村生活经验匮乏而导致的“慢拍”“跑调”现象,一方面积极发掘积攒下的都市生活经验,并保持与周遭变化同步“合拍”,主动炒股,体会人物可能有的心态起伏。他让几十年的“郑州”生活体验发酵出了一种独特气味,与乡村场的变迁混合一起,显示了中国大地上城乡场已难分彼此,共同经历着时代的急促变动,这让作者对于社会转型的思索更加深远。

一个作家所创造的人物序列里,一定有一个是他自己形象的“孪生”,而《生命册》中的吴志鹏,就是佩甫自己,他第一次破天荒地写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人物。吴志鹏身上叠印了佩甫的经历、思考、性格和情感,他的“有背景”,他的“背着土地行走”,其实就是佩甫在坦陈这么多年来他与土地的关系和这关系的因缘,土地给他的沉重是注定,给他的成全也是必然,是土地让他保持清醒,在时代漩涡中得以身入心离、适可进退。佩甫以自身体验塑造这个人物的用心就在于此:精神贫穷的人们只有精神富足才能得到拯救,精神富足的表现就是一个人有思想、有认识、知反省、能修正。他的形象是刘汉香形象的延伸、克服与超越。这部小说是佩甫关于农村与城市现状的思考,城乡在这个历史点以奇特的组合同质化了。“《生命册》的城市叙事包裹了故乡人的命运,而乡村叙事又演绎了现代性的嘴脸,它们是彼此依存、难以割舍的充满了自身矛盾的整体。”在这部整体性的城乡叙述中,佩甫的新发现和新认识得以充分表达,但新困惑和新忧患却在怅惘中难以解决,他只能回归无梁村,在目睹无梁村的“水尽鱼飞”后,试图寻找“让筷子立起来”的方法。他就这样一如既往,在发现后思索,思索后困顿,困惑中寻找,即便自知无望也决不放弃希望。他就这样在不知何为但定要为之的结尾,强化了回归健康人性、理智“正面建设”良性社会发展的宏愿。

佩甫对文学怀有神圣之心。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佩甫特别激动,他说:莫言为我们这一代作家的写作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佩甫内心里有和深切的社会责任感一样重的文学使命感。文学对于佩甫的意义,是出口、寄托、追求,是佩甫几乎整个的世界。他愿意沉溺其中,他甘心摒弃一切享乐与闲暇,烦恼与实务。他希望以委屈、牺牲去维护的一个不受干扰的世界。他把他的情感、思想、痛苦都投射到了这个世界。他的文学世界是一句句大地的声音,从遥远处而来,从历史深处而来。佩甫热爱这块土地,他一次次凝视,一次次反刍,一次次形而上地深思。于是,这块土地在他心里发了酵,散发出混杂而强烈的气息,那气息日夜流转在佩甫的血液里,飘散在他的口鼻前,他时而沉醉时而厌恶,时而激动时而愤慨,时而在简白中温暖,时而在芜杂中绝望。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逃不过的作茧自缚,因为性格,因为经历,因为情感,因为思维。佩甫比较保守、克制,因此局限性明显,导致读者对其重复性细节、类型化人物、社会性总结、单向度推进等方面的阅读倦怠。但佩甫就是这样,当他将目光紧紧地锁在大地上的一切的时候,久久注视的大地就是他的视域和精神注焦,忘记了仰头看看天的高远,星河的灿烂,忘记了闭目任神思自由玄游几番。

孔会侠 郑州师范学院

注释:

①李佩甫:《上网写字不能叫创作 警惕庸俗化的泛滥 》,选自《中华读书报》,2012年5月3日。

②李佩甫:《黑蜻蜓》,《中国作家》,1990年5期。

③李佩甫:《二怪的画》,《莽原》,1981年2期。

④程德培:《李佩甫的“两地书”——评〈生命册〉及其他六部长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