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坝镇
2016-11-25曾向武
曾向武
西坝镇
曾向武
余秋雨先生的《江南小镇》一出,华夏大地上似乎就有无数的小镇可写,因为人们认识到,小镇之所以可写,是小镇的特质在于它源流久长的生活蕴藏着未发现、未珍重、一日由别人的提醒忽然明白的东西。原来我们过去的生活还可以道说,可以回顾,可以于今天的抚摸中感到温馨或略为骄傲的方面;至少,它是我们现今生活接续的一段,而在今天之前我们采用否定的态度把它完全抹煞了。人好比地上的草,他脚下的土地总是提供着水分和养料,在回顾这一层密不可分的关系时,多少的情感会油然而生:我们会找到土地对人的养育,会找到土地对人的长期相伴。
一时间,潮流四起,各地的古镇纷纷涌现,令人有目不暇接之势。热闹起来了,随着热闹人也看出了玄机,秋雨先生的本意是发掘江南地方的文化,文化一经发掘就转变为了旅游的经济,原来文化的叫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古镇,有的人好像以为把一个地方称为古镇,这个地方就有了特别的身份。其实任何一个镇子,只要是经以前走到了现在,都可以称之为古镇。但人们想叫一个地方古镇,往往赋有它特别的含意。或者它曾经辉煌,至今予人怀想;或者它有过显赫的声名,位重于一方;或者它有过文化的创造,被史册所记载;或者它富庶久远,泽流仍润于人;或者它有几栋老房子,有怪事异闻;或者它的地下埋有什么宝藏,人们常闻常迷于某种玄布之机;或者……不一而足。要被人称古,在简单的外表下必须包裹着一点东西让人去猜去读才行。
我要给人们说到一个地方,这里没有飞马扬鏢,以击仇家,它不是西北地方;这里没有雪地莽林,枪响箭飞,它不是东北的山屯人家;这里没有彩头披马前,唢呐随花轿,它不是中原地方;这里没有船跑橹摇地上河道纵横,它不是江南水乡;这里没有荔枝树上挂,香蕉屋前垂,它不是岭南地方;这里的山道伏匪,路上劫财倒是和滇南黔北某些地方相似,道白了他就是蜀地河谷地带的水润风吹之地:西坝镇。
西坝的坐落,有一些突破平常之态。它倚着山气,吸着水气,还有着“三仙坝”这样的地方衬延着它。说仙自然是神话,但既然谓之仙,就说明还有几分灵气坝边的几座山,就与正觉寺对岸的山截然有别,对岸的山逶迤而下,高大粗犷,“三仙坝”的山细致挺立,灵秀生动。人不会看到山上入云的青松,也不会看到仙鹤往返,它要不是给山下的小镇提供世外桃源的生活,就一定是把尘俗的世相摆在那里。西坝的面孔是有一点特别,浩荡的岷江洗它的脸面而过;在它的身背后,又引一条小河而来;它肩又倚靠着山,一个小小的镇子被自然如此的捏造,其间的人就不是小气之辈了。我至今估摸那些人的身体,还觉他们的性格与己有别,一条大江从门前经过,就不知镇里的人血管里会谐起怎样的波纹,一条小河从背后而来,也不知人的身上会有几条细脉和它相通。
像中国大多数的镇子一样,人进入西坝首先闻到的就是乡土气息。那天我从车站出来,刚穿过巷子走到街上,就闻到一股气味—叶子烟的味道。这种烟我在其它地方还时有所闻,当烟雾和烟味从眼前和鼻前飘过的时候,已是稀疏和零星的感觉,它属于消逝时代的气味和情景。忽然重重地闻到这种烟味,我不由地停下脚步环顾一下四周,原来是附近几家茶馆里众多的人口吐的气味。我对这种烟味非常熟悉,又是被时间推跑的人,不免产生一点顾念,觉得唤起来的东西远近相牵连,抚远的亲,摸近的也不疏远。究竟什么东西保留了这种气味?当然是茶馆里闲坐的人和那些房子。那些人是已从辛劳中退出的闲适之人了,忙碌和奔波已不是他们身影的附带之物。街道上的房子也是古旧苍颜,它歪歪斜斜,给烟味一个伴随的补白。这要不是时光撤退时发生的遗漏,就一定是故意留下的年老的客人。房屋如此,街道也是相辅相成。虽然石板的路面已换了水泥,但那股泥气仍是昨天的味,也没有以殊显的面貌和房屋作反衬,倒是一个样谐一个调,同谱旧曲!
本来时光给我上着大课,生活的突飞猛进是不言而喻的。我早已把彼地的生活变化理解成此地的生活变化,就是说,这里旧有的面貌在我新近的构图中早已划掉了,没想到它存而还在,且把我的模糊和遗忘一一清晰和补上。
一种沉重,也许是好奇,但其实是一种探究的心理驱使我在街上走动起来。我对这条街早已没有了兴趣,它的落后在我心里是没有疑义的,人都是奔前行的生活而活,落后的东西存在于心,是要日渐黯淡的。但一种落后竟至于使我重起了兴趣,那说明我们的生活已前行了多么远,而落后是否以一种极致的形式成为了古董?那是要我的眼光随着我的脚步慢慢来考证的。我走到大河边站了下来,这里过去是西坝的脸,从今天来看,仍然是一张脸,只不过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就在这里,堤岸的坡还是那么陡长,它的形未销,骨仍立,无论往上游或下游看,那种挺立之势是俱在的。只不过经历岁月的沧桑以后颜面有变,那些嫁接或丛生的东西使我对它不熟悉而已。
西坝的脸面只是满足了我的兴趣的一点,从大河边的这个街口钻进去,七拐八扭的是一条长长的街,街上的饭馆茶馆是那么多,那些肩上背着背篼,脚上沾着泥从正觉寺或大板桥的路上涌来的人,还有没有把街道挤得不能通过?这些画面都不待呼唤,自然就从心底涌现出来,在这一刻还特别有热乎乎的感觉。我想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回顾这里,以看客吗?以故主吗?若以看客,会把我与西坝的一段联系抹煞了;若以故主,我又缺一种确切的身份来应证。不过,这个问题似乎也不难解决,无论以哪种身份,我对西坝这个地方不缺感情。确实也是,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来考察这个地方?难道我有用不完的热情?难道我有评判生活划分类型的权利?我的心里涌现的那些画面不就是过去生活的回应吗?我的熟悉不就是身份最好的证明吗?其实,关注生活之心,我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这种眼光的。要来看看西坝了,那是舍近求远的一种回撤,是偶然的失察之后的用心补正;说是看它地方,其实是回找我曾经的感情游历,它不是随风的轻易刮过之物,而是深深埋藏于心底的东西!
一种事物拒绝自己改变有多顽固,或者说一种事物被世事冷落到什么程度,我很愿意在日益高举的生活之上,对不为风所吹、不为物所动、冷寂地孤卧在地的东西仔细看一看。我从大河街口慢慢向街的中心地带走,在这种路上走,往往巡视的心和肩上仿佛担的任是并重的,这一路的观看是免费的,心的劳动也无报酬,这一丝认真是从哪里来的?还没有翻过街中横亘的那道埂,就见街旁的房子已有变化,有新修或独立的小楼房立在街边,把连排成片的一体划了些缝隙出来。翻过埂去,但见街边的房屋仍有改变,一如我刚才在前边看到的那样,那改变的房子好像从沉重的锁链中挣脱出来,拼命地要展现挣脱后的快畅。或者是娇样别现,或者是新面露容,主要是凭居住人家的能力而论,能力强的改变得彻底,能力不强的在局部改动,生活的推动是明显的。真是情随物移,这时的感觉有些异样,在我先前的等待中,这条长长的街道是沉重的整体一块,但慢慢地它像脊骨一样地松动了,就在它的松动中,渐显渐涌的就是那些独立或变了样的房子。这忤触我印象的景物,倒是失掉的悲哀,还是拾收的快乐?
这些旧房屋的存在对我或对别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需要它,不是想要看到从前的房屋和现在的新房屋对比的风格。我们需要它,是因为它是某一时代生活的代表,而那个时代余影未消,余温未退,它刚好是那种生活的表证。时代已发展到这一步:史上凡是人手所触摸或创造的物体,只要尚存于地,都是宝贵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生活中感到有些东西亲切,有些东西厚重,主要是因为这些东西在我们的生活变迁中有着记忆的标识!人手创造的东西确乎不寻常,从木上钻燧取得火,脱离树林而筑得巢,人类最初的几步,对今天的生活是多么大的开启!
我一看见这些发黄发黑的板壁或柱头,就会想它们的建成之初,建成之后,被我们遗忘之时,它们总是在与时间抗争,努力地要多存活一天、一天又一天!有时我们是重视它的,有时我们又把它遗忘,这多少说明着我们人类的喜新厌旧。有时我们面对着一种物体是不用言语的,那种思索能把你带很远很远,它是没有生命的,又是有生命的,你曾看见它踽踽学步,又曾看见它蹒跚走路,你也知道它有力地为你挡风雨,唯独它垂老的暮年你对它不在意,这倒不是人薄情,实在是因为生活分心,或是途路的引远人不能见顾。有时人在街道上会暗暗分辨,这里土气还保留了多少?这里洋气又掺杂了多少?我也在猜测,这个地方有多少人与其它地区有联系?由这些人所产生的经济动能有多大?当然,我更愿意相信是本地的土地爆发的力量催变了这里的生活。看着西坝地里产的生姜,看着它地底下挖出的煤,也许就是证据。
镇,在通俗的概念里,是相对独立于农村生活的一个地方;在行政的构架里,它又是组织领导农村生活的地方。镇往大了说,可以升格为县,往小了说,它又是被县领导和管辖的地方。中国的镇比县多是事实,不过中国的很多县其实也是镇,改革开放前我们的很多县城都叫城关镇就是例证。镇有街,有店铺,有比较多的人住在一起,比在田垅上建屋,只有一户或多户住家的人又是一个样子。这样的地方北方叫集,南方叫镇—在早的时候我们叫得更形象,直呼为街,也就表明了它与农村的不同。现在,人多想出名,地方也不例外。尤其是今天,为了开发旅游,为了招商引资的目的,把一个陋体打扮成金身,这样的事我们见得多了。在建国的初期,我们常见些失落的贵人,我想,连同这贵人一起失落的还有那地方。贵人的失落并没有带来一个地方的崛起,那种急速的形势变化,原是要摧毁旧的生活,要换来新的开始。现在有些东西正在逐渐消失,它是人类生活连续的一根线索,如果断了,将是前人对后人不传,后人对前人不知,这种情况从简单的意义说也是文化上的损失。生活的大面积的消失是使人惋惜的,虽然它曾经是战乱、是贫穷是艰难困苦,也许还有星点的辉煌,但总是我们的足迹。
人有时不得不升起一种挽歌式的心情,一种生活由显而微,由微渐隐,处在这变化的端头,人是不能无动于衷的。他要在众声之外留下一缕音,在众身之下留下一抹影,为在这地上生活过的众人,也为自己。我要试图让读者走进这个小镇来,它曾经是那样的辉煌,那样的让人骄傲,那样的为它后来的生活不及,那样的和后来的生活有多次的对比,那样的满足不思从前不想以后,那样的被人在手指间慢慢梳理,那样的定格于瓦顶木柱的房屋之中,那样的布施众人容与的脚步和脸上的笑容,那样的定格于时代的标本之上。对于读者来说,这里的生活或许没有发生在你的眼前,但它一定是你曾见过的生活。只要你对生活还怀着一份好奇,距离的远近又何妨呢?
我们接触欧洲历史,那些城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的人们为了安全的需要,为了军事的目的,为了居住与生活稳定的保证,他们修建了坚固又壮观的各种城堡。同样,我们东方民族也有自己的图貌,那是各种因山所形成的关隘,为控地建的城池,为锁城筑的大门之类的东西。是当时人们能力的体现,是他们生活戒备与防范的措施。今天的人们是自由的,到处都通行无阻。然而那时的人却不行,从岷江上岸爬上坡要进西坝,就得通过一道关口的大门。大门以高大的牌坊作依托,早启晚闭,庇护着镇子的安全。这个镇带大门的地方,门不止一扇,往下坝往正觉寺往冠英的方向同样还有门,这样的布局,要不是给人垒严关重的感觉,就是给人一定的想象。白天它镇敞人游街口市面活跃,晚上它闭关锁户,不知镇子里有多少殷实的商户,也不知多少家宅藏黄金。从安全防范考虑这几道门至少可以保证他们睡觉安稳和有美梦可做。
我们回看从前的人,他们的生活,是不起眼的时候多,但他们的某些表现却使我们要注目。现代人以进步了的事物傲视于前人,却又为前人取得的某些成就惊讶,那种佩服之情是还有骄傲也无法掩饰的。
一个旧时代的社会,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们看呢?在这里须要放开一点眼光,发挥一点想象,方能看得真切,持昔才能去诟除贬接近于真实。在西坝,我们从它的房屋街道总能看出一种端倪,能嗅出一种久远的味道。它不同于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城镇,它古朴得多,原始得多,它是脱俗于农村的乡镇,它的出现缘于何种原因?它是否得过天时?是否占着地利?它也许是一溜清纯之景,也许是庞杂的粘贴之画,它所以由来的一切,就是我们今天的好奇心所在。当这些东西呈现在人的眼前时,它一声不吭,表情严肃,仿佛它的生命和光彩已在昨天消逝和散发尽净。它又仿佛穿着厚厚的衣服,不让人触摸曾经的灵与肉。一幢房子或建筑多看几眼,又会发现它们其实是躲在人身后的东西,它们散发的凝重气息忽然有一日被我们闻到,我们再看时就已不是简简单单的东西,它或者带出一种秘而不宣,或者启示一种过往之事。
研究一个社会的发展,我们要找它的动因;分析一种事物的出现,我们要找它的成因。简单地说,财富的积累是要产生结果的,它积聚到一定的程度总是要寻找表现物,这个表现物顺因着富贵人之势,又符一般人之愿,上下连意,高低共手,那些东西就应运而生了。
现在我们回忆西坝从前的面貌,它的建筑烘托的场景是令人难忘的。南华宫非常的宽大,它的围墙上沿带有龙的造型,仿佛于物的基础上还竖着一道神的界线。宫殿主体高高,许多根粗大的木头横竖架立,囊括出一个偌大的空间。殿里当然有塑像的,可惜现在看不到了。南华宫本来是道教的宫观。但是说到南华宫就不能不提广东人,那里被借用成了他们的会馆。说到广东人,我们很容易想到他们在海外世界的大量存在,关于他们,最醒目的是挂着一张世界分布图。我们注目于他们的漂洋过海,却忽视了有一部人转身西进,没想到露眼之下,这里还驻着一支小小的分旅。粤人以聪明智慧表现的才干,以吃苦耐劳助添的活力,他们出现在这里,也体现着西坝社会的开放和包容。至今,想要见到古西坝风采的人,南华宫是惟一能提供身影的建筑—虽然它已残缺不全,它显现的气宇仍使我们不能不为之惊叹!在紧邻南华宫的地方,广东人还开办了粤人小学校,这在当时可算开风气之举,说明着广东人对创业与启蒙的并重,在农业和商业混息的土壤上也绽开出教育之花。
另外还有文武宫,文武宫很是高耸,它有好几层楼高,外呈宝塔之形,内置文武之尊的菩萨。宫内上下相属,在靠近菩萨的边缘搭有楼梯供登攀观看,在当时长屋大院的建筑格局中是独树一帜的。文武宫的构造折射人们的心理,他们是要智慧的也是要勇敢的,建筑的独特体现着精神的追求,人们在生计的忙碌之外已在营造着怎样的物景!
寺庙在西坝不止一处,有土地庙,有川主庙,魁山庙,有正觉寺,圆通寺,普陀寺等。众多的寺庙厕身于世,说明着人心和感情的多样。祭拜土地,普天下的人大多有这种心态;地是恒定的,人是流动的,有幸在一个地方世代居住,且有先祖在水利建设上的丰功伟绩,他们的功业已超乎人而近似神,建一座庙堂也是人之常情;种田的身累,经商的心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先圣有言在世,芸芸众生,捧为金科玉律,魁神的朱笔总是要点到人的头上;邪念要止息,人心要向善,市井的气氛要调和,在乡俗社约外,精神的循诱也非常重要,所以正觉寺木鱼声声,香雾缭绕,喧哗浮世的生活,就被梵音所盖,西坝镇上的人就化劣邪藏。
西坝的土地自有它的磁性,有它的镶嵌力,它让你陌生而后熟悉,它能给你抟成一种印象,也能给你陶制一个模型。西坝的街道大约是过汽车的马路那么宽,街道行人不行车,因为在我述说的那个时候,汽车是走不到西坝来的。街道两边几乎是不间断排列的房子,厚厚地烘托着这个镇子的架势。想当初,西坝刚刚出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它后来的发展又经历了几多的变化呢?猜想的一端无答案,现实的回答就是眼前的样子,在当时那个人口不算多的社会,它表现出了多么大的容量!
房屋的木柱撑在街边,柱上是突出的屋檐,柱下是宽宽的供人行走的廊道。由于街两边的屋檐都很突出,所以两边的房子靠得很近,街的中心只露出窄窄的一线天来。试想一处地方,其房屋的建筑,密集到了要把长长的街道包裹起来的程度,这是怎样的景象!廊道的用处蛮多,晴天遮太阳,雨天避雨,赶场天用来作摊位的地方,实在是方便又实用。我们更可以想象,当时从乡下来的人,无论是背着背篼或手提提兜,走到亮眼又方便的檐廊时,一阵山路难行的感觉马上就被丢开了。他们在乡下大约住着土墙草屋吧?但在西坝的一天半日,这长而又宽的廊屋就算他们的了!要知道,旧时的房屋都是私人所建造,要为别人开辟一块存用的空间,我们不说他是公德心,只说他是商业社会的需要使然。
西坝从岷江岸边开始,到正觉寺的沫溪河边结束,整个镇子窄窄的,瘦瘦的,象一条长龙卧地。如果要附会一点说法,说岷江岸边是西坝的龙头,因为那里有文武宫南华宫作衬,显示是一个高昂的龙头;说正觉寺的河边是龙尾,是因为那里地平势缓,龙伏寺旁的话,似乎也无不可。时代总是有自己的特征,任何时代的人,除了穿着衣服的身相,剩下的就是他们居住的形貌了。在长龙型的街道上,从街边会跳出来新建的房屋,房屋有些雕饰,还升着冲楼 ,它改变了长排大屋的单调气氛,又为闹市添了锦彩,它突出于一般的民居,显荣于众人的眼里;不问房子的主人是谁,只说一方的土地原也有秀雕美型的华栋立于其上,是西坝独特而不可多得的建筑。
西坝街上的老房子,当它在我脑子里逐步建立印象的时候,在我前辈的老人眼里已经是见惯的旧物了,这些房屋的具体来历之年,前辈的老人们都不太说得清楚,因为在他们的少年时,这些房屋已立于世上了。每每从街上走过,我就想挑明一些故事。西坝的街道很窄,似乎是未长大的孩子。这些房子就以苍颜老容尽着一个老人的心,它们像守护小孩一样拱立在街的两边。街道是要呼吸的,房屋就和街道匀息相伴。街道画着地历,房屋就写着天书。那是怎样地把镇外吹来的农村气味相调和,以蛋易,以盐换,以米掉,以布兑的情景,一年之中的多少天就发生在街道和房屋的眼前。
房屋和街道是古老的物,它们看着古老的事。它们来了多久?它们还要待守几时?它们的筋骨何以如此坚固?我的惊叹是产生于它们简单的外表之下,那时还没有现代的建筑技术,从古沿袭下的都是柱穿横梁、板缝相嵌,这种技术构成的就是老古老套的样子。我无意再多翻说这些房屋的式样,虽然这些房屋大多已经变样或消失了,但我这个年纪的人在少年时候都看见过它的模样。对以食为天,以房为居的人来说,房子哪怕是最简单的构架,它也是个了不起的庇所!更何况它适用美观,技术为人称道,不显贵也自重了。有些东西,因为时间的发酵,反倒是稀疏而影厚,淡漠而忆浓!
西坝既然像条龙,那就有龙运—隆运即是它的说法。西坝周围的农村,冷清、零散,人们都分布在山间丘陵内。西坝以自己可以聚集热闹为能事,吸引着周围乡村的人。这些人是它依靠的基本之力。人类自有社会出现,就逐步进入了货物交换的时代。西坝显然佔着兴市之利,虽然古朴自然,却呈现着一番怎样的热闹景象!乡下的米送来了,乡下的猪送来了,乡下的鸡蛋送来了,乡下的树木、烧柴、生姜、蔬菜—如是土地能生长,如是人所需的东西都送来了。于是西坝这条长龙的身段上,就形成了各个不同的市场:大河街的主段是卖背篼、箩篼和提篼的竹货市场;与大河街长屋相连的背街,是摆案桌刀匠卖肉的市场;在民主街上,是青菜白菜萝卜和生姜的市场;其它的竹木烧柴之类,只有摆在岷江岸边的高地上。每当赶场天四方乡下来的肩背手提的人带着东西,就汇聚在西坝的街上。当此之时,街道上人头攒动,屋檐的廊道上站着摆放了东西的人,街中心徐徐挤走着买东西或寻空位的人,挤来挤去的人们,在集市中你为我忙、我为你累,彼此交换着各自需要的东西。西坝的魅力在这一天绽放,人看着街面的热闹,心里会涌起一些暖意它为劳作后的休息,需要的得解,冷清的改变,悄悄地调节着人们的生活。到处的人拢来了,四方的货物汇流了,人聚热气重,货集旺象兴,人们需要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也热情地接纳他们。随便走走,捎带与转换,一来二去,地踩热了,人走熟了,不是要忘记这个地方而是熟络热套,来往的人更多,日久见隆了。
在中国的旧时代,人们出行的交通方便与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有闻名的丝绸之路,有后现的南方丝绸之路,关于西坝,有碑记说它是南方丝绸之路的驿站。其实我们不用放到这个大背景下说话,它有看得清,说得明,为当时的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非常近切的功用,那就是它是盐巴、胆巴、煤炭、甚至鸦片的运输通道。当时的马边沐川深山区,甚至远接云南地方,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用通道与外界建立联系,不消说是人们的愿望,自然而捷径的选择就是人的本能所决定的了。恰好,西坝就在被选定的途路的起始之点上。关于西坝的繁荣,关于它的重要性,不需要夸大它的背景,已是一部生动的故事书。今天强调它重要性的目的,不是抱着昔日的繁荣自慰,而是如何重塑繁荣,重现光彩。
从西坝的地理位置来看,它刚好处在这片连绵不绝的群山边缘。它有一条路,是翻庙陀山的登程。由先民踏出的这条路,短且较宽,顺着这条路往山里走,是方便快捷的。
由于这条路,西坝占尽了地宜的好处。同一条江上游的福禄没有形成热闹之点,下游的石板溪犍为亦是如此,独独西坝繁荣无比。西坝既是繁荣之地,多少也就体现着它肚子里的容量。据说,当时走私鸦片的烟贩都是带枪护押的客商,这种土里长火里炼的黑色东西,它一边毒害着人们的身体,一边又带来滚滚财富,因为病态的社会需要它。这种生意因为搞头大,尤为当时的人重视,不过也决非一般人所能做。对于烟贩来说,半路有土匪的打劫,也有地方势力在途中提供的保护,所以这种生意既做得胆战心惊,又颇有得手,它的搞头的一部分自然是溶浸于西坝的。
人们会提到说,西坝的某几个人,就是这一路生意的黑手,他们赚的钱是多少的土地都可以买下的。
人们还记忆犹新,从石麟出来的煤炭屯集在西垣子,那真是煤的山,一座又一座,用竹排渡过岷江,送到五通桥的灶房去,一年到头怎么样运也是做不完的事。干这种活的主要是来自上方的人,乐山夹江的人俱有,尤以井研仁寿的人居多。煤炭自然是一种财富,作为转运地的西坝,当然也是分了一杯羹的。
生姜,是西坝的土地里生长的作物,生姜既是食材又是药材,吃饭时它能端上桌,熬药时它能配汤头,因为它能开胃生津,又能祛寒温胃,所以是一种食用与疗用的好东西。在从前的时代,一物能势以多用,也不见得能别有看中,那意思,是易见便取,又紧贴在生活左右,人们见这庄稼只是两样面孔而已。也不知西坝的土地是怎么回事,生姜在地里就特别肯长,质嫩就不说了,还特别肥大,人们象抢胖娃儿一样把它弄回了家。物多了,可以见喜,也可以见忧,生姜有时卖完了,有时也烂掉了。土地的奉送大方人是不能拒绝的,人的接受不力又是不能允许的,生产的生姜得有出路,是人们的脑筋考虑的问题,烘干姜成药材就应运而生了。
那些年,在岷江的河道里有西坝的干姜装船下运,往宜宾、往泸州、往重庆。有没有溯江而上的船装着西坝的干姜,往乐山、往雅安、往成都的?姜是人所耗之物,凡有人聚居的地方岂有不去的道理!
我们看当时的西坝,可以说是草根的社会,根细而须多;也可以说是树根的社会,根粗而有劲;在草根树根盘扎的土壤中,西坝这块沃土就风调雨顺地繁荣起来了。乱花渐欲迷人眼,把眼光收敛一下,一个主要之物还是能抓住的:这些人生活得怎么样?他们能构成一个繁华社会的特征吗?回答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底层的一般人为数众多,他们生活得忙碌而踏实,主要是贩夫走卒,帮工伙计之类的人;中间阶层的人为数也不少,这看看众多的茶馆饭馆和货物商铺之类就知道,这些馆号和商铺的主人和周旋于上层与下层之间的掮客就是;显露在这个镇子面的代表人物也有,那都是军界政界有头有面的人,大家能直呼其名的有什么团长、什么营长、什么乡长、以及某姓大家族在社会上混得响当当的个别人物即是。西坝社会的各层人物已然形具,正所谓工蜂生于巢,卵蜂出于群,物造窝成,土育虫生,从自然界递至人类社会,大抵循轨如此。西坝以一方烟稠人密的景象就留影于后世。
当时怎么会有如此的景象?西坝地上生活的人们,他们在农村之旁扎市镇,在自家的屋旁建宫观,在市井的生活之上拜宗教,作为简单的人他们提升着自己,一番足迹历程也随影成景;其生存的状况,其精神的刻划,当有一个时代的厚度让我们来触摸。
近些年,西坝庙陀山下的农民在挖土时,陆续挖出了一些碗杯缸物的瓷器,经专家发掘,又发现了烧制瓷器的窑址,鉴定为宋代的民窑。由此翻开西坝工业文明的一页,它把西坝的经济社会前推了上千年。埋藏于地下的文物是值得惊叹的,立于地上的遗物亦是殊俗,这里有一个例子,是搜奇发绝中过去不久的事。西坝的文武宫在解放后的相当长时间内,都是一个热闹的场所,它没有被当成“ 四旧 ”在“文革”中毁坏,是西坝的幸运。在那时,时代局限的愚昧是存在的,但人们对文武宫又是宽容的,文武宫的存在是明摆着的,然而又是视而不见的,近处的人把它不当一回事,远处的人却动了它的心思。人们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县里来人了,说要把文武宫拆走移建在县城里。从来的一件事,人可以熟视无睹,要动它,就是一个问题了,毕竟镇上的人是有艺术欣赏眼光的,如何能让它而去!
不知西坝的人考虑的有多宽,或许认为它是西坝的文化代表,或许认为它是地上的镇地之宝,或许认为它是西坝灵气的象征之物,或许认为它是西坝根脉的符瑞之兆,所有这些,无法去猜想。也不知镇上的拒绝与县上的交涉有多长时间多少次,最终文武宫被拆走了。那份惋惜之情在今天都还能揣摸,文武宫是稀世宝物不可再造!如像镇上的人有先见之明似的,被拆走的文武宫竟没能在县里建起来,那样的东西岂止是不能再造,连原拆原建也做不到!那种建筑的古匠人,大概人一走连手艺都带进坟墓去了。
人们在叹息,文武宫拆走之前已有周密的考虑,整体的构造,部件的细分,关键地方连重构的墨线都编了号,然而一旦拆迁,就是不能复原,一座精美古韵味浓的建筑竟毁于一旦!人羡慕于一物,连拆走的功夫都不具备,良多的感触:一为现代人惭愧,二为古人叫绝!
西坝新的街道形成了,在镇子的那头热闹着,这是改革的催生物。人们欢喜着新的房子,新的街道,新的生活,那里的气氛自不用说。新的东西标起,旧的东西就挂起,人的脚步逐渐稀少的旧街就换来了寂寞。我对古镇就多了一份抚摸与怜惜之情。人可以想到自己的寿命,触景生情的事物当然也有一本历史,对这本历史是陌生的,你晃眼而过;对这本历史是熟悉的,你沉思而想;对这本历史是半生半熟的,尤其当生活的冷热两端把一块土地掰开而现的时候,你就在活的一头和近乎死的一端体验温升又温灭的临界之感。活的一端在传递着什么讯息,那里的东西当然是要举起,但是这头的东西要不要放下?实际的情形是已经放下还来不及把它扔掉。确实,要把它扔掉也不容易,它凝聚过人的感情,留着人的足迹,人问生活要询它,人寻轨迹要找它,人找温暖要依它,人走进这样的街道多少的凝重沉思在那一刻会被唤起。那是一种想说清楚又不想说清楚的念头,去说它,无非是回顾与展望,难免是套话;不去说它,似乎又可惜,它是一千句可以打开的话题,凡是人所生活过的地方,必定有可发掘的意义。
我心事重重一般地走进西坝,原在于它有太多的故事流传于世。我要如何说?现今的人们才肯相信过去的人生活不简单;我要如何讲?人们才肯看待眼前的房屋是过去的辉煌华宇;我要怎样描述?才能被人理解是已断的酒肆茶楼的喝声,是街头巷尾的议论的延续。其实西坝是一个任自己自身自灭的故事,这里堆积着有意思的东西,人想感悟,想道说。这可能是人类生活的一条深河,也可能是人类生活的一条浅沟,那些不语的房子和街道,是不易识的谱,是难于静的调从历史的角度看过去,它说得上久远;从经济的角度看过去,它曾经有过发达;从文化的角度看过去,它意蕴饱含;以人看人来阅,它不啻是一张熟悉的老脸。
有一天我从沫溪河边退开,在正觉寺的老街上驻足停留,我相信我在这里看到了与古镇其它地方不同的特点,这就是它的舒缓、安静和接近尾声,它把一个古镇的韵味在这里作一个了解似的释放,人会多情地望望古镇的中心方向,一种盘桓于历史,行走于现实从前与现在交织在身的感觉浅浅地浮于心。该向古镇说再见了,这个地方自有它倒腾不安分的品质,它曾喧闹于一时,后来归于了平静。不过,它确有它的不凡之处,有例证充分地说明,近几十年来它开出一朵遐迩闻名的饮食奇葩—西坝豆腐!以豆制品为特色的西坝餐饮业,又嚷嚷地喧闹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