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现代想象与身份焦虑
2016-11-25陈林
陈 林
《人生》的现代想象与身份焦虑
陈林
《人生》是一个充满丰富性、歧义性的文本,经得起重读和再讨论,在新的理论和历史视域下,重读不只局限于重新阐释作品,更重要的是在文学史的论述中理清一些问题的来龙去脉。因为,无论在文学艺术还是社会历史层面,路遥1980年代初面临的问题并没有随着那个年代的终结而被我们甩在身后,我们今天仍旧置身于那些问题的“变形记”之中。
一、作为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双重失败
谈及《人生》的写作动机时,路遥说:“‘四人帮’时代结束后,尽管中国文学摆脱了禁锢,许多作品勇敢地揭示社会问题并在读者群众中引起巨大反响,但仍然没有对这一重要问题作根本性的检讨。因此,我想对整个这一文学现象作一次挑战性尝试,于是便有了写《人生》这一作品的动机。”①路遥这里针对的是“社会问题”反思不够深入和作品中“好人”与“坏人”黑白分明的“文学现象”。他写作《人生》时,文学界正以“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为主流,《人生》并未偏离这一主流,“社会问题”(高加林的“人生问题”实际上也是“社会问题”)的揭露、反思、检讨是他关注的焦点。我们要追问的是:路遥面对什么样的“社会问题”?做出怎样“根本性的检讨”?
《人生》中的社会历史问题得从高加林的身份说起。有论者把高加林视为进城农民工中的一员,与陈奂生等底层农民混为一谈,这忽视了高加林的特殊性。他并非一般农民,而是为数几千万的知识青年之一。这一群体“是劳动力,又是文化力量”。②他们兼具农民与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在中国现代史上,这两种身份的关系比较复杂。从“五四”时期开始,一方面,“改造国民性”是启蒙知识分子的重要目标;另一方面,“劳工神圣”是“五四”响当当的口号。鲁迅的《阿Q正传》《祝福》《故乡》等作品无一不写出“改造国民性”的迫切需要;《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等作品写出了启蒙的羸弱;至于《一件小事》中的知识分子,则只剩“皮袍下面藏着的‘小’”,以及在工农面前的“惭愧”。这种复杂、矛盾的关系长期存在于之后的历史中,不同的阶段偏重有所不同。
上述背景既决定了高加林们的历史命运,又是路遥问题意识的起源和反思的对象。1968年冬天,路遥从热极一时的红卫兵头目变回大队农民。《人生》的故事时间差不多在1979年前后,但我甚至觉得路遥就是从1968年他以知青身份返回农村开始写起的,或者说他借高加林这一形象首先反思了上山下乡运动的历史。在上山下乡运动中,知识青年既是农民的学生又是农民的老师,一面要使自己“劳动化”,同时又要帮助农民“知识化”,为发展农村做贡献。路遥通过高加林作为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双重失败来完成他的历史反思。
两个事件表明高加林作为教育者的失败,第一是民办教师被下;第二是“卫生革命”失败。这两个事件都非常“典型”,传播、普及科学文化知识,帮助农民识字、讲卫生、破除迷信是知青常见的工作,民办教师和赤脚医生曾在农村扮演过重要的角色。高明楼滥用职权,截断了高加林对农民的教育之路,强迫他做回农民。这是上千万知青历史命运的写照,他们被强硬地抛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在“卫生革命”中,高加林几乎成为众矢之的,拥护他的只有刘巧玲等少数人。这一章的叙写几乎是“五四”文学关于“文明与愚昧的冲突”“示众”等主题的延续,高加林的科学行为和刘巧玲的科学话语遭到揶揄甚至是辱骂。讽刺的是,这场“卫生革命”引起的混乱,最终靠高明楼平息了。
作为教育者,高加林失败了,作为被改造、被教育者又何如呢?他能否被“劳动化”?小说第六章写高加林疯狂地劳动,乃至手上流出的血染红撅把,高加林对前来劝阻(教育)的德顺老汉表达了劳动对他的意义:“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活也不怕了……再说,我现在思想上麻乱得很,劳动苦一点,皮肉疼一点,我就把这些不痛快事都忘了”。同样是劳动流血,1960年代末期享誉全国的知青典范金训华有不同的表述:“我的手会出血,而贫下中农的手为什么就不出血呢?这说明我的手、我的思想长期脱离工农,脱离劳动,沾上了修正主义毒素,必须长期在工农群众中进行磨练。”③这里出现了想象劳动的两种不同方式,高加林可以说是历史主义的方式,劳动使他忘记过去,面向未来;金训华则是道德主义的方式,对身体、劳动的修辞高度意识形态化,知识分子血管里流的“修正主义毒素”必须接受工农的劳动改造,劳动代表了工农的美德。高加林对劳动的看法直接来自路遥的切身体验,路遥、高加林们“用浑身的劲儿”,表达的仅仅是“自己的愤懑情绪。”④如果说金训华的话语不过是主流革命话语改头换面的表达,那么高加林、路遥们从自身遭遇中用血泪浸泡出的“愤懑的情绪”则冲击、颠覆、改写了这种话语。
通过以上事件的交错展开,小说从两个方面雄辩地证明了时代为知识分子设计的道路并不可行。高加林不能使农民“知识化”,农民、农村也不能使高加林“劳动化”。既然高加林已经无法像《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一样,把改造世界与改造自我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既然“改天换地”“大有作为”的理想已经破碎,思想感情无法继续在农村安家落户,那么背井离乡就是合理的选择,哪怕这种选择会遭到道德的谴责,毕竟,“人在其中害怕谴责的存在性困境,与人们首要是对无意义的恐惧的困境是非常不同的。后者的支配性或者规定着我们的时代。”⑤
二、“回乡知青”的身份政治与历史命运
“知青”这一历史概念包括“下乡知青”(也有人叫“城镇知青”)和“回乡知青”两类,二者有天壤之别,代表截然不同的身份,前者通常特指到农村插队或者到农场的城市青年,后者指农村户口的知识青年。“回乡知青”是上山下乡的开路先锋,人数远多于“下乡知青”,而待遇远不如后者。他们不仅在社会地位和身份上处于劣势,而且关于他们的叙述也被挤到边缘。在文学史叙述中,“知青文学”是“新时期文学”的主潮之一,不过得到充分表现的是“下乡知青”。在其他历史叙述中,这一现象也非常普遍。如雷颐所说:“‘回乡青年’被‘知青’代表,反映了中国现代历史中的城市中心化形成的权力结构。无论是教育、社会、家庭资源和背景,城市占据绝大优势。同时还占据了‘历史’的优势,这一代人的历史以‘知青’来命名,广大‘回乡青年’无可奈何地‘被命名’,因此没有了自己的历史。”⑥知识的权力、话语的等级于此可见一斑。“回乡知青”在历史叙述中的“失重”,反映了当代历史叙述的偏颇、混乱、无力。
路遥和高加林都属于“回乡知青”,对这个群体而言,“扎根”农村不是出路,实现“农转非”、吃上“商品粮”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目标。但从1950年代后期开始,城乡二元结构被固定下来,“农业人口”与“非农业人口”成为两种壁垒森严的不同身份,农村人口外流受到严格限制,改变身份的路万般艰难。上大学或者通过参军“提干”可以实现“农转非”,但概率极小。招工又是“下乡知青”优先,“回乡知青”机会很少。改变身份的强烈愿望和焦虑是“回乡知青”的真实处境。
“70年代末的普遍现象是,下乡知青无论能力多弱,表现多差,最终也能招工、招干;回乡知青表现再好,能力再强,却只能在家务农。”⑦这就是为什么同是高中毕业生,以能力论,高加林不在黄亚萍、张克南之下,而他们的命运判若云泥。高加林的命运当然不由他的个人意志和能力决定。民办教师有转成正式教师,进入“商品粮世界”的希望,但这希望被高明楼毁灭了。高加林的妥协并非因为父母劝阻,事实上他自知无可奈何。高明楼这类土皇帝、土霸王一样的基层干部很多时候决定着高加林们的命运。高加林托关系摇身一变当上县城通讯干事,后因张母公报私仇,揭发控告“走后门”一事,“常委会的决定很快做出了:撤销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户口,送回所在大队”。这里表面上是对“走后门”这种不正之风的批判,实际上在独特的结构背后包含如下深意: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户口”是非法获取的,因为正当的方式被高明楼们阻断了;黄亚萍、张克南们的“工作和城市户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并不存在合法性问题。路遥这里绝不像一些论者一样止于对高加林的道德批判,比较、追问最初秩序的不公平才是他关注的重点。
离开高加林的身份而谈他的爱情同样是避重就轻。高加林爱的是刘巧珍还是黄亚萍可以有仁智之见,这里要谈的是高加林的爱情选择与身份的关系问题。在上山下乡运动的特殊历史背景下,知识青年与农民的结合被认为是“扎根农村干革命”、“缩小三大差别”的具体行动。高加林这样的知识青年一旦与农民结婚,无异于与“扎根”划了等号,而如果能与城市知青、城市职工,甚至出身特权阶层的人结婚,则是争取进城机会、获得更好前途的常见而有效的办法。高加林选择黄亚萍,则可能通过攀权附势飞黄腾达;选择刘巧珍则意味着一辈子被拴在县城,甚至“扎根”农村。所以,高加林爱情选择的背后同样是身份政治学的问题。
三、现代想象与“模仿欲望”
现代并不只是一系列的理念,它离不开各种社会想象。查尔斯·泰勒的《现代社会想象》一书视各种形式的社会想象为西方现代性兴起的基础,他认为“社会想象是使人们的实践和广泛认同的合法性成为可能的一种共识”,“是大多数人共同拥有的”,“通常不是以理论术语,而是以形象、故事和传说来表达的”。⑧“现代”“现代化”是1980年代的高频词汇。新时期的历史在否定“两个凡是”“真理标准”大讨论、思想解放运动中展开。在现代化目标的想象、诠释和追求上,知识分子内部在当时建立起了“态度的统一性”,知识分子的精英话语与主流话语也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新时期文学是“现代社会想象”的重要组成部分。
《人生》是一部通过反思“文革”来呼唤改革的作品。在这部小说中,路遥尝试了最大胆的现代想象。高加林、黄亚萍都是受过现代教育的“现代青年”。高加林身材“修长”“健美”,却“没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任何印记”,“看得出他进行过规范的体育锻炼。”这里通过把身体修辞与现代健身、竞技联系在一起,完成现代想象。高加林已不再是“高大全”的无产阶级英雄形象。与现代身体相匹配的是各种时尚的包装,高加林被黄亚萍打造成县城最时髦的青年(各式各样时兴的服装、三接头皮鞋、进口带日历全自动手表……)。他们还有非常现代的职业(通讯干事和播音员)和生活方式。高、黄罗曼蒂克的恋爱“完全是‘现代’的”,他们前卫的生活、爱情甚至招来全城的议论,骂他们是“业余华侨”。“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中想象一种生活形式。”⑨有别于陕西方言,黄亚萍能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不同于刘巧珍家长里短的小叙事,高、黄探讨的是国际问题或者文学艺术问题。这种想象的极致是:“高加林简直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颗明星。”
这样的想象与改革浪潮相呼应,符合满怀激情与梦想的1980年代。论者亦多停留在“改革”、“解放”的视角谈论《人生》。我这里借用勒内·基拉尔的“模仿欲望”理论对这部作品及其相关问题稍做分析。在基拉尔看来,欲望的本质是模仿,由作为中介的他者产生。虽然欲望也有由“自我产生”的“直线”的,但这不是本质,它的本质是“三角”的,即在“直线的上方”,存在既关及主体又关及客体的“介体”。主体的想象和“介体”的结合产生幻觉,改变了欲望客体。对欲望的模仿很容易转向“敌对性”,这种“敌对性”一旦失控,便会产生“模仿危机”。基拉尔根据“介体”与欲望主体之间的距离,把“介体”分为“外中介”和“内中介”。他分析了塞万提斯、斯丹达尔、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普鲁斯特等五位西方经典小说家的作品,认为欲望的模仿本质产生、强化社会中的虚荣和攀附现象,以及与之相关的情感:“羡慕、嫉妒和软弱的仇恨”等等。因此,“小说的真实”即揭穿“浪漫的谎言”,放弃“形而上欲望”,否定“介体”幻觉。⑩
以基拉尔的理论来看,在高加林与刘巧珍的关系中,高明楼、刘立本两家充当了欲望“内中介”,高加林的欲望由他们产生。大队书记高明楼和刘立本分别是村里的“大能人”和“二能人”,其政治资本和经济资本远非高加林可比,加之高明楼的大儿子娶了刘立本的大女儿,两家对刘巧珍关怀备至,对高加林百般阻挠。他们的声望在建构刘巧珍形象的同时,也暗示、激发了高加林对刘巧珍的欲望。追求刘巧珍暗含对高明楼大儿子的模仿。在高、黄的情感关系中,张克南一家充当“内中介”,高加林羡慕、嫉妒张克南,对他潜藏敌意,尤其受到张母侮辱后,恨意变得更加强烈。对高加林而言,张克南既是欲望的给予者,又是阻碍者,既是他的模仿对象,又是他的竞争敌手。
“模仿欲望”实质上是使人逃避个体感,为神选择替身,并由选择的他者制造欲望。“自我是一种自身与自身发生关联的关系,或者是在一个关系中,这关系自身与自身所发生的关联;自我不是这关系,而是这关系与它自身的关联。”(11)自我的建立离不开他者,但一味想要成为他者则意味着自我的丧失。用他者的眼光注视自己,以他者的价值作为衡量自身存在的标准,将使人陷入承认的焦虑和与他者的敌对之中。他者越是接近,模仿欲望就越有在痛苦之中被体验的危险,越容易产生模仿危机。高明楼、刘立本、张克南母子都是近距离的他者,因此,高加林对他们有一种“怀着仇恨的向往”,在远处的观望、崇拜(如对油画中的女子、保尔·柯察金、于连·索黑尔等“外中介”)转化为近距离的竞争、敌对。高加林沉陷在自我厌弃、羞耻、自卑、虚荣、傲慢、羡慕、嫉妒、仇恨中不可自拔,其原因正如萨特所说:“根本上是承认。我承认我就是他人所看见的那个样子。”(12)按照基拉尔的说法,正是作为他者的“内中介”使现代人陷入彼此间的“憎恨的迷恋”之中,陷入“羡慕”或者“虚妄”之中。
户籍制度和政治文化中的歧视现象与现代想象十分吊诡地结合在一起,使承认的焦虑变得变本加厉。高加林们过早地认同了他者的身份和价值,要做的只是在社会等级秩序中寻求更高的位置。他们确信生活在别处,在远方,就连陈奂生也会把一次可笑的进城经历当作津津乐道的谈话资本。高加林们是“远方的忠诚的儿子”,他们迫不及待地走向前方,恨不得剪掉自己带泥的尾巴,以便能够稍微轻松些。至于远方的问题,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四、复杂的“交叉地带”与矛盾的文本
《人生》写的是路遥所熟悉的“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在建设“四化”的新时期,现代性对传统社会的冲击使“城乡交叉地带”呈现出十分复杂的面貌,这种复杂性表现在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精神道德各个领域。这对一位试图“真实而本质地”“反映生活”的现实主义作家无疑构成巨大的挑战。路遥回忆道:“我为这部小东西苦闷了三年—苦不堪言!灰心和失望贯穿始终。面对大量复杂的多重的关系而一筹莫展”。(13)苦闷、灰心、失望、一筹莫展等关键词道出了路遥的创作心态,也解释了文本的内部矛盾。
路遥没有像一些小说家一样把“人生”引向宗教或是虚无,高加林从黄粱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他重返曾想方设法试图逃离的故乡,聆听德顺爷爷的教诲,投身大地的怀抱,获取心灵的救治。这个戏剧性的结尾解构了小说之前的现代倾向。德顺爷爷“忆苦思甜”的老调教育了高加林,因而遭到一些论者的批评,认为作者的保守主义倾向阻碍了人物可能达到的思想高度,甚至在路遥的“恋土情结”中读出了“扎根”意识。(14)针对此类批评路遥有过回应:“人物形象能不能站起来,关键是这个形象是否真正反映了生活的矛盾冲突。有些评论对人物的看法比较简单。往往把人物思想的先进与否和人物的艺术典型性混为一谈,似乎人物思想越先进,典型意义就越大……对于作家的倾向性,咱们已经习惯于看他怎样去赤裸裸地赞扬什么,批判什么。我认为,一个作家的倾向性应该包含在作品的整体构思中。”(15)
真实性、典型性、倾向性是这段话的核心,也是现实主义理论的核心,这几个概念的不统一经常造成现实主义的内部分歧。1920年代初,茅盾就敏锐地发现新文学大量观念性、说教性、向壁虚构的作品艺术上的不足,并提倡借自然主义“客观描写”的“真实性”以补救现实主义的“倾向性”缺陷;1950年代,“写真实”成为最容易受攻击的目标之一,历经厄难;直到新时期,“真实性”得到重新正名,并成为新时期文学自我突破的重要路径之一。路遥小说赓续现实主义传统,其意义正在于修复、扩展、深化1950年代以来高度“倾向化”、教条化、狭隘化的现实主义。他为《人生》的艺术性所做的辩解不无道理,尽管“真实性”这样的概念早已被解构得支离破碎。我也认为文本的内部矛盾增添了这部小说的艺术价值。不过在辩解中,路遥将自己从文本和人物中剥离出来,回避、掩饰了他自身的矛盾冲突及文本生产的复杂过程。没有理由认为高加林唯有如此这般的选择才是“真实”的,而这样的“真实”与作者的“倾向”无关。
一方面眷恋着乡土世界,对故土充满感恩与亏欠;另一方面又断然选择逃离故乡,以极大的热情投奔到现代化浪潮之中,这是路遥的矛盾之处。在乡土经验与现代观念之间,在“大地之子”“农民之子”与“远方之子”之间,矛盾不可避免。这是几代人的共通经验,它与整个现代化进程密切相关,在新时期小说中屡见不鲜。不同的是,1980年代初期,多数作家像路遥一样,矛盾而不分裂,痛苦而不绝望,大地还是一片可以让人获得灵魂升华的净土,时间依旧保持它的完整性和开放性,来者可追,作者总是试图将叙述者与人物拉开距离,以导师的身份规划社会人生,认为可以写“破碎的灵魂”,但“作家的灵魂不能破碎”;1990年代以后的一个普遍现象是,二者的距离通常不再被强调,作者的灵魂同人物一同破碎,如贾平凹那句“在生命的苦难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 的自白,(16)自我的瓦解和身份感的迷失得到反复表现。这其中包含社会历史与作家的精神立场、文化心态的深刻转变,探讨这种转变及相关问题是项有意义的工作,却不是本文所能胜任的了。
陈 林 苏州大学
注释:
①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17页。
②周扬:《文学创作应该写知识分子》,《周扬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351页。
③《红旗》1969年11月29日,第12期,9页。转引自[法]潘鸣啸:《失落的一代: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欧阳因译,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3,28页。
④厚夫:《路遥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56页。
⑤[加拿大]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韩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29—30页。
⑥雷颐:《路遥的身份与意义》,《经济观察报》2015年4月6日043版。
⑦刘小萌:《中国知青史·大潮:1966—1980》,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9,491页。
⑧[加拿大]查尔斯·泰勒:《现代社会想象》,林曼红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18页。
⑨[奥]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涂纪亮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1页。
⑩参见[法]勒内·吉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11)[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张祥龙,王建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3页。
(12)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283页。
(13)路遥:《致阎纲》,《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589页。
(14)李劼:《高加林论》,《当代作家评论》1985年第1期。
(15)路遥、王愚:《关于〈人生〉的对话》,《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146—147页。
(16)贾平凹:《废都·后记》,《废都》,北京:北京出版社,1993,5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