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上结樱桃》与《蛙》比较论析
2016-11-25张立群
张立群
《石榴树上结樱桃》与《蛙》比较论析
张立群
找一个适当的角度,将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和莫言的《蛙》进行比较论析,已困扰我有三年的时间了。也许,是20世纪90年代之后文学与社会现实对话能力“普遍减弱”的观点,对我们这一代亲历者产生了重要影响;也许,是《石榴树上结樱桃》和《蛙》中“重叠的部分”和本人的阅读期待产生了“共鸣”,我至今难忘最初发现两部作品之间有共同点时不可名状的感受。文学应当对历史和现实保持着巨大的热情,作家需要通过特有的文学想象引导读者看待并了解这个世界,至于由此将这种带有某种深刻性、预言性的实践称为“尖锐的叙事”也并不过分。
一、源于“乡土生活中的社会大事”
比较《石榴树上结樱桃》与《蛙》,很容易会发现二者之间的共同点:它们都是乡土叙事,都不约而同地讲述了“乡土生活中的社会大事”即计划生育的问题。虽然,在《石榴树上结樱桃》中,“姚雪娥”的计划外怀孕,最终只是做了孔繁花村委选举失败的一个重要铺垫,但我仍然惊异于作家李洱设计这一情节的良苦用心。记忆中,自计划生育成为一项基本国策之后,很少有作家以小说的形式直接触及它。尽管,对于广阔的乡村而言,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会与城市有一些不同之处,但正是由于“计划生育是村里的头等大事”,人所共知,所以,以其为题材才不易深入下去,从而显露小说对话现实时的力度与弹性。有鉴于此,当《石榴树上结樱桃》以及之后的《蛙》呈现于读者面前的时候,两部长篇会有出人意料的情节似乎早已成为定局,两部长篇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乡土作为背景也就在客观上产生了相应的合理性:惟其如此,两部长篇才会在与“现实对话”的过程中最大限度的凸显叙述本身的张力,及至最后成为关于社会现实生活的“尖锐的叙事”。
为了能够全景式的反映当代中国的乡土生活,李洱将笔墨集中于“选举”,“因为‘选举’是现代化最直接的标志,我通过这一标志来显示这一进程,并吸纳各种各样的经验。”考虑到《石榴树上结樱桃》的出版时间(2004)和创作意图,李洱似乎有意将姚雪娥计划外怀孕、孔繁花到处寻找她的情节写得断断续续、忽明忽暗。总是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让孔繁花在追查姚雪娥的过程中顾此失彼、分身乏术。直到临近选举,孔繁花仍蒙在鼓里,对姚雪娥的去向一无所知。然而,以孟小红为首的继任者们早已将她安排好了:将雪娥安置在繁花一直要整顿的纸厂,包括小红在内许多人轮流给雪娥送饭……在竞选演讲上,孟小红还举了雪娥的例子,说“雪娥虽然是医院检查出了错,怀孕不能怪雪娥,但雪娥还是非常通情达理,愿意配合组织,认真解决这个问题。”在对待计划生育问题上,她一定要做到“你仁我义”,那种“不仁不义”搞软禁的事,扒房的事,再也不会出现了。这些话对于前任孔繁花来说无异于一种强有力的否定。雪娥将二闺女过继给没有孩子的祥宁,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生下孩子;然而祥宁的问题在此之前就已在孟小红的考虑之列,这种颇为人性化的处理方法自然使小红获得了更多的支持者,并在最终的选举中大获全胜。
对比李洱《石榴树上结樱桃》的处理方式,莫言的《蛙》(2009)显得直接、集中了许多:通过对乡土中国六十余年生育史的描绘,莫言触碰了一个高度敏感的题材:这里既有基本国策的合法性和必要性,又有人们观念的转变和转变过程中尖锐的矛盾冲突,还有随着时代发展而出现的非正常化的应对策略……从进入新世纪之后计划生育能否适当调整的问题逐渐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来看,《蛙》的出场绝非偶然。它至少反映了莫言这一代作家对于社会生活的关心与深层次的思考,以及当前争议性话题在文学作品中可能迅速留下的现实投影。在图书勒口上印有“本书献给:经历过计划生育年代和在计划生育年代出生的千千万万读者”字样的介绍下,《蛙》既反映了作家主体与现实对话的强烈渴望,又反映了社会现实对于文学创作的“容许程度”。尽管,莫言曾谈及不是“特意”要写“这个敏感的题材”,而是出于“塑造人物的需要”,但这并不能改变人们从现实的角度、历史与伦理的层面去理解它的“阅读态度”。无论从主观还是客观的角度上考量,《蛙》都需要在莫言一贯熟悉、擅长的乡土书写中展开叙事,也需要以人性、忏悔乃至赎罪的方式填补历史遗留下来的“生殖空缺”。《蛙》是人类自然天性和现代社会进步之间在特定时期相互冲突的文字记录。《蛙》肯定会成为文学史上一部十分奇特的小说,而它的奇特之处不仅在于提出引人深思的问题,还在于它引人深思的方式与角度。
从读者接受的方面来看,《石榴树上结樱桃》与《蛙》在具体阅读时应当不会产生沉重的负担。作为一般读者,人们在阅读它们的时候,很少会从故事一旦变成事实将怎么办去考察小说的现实性。然而,《石榴树上结樱桃》中孟小红们如何与雪娥、祥宁等达成协议?《蛙》中“蝌蚪”的第二任妻子为何要在年逾半百还要找人代孕生子?还有那个可以满足生育愿望的代孕公司……如果不是通读全篇并对现实有多层次的了解,人们似乎很难接受故事的结局。掩卷之余,我们当然会发现各种欲望和权利、金钱、利益交织在一起后,曾经的生育法则正面临着变相的解读与抽空。不过,这在通过虚构来表现现实的小说中是允许的。聪明的小说家只是客观地通过情节的陈述将可能存在的现实集中地编织在一起,不直接加以评判。为了能够揭示当代乡土生活中社会大事的种种场景,《石榴树上结樱桃》与《蛙》都采取了“底线游走”的方式,与社会现实生活进行了“介入式”的对话。尽管,在具体表现角度和幅度上,《石榴树上结樱桃》与《蛙》存有很大的不同,而其价值的实现也要留给未来,但就当时而言,两部小说的意义至少包括完整叙述故事之余,触碰到了人性与公共生活的“柔软的部分”。
二、叙事形态:从结构之异到文本的隐喻
对于《石榴树上结樱桃》的乡土书写及叙事风格,李洱认为“现阶段的乡村就是一个置于后现代话语中的乡村,它不再是原来的乡村,这是一个远未定型的乡村,处于剧烈变化之中,在不停地裂变,各种价值观念在此聚合、消散。我必须找到一种方式和结构形式,把这样一种对乡村的理解重新聚合起来。”《石榴树上结樱桃》采用多线条、多角度、立体化的方式讲述“现阶段”乡土上发生的一切。各种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集中在一起,使其结构分层;各种矛盾的价值观念被巧妙地缝合在叙事的过程中,从未发生真正意义上的正面冲突。因而,很难让人从简单的对、错的标准去衡量故事中的人物,并以单一的线性模式去分析故事。正如从“石榴树上结樱桃”的题目上理解,人们就已感觉到故事本身应当有一种有趣的矛盾,一丝有意味的反讽。“张冠李戴”、“种瓜得豆”式的关系倒错、逻辑混淆,很容易使人在荒诞情境下体味到后现代拼贴产生的艺术效果。也许,是一贯坚持的“怀疑”精神让李洱觉得“当代生活或当代经验变得无法命名”;也许,置身于急剧变化的当代生活中,60年代以后出生的作家李洱只能基于自身零散的、片断式的感受对现实发言。尽管,李洱一直将“写一部乡土中国的小说”,作为自己的“梦想”,但当他真的进入乡土世界时,却发现今日之乡土与之前他生活过的、熟悉的乡土之间有着巨大的反差。当代乡村生活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化,需要以崭新的、多样化的叙事呈现乡村生活的复杂性及多副面孔,所以,使用一种组接的方式构建小说的内在结构,不失为一种有针对性的策略:每一部分叙事相对独立并最终以部件的方式组接、镶嵌在整个故事之中,这种理解当代生活的讲述方式,同样也体现了作家本人此刻认知乡土中国的态度。
与《石榴树上结樱桃》相比,《蛙》在叙事形式上的探索是直观的、外在的、纵向式的。《蛙》由“蝌蚪”写给杉谷义人的五封长信组成,其中每一封长信前都有此次来信的说明与时间,而第五封长信的主体内容是九幕话剧《蛙》。书信体的选择、小说与话剧的共存、在叙述过程中加入叙事主体即剧作家“蝌蚪”的创作,显示了莫言一贯对文体意识敏感、对文体实验关注的写作特点。就小说主体即前四封长信的正文来看,《蛙》的故事上起抗日战争,下至公元2009年,穿越了20世纪。这样的时间跨度使莫言的《蛙》在凸显外在形式探索的过程中,具有深远的历史感和结构上的完整性。按照李洱的评价,莫言这一类型的作家“仍然可以源源不断地讲故事”,“是这个时代滔滔不绝的讲述故事的大师。”他似乎从不担心故事的长度,也似乎从未怀疑自己讲故事时的激情乃至所讲故事本身的真实性;他所要呈现的是讲故事时的酣畅淋漓和阅读故事时的精彩程度。不像《石榴树上结樱桃》主要选取农村生活的一个场景片断、一个时代的横截面。《蛙》在描述姑姑传奇一生的同时,也记录了一部活生生的生育发展史。在故事中,那个自称是“我”的叙事者“蝌蚪”,通过追忆往事和介绍自己的亲身经历,近乎全知全能地讲述故事内人物的命运(这一点与每一封长信前的说明也有关系),而后附九幕话剧《蛙》的实验形式更使作者在“弥补”前文某些不足的同时,可以纵横想象、前冲后突,呈现出一种开放式的文本状态。
《石榴树上结樱桃》与《蛙》在叙事形式上的“内外之异”“横纵之别”,充分表达了小说家的创作个性以及理解现实的不同方式。为了能够形象表达当代乡村生活各种文化价值的冲突以及人们内心世界的变化,李洱使用了“石榴树上结樱桃”为其命名。他将故事场景设置在一个虚拟的地名“溴水县”,这里的农民用手机联络开会,不时谈论台湾问题,还开始学英语、利用机会招商引资……李洱的写作道出了他对当代乡村生活的普遍性看法,“石榴树上结樱桃”也因此成为一个关于当代中国当代乡村生活现实的隐喻。莫言最终选择了“蛙”的题目,使小说获得了深刻的寓意:“蛙”与“娃”同音,包含着生殖崇拜和生命的状态。《蛙》的故事发生于山东高密,有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原型(即姑姑)和地理背景,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作家对于乡土和现实的个体认识。由于主题的限制、叙事方式的不同,《蛙》中关于计划生育的关注度明显强于《石榴树上结樱桃》。《蛙》是关于历史和伦理特别是二者之间张力的隐喻,正如借助“蝌蚪”的叙述人们既可以读到“姑姑”这位当年政策的坚定执行者,也可以读到她在晚年的忏悔。《石榴树上结樱桃》与《蛙》都以各自独特的方式表达了对现实的理解,并为当代的乡土书写提供了不同于以往的叙事经验。它们都真实地反映了当代乡土生活中的种种状态,而它们所引起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相对于社会公共生活,文学想象并不只能反映、摹写,还有通过曲折、复杂的方式指向未来的可能。
三、人物形象:女性强者的塑造及颓败的结局
对于小说的主人公孔繁花,李洱曾言:“这样一个角色非常复杂。对我来讲,这部小说有意思的是,我写了一个乡村女性。在此之前,乡村的女性在以前往往代表母性,我选择这一女性,她被政治化、世俗化。当乡村的女性融入了世俗化进程,那么,整个乡村就进入了世俗化进程。这也是我选择女性来作为这部小说主人公的原因之一,虽然我非常不擅长于描写女性。”孔繁花是乡村生活环境中一位非常现代的女领导,她有知识、有文化,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这极有可能是一位60年代中后期至70年代初期出生的、受过一定程度教育的女人;小说写到她是全县惟一的女村长,这本身就是一个新鲜事,一次紧跟时代的书写。在具体工作上,繁花有责任心、有能力、讲策略,既能够做到知人善任,又能够做到把握机会。她深知当下的农民都变得现实,因此常以职权范围允许内的小恩惠(如多个“签字报销”的情节)团结下属,笼络人心,争取选票。她在故事中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即要在即将开始的村委选举中谋求连任。她不仅设计好了选举之后的人事安排,还设计好了未来的远景:“繁华这会儿就想,选举完以后,先让小红把计划生育工作抓起来。让小红先抓局部,树立起威信,过几年之后就让小红主持全面工作。繁花想,我再干上两届就不干了,到时候我一定想办法把位子传给孟小红。孟小红就是我的影子,我干跟她干还不是一个样?”她是一位渴望权力,有理想、有抱负的女性。但正当她在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目标时,雪娥的计划外怀孕打乱了她的“步骤”。她急欲解决眼前的问题,但在关键的时候却没有当机立断,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结果雪娥的逃跑,她的追查让此事几乎“全县皆知”,为其选举失败打下了伏笔。反复阅读《石榴树上结樱桃》,还会发现繁花的失败还与牛乡长这条暗线有关:牛乡长对于繁花的工作似乎一直不很满意,曾经撤过繁花村支书的职务,若不是繁花的妹夫以县财政局副局长的身份斡旋,繁花的村委主任也要被撤掉。然而,从故事的发展来看,孔繁花显然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实力:她努力处理好与基层群众的关系,却没有处理好和牛乡长之间的关系;她有妹夫的关系网,也没有充分利用……她是一位女强人,却失败在自己的自信力和某些细节之上。她的失败是乡村各种力量相互博弈的结果,折射出当代乡土生活特别是其价值观的深度转变,富有时代气息和启示意义。
如果说将繁花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是为了凸显乡土生活深刻变化的普遍性甚至彻底性,那么,《蛙》中选择姑姑作为主人公则首先源于小说主题的客观需要。毫无疑问,繁花和姑姑都是乡土生活中的女强人,只不过对比繁花,姑姑更显强势女性的本色。她传奇的一生都取决于历史对于人格的控制力。姑姑生于1937年,本名万心,是抗日英雄、革命烈士的后人。她后来子承父业、回乡行医,明显带有历史继承性的色彩。姑姑十六岁开始接生,十八岁那年于接生第1000个婴儿之日入党,曾被誉为“活菩萨”“送子娘娘”……这些堪称完美的工作经历都凝聚着历史的荣光。然而,与王小倜的恋爱却使姑姑的人生发生了改变:她曾以割腕自杀的方式表明心迹;她从此不谈恋爱,一心扑在工作之上,其中不乏有渴望通过对党和人民的无限忠诚洗刷耻辱的心思。在负责计划生育的问题上,对待耿秀莲、自己侄子的妻子王仁美、袖珍女子王胆,她铁面无私、不徇私情。她有勇有谋,在对待王仁美时采取先拉倒邻居家房子的方式步步为营,以至于被迫出来的王仁美评价其“要是个男人,能指挥千军万马!”对待王胆,她明察秋毫,在第一次搜捕失败后将计就计,终在关键时刻一击而中……极强的责任心使其成为群众眼中的“妖魔”“变态狂”,但从工作和事业的角度来看,人们又无法对其横加指责。《蛙》在描述姑姑如何成为一个近乎疯狂的工作者之余,也写到了她晚年真诚的忏悔甚至自欺欺人。姑姑在1997年退休当晚受到青蛙队伍的围攻以及获救后嫁给郝大手,使其人生进入了忏悔阶段。“退休”意味着姑姑不再是人生的“主角”,她在成群结队的青蛙攻击下“脱胎换骨”。此后,她与丈夫郝大手携手制作泥娃娃复原当年被她一一毁掉的婴孩,又在“我”借腹生子时煞有介事的听诊……小说通过姑姑的“退休”宣告一段历史的终结,又通过欲望、金钱的现实揭示了姑姑的悲剧:成长的跌宕起伏影响了姑姑的一生,也塑造出一个独特的女性;但当她不再承担历史主体以及时过境迁后,人格的忏悔是其回应苍老、度过余生的唯一方式。姑姑是特定历史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女性,她的悲剧凸显了历史发展过程中与人的自然天性与生命伦理之间存在的缝隙与断层。
从结果上看,孔繁花和姑姑都可被视为失败的强者,她们的失败都透露着衰落、无奈甚至凄凉的意味,因而使用“颓败”形容其结局就更具感情色彩。生活经历与生存环境的不同虽使她们在面对同一问题时虽怀有同样的初衷,她们在具体工作中也从未质疑过自己且时刻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就结果的实现来看却是天壤之别。孔繁花和姑姑的悲剧性结局都反映了全球化时代乡土世界的深刻变化和一种“现实的替代”。孔繁花在权力场中的角逐与失败、被更为合适的人选取代,使其成为当代乡土生活新一代农民的典型。对比繁花,姑姑见证了历史和信念的力量。她在政治和人性的纠结中度过自己的一生,使其成为相对于时代的“最后的一个”。她们的出现,构成了“尖锐的叙事”中两种不同的人物类型;她们都是女性,则显示了“尖锐的叙事”在客观实际生活中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比较《石榴树上结樱桃》与《蛙》,当然还有很多话题可以深入,本文只是围绕“尖锐的叙事”谈论其共同点和差异性。应当说,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大多沦为个体生活和私人想象之呈现的今天,《石榴树上结樱桃》与《蛙》的出现让人看到文学可以通过正面“强攻”、直击现实的可能及途径。从某种意义上说,《石榴树上结樱桃》与《蛙》都是“悲喜剧”,都从深层次表达了作家的忧虑、警觉以及相应的审美追求。《石榴树上结樱桃》与《蛙》都能够最大限度的吸引不同代际、层次的读者将思想、感情投入阅读之中,实现作家与读者之间的潜在对话。它们在一起共同奏响了“记忆的挽歌”,唤起几代人对于岁月和生活的留恋……
张立群 辽宁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