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刘震云小说故土叙事的动力

2016-11-25周全星

小说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刘震云故土言语

周全星

论刘震云小说故土叙事的动力

周全星

考察刘震云的小说叙事,从早期的现实小说,到后来的“新写实”“新历史”小说,以及后来的“电影”小说,刘震云的小说叙事显得那样的熟悉又那样的陌生。”①在他的小说叙事中,刘震云总是在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系列的故事。其中的一个关键所在,就是有一个“故土”。刘震云总是把“现代中国”替换成“延津”或“杨庄”“李庄”“××部”“××处”“××市”等具体实在的人口聚集点,在“此场”上淡笔勾画着“现代中国”社会形态具备进程中血缘伦理关系消弭的痕迹,演绎着人性出脱“乡土性”含纳“现代性”的狰狞、驯化和滑稽。基于这种叙事的需要,刘震云不断地在自己的讲述中勾勒出“言语建构的世界”②,而这一世界,总是与“延津”这一场域有着血缘联系。在作家那里,叙事场域不管转换也罢,还是直接用“延津”名之也罢,只是为故事讲述提供了开端与演绎之处。正是基于此,刘震云在不断地进行着叙事的创新。因此,有必要对刘震云的故土叙事之动力做一个探讨,为当代叙事学的研究提供一个可资阐释的范本。

一、对人生思考的言说冲动

刘震云在作品里说,一个人三天不吃饭可以,三天不说话可把人憋死了。无论采用何种叙事方法,刘震云在小说里在不断地言说着,讲述着自己的人生经验,表达着独特的人生思考。这种人生思考的前提来自于刘震云独有的人生经验和生长模式。很显然,有关现实的小说,是刘震云的现实人生经验模式的反映,也表达了对于现实人生的思考,如果《塔铺》思考的是高考对于现实人生的意义,而《新兵连》则考究的是新兵连——这一改变一群新入伍的农民的特殊场域——对现实人生命运的改变引起的人性的畸变。

除了前期的《塔铺》有着明确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结果之外,刘震云之后的小说叙事,离真实世界愈走愈远,换言之,就是很难在故事的要素和现实世界之间找到具有对应关系或某种意义上的必然联系。如果说现实小说只是刘震云对于某一阶段现实人生的直接经验的反映的话,那么,“新历史”小说则是刘震云对于历史长河中整个人类命运的思考。但历史叙事总是要求有“真实感”的产生,而“真实感”的产生,恰恰来自于场景的设置以及随之而生的关于人生的思考与感悟。“新写实“展示给我们的无休止的生活琐事及由此生发的的烦恼,“在新写实的作品里,时间被经验为一种命运,时间使人陷入共同的宿命。在人的命运中,时间是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时间对人产生一种无形而巨大的磨损作用。我们似乎看到时间像一个阔大的虎口在吞噬着我们”③最终是生活诗意流失。

后来的《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等几部小说对于人生思考更显深刻老辣。《一句顶一万句》尤见独到。刘震云在他的小说里不断地发挥着言语的特性。不断地用言语建构着世界。“言语活动是多方面的,性质复杂的,同时挎着物理、生理和心理几个领域,它还属于个人的领域和社会的领域。我们没法把它归入一个任何一个人文事实的范畴,因为不知道怎样去理出它的统一体。”言语活动是语言和言语的总和。④而因为具有历时性、共时性、任意性特征,所以人类的言语活动纷繁复杂,研究殊难入手,而当人们从这种繁杂的现象中抽引出一种纯社会性的对象,即交流进行所必须的规约系统时,言语活动的混乱性便终止了。⑤也就是说,一个人的言语想要被人理解,前提就是言语活动的规约性,换句话说,就是言语的约定俗成。而这一“约定俗成”性则必须来自于历时的和共时的生活。在接受《北京晚报》访谈时,刘震云说:“俗话说得好,一个人找另一个人难,一句话找另一句话更难。流浪和漂泊也分两种,一种是离开故土和亲族,从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去;一种是从熟悉的‘精神’,到陌生的‘精神’去”⑥。因此文中杨百顺和牛爱国在不断地寻找着能够说上“知心话”的另一个。因此,杨百顺和牛爱国一直在不断地寻找,寻找的结果是不仅到了陌生地方,而且有了陌生的“精神”。《我叫刘跃进》中,刘跃进因为丢了一个装有自己全部生活内容的腰包,又因为寻找自己的腰包捡了 “青面兽”杨志在高档别墅区偷的一个包,而卷入了一个追来追去的怪圈差点丢掉性命。刘跃进常说的是“碍着谁了?”,总经理常说的是“背后藏着一个‘字’——狠!”都是言语的任意性指向的表现。《我不是潘金莲》中,李雪莲就是要澄清自己“离婚”的真相,同时证明自己不是“丈夫”秦玉河所言的“你是李雪莲吗,我咋觉得你是潘金莲呢”的话,上访了一辈子。从法官王公道、专委董宪法、法院院长荀正义、县长史为民、市长蔡富邦直至北京,甚至前后几届官员,都没有将李雪莲的小事处理到底,个人的言语活动被体制隔离在对话的范围之外,所以,李雪莲一直告了20年,政府也没说清楚,倒是秦玉河死了方告结束。一个农村妇女的一辈子的价值,如果用通用的价值观念评价的话,是小题大做,但是考究一个体制和个人对话的不畅,恐怕就不仅只是一句话的问题了。

正如乌尔利希·韦斯坦因所言:“‘意义’指文学作品中的问题或思想有关的方面;要言之,即作品的‘哲学—思想的主旨,道德的基础’方面”。⑦而意义的呈现,正是文本在接受过程中不断被理解、注释的过程,这一过程正是读者与文本交互作用的产物。“艺术的价值就在于它使我们懂得,我们平时认为是个人经验的问题,从本质上说具有历史和社会的价值”。⑧刘震云说自己在小说里表现的是“极致”,他说:“我发现不是因为生活感动了我才写作,而是生活拧巴了我。一天十件事,有八件是拧巴的。我们大到观察一个民族,小到观察一个人,全是这样。我试图把骨头缝里散发的拧巴通过写作再把它拧巴回来。这个拧巴在这里非常的极致。”⑨正是立足于此,刘震云的小说文本中不仅讲述了自己的人生思考,同时给我们以更多的是人生体验。他所延续的恰是现代文学的优秀传统,表达的是当代人的现代性焦虑。

二、对言语虚构终极指向的多元展示

前论提及,言语活动因为具有历时性、共时性、任意性特征,所以言语接受有困难。言语的“缝隙”和“测不准”一方面使语言充满了不确定性、模糊性,同时又增添语言的魅力。刘震云在他的小说文本里,总是不断地提供言语的这种文本特性,使自己的文本充满张力,推动着叙事不断呈现出不同层面的多元,展示出多向度的走向,最终在选择的唯一性中将叙事推向前进。

1、 由细节到情节,因果关联是刘震云文本叙事推进的逻辑动力

一件事连着另一件事,是刘震云小说的基本结构方法。《一地鸡毛》中的开头是“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接着是考勤、老婆生气、老头抄水表的麻烦、保姆辞职、老婆调动工作、老家来客、孩子入托等等,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看似互不相干的事情有了因果关系,而这种因果关系的链接靠的是细节中的环环衔扣,后一事情的因往往是前事的不到位,不到位往往体现在细节上。考勤和老婆生气的“因”是小林排队买了豆腐回来忘了放进冰箱里这个细节。放进冰箱仅为举手之劳,但是没有放进去的结果,可不是举手之劳的简单,成了生气的导火索。《我叫刘跃进》中刘跃进就是工地一个厨子加司务长,利用买菜的机会攒了点体己,上街的时候因为对一个卖唱的河南老乡吆喝被小偷青面兽杨志偷了腰包。腰包里不仅有体己,还有一个写在离婚证书上的六万元的欠条,这个欠条是老婆和别人偷情被发现后对方写的。包丢了,刘跃进的家当全没了,不仅是老婆没了。在追包的过程中又因为捡了“青面兽”杨志在高档别墅区偷的一个包,包里装着一个储存有钱贿和色贿录像的能要几个人命的优盘,而卷入了一个追来追去的怪圈差点丢掉性命。几拨人找他。刘跃进在这个世界无处逃遁。言语的叙事魅力由此产生。其他的文本无一不是如此。

刘震云用自己的叙事言语不断地由细节到情节,由此情节到下个情节,由一件事情到N个事情,逻辑性地推动着故事一直讲下去,直至连缀成篇。

2、多元或对立因素之偶然性选择,是刘震云叙事的细节动力

在刘震云的小说文本中,言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它有着基本的言语叙事模式,就是一件事情要走下去,总是有着多个发展的方向,或者向一个方向发展有多个因素影响,或去除多个因素影响会走向这个方向。而之所以后来走向了这个方向,完全来自于偶然性的选择。而这一选择所带来的偶然性正是世界给我们的最终的明确的呈现。命运即来自于偶然性。《一句顶一万句》中贯穿《出延津记》的人物是杨百顺,《回延津记》的人物是牛爱国,两个人一个一步步走出了延津,一个又一步步走回了延津,完全来自于选择的偶然性,即命运。世界是复杂而多极的,想要说清楚一件事情,一是要拂去蒙在事实上面的尘封,如偶然性选择;一是要将事情和其他分开成为互文映衬的两个方面,如两分法;再就是将其他多个因素一个个慢慢剔去,使事情按照自己设定的方向达到目的地。刘震云对于语言的运用极其娴熟,充满了智慧,尤其是思维的严谨性,使得其叙述言语既充满了纵向的延伸,又深藏着横向的丰厚,以此表现出来的选择性叙事,通过细节的魅力推动着叙事迤逦而行。

3、边叙事边评价,是刘震云叙事的读写对话动力

刘震云在叙事时,总是不断地在文本中扮演着全能的上帝的讲述角色,有着清醒的文本意识。一方面是认真地给读者讲述故事,另一方面又不断地通过文本对自己讲述的故事进行着评价,自由地在文本中穿行,和读者通过文本进行着不间断地交流,使读者参与到叙事之中。

如果说《我不是潘金莲》、《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等作品中,“附录”对正文在不断地进行互文评价的话,那么,在《一句顶一万句》中,这种互文评价随处可见。夹叙夹议、叙议结合是中国散文最常见的写作手法,夹叙夹议的特点是叙事和议论穿插进行,写法上灵活多变,作者可以自由自在表情达意。正是这种传统的写作手法,使刘震云一边讲述,一边发表自己的看法,一边在文本中和读者交流。可以说,边叙边评的文本“对话”给刘震云的故事讲述提供了无限动力。

由细节到情节,由多元对立到偶然,边叙边评是刘震云小说文本内在的三种言语结构形式,由细节到情节,使得局部与整体之间的因果联系更加紧密,前后的逻辑力量更强;由多元对立到偶然,就像是拂去历史的尘封、拉开时间的幕布一样,一层层让读者看到时间河流中人的生存去向和生命之河是如此的在不经意间流淌;边叙边评使作家、读者都与故事事实间离,能够更加冷静地去审视生命存在的意义。当言语在规约性范围之内能够使人们明白其中的真意时,一句真的就能顶一万句。

三、对乡土叙事实践的创新

刘震云的小说叙事中,既有“乡土”的历史重讲,也有“乡村”的现实生存透视和“乡村”的城市呈现,还有“农村”与城市的现代化并进。这一叙事从“乡土中国”开始到现在的“农村中国”,贯穿了中国社会形态近代以来的变迁和衍变,“乡土中国’的影子虽然渐行渐远,但不可逃避的是其几千年的文化积淀,而且这一文化积淀在现代社会形态的衍变中逐步地消弥着以血缘伦理关系为社会主要维系方式的痕迹。因此探究刘震云的小说叙事,应该是现实主义的透视一脉,属于乡土的现实主义透视。只不过因了社会形态的变革有了创新,刘震云似乎又增加了现实的叙写与批判,因此刘震云是在乡土与现实之间进行着现代中国的乡村叙事,属于乡土文学,但是却是乡土发展到现代中国乡村阶段的文学。换句话说,刘震云创新了乡土叙事。表现在两个方面:

1、突破了乡土的文学和现实的文学之间的界限。这种突破在赵树理、柳青等作家那里侧重于现实的展示,和时代太近了,冲淡了文学的想象。刘震云则将自己的目光聚焦于整个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及其时空,对其演变进行了整体上的的考察,创造了“城乡一体化”的叙事模式⑩,换句话说,在现代化进程中,中国城市乡村的文化、时空界限正在逐步模糊,城市如乡村,乡村即都市,其文化的传承和品位、本质血脉相通,因此乡土也罢、城市也好;官场也罢、农民也好、知识分子也好,世俗性诉求没有两样。

2、故乡叙事转化为故土叙事。

刘震云小说文本中,总是有一个“故土”存在。从《塔铺》到《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多名之曰“延津”,不叫“延津”的,也仅是换了个地名,“延津”成为刘震云小说叙事的独特而专属的“域名”。不管是“新写实”小说中叙事的原点或对照的世界,还是“新历史”小说中的历史演绎的“场”或终点,“延津”都是一个独特的所在。这一个独特的所在已经丧失了传统乡土叙事的温情脉脉,诗意完全流失。因此它已经不是“故乡”,他和作家之间的唯一关系就是:作家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实际上考察一个作家是否乡土叙事,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就是看它的故事里的人物和乡土之间有无血肉似的依存关系,只要是纯正的农民,就是故乡叙事或乡土叙事。刘震云的小说里,即使写农民,如《一句顶一万句》《我叫刘跃进》《我不是潘金莲》等,和土地之间的关系甚远,永远没有成为“小地主”的梦想,反而,小商小贩、手艺人是叙事的主角。但是这些事情又是发生在生活过的地方,只能用“故土叙事”名之。换句话说,刘震云在文本里完全割断了对于故事发生地的情感联系,延津只是故土而已,正如陈晓明所言,“他显然不愿陷入温情脉脉的怀乡病中,他一面忧伤地怀乡,一面恶作剧般地把怀乡记忆打碎。断断续续的个人记忆总是在集体式的乡土中国记忆的裂痕中涌溢而出,它们奇怪地具有起源与终结的完整性。乡土中国在整体上已经破裂,被现代性侵入的乡土中国生活以断裂的方式呈现为一系列的喜剧现场。”(11)因此,涵盖刘震云叙事的核心词语,用“乡土”“乡村”“农村”和“城镇”,任何一个都会失之于偏颇。刘震云对乡土小说的创新性实践,给了读者一种全新的阅读感受。不仅拉开了作家与故事之间的距离,而且也让读者拉开了和故事之间距离,从而使自己的文本充满了“后现代”的话语实践意义。正如斯图亚特·霍尔解释“话语实践”:“各种话语是指称或构造有关一个特定话题的实践——一组观念、形象和实践活动,它们提供一个特定话题,即社会活动或社会中制度化情境的方法,提供与此有关的知识和行为的各种形式——的知识的方式。”(12)这就是刘震云故土叙事的“后现代性”。

小说是虚构,是用来讲故事的。“刘震云所讲的故事是‘故土’的‘完整的乡土中国记忆’”(13)。刘震云从开始创作,一直将故事讲到今天,离不开的他小说内外的叙事动力。内在的是人生思考的言说冲动和对言语虚构终极指向的多元展示,而对乡土叙事由“故乡”到“故土”的创新实践,不仅生发了其文学写作的文化意义,而且奠定了其文学史地位。或者,还有一种期待,刘震云还会拿出一些“拧巴”之作来,将整个“拧巴”的人生体验继续“寻找”下去,一直寻找到“极致”。

本文系河南省哲社规划项目“刘震云小说的故土叙事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立项号:2013BWX001。本文系河南省“教育与区域经济”科研团队经费资助。

周全星 河南科技学院

注释:

①②周全星:《论刘震云的故土叙事及其脉络》,《小说评论》2013年3期。

③张喜田:《磨损与丧失:新写实小说的时间展示》,《当代文坛》2012年5期。

④⑤费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商务印书馆1980年11月版30页、41页。

⑥孙聿为:《一万句顶一句——刘震云访谈记》,《北京晚报》2009年3月17日。

⑦⑧(12)王先霈 王又平:《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5月版465页399页、203页、205页、701页。

⑨罗雪挥 周月曦 甄宏戈:《刘震云:我离“大家”越来越远了》,《中国新闻周刊》2007年11月12日80页。

⑩周全星:《论刘震云的故土叙事及其脉络》,《当代文坛》2012年5期。

(11)(13)陈晓明:《“历史终结”之后:九十年代文学虚构的危机》,《文学评论》1999年5期。

猜你喜欢

刘震云故土言语
故土上生长我的爱
懂感恩的人值得交往
言语思维在前,言语品质在后
刘震云买西红柿
两岸皆故土 山林寄乡愁
《世说新语》中的“言语”趣味故事
故土
刘震云:首次和女儿合作很满意
刘震云的写作秘诀
对故土亲情的别样吟唱——读王立世的怀乡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