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四川文学》
2016-11-25江定川
江定川
我恨《四川文学》
江定川
恨恨提笔写下这个标题,心头自有无数苦衷。我是一个有五十余年文学创作经历的业余作者,曾经三十年作隆昌县群众文艺文学创作辅导干部,今已年逾古稀有二。这样的背景,竟然没能在《四川文学》发过一篇作品,何其汗颜!何其恨哉!然而《四川文学》却是我一生钟情的刊物。
自第一次接触《四川文学》至今,已经跨越了半个世纪。第一次胆大妄为地向《四川文学》投稿,是踏上工作岗位之后,是到县文化馆担任文学创作辅导干部之后。那时,企望跨入天府文学殿堂之门的梦想如沙漠之于泉水,五十余年过去,然此梦想亦仅梦想而已矣。噫吁嚱,何真恨哉!莫非欲步入此川人文学殿堂大门之难,真乃有如攀登古蜀道之难者也乎?
曾记得,我第一次接触《四川文学》是在我的第三母校。那年,是在中国历史上称做“困难到此止步”的第一年,我读隆昌师范中师二年级。一天下午的课外活动,几个同学邀我去练羽毛球双打。我说我想到阅览室去看课外书,他们便舍我而去。我去到阅览室,没找到诗刊,看到一本刚放到书架上的《四川文学》,很随意地取下来翻看,发现有诗歌栏目。就一边比较专注地读那些诗,一边跟我们在语文课本上学过的诗相比较,觉得这些诗虽然也很有诗意,但似乎没什么激情。那时,我非常欣赏马雅可夫斯基“无论是诗,无论是歌,都是旗帜和炸弹”的名句。这是我第一次与《四川文学》结缘的感受,不料竟成了我第一次向《四川文学》投稿的动因。还造成了喜剧性的效果。这年学代会上,我当选为学生会宣传部长。学校政治办公室主任郭绍政老师负责学生会宣传部工作。他说,宣传部要特别注意搞好树立巩固专业思想,走又红又专道路,做合格的人民教师,优秀的人类灵魂工程师、无产阶级教育事业接班人的宣传。你们要首先起好带头作用,你这个宣传部长就可以把自己的经历和体会讲给同学们听噻!
我这个宣传部长还真够得上典型。我的父亲是长江航运管理局重庆长江轮船公司(原重庆民生轮船公司)工人,共产党员,工会主席。母亲贫雇农家庭出身。我小学时期是首届中国少年先锋队胡家镇二校中队长、大队长,全县除四害讲卫生运动积极分子少年儿童代表,并代表全县少年儿童给全国劳动模范优秀纺纱工人徐银娣献红领巾,与徐银娣阿姨亲切握手,自此以品学兼优誉满家乡小镇。小学毕业升初中,我以全考区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上新办的隆昌五中初六一级,又当上五中首届少先队大队长,首任学生会宣传部长、语文课代表,未满十五岁就被批准加入共青团。不料,毕业时体检视力0.1,属身体不合格,准予参加升学考试,但不属于录取对象。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升学考试依然成绩优异,之后收到了四川省隆昌师范学校中师六四级录取通知。通知上写着“备取第五名”这几个字,至今深刻在我的记忆储存库。我写信告诉父亲,父亲很快给我回了信,还寄给我两件礼物。我提前一天挑上母亲早就给我收拾好的行李,背着父亲留在家里的那个帆布挎包,步行四十余里,去到离隆师校约两三里远的外婆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将行李留在外婆家中,背着挎包去报名。挎包里只装了三样东西:录取通知、父亲送给我的那只长航局重庆长江轮船公司“奖给优秀工会干部”的含五成赤金的金星牌钢笔和《毛泽东同志论教育》那本书。跨进校门,我沿着指路标示找到六四级新生报到处,摸出钢笔和书,垫在窗台上填好报名表,连录取通知一并交给负责新生报名的老师。她接过我的录取通知一看,顿时眉毛眼睛皱成一团,按照当时规定,备取生按名次先后顺序录取,而且须持有学校教导处的入学通知,方可准予报到。她似乎想了一下,把我领去教导处报告请示。时任教导主任张玉英在上下打量我的时候,一眼看到我手中刚才用来垫着填写报名表的《毛泽东同志论教育》,有如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喜地打一个“哈哈”,接着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说:“不用问了,你看他手头拿的啥样子的书?我在隆师校这么多年了,还没见到哪个学生有这样的书,更没见到过备取生在开校时第一个来报名的。快领他去报名吧。”我就这样戏剧性地成为了隆师校中六四级第一名正式入学的新生,而且在入学的第二年就被选为学生会宣传部长。
听了郭绍政主任的训示之后,我就时不时写一些关于怎样树立专业思想,怎样走又红又专道路,努力准备做合格的人民教师,成为无产阶级教育事业接班人之类的文章。包括我的想法、做法和认识,还引用一些在政治课、教育学课堂上和课本上学到的以及父亲给我买的那本《毛泽东同志论教育》里的佳句,那时被称为格言和警句而不是什么语录的句子。我的文章刊登在学校园地黑板报上和在校园广播站广播之后,得到了郭主任的表扬,校长卢军在校长办公室召见我、勉励我。有一次在校园小道上,我碰见教导主任张玉英,她笑嘻嘻地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叫着我的名字说:“我还真没把你给看错哈!”后来,我从同学口中得知,她和她爱人—时任隆昌县第一中学校长郭海環是南下干部,隆师校长卢军也是。
受到学校最高权威的三个重要领导人赏识,我一时成了隆师校学生中的红人,便有些浮想联翩,想做出更显著的成绩。激情之下,我写了一首诗歌,反复修改斟酌之后定稿,很满意这得意之作,准备用来先在学校广播站口播,再刊登到校园黑板报上(我不仅负责组稿,还是播音员,有捷足先登之便)。转念突发奇想,何不把它投给杂志社,要是刊登出来,岂不更加哪样—那时还没有哄动效应一词。可是投给哪个刊物呢?投给诗刊吧?那是全国级刊物,规格太高,不容易发表,立刻想到我在《四川文学》上读到的那些诗歌,觉得更接近我的水平,而且比那些诗更激情,于是锁定。编个理由向班主任赖长琴老师请假上街,花三分钱买了一个信封和一张信笺纸,趁午眠时间教室里没人,把诗歌工工整整抄写在信笺上。如何落款呢?反反复复想了很久,决定取个笔名,这个笔名直到我退休前还在使用。我像做贼一样悄悄溜进阅览室,找到《四川文学》编辑部地址,写好信封,却不敢再去请假咋个办呢?看守大门的是原五中教师伙食团厨师,姓廖,家住家乡小镇近郊,老熟人。我跟他说了几句好话他答应我快去快回。我火速跑到邮电局,花八分钱买一张邮票贴在信封右上角,满怀虔诚地、慎重地将我给《四川文学》的第一篇稿件投进了邮箱,向着《四川文学》神圣的殿堂之门迈出了这妄为之举的一步。
我在不敢吐露声色的漫长等待中度过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里,我对给《四川文学》投稿、企望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奇迹出现的念头,已经从激动、企盼、失望而复归平静,之后集中精力准备迎接期末考试。
一天下午,我和几个同学正在教室里复习。团支部书记邱代芬站在教室门口说:“这里有封信,是黄干老师打整办公室才从㮟在桌子缝缝头捡起来的,不晓得都㮟了好久了。呃,我们班上哪个叫啥子初晓哦?《四川文学》编辑部……”我一听,顿时全身热血沸腾不等话说完,大喊一声:“我的!”还没起步,绰号孙悟空的同学刘永久突如从天而降,出现在教室门口,原来他和几个同学早就站在侧边了,听到我的喊声,倏地一下把将信抢去,一边嘻哈打笑地说:“吔!老兄还不晓得你有个那么高级的笔名喃!还是《四川文学》编辑部寄来的,怕要当大文豪了!撕开来大家欣赏哈儿哈!”“不要乱来呵!私拆他人信件,要挖目宰手呵!”“吙哟,我好怕怕呀—喝二爷的,又不是家信、恋爱信。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孙悟空的脾气,胆子越吓越大。经你这一吓,把我的胆子也吓大了,我就偏要拆开,还要念给大家听哈儿!”我两个是这方面的老交道,经常爱开这种玩笑,越不愿意让对方干的事,对方越是要反起干。这封信落到他手头,不晓得他会咋个怀兜儿头放火炮儿,兜哚闹个够。我趁他不备,猛扑过去,差点就把信抓到手。他却更加反应敏捷地纵身爬上桌子,对那几个同学说:“挡倒他!”几个同学立马组成一道人墙。我急得大喊:“邱代芬,他们欺负我!”没想到这个向来以主持公道而令同学们尊敬的大姐竟笑嘻嘻地说:“我有啥子办法?”刘永久哈哈大笑:“今天就让你老兄好生体会一哈孤家寡人的味道,看看俺老孙的手段!”更料不到的,邱代芬这时又开口说话了:“刘永久,注意点哈,不要把桌子踩烂了!”刘永久学着孙悟空跟唐僧的对话:“徒儿明白了!”弄得我哭笑不得。这个一向主持公道的大姐不但不出手拉小兄弟一把,反而……,唉!我单枪匹马,有如关云长走麦城,垂头丧气地坐到一个同学旁边,他满面笑容宽慰我:“不要着急,又不是啥子坏事,等哈儿他肯定要把信拿给你。”我苦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时,刘永久在桌子上三纵两纵地窜上讲台,把信封拆开。
原来是一封退稿信。信纸两张,一是编辑部退稿函,一张是我的诗稿。我只得无可奈何地听凭摆布了!刘永久的朗读水平本身就不错,他却故意装腔作势奶声奶气地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边说边念:“先念《四川文学》编辑部的哈:初晓同学,来稿收阅。经研究,不拟刊用。原稿奉还,盼多联系。听到没有,盼多联系哟!嘿,还有两句评语,钢笔批的:有激情,无新意。啊,是一首诗。”刘永久又拿起诗稿展开,对着大家晃了晃,“大部长的诗呵,人家编辑部都肯定了有激情,我朗诵给大家听哈看,看有没得新意?标题,《我是未来工程师》。我是/未来/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今天/我在校园里/吮吸/充足的知识乳汁。明天/我要去播散知识的种子。从金鹅江畔/到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我要在祖国的大地耕耘/让知识的种子/发芽/生长,长成参天大树/建造未来的/共和国大厦/顶天、立地!”朗诵完毕,刘永久做了个孙悟空手拿金箍棒一手擎天的滑稽动作。教室里响起一片掌声,我又羞又气,顿时觉得心头凉冰冰的,好像坠入了深渊。掌声突然齐刷刷地停下。“你们闹够了没有!”班主任赖长琴老师突然跨进教室,一脸严肃。刘永久抱头鼠窜。“站倒!拿过来!”声音不大,而有震聋发聩之效。我眼巴巴看着信和诗稿落到赖老师手中,心头顿时凉了半截。赖老师跨上讲台。教室里鸦雀无声。“炭火碴儿都落到脚背了,看你们晓不晓得痛!”赖老师生气地离开了教室。
赖老师从邱代芬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全过程,狠狠地责备了她几句。又把我召到办公室,语气缓和地说,那天发生的事我没有责任,但事情因我而起。她肯定了我写那首诗的出发点,内容也很好。不过作为学生,不要再去投啥子稿,要集中心思学好专业基础知识,以后站上讲台,拿出真本事来面对学生。我接受了赖老师的训导,但我心中一直惦记着那封退稿信。离开办公室后我迫不及待地阅读《四川文学》编辑部的退稿函,看了上面的日期,应该是在我寄出稿件后一个月左右。在我后来的经历中,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得到编辑部的答复,实属不易。这虽然是一封退稿信,但它仍然令我兴奋了好一阵子,因为它毕竟是从《四川文学》编辑部发出的。
转眼十六年过去,在不弃不舍追寻文艺创作之门的崎岖路上,我摸爬出了一些痕迹。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从教育部门调到县文化馆创作组。生活在县文化馆爱好文艺创作的作者群中,他们已有好几个人在省内外地市州以上的文艺报刊发表了作品。我虽然也有几篇那样的作品,嫌分量轻,不压轴,这就又触动了我那条几乎锈蚀的心弦。如果说十六年前学生时代的那次举动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冲动,那么这次被触动之后的举动倒是处心积虑了。
我已有数篇小说类的作品在地区艺术馆主办的《沱江浪花》发表。主持编辑的一位老师像老大哥那样关心我这个刚刚踏上群众文艺创作辅导岗位的新手,热情鼓励我:不要把眼光只盯在《沱江浪花》上,要冲出去,向更高一级的文艺刊物攀登。《沱江浪花》是地区艺术馆提供给大家试笔的一方园地,属内部刊物。凡是刊登过的作品,都可以进一步加工,投向公开发行的文艺刊物。《沱江浪花》欢迎大家这样做,也鼓励大家这样做。这位老大哥的话更加激励了我的决心,一定要在文艺创作上有一番作为,方不负文化馆业务干部“组织、辅导、示范”之名。之后,我向《四川文学》发起了连番冲锋,将在地区内部文艺刊物上发表过的小说和可以改写成小说的散文进行二度创作后,以每月一篇的数额不间断投稿,虔心叩击《四川文学》殿堂大门。投稿如石沉大海!
后来有了接触《四川文学》编辑的机会。受《四川文学》编辑部负责联系西南片区作者的编辑李伦老师之托,县文化馆代销《四川文学》。馆长让我与《四川文学》联系。这是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我愉快地接受下来。有一天,我在《四川文学》编辑部见到了德高望重的资深编辑李老。他接过我的介绍信,说估计你们单位近期会有人前来,想不到是你。接着随手从案头找出我最近的一篇文稿对我说:每篇我都细读过了,文笔还是不错的,只是显得一般化,比较平淡。不如写散文试试,篇幅不宜大,最好控制在两千字以内,也许发表的机会大些。我没有听懂李老的话。我暗自认为那种比豆腐干大不了多少的东西也没什么分量,反而把心思转向构思中篇小说上去了,同时把投过《四川文学》的那几篇小说稿中故事性较强的重新调整结构,用故事性语言表达,先后发表在外省几家省级文艺刊物上,心头也安慰了些。
在临近退休那年,我完成了一篇几乎花了三年功夫反复修改定稿的中篇小说,题名《劫后》,舍不得寄给一般的省级文艺刊物,抱定最后一搏的心理,投给追求了近三十年的《四川文学》。没料到这最后一搏终于成功了。记得是小说部一位年轻编辑接待的,不便向他询问姓名职位。他告诉我,《四川文学》改成两种版本,正在试发行阶段,除发行正刊,试发行一个适合大众阅读欣赏,故事性较强的通俗一些的版本,决定将你的《劫后》用在那个版本上,发表在哪一期暂时还没定下来。他征求我的意见是否同意。我一时惊喜得都快飘起来了,苦苦梦想并追求了近三十年,终于即将成为现实,只要是《四川文学》,哪还谈得上去选择啥子版本?几十年都等过了,还在乎多等一两个月么?我不加考虑地连声称谢。这时已临近中午下班,我诚心请他共进午餐小饮一杯儿,交流交流,加深印象。他婉言谢绝说单位有规定,不可以跟作者如此交流。我佩服地点头称是。回到单位后,我丝毫未露半点声色十分平静。结果我还是空欢喜一场,直到我退休,此篇稿件也杳无音讯。后来打听到,那位先生是《四川文学编辑部临时聘用负责选稿的编辑,已经离开编辑部了。
写到这里,似乎都没把我“恨”《四川文学》说出个所以然。其实,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又道是,爱之愈深,恨之愈切。我恨《四川文学》规格太高,用稿严格,没有丝毫的灵活性。我恨我自己悟性太差,太愚钝,太笨得痾牛屎没写出过适合四川文学刊用的作品。但是,我毫无气馁,更不会死心。退休前,拿不出高规格刊物发表的作品,心理上有压力。现在,我已退休,这种压力已经不复存在。虽说退休十年有二,我还要再写五十年,笔耕不辍。那天,牛放主编一行到我川东门户开展“深入基层扎根人民联谊活动”。互动时,我信誓旦旦地说,我要用三年时间努力,将一只脚跨进《四川文学》殿堂大门;再用三年时间,将第二只脚跨进去;再用三年时间,争当一名四川作家协会古稀之年登坛,甲子两轮之长寿会员。
【诗歌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