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意象”:中国都市文学叙事的新景观
2016-11-25王素霞
王素霞
“深圳意象”:中国都市文学叙事的新景观
王素霞
当年要在深圳“杀”出一条血路的先驱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1980 年8月26日,这个看似平常的日子,几十年后,会成为一种为中国现代城市建设勇开先锋的纪念,同时也形成了一个路标,彰显着中国当代改革开放的鲜明指向。以深圳特区为中心的“南方”成为中国人的一种梦想,甚至“意象”,它唤起了中国人多年来对金钱与物质生活的心理欲求与热烈向往。尤其是深圳的建设,连同其文学形成了一股新的叙事力量,我们称之为“深圳意象”,它以先锋般的姿态从隐藏的角落浮出了海面,呈现了城市文学的新景观,而且以不可低估的话语力量极大地释放了人类欲望并控制着城市文学的基本走向,由此也彰显了城市文学的疲乏、困境与突围。
一、“街道经验”叙事的历史变迁
文学家派克认为可以从三个角度描绘都市:从上面,从街道水平,和从下面。①从上面观察,指站在城市之外,用局外人的眼光观望城市,城市是外在的模糊存在、抽象文化符码和混沌意象,代表与乡村文明相对的都市文明。创作者在这种视野里认同的是乡村及乡村文明,城市及城市文明完全是批判的对象。从街道水平上观察,是指创作者在认同中又与城市保持一定距离,在对城市进行贴切描绘的同时,保持清醒的批判意识。从下面观察,则是指发现城市的文化本能、城市人的潜意识和内心黑暗及街道上被遮蔽的事物,创作者进入城市的精神层面,在认同中保持疏离。
上述视角为我们提供了作家介入城市叙事的三种眼光:俯视、平视和仰视。不同的叙事眼光,对城市的表现力量就会有很大的差异。其中,城市的空间话语力量首先在作家“街道经验”的封闭或敞开的叙事旨向里得到了某种释放。因为“街道”是作家浸入其中的“街道”,它真实而全面地参预了城市人的现代都市生活,一定意义上,“街道”成为连接作家和城市的天然的媒介,并具有审美意义。
考察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的现代都市作品,我们发现,“街道”的空间话语意义的呈现几多变异,几经沉浮,游移不定。
比如三十年代的新感觉派、四十年代的都市抒写,这些文本往往有着都市表象的繁富绚丽和迷惑,有着纸醉金迷的典型的现代都市情绪、感官的刺激和性的魔力。而到了张爱玲的笔下,都市已经褪去了新感觉派的艳丽与浮华,回归到日常生活朴实的底色上来。其中,对日常生活的描述成为“街道经验”的细节,“街道”在她的笔下已成为一股叙事潜流,一种源源不断的生命力量,它真正参预了人的都市生活。
然而这种叙事力量并未长久,1949至1976年,仅存的与都市有关联的长篇小说便是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本部作品,由于文学被高度地意识形态化,我们所看到的都市内容已不再拥有日常生活的景观,而是充满了强烈的政治色彩与二元对立特色。这部作品将焦点转向工人阶级的生产活动和它与资产者之间的政治、经济斗争,都市欲望的主题被悬置,而“街道”也成为阶级斗争的舞台,它隐藏在政治意识形态之后,都市的文化功能被遮蔽。不仅如此,它同样留下了隐患甚至是垢病,即“都市”在一个漫长的时期内被政治、经济、思想等多重功能所替代,它退化为日后我所熟知的“题材”“背景”或“环境”。
文革之后,都市叙事经历了一个从沉寂至复苏的过程。随着被压抑的都市生活在上世纪80年代的复兴,随着经济改革的拓展,都市叙事也一步步走出低谷,但作家在小说中所要表现的是人对自身价值的思考与重塑,作品注重表达的是鲜明的现代意识而非都市审美特征。或者说,作家在表现这一时期的都市生活时,并没有将“都市”作为一种独立的审美对象突显出来并阐述一种清晰的都市意识,都市只是一个静止的舞台,我们看不到都市的起承转合也无法领悟都市的情感与价值,看到的只是人物命运的起落沉浮或各色事件的风起云涌,而没有从根本上理解都市对人物的影响或作用。“街道”只是展示人物生活的环境。此时,对人本的关怀远远超过了对都市本体的关注。
这类小说,从叙事视角来说,是从“上面”的“俯视”视角来观察城市。一定意义上,它沿续了“京派”的特质,内蕴着某些地域特色。它既强调城市化的利益,但也看到了农村在城市化进程中被都市入侵的危害程度,显现出或深或浅的批判性。1993年贾平凹的《废都》彻底颠覆了原有的都市叙事范式,掀起了一股声势浩大的世俗化潮流,使都市叙事完全褪去了残余的乌托邦色彩,重新回到个人欲望上来。此后的都市叙事便一发而不
可收。上海的怀旧叙事,张爱玲的重新解读,女性作家的私人写作与日常描述,新生代的欲望叙事与身体写作,无一不为这都市涂抹了光彩。90年代以来的都市小说已基本脱离了以前都市生活的原有叙事视角。这类小说,以都市人的“在场”而非“缺场”的“街道”叙事视角,热情地展现他们眼中的都市生活。他们对物质层面生活的趋之若鹜,对物质享乐主义的狂热追求,对商业关系、利益关系的无限认同,以及文本中透露的消费身体的观念,苍白无力的私人生活经验的敞开,隐私的极端暴露,甚至一切都是消费及被消费的观念等,都是现代都市生活带给他们的经验与感受。都市空间的消费与被消费,呈现了一种新型的、平面的、平视的城市主义文化。而这类书写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恰是作为经济特区的深圳,是深圳的作家们,首创了不同反响的“深圳意象”,以此开启了中国都市文学景观的先锋特质。
二、“深圳意象”:敞开的“街道经验”
深圳的文学创作应该说是最早进入城市景观的铺陈摹写,并在期间彰显了空间张力。1994年新都市文学的领先倡导及大力铺陈,《特区文学》的追踪呼应,大量写作者的激情创作,致使深圳文学在呈现出一派较为繁荣的景象,其中,最为鲜明的是塑造了大量不同于以往的空间“街道经验”,有着先锋般的作用与意义。
由于这是一座新兴城市,工业与商业并举,建设中的城市设施、城市景观与景观背后的思想、文化冲突则此浮彼长,形成了颇为复杂的拼图城市。所有那些空间背后所隐藏的故事,汇集成对深圳特区的新鲜书写。它加快了深圳的速度,并引起了全国的瞩目。在这类“街道经验”的叙事中,一方面宣告了新思想、新思潮的诞生;另一方面也呈现了对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价值观念困境的突围。在表达“深圳意象”方面,作家们主要是通过以下几种空间“街道经验”叙事来呈现的。
1.“工厂”与“公司”。
“工厂”,工业时代的产物,可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对它的文学表述相当贫乏,仅有的也只是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它是站在阶级的立场上,完成对资本家的改造,而不是对工人生活的描述。新时期以来,“工厂”成为一种题材,创作量猛增,但基本是对国有企业的改革困境的表达,是体制内的矛盾冲突。那么,当失去了体制的支撑,完全是赤裸裸的金钱和利益关系的时候,“工厂”就不只是一种题材,而真正成为一种意象,一种巨大的承载物,它投射了金钱的诱惑,也暴露了工人与资本家间的紧张、剥削和欺压关系,同时也折射了作为边缘人的生存困境,人的身体、精神与灵魂所受到的伤害,它成为深圳文学中的主要的空间叙事经验。
最早的林坚的作品《夜晚,在海边有一个人》《阳光地带》《别人的城市》,《花城》《下一站》为我们打开了私人工厂的大门,倾诉了不同于从新中国到新时期以来几十年间的工厂经验。“老板”与“工人”间的矛盾依附关系,令人诈舌;而阅读王十月《开冲床的人》《失声尖叫》,以及其他大量反映“工厂”这一意象的作品,你能切实地感受到“工厂”这一意象对深圳这座城市乃至对中国城市经济及思想观念的改变。
如果说早期的工厂还是在一种二元对立的视角中存在的话,“工人”对“资本家”的态度还依然是昂扬向上的理想主义状态的话,那么,那个在《下一站》中勇敢地指责资本家的“吹雨”和“我”已经在时间历史的磨练中,变成了《开冲床的人》中耳聋的李想,手被机器轧残的小广西。初期,因为对“尊严”的坚守,当资本家对工人进行人格污辱的时候,“尊严”战胜了“金钱”。所以,在作品中经常看到的是工人的“跳槽”、“换厂”。而后期,王十月的作品更多地表达出一种人的异化,一种被工业化时代的工厂及其意象所压抑和扭曲的困境。“私有制和剥削制度导致的诡异化,特别是随着大众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日益商品化、技术化、标准化、均一化,不仅使打工者沦为机器的奴隶,也使人在全面而疯狂的物化世界中,日益远离人的自然本性,变成文明世界的奴隶和理性精神的牺牲品,使得现代进入‘人之死’的时代。”②其中,对“人性”的关注令王十月的作品中弥漫着十分浓郁的人道主义力量。
在整个三十年的文学深圳景观中,与改革开放前期相比较,关于“工厂”这一景观意象的描述,后期的书写存在着一种变化:即突破了“工人”与“资本家”间的二元对立思想。早期林坚的作品洋溢着乐观、向上的情谊和对未来无限憧憬的美好情怀,以及社会学的认知意识。而到了后期,以王十月等作家为代表的作品中,人性的复杂性便浮出海面。“工厂”已经由一个简单的资本家的代言词,变成了一个意象,一个充满了蛮横、压榨、无情而又暗含金钱诱惑的黑洞。在这里,身不由己、无奈、伤痛的情绪贯穿基中。人在其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被金钱及欲望异化,即使变成了无声音的符号,也依旧无法逃脱它的吸附与沉沦。
在“深圳意象”中,与“工厂”相类的意象还有“公司”或“写字楼”等。这类意象有着“一石二鸟”的作用:既彰显了深圳这个城市蒸蒸日上的商业气息,又暗含了内在的人性较量与利益交易,有着相当丰富的认知作用。
2.“出租屋”与“豪宅”
“出租屋”的意象是一个特别的产物,它在深圳早期与二线关的结合,更加重了城市的负担,并将人们的视野引向一个崭新的空间,引起深圳的作家们对其涂抹重彩。它的狭小,逼仄,拥挤和昏暗,不安全与不卫生,它的“非人”般的日常存在,令所有关于“人”的尊严的话题抛之脑后。对“出租屋”的书写,是深圳作家的热点,也是伤痛,因为这里暗含着“身份”“尊严”与“金钱”的冲突与较量。从缪永《驶出欲望街》、吴君的《出租屋》,到王十月《出租屋里的磨刀声》,王十月《31区》,谭甫成的《小个子马波利》等等,还有众多相似的作品。他们通过对“出租屋”这一极其特殊和另类的空间的描述,以张扬的笔墨,淋漓尽致地书写了“出租屋”对外来打工者的身体与心灵的伤害。其中,困兽的体验,也是女性选择被包养的理由之一。
比如缪永的《驶出欲望街》,其中女主人公,在出租屋里是要小心提防,以免受到骚扰。而生活在其中,她对城市高大建筑的领会是不同的:“不远处那些高层豪华的建筑物,让她可望而不可及。”同时也让她“迷惑、动摇、不知所措。马路上进口轿车密密麻麻,身边鲜艳女孩成群结队。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和她拉开了距离”。而在她被包养之后,身处豪宅之中“那些高大的建筑物,现在看上去已没有了住日的威风。志菲突然觉得自己不再那么渺小无助,突然间有了某种支撑同,来深圳后第一次有了这种踏实的感觉”。作者议论:“如果出卖自尊可以获得尊严,赢来尊敬,那么她的坚守还有什么意义和必要?”后来又借男主人公韦昌的口说:“身份究竟是什么呢?是钱、势吗?如果权力和金钱散发的芳香就是身份的话,身份这种东西是多么的廉价而又昂贵。韦昌不能不暗叹这种芳香给予他的虚荣”。作品打破了传统的理念和秩序,将身份,尊严和金钱的关系置于新时代的背景之下,重新考量并定义“尊严”,以经济财富为根基,冲击着人们的传统理念,创新了国人的新思路,在一定程度上,起着先锋般的作用。
3.“高楼大厦”与“隐居密室”
所谓“高楼大厦”与“隐居密室”只是一种隐喻的说法,它暗含了城市街道的代表景观与家居生活的隐私地点,二者有着强烈的反差。深圳作为新兴的城市,其城市景观自然堪称美丽壮观又秀美如画,但对于每个人来说,依然潜藏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城市诱惑。因此,对“高楼大厦”或“隐居密室”的描述,也在一定意义上显示了这座城市的新特征。
就一般的城市文学而言,文学家笔下的“街道经验”,已不只是满足于描绘一个建筑风景,或是简单的消费记录,而是直接参预了城市的现代叙事。比如,城市的外部景观,像街道、高楼商厦、豪华的宾馆写字楼、购物中心、混乱的人流、蛮横的立交桥、别墅、酒店、奔跑的高级轿车等等,动不动就从上述小说中溜了出来;而人物私底隐藏的心理、情感和身体宣泄的尖叫则处处充溢在城市的内部场景之中,如光怪陆离的卡拉OK歌舞厅、酒吧、迪厅、咖啡室、夜总会、按摩院和空旷的居室等。在此,场景不仅提供了城市人生活的消费场所,它更呈现了城市情境之下各色人等的蠢蠢欲望。可以说这类创作构成了一部分深圳文学的真实内容,而书写这类作品的作家们也是深圳意象的创造者与书写者。他们是散居于深圳各处的非专业作家身份的写作者们。他们的笔墨,转换于“高楼大厦”与“隐居密室”之间,较早地探讨着影响人们生活质量与生命存在的话题。这些都市场景,主题词直逼叙事核心这类景观,一方面突显都市化进程中城市的风貌,以及这种空间的展开带给人们内心的刺激,从而展示了这类场所在当代都市时代特殊的承载与包容功能。
具体到深圳,作为一个容纳百川的移民城市,其城市景观的叙事在不同籍贯的作家笔下也便有了较大的差异。一是以“深圳”为叙述主体的“深圳景观”的表述者,他们以内视的目光透视深圳的发展与变化;另外一类写作是以外视角叙事,用外来者的目光透视深圳这座城市的变迁。为能更清晰地展示这座城市的时光荏苒,一些作家将深圳的地理名称十分鲜明地标记在小说的叙事之中,以此彰显城市的空间地理坐标。其中,最为突出的是邓一光的创作。
邓一光来深圳短短几年,“就敏锐地嗅觉了这座城市的特殊气味,在舆论高调喧嚣深圳的辉煌与高速之时,他却将自己的目光投向深圳并不辉煌的‘底层’;另一面,他让自己的笔触尽可能更透彻地切入生活的内部,写出了繁华背后的血泪,也写出了小人物们的挣扎和绝望。”③在此,军人的叙事视角已转换内化为针对深圳人性勾勒的城市写作,叙事眼光与叙述心理业已探入到城市内部的根底。其笔墨浸透在深圳的大街小巷甚至肌理纹路之中,思考纵贯于深圳的水土草叶之内,灵感流淌于深圳的高耸丛林之底,真诚率性而出,呵护、怜悯之情溢于言表。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把深圳当成一座森林,我不可能走遍这座森林,甚至连了解它都是困难的。好在我是这样一个生命,具有想象能力,以及讲故事的欲望,也许我会用我的写作完成一次对‘我的深圳’的建构。”④因此,出于这样的建构愿望,邓一光为我们描画了一幅幅他的深圳“浮城绘”。
逼仄的出租房、奢华的别墅、空旷的大海、拥挤的厂房,高耸的大山,闪烁在我们所能看到、想到和感受到的龙华、万象城、罗湖、红树林、仙湖、前海、梧桐山、莲花山、北环路、市民中心等等各色耳熟能详的深圳景观之中。你突然发现,平常就在你生活周围的景观,在此显得亲切的同时,又变得模模糊糊,这里既包含经济发达的地理景观,也囊括非常亲切美丽的自然风景区,如红树林、仙湖、梧桐山、莲花山等等,在这样一种集体性的地理叙事中,“文学深圳”景观由此塑成。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乃至市区中心,一个文学深圳的青春版图在此得以极力张扬和图画。
无论是哪种深圳及其所呈现的都市文学景观,都在多种维度上勾勒着深圳及其走在前列的都市变换多姿的心灵曲线,坚硬的城市背后是柔软如水的人心,只是“心”在欲望的驱使中,发生了不可理喻的变形。场景在此有了它的审美作用,人物在此也有了自己表演的舞台,这就赋予了它的两种意象意义:一是文化含义,它代表了都市人追求物欲的消费心理;一是叙事平台,它展示了都市人的隐私与欲望。作为在消费主义的浪潮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作家,物质生活的丰富使他们的都市情绪不同于以往,都市不再是指向现代化,而是指向了物质化。在此意义上,现代都市进程的飞跃发展,物质化文明的高速质变,人类占有欲望的本能均为景观的意象化表现提供了可能,因此,它是工业、商业文明飞速发展的体现,是都市进程里的必然结果。因此,在其中就会发现,当代都市人摆脱不了的孤独感、虚无感、压抑感及各种另类的、暧昧的、隐匿的情感和欲望,都可以在上述意象中得以尽情地释放和肆意地滋生。在此意义上,都市场景的意象化承担了小说的叙事功能,它独特地传达出崭新的都市经验和现代感受,并最终指向了欲望化的文化心理,从而建构出一套全新的消费社会的文化符码。
三、“深圳意象”的文化张力
从上述分析中发现,以“街道经验”为核心的“深圳意象”在小说中彰显了巨大的叙事力量,这种力量带给我们的是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因为在这种空间之下,城市已不只是作为依附的背景而存在,它经由人类的创造而变得富有生命的质感并展示了都市记忆的多重可能。
外部空间所带给人们的迷失、迷乱的压力已渐渐转向内部空间的为性、身体、权力等欲望所压迫的命运,“街道经验”也从物质化的巨大“集体空间”过渡到心理化的“私人空间”,并形成了渗透都市人内在生活方式的文化心理网络。在叙事上,由半公共空间进入到完全封闭却又敞开的私人空间,形成了一种非常私人化的叙事或表现,比如“窥视”“邂逅”“敞开”“享受”等,由此可见,公共的也是私人的,私人的也是公共的。这种特点带动了文学描述时的意象特征,即场景的意象化特色,由此也带来了都市人生存体验的碎片化、支离化、被动感、随意性等特点,以及街道空间的模糊性、拼贴性、迷宫性和网络性特征。
无论这些空间是怎样的,它一方面迎合了人们不断膨胀的欲望心理,成为各类商品的集散地,另一方面,它又是人们消费心理的最大的投射物。在此,所有的都市空间不仅是故事发生的空间和背景,更构成了商业与欲望交错的地理空间。小说家通过对这些空间的描述,最大张力地揭示了金钱对城市的控制力,由此也寓意了城市对于人类的控制。其实,在不断发展的城市化进程中,当人们越来越多地规划并建筑那些冲刺云天的高大建筑群的时候,当人们痴迷于内部空间以自身的欲望不断进行消费的时候,某种意义上,这些外在的冷冰冰的东西已经完全包围并袭击了我们,我们已被自身的欲望所控制并不能自拔,被钢筋水泥的外表所压迫并不能喘息,所以最后人类是被一种叫做“城市”的东西所控制并制约!这就恰如(英)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所讲:“小说的真实是一种超越简单事实的真实。这种真实可能超越或是包含了比日常生活所能体现的更多的真实。”⑤
就在这种真实中,我们看到了都市空间经验的多向辐射。这里不只有空间景观对都市人欲望的呈现及扩张,还有很多虚构并展现街道经验的途径。小说是虚构存在的途径,那么在都市中,除了我们所看到的景观之外,还有许多非常重要的叙事,比如人们的生活方式、价值取向、生活态度等。其中,参预叙事最多的是人们的身体经验。这里有两个层次:一是日常经验,一是思考与游荡。二者有时是相互融会的。换言之,在一种意象化与欲望化相融的景观中,对身体行为与日常经验的描绘常常能映射出人物的现代都市情绪与价值取向。谭甫成的《小个子马波利》中这个小个子就是此类人物的代表。
小说以外视的目光透视了一个人文学者是如何被都市所异化的。这包括:酒、色、物、欲。在深圳这个充满着物欲的都市里,他所处的地位与思索是极其尴尬的,小说在高潮处有一段描述,既写出了他的孤独,又以无奈的力量暗示了他的无力与无奈,并暗示了这类人物随时会被毁灭的可能。物质世界的奢华与人物心灵世界的阴郁比较,物欲所带来的疯狂与快乐在人物阴郁的心理中,投下的却是孤独与愤懑,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痴狂绝望。这种精神,是与商业原则潜在的反抗,是对物欲横流的反叛与抗拒。“人们被从密不透风一片黑暗的房间里骤然放出到光天化日之下,眼前照样一片花白,不辨方向。那就是说,人们缺乏良心、道德和责任感的准备,任何法规条文也约束不了他们。他们将为所欲为,直到大难临头。”⑥这个论断,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宣告的,直到今天,我们惊奇地发现,这种预言性质的结论,已在相当程度上暗示了都市化所带来的精神危机,这不能说不具有前瞻性,而且这种前瞻性的意义是不可估量的。
“深圳意象”带动了都市文学叙事的新景观。由于经济繁荣带来物质的极大丰富,大众消费文化的巨大冲击,致使人们的目光开始关注在都市本身,以及都市对人产生的巨大压力。从某一角度来说,巨大的景观对人的心理产生了无孔不入的逼迫感和压制力。都市空间经验所带来的文化张力已渗透在都市生活的各个层面,它影响着人们的生存状态及生存意识。人们生活在其中,既自由穿行,又为其所困,始终无法脱离这种空间的控制和制约。个体的人进入其中容易产生迷茫、焦虑和无能为力的心理压力。为了能够在都市中获得某种身份与地位,人为此而付出的代价也许正是城市人生中基本的冲突,而且,“过去一贯是单独地、孤立地发生的各种感觉,现在已不复如此了。同时,美和丑、兴趣和厌恶、喜悦和痛苦都互相渗透。过去总是完整地进入人心灵的各种情绪,如今在门槛上就裂成了碎片。”⑦
本文系深圳市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课题“‘文化地理学’”视野内的深圳与香港文化研究”的部分成果,编号:125A088。
王素霞 深圳大学
注释:
①Burton Pike:The Image of the city in Modern Literatur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1.
②张之沧:《后现代身体论》,《文艺学新周刊》2006.8.
③周思明:《穿透世相的灵魂书写——“深圳八大家”小说丛书读后》,《特区理论与实践》,2011年第5期.
④刘悠扬:《邓一光:“我必须对这座森林发言”》,《深圳商报》,2012-10-24.
⑤(英)迈克·克朗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6月第1版.
⑥⑦弗里斯比:《现代性的碎片》,商务印书馆,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