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对宋代园林空间艺术建构的影响
——以宋代园记散文为考察中心
2016-11-25李小奇
李小奇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文学】
唐诗对宋代园林空间艺术建构的影响
——以宋代园记散文为考察中心
李小奇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摘 要]宋代的园林实体虽几尽消逝,幸有正史、笔记、诗、词和六百多篇园记散文等资料记录下当世园林的样貌。与其他资料相比,园记散文的记述更为详细,在以文字构筑的文学空间中立体再现了园林空间中的林水景观和园居生活。从宋代园记可见,唐诗对宋代园林影响深远。它直接影响着宋代物质园林空间卜筑的意境和艺术手法,还融入了园主的生活情趣、思想情感,构建起园林的精神空间。本文以宋代园记为考察中心,呈现唐诗、宋园艺术融合的文化现象,抉发唐诗在宋代园林双重艺术空间构筑中的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唐诗;园记;宋代园林;物质空间;精神空间
中国古典园林作为人类理想的身心归处,从产生之初就融入了中国古老哲学“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念。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渐融汇了文学、绘画、书法、音乐等更多文化因子,在物质园林空间内又附加上一重精神空间。园林不但是物象形态,更是传统文化的载体、士大夫精神气质的寄托。
宋代园林实体今天虽然已消失殆尽,幸有正史、笔记、地志、金石碑刻、诗、词和六百多篇园记散文等资料为当时的园林留下宝贵的底片。宋代的园记散文与其他资料相比,更为完整详细地记录了园林的状况,又是对当时园林艺术的直接阐释,在以文字构筑的文学空间中立体再现了园林空间中的林水景观和园居生活,传达出宋代园林的格调和韵致。从宋代园记可见,宋代园主尤爱唐诗,唐诗对宋代园林精神气质影响深远。它直接影响着宋代物质园林空间卜筑的意境和艺术手法,还融入了园主的生活情趣、思想情感。宋代园主诗化的生活方式和艺术思维赋予宋代园林以丰富的文化内涵,构建起园林的精神空间。本文以宋代园记为考察中心,通过园记散文、唐诗和宋园的跨类、跨时、跨界研究,呈现唐诗宋园融合的文化现象,抉发唐诗在宋代园林双重空间构筑中的艺术价值和意义,抑或可以为唐诗的本体和接受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方法,对揭示宋代园林的文化内涵、推动园林文学研究也会有所裨益。
一、唐诗艺术影响着园林物质空间的卜筑
园林是一门造型艺术,同时也是一门融合了文学、书法、绘画艺术手法的综合艺术。园林深受文学的影响,即明代陈继儒所总结的“筑圃见文心”。园林文学研究者曹林娣曾言:“寻绎中国古典园林的文心,《诗经》风雅、庄骚、唐诗、宋词等无所不有,或为直摩化境,或神行而迹不露。”①曹林娣:《中国园林文化》,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版,第261页。文心可直接化为园林现景,赏心悦目;也可融入造园理念,神行无迹。唐代辉煌的诗歌成就既影响着宋代园林卜建者的审美思想,也影响着园林卜筑的艺术实践。
(一)以唐诗意境为造园蓝本
以诗入园,景与诗合。宋代许多园林景观正是以唐诗意境为参照,成为园林造景的范本。如潘畤《月林堂记》所记:
余自幼喜读陶渊明、杜子美诗,渊明有“性本爱丘山”,子美有“月林散清影”之句,每志斯言,他日作舍,环竹而居者,必榜以“月林”,面山为堂,必榜以“爱山”。②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25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1页。
园主潘畤自幼喜爱陶渊明、杜甫诗歌,十分赏爱杜甫《游龙门奉先寺》中“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之名句,③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页。诗中描绘明月清辉普洒林间,树影婆娑的情态,潘畤读而爱之,爱而造之。“月林堂四面皆修竹,余少所志,于是乎得。”“月林散清影”的诗景成为造园的审美参照,诗境终成园景。
史浩《真隐园铭》中记述自己西湖边的真隐园,皇太子为其大书“四明洞天”,“于是始得累石为山,引泉为池,取皮日休、陆龟蒙《四明山九咏》,仿佛其亭榭动植之形容,而园遂落成”④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00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63页。。可见史浩对皮、陆歌咏四明山诗的喜爱程度,自己的真隐园几乎就是依据诗中所描绘的亭榭动植的样貌建造而成的。
王十朋《绿画轩记》:“予尝读韩退之《南山诗》,有‘浓绿画新就’之句,爱其清新峭拔,恨斯景之莫见,今此轩之秀,庶几其仿佛。采其语而名之,可乎?”⑤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09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2页。韩愈诗中所绘之景在绿画轩前得以真实再现,轩前浓绿满眼的园景与诗意相吻合,园林意境以诗歌意境为蓝本,诗歌又可作为园林景观意境的概括性提炼。
唐代的山水诗、写景咏物诗都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成就,园林又是由山水、花草、树木经过艺术化布局形成的景观序列。许多景观要素已经是唐诗反复歌咏的内容,诗歌意境与园林意境很容易一触即合,自然成为宋园景观卜建的首选。
(二)以唐诗点景
古典园林文化研究学者王毅指出园林“以具有文学性的语汇来提示和装点园林景观,在园林环境中营造出文雅的氛围,各种园林景观和空间在具有文思之美理念的设计下,成就出超越其拙朴形态的绮华隽雅”⑥王毅:《翳然林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9页。。宋代园林大量采用唐诗语汇作为景观题名,对造景旨趣作出精当提示,起到点景的作用,形成诗化的景观。
中国古典园林的构成物质要素主要有园林建筑景观、山水景观、花木景观。“建筑和园林的艺术处理,是空间处理的艺术。”⑦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3页。建筑景观不是孤立的,往往与其他的景观相互联系,映衬生辉,共同构成完整和谐的园林景观体。在整个园林景观序列中,建筑总是处在景区观景的最佳位置,或是处在景观转换与衔接的关键之地,是引导游园者观景的最宜路线和明确视觉标志。建筑景观的题名是对该景观区景致的艺术概括,起着点景的作用。此外园林全景总是由一个个小的景观区组合而成,每个景区都有一个富有特色的主题,或以幽深丛竹,或以连片梅花,或以流水池沼为主景,兼与其他建筑、花草、小品构成一个独立的景域。构园者会为该主题景区取名以概括。正因为题名对观园具有提示和引领的作用,所以构园者特别讲究题名。词简意丰的唐诗题名,俯仰皆是,诗情诗意处处流动,迎面而来。园林主题的诗化使中国古典园林形成了独有的精神特质。
宋代园林以唐诗题名的非常多。诗意化的题名能引发诗性联想,为园林水木披上清华之美,还能引导游园者领会园林构景的心意所在。记园者有时不点出诗题、作者和诗句,需要观赏者或者阅读园记者靠自己的诗学修养揣摩其中的诗意,属暗用。如司马光的独乐园中的“弄水轩”:
堂南有屋一区,引水北流,贯宇下。中央为沼,方深各三尺,疏水为五,派注沼中若虎爪。自沼北伏流出北阶,悬注庭下,若象鼻。自是分为二渠,绕庭四隅,会于西北而出,命之曰“弄水轩”①曾枣庄等:《全宋文》(第56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7页。。(司马光《独乐园记》)
“弄水轩”是欣赏该区水景的最佳视位,处在这个位置,可以俯瞰注入池沼仿佛虎爪的水脉,赏玩如若象鼻的悬瀑,欣赏水庭相依、手牵目送的缠绵情致。“弄水”一词最能体现对亭前水景的尽情赏玩。该名取意于唐代杜牧的《题池州弄水亭》“弄水亭前溪,飐滟翠绡舞”②(唐)杜牧撰,陈允吉校点:《杜牧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2页。。司马温公在《独乐园记》中并未点明,此为暗用。
另一种情况则是记园者解释了题名的缘由,交代诗题、诗作者或者诗句。如张牧《连江惠悦堂记》记述了福建连州赵侯建造公署园林,“堂之始立,牧适至,获与观焉。堂未成而牧去。又逾年再来,则堂既成,而教授何公庇榜之以‘惠悦’,盖取老杜‘惠爱南翁悦’之句”③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94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284页。。鲍同《西湖记》记桂林西湖公共园:“其中流平沙隆出波面,如岛屿,因筑亭其上,命之曰瀛洲。植卉艺竹,映带远近。南闸招提西隐山为亭,每游览,则忆家山,因命之曰‘怀归’。北依茂林,俯流为阁,用老杜湖水林风之句,命之曰‘湘清’。”④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01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
由园记作者点明园林诗意题名,是对园林审美艺术和园主文化修养的双重解读,可以帮助阅园者更好地静读园林,领悟筑圃文心。吴儆《竹洲记》记园有一亭名为“静香”,“以其前有竹,后有荷花,用杜子美‘风摇翠筱娟娟静,雨浥红蕖冉冉香’之句为名”⑤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24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页。。记园者交代了静香亭得名的杜甫诗句,是为明用。此句乃出自杜甫《狂夫》诗。竹洲园的静香亭,前修竹,后香荷,与杜诗写景相合。点出杜诗着意于诗句可能引发的联想,风摇翠竹的静好、雨润红莲的清香会调动赏园者和阅文者的视觉和嗅觉机能,让园林静止的景观鲜活起来,打开自由想象的空间,不同天气不同时令所能见到的姿态情致全部浮现在眼前,园林借助诗歌无穷的文化张力来绽放自身蕴含的内在美。再如刁约《望海亭记》云:“昔元微之罢相领浙东观察,尝有《酬郑从事宴望海亭》诗,请复亭名曰‘望海’,乃然之,仍以诗附于左方。”⑥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0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页。元稹诗作描绘秋天登上望海亭所见:四面湖山,树木葱茏,舟船争渡,稻田满野,景色秀美。据文中所记,刁约大中祥符年间来越地时,常游于此,“时州将高公绅植五桂于亭之前,易其名曰五桂亭”。四五十年后,刁约守此郡,寻访旧迹,亭与桂树俱废,只有荒墟一片。于是重新修复扩建,恢复“望海亭”的旧名,刻元稹诗于旁。“望海”的题名,最切合“亭之胜,诸景丛集”的现地性,也是对前世文化遗存的回应。元稹诗作提示着此处美景可赏,为“望海亭”涂抹上一层明丽的文化色彩,引发后人的无限追忆。
宋园题名不完整引用唐诗原句,而是直接择取其中的字、词或是间接取意来作为园景题名,构成宋园独特的诗化景观。唐诗总是能契合园主及园记作者的心灵,诗境、园境与心境三位一体,共同构筑起宋代的园林文化风景。
(三)唐诗意境启示造园匠心
园林是人化的自然,物化的心性。园林造景手法多种多样,任何一种设计匠心都是为了使园居者或者游园者能最好地欣赏园林美景,在园林中获得与天地之理、万物之性的内在交融和沟通,于物我合一处体悟中国古典园林所追求的“天人之际”的哲学境界。“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①陈植:《园冶注释》,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页。明代计成认为造园最重要的技法就是借景,借景的手法多种多样。后世的理论总是在总结前代经验的基础上形成的,早在宋代,园林的卜建过程已经在成功运用这些造园的技法。从宋代的园记散文看,唐诗启示了诸多借景造园的匠心,成为造园审美理念的诗化载体。如:
亭之阴望乎原邑,曰延搜之亭,取少陵所谓“广原延冥搜”,思之寓也。楼曰湛晖之楼,取仪曹所谓“星汉湛光晖”,目之寓也。楼之右水天相永,弗可纪极,故榜之曰纳纳之轩,取少陵所谓“纳纳乾坤大”,量之寓也。②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18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300页。(员兴宗《汉嘉李氏林亭记》)
李氏林亭中的唐诗,不仅仅是题名的来源,更是园林布景审美理念的一种体现。亭、楼不仅是园林景观的组成部分,还是园林观景的驻足所在。居高临远,目之所及,天地广阔,众景尽收眼底,令人思绪绵远、心旷神怡。亦如计成《园冶》中说:“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③陈植:《园冶注释》,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26页。杜甫诗《奉同部给事汤东灵湫作》有“阆风入辙迹,广原延冥搜”④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79页。句,描写的是皇上驾幸骊山,车马到达山顶,举目远眺,遥视辽阔天地的情形。园林“延搜”之亭体现了造景中的远借之法,将园林之外的原邑纳入园中登临视野,将园内园外景象融为一体,通过景观平远视线的延伸表现出宇宙的无限广大。而“湛晖之楼”取自柳宗元的《夏夜酷热登西楼》:“苦热中夜起,登楼独褰衣。山泽凝暑气,星汉湛光辉。”⑤《柳宗元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97页。描写自己在炎热的夏夜难以入眠,独自披衣登楼乘凉,仰望天空,看到星汉灿烂,清辉如同湛卢宝剑发出的寒光。“湛晖之楼”的取名从借景角度上看体现的是仰借,从借景对象上看为虚借之法。登楼所见夜空星月,是特定时间、天气下才有的景象,非园林实景,非园林中景,因高楼的地位优势而易得易赏,也就是计成在《园冶》中所讲的“应时而借”。⑥陈植:《园冶注释》,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页。而“纳纳之轩”出自杜甫的《野望》“纳纳乾坤大,行行郡国遥”。⑦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973页。取其纳景之意,俯借楼右水景,园中收纳园外水天浑融凑泊之意境。“能否通过园林与更广大的自然景观融合而表现出宇宙的无穷境界,始终是衡量造园艺术高下的标准。”⑧王毅:《翳然林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87页。园中亭、楼、轩的诗化命名皆体现了造园的审美理念和艺术法则。
上为重阶广堂以御宾燕,其前可以席工步珩佩之节。环堂为画疏绮寮,可以来沓递之景,而尽啸歌俯仰之适。李白尝有诗,以谓“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使九江之秀可揽而无所遗者,非此无以当之。⑨曾枣庄等:《全宋文》(第77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342页。(沈括《江州揽秀亭记》)
沈括记述江州太守履中修缮园林中庳陋倾废的台观,欲使之焕然一新,与民同游同乐。园中正建一亭,缘于李白诗歌取名“揽秀亭”。李白有《望庐山五老峰》言:“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⑩王琦:《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844页。其诗歌气势豪迈,表现九江秀色尽收眼底的庐山五老峰的高峻气魄,和江州揽秀亭造景法相合,不论置身重阶广堂,还是依亭凭栏,都可以尽情观赏到群山大江、茂林篁竹、荷芰清池,俯仰啸歌之间,寄身林泉以歇心适意。“揽秀”体现的是借景中的俯借和远借之法,以突破园林实际空间范围的限制,实现园林景观与大宇宙的融合。
借景是园林造景的惯用技法,故在宋代园记中触目皆是,再如韩元吉《云风台记》所记乃永嘉黄使君坚叟的数亩小园:
面山者为堂,面竹者为亭,作室于花间,置槛于溪涘,则既有名佳之矣。而昭武之南山,最为奇秀,联属如屏障。其西则君山,远在百里之外,耸直倚天。城之中有山号登高,熊踞而虎卧,林木苍然,大溪络其下,东北诸峰,合沓四出。坚叟筑台而望之,其崇仅寻丈也,凡一郡之山无逃焉。书来请予名,予少尝寓昭武,与坚叟游其山川,胜概历历可想。则以告之曰:韩文公诗,有云“东堂坐见山,云风相吹嘘”。子之为是台也,以山故耶,山之状不可以名,盍试以“云风”命之,何如?①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16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5页。
宋代郭熙《临泉高致》言:“山以水为血脉,以草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②郭熙:《临泉高致》,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韩愈《示儿》“东堂坐见山,云风相吹嘘”③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70页。诗中体验到的定是山中烟云变幻、不可名状的无穷韵致。风云台正是要因借昭武之南山、西面君山、城中登高山之景。黄使君坚叟建造“风云台”,借收一郡之山于眼底,欣赏苍山秀木、远岫环屏、动静流转之美。
除了借景还有映景、对景造园技法。如李流谦《绵竹县圃清映亭记》:
乃凿池筑亭,以当水月之会。长林屏其前,迥阔超旷,日入云破,暝色徐展,推璇魄而贮之,涵液沈渍,神与形融,殆不可以声偶。取退之《月池》诗二字,题其颜曰“清映”。④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21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5页。
绵竹县圃“清映亭”取意于韩愈《月池》诗:“寒池月下明,新月池边曲。若不妬清妍,却成相映烛。”⑤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20页。池水澄澈,平静如镜,一轮明月涵映水中,光影氤氲,虚实相生。在绵竹县圃于宁静的夜晚伫立池边,必然会“境心相遇”,水月辉映带给赏园者的审美体验必然是超凡出尘的,个人情怀自然会融入到无限宇宙空间中。“顿开尘外想,拟入画中行”⑥陈植:《园冶注释》,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119页。的园林美正是月、池之间映景(也可称为镜借)的造园技法产生的效果,来自韩愈诗歌的“清映”题名,体现了园林造景巧妙地利用空间,组织空间景物形成诗境、画境的艺术匠心。
刘宰《野堂记》体现的则是对景之法:
顾园之西南隅,背郁葱而面清旷,累石为山,草树丰茸。每风雨晦明之变,若嵌岩洞穴中实吞吐之。中俯澄潭,凡水花之动摇,鱼虾之来往,皆布影砌上,园之景于是为最。乃筑堂与山相直,取杜老“披襟野堂豁”之句命名。⑦曾枣庄等:《全宋文》(第300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3页。
“野堂”的题名出自杜甫诗《晚登瀼上堂》:“故跻瀼岸高,颇免崖石拥。开襟野堂豁,系马林花动。”⑧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619页。园林中山、堂、潭相对,在任何一个角度观景都没有视觉的障碍,更没有视觉上的空白和寂寥。居野堂之中,远观山上草木丰荣,晦明变幻,中移视线则可见潭水清澄,碧波粼粼,近移视线更可赏阶边水花摇曳,鱼虾游弋,景致深度和层次富有变化,观景过程中视觉感受就会多姿多彩。改变所处的位置,登山上、临潭边同样会因景深的变化而触目皆景,同时,三处景观的对置,不仅是人与自然、建筑的对话,还是自然之间、自然与建筑间的对话。空间处置的艺术总会引发无尽的联想,此乃对景技法的体现。
二、唐诗参与建构园林精神空间
园林精神空间的建构是多种文化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考察宋代园记文本,撩起宋园古老静穆的面纱,可见一种显性而独特的文化现象。唐诗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融入宋代园主的日常生活,成为园主的生活情趣、生活理想的写照;成为他们政治、人格理想的寄托,以唐诗建构起物质园林空间中的精神生活世界。园林不单纯是一个物质空间,更是一个精神场域。宋代园记呈现出唐诗参与建构园林精神空间的多重意涵。
(一)唐诗融入园居生活
建构园林的缘由多种多样。泉石膏肓者因为痴迷林泉而建园林,隐逸者为避世守道而建园林,菟裘归计者为颐养天年而建园林,命不偶士不遇者为排遣抑郁不平之气而建园林,贬谪者为寄情山水超越苦难而建园林。不论在什么样的动因下建造园林,他们的园林生活方式都有某种程度的一致性。悠游园林,读书吟诗、谈经论道、品茗赋诗是园林生活的共性内容。
生活方式体现着园主人的品味和格调。是纵酒狂欢、沉溺声色以足耳目之娱,还是吟诗作画,考证经史以怡高情雅致,完全取决于园主的德行志趣。宋代的园记表明,在园林燕息的诗意生活中,吟诵唐诗、讨论唐诗是园主园林生活的常态。如:
宣城子章子监新安郡之数月,拔园葵作小堂,竹以风鸣,月在花下,诵宋玉、谢希逸之赋,哦翰林公三千首之诗,不捐一钱,清景自致。①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13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372页。(洪适《风月堂记》)
宣城的子章子在新安郡圃中常常诵读、吟哦宋玉、谢庄之赋和李白诗作,翰林公的三千首之诗让他在平日诵读中不费一钱就可以获得清新之景的享受,唐诗汇进园林生活的安流,共鸣出闲适清雅的和声。
守老且病,介而寡,予无宾客外事,唯闭阁凝坐,时闻妙香,聊以永日,常诵杜少陵“清心闻妙香”之语,因号其斋曰“妙香寮”也。②曾枣庄等:《全宋文》(第162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288页。(周紫芝《妙香寮记》)
周紫芝常常诵读杜甫《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三“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之句。③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35页。吟咏中体味长夜静坐、妙香袭人的意境,现实中享受整日闭阁凝坐,时闻妙香的那份清静、娴雅,在诗意化的园林中尽享诗一般的生活。
王十朋《细论堂记》一文记自己绍兴间游剡溪,客于主人之馆,在主人请求为堂取名时言:
予因诵杜少陵《忆李谪仙诗》云“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顾谓主人曰:“君游太学且十年,笔砚之交满天下,然尊酒论文之时少,而江东渭北之日多。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之夕,把杯邀月而月不能言,俯地见影而影不与君语,虽有胸中万卷书,将谁与论乎?”④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09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9页。
由此观之,唐诗还是园林聚会少不了的话题。王十朋常诵杜甫、李白诗作,因此为堂名曰“细论堂”,借杜甫、李白诗歌来表达朋友间的真挚感情。
中国古典园林以艺术手法将山水、草木、花卉、建筑进行巧妙布局,构成了最贴近人自然本性的居游空间。悠游园林,好诗为伴,诗园共赏。在园林这个物质化的空间中,融入了更多的文化旨趣。诵读诗书的生活内容为宋园增添了一层淡雅兼具文华绮秀的美感。
唐诗中的生活情调往往是园主生活理想、生活状态的写照。园林即诗,诗即生活。潘畤《月林堂记》记自己的园林生活,有时在书斋信手翻阅,困倦即推书而睡;有时细数池中游鱼,听山间鸟鸣;或弹琴或赋诗或品茗。也会在某个午后,“折莲取菱芡、瓜果以侑村醪,杂坐茂树修竹间,有杜少陵‘共醉终同卧竹根’意味”①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848页。。在清凉的茂树修竹之间,与朋友一起吃着瓜果,喝着自酿的佳醪,同醉共卧竹林的快意洒脱的生活状态,是杜甫的诗意,也是潘畤畅意的理想生活。园主在闲适的园居生活中细细咀嚼、品味着生活和诗歌深永悠长的味道,将唐诗过成了生活。
苏轼《醉白堂记》云“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乐天《池上》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羡于乐天而不及者。”②曾枣庄等:《全宋文》(第90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380页。白居易所作的池上诗歌共25首,表现山水园池之乐。其《池上》诗云:“嫋嫋凉风动,凄凄寒露零。兰衰花始白,荷破叶犹青。独立栖沙鹤,双飞照水萤。若为寥落境,仍值酒初醒?”③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022页。韩琦在其南园中作堂名为“醉白”,可见园主对白居易逍遥洛下、园林赋诗生活的向往和实践。
(二)唐诗题名寄寓园主的政治理想
园林是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场,园主的政治理想往往借唐诗得以寄托。王安中《河间旌麾园记》记述清河公在园中凿池跨桥、筑堂卜亭,为“来贤堂”“存景台”“繁华亭”“惠风亭”等景观一一命名。又取杜子美“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语,为整座园林合而名之曰“旌麾园”④曾枣庄等:《全宋文》(第146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356页。。杜甫在《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以“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希冀高适在哥舒翰幕府中有所建树。⑤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26页。而山西清河公以“旌麾”名园,也寄托着自己渴望建立功业的愿望。
载稽图籍,元次山于郡治后为菊圃,今之圃是也。我朝宣和间,王侯次翁于圃中创四亭:取杜子美《舂陵行》“粲粲元道州”,而名其亭曰“粲粲”;取白乐天歌行“老者幼者何欣欣”,而名其亭曰“欣欣”。⑥曾枣庄等:《全宋文》(第314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5页。(周梅叟《新建后圃亭院记》)
此园是道州郡圃,四亭之名皆表达郡守才能卓越、政成俗阜、百姓和乐的政治理想。“粲粲”出自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粲粲元道州,前圣畏后生。观乎舂陵作,欻见俊哲情。”⑦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691页。《旧唐书·元结传》载:代宗立,元结授著作郎,后拜道州刺史。此诗是杜甫送别元结所作,赞扬元结才俊英杰,必在道州建立卓荦政绩。道州先经西原蛮寇侵掠,元结为守,稍得安戢。“粲粲”的取名深意在诗歌原始内涵的基础上又增添了对自己和未来道州郡守的共同政治期许。
“欣欣”取自白居易《道州民》:“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从此得作良人身。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⑧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33页。道州老幼欣欣的原因是道州刺史阳城上书取消了惨无人道的“矮奴贡”,阳城为民行道的功德名垂史册。亭的取名皆与有作为的道州刺史有关,寄托着现任刺史造福百姓的执政愿景。
高定子所作《绣春园记》云该园名取自杜少陵《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的诗句。⑨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867页。虽然绣春园不复存在,连其遗址也不知何所,但记园作者依然喜爱它来自杜诗的题名。杜甫在诗中祝愿窦侍御入朝觐见、奏请抵御西山吐蕃进犯能得到恩准,从而建立功业,增秩要职。该园之所以取杜甫中的“绣春”为园名,也是取杜甫诗意,寄寓着园主人的政治愿望。
(三)唐诗题名隐喻园主的人格操持
园林对士大夫而言还具有人格完善的意义。宋代园林中不少取自唐诗的题名隐喻着园主的人格理想和道德操守。
余尝访常禅师于山中,与之论唐人诗为一笑。禅师欣然取牧之“风玉”之句以名其亭,更欲仆记所以名亭之意。①曾枣庄等:《全宋文》(第162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277页。(周紫芝《风玉亭记》)
青青之色,凌傲霜雪,诸友岁寒之心也。欝密轮囷,若偃若伸,爪距奋而鳞鬣生,诸友变化之象也。今日之观,岂曰玩物而已哉!唐人之诗曰“勖君青松心”②曾枣庄等:《全宋文》(第209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页。。(王十朋《岩松记》)
钱塘钱厚之字德载,罢邑暨阳,筑室天台山大隐峰下。芟刈蓬蒿,列植松桧,室宇华致,宜冬而协夏,凡前日造化所秘,一朝自我而得。遇兴超然,景与意会,取杜少陵诗“心迹双清”之句,以名其堂。③曾枣庄等:《全宋文》(第182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81页。(王铚《双清堂记》)
“风玉亭”的得名因杜牧有《斫竹》诗云“寺废竹色死,宦家宁尔留。霜根渐随斧,风玉尚敲秋”。④(唐)杜牧撰,陈允吉校点:《杜牧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8页。“风玉”名亭,以竹子常绿、劲直、有节、虚心尤其是面对风霜考验所表现的坚韧不屈等风骨精神来寄托自己的品格理想。王十朋《岩松记》所记盆植松树,借以抒怀,取意李白《古风》其二十“勖君青松心,努力保霜雪”⑤王琦:《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01页。,寄托了园主人怀有青松之志节,拒斥世俗,保持高洁坚贞操守的定念。“双清堂”则出自杜甫诗《屏迹三首》:“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⑥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882页。取意杜甫之诗句,寄托园主抛却尘俗之念、保持心迹双清的人格理想。
诗歌在园林生活中不仅仅表现为闲情雅兴,更与园林主人的持养、性情、志趣彼此相通。在园林空间内士大夫的文化体系中,园林物象带着园主的精神气质经过唐诗的点染,确立了园林的品格内核,于壶中天地中构建起园主的精神家园。
周维权先生曾言:“园林景观体现绘画意境,涵咏着诗的意境。景、情、意的交融,形成中国园林的特有艺术魅力。”⑦周维权:《周维权谈园林、风景、建筑》,载《风景园林》2006年第1期。追求意境的唐诗不仅渗透于宋代物质园林空间的建筑过程,还融入了园主的日常生活、情趣和思想,从而构建了宋代文化型园林的精神空间。采撷唐诗入园自宋代园林开始成为一种风雅传统,一直为后世的园林所承袭。唐诗已成为中国古典园林特色鲜明的风景,散发着园林诗化的气质和魅力。
[责任编辑 闫月珍 责任校对 池雷鸣]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72(2016)04-0064-08
[收稿日期]2015-12-31
[作者简介]李小奇(1971—),女,河南南阳人,西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园林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唐代园林与文学研究》(批准号:15AZW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