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英译思考
2016-11-25冯全功
冯全功
小说译介与传播研究
《红楼梦》英译思考
冯全功
2014年4月23日,英国的《每日电讯报》刊登了一篇题为《史上十佳亚洲小说》的报道,把《红楼梦》列为第一名,称其为“史诗般的巨著”,“以一个贵族家庭中的两个分支为主线,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充满人文主义精神。”毫无疑问,《红楼梦》已成为世界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引起了国际学界的广泛关注。然而,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学经典,只有通过对外译介与传播,才能跻身于世界文学之林,《红楼梦》如此,《金瓶梅》如此,《哈姆雷特》如此,《战争与和平》如此。值得注意的是,已被译介的民族文学经典也不一定是世界文学的家族成员,未取得经典地位的民族文学作品也有可能通过翻译在国际上产生重大影响,反过来促进其在本国的经典化进程,如寒山诗的译介等。总之,翻译是桥梁,是民族文学(经典)作品通向世界文学的必经之路。一般而言,文学经典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与社会价值,“涉及人类精神生活中的根本性问题,借由鲜活的当下性而达致深远的永久性。”①其中,“深远的永久性”不仅涉及时间冲洗问题,还涉及空间扩散问题,文学经典的对外译介与传播便是一种典型的空间扩散,使其在异域文化中获得新的生命。
自从2012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以来,中国文学作品的对外译介与传播成了翻译界的热点话题,引起了众多学者的关注与参与,如许钧、谢天振、朱振武、胡安江等,研究话题包括译介主体、译介内容、译介模式、译介渠道、译介受众、译介效果等,突破了传统的语言文字转换研究。如果说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如《诗经》《红楼梦》《水浒传》等)的译介与传播一直比较受学界关注的话(全国典籍英译学术研讨会已举办九届,隔年召开),最近几年现当代文学作品的译介与传播走上了前景化的位置,有与之分庭抗礼之势。“对于文学经典,不能孤立地将其视为实在本体,而要同时将其视为关系本体。”②错综复杂的关系(如读者的接受、学者的研究、各种形式的宣传以及对其它文本的影响等)产生了经典,并继续维持经典的存在。相对新近产生的文学作品或非文学经典而言,文学经典的译介更加复杂,可资利用的互文资源更丰富,也更能体现其作为“关系本体”的存在。作为中国文学经典中的经典,《红楼梦》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传播已有二百余年的历史,造就了其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鉴于中国文学与文化“走出去”的大环境,有必要系统梳理《红楼梦》的译介之路,包括译者身份、翻译模式、翻译目的、传播效果、译文本身的可阐释空间等,探讨其对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启示,从而推动更多的中国文学作品成为世界文学的家族成员,扩大中国文学作品的世界影响力。
一、《红楼梦》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之路
早在18世纪初期,《红楼梦》便开始了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之旅。1812年,英国新教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英译了《红楼梦》第四回中的几段文字,发现于马礼逊的私信中,惜未正式出版。③1816年,马礼逊编写的具有教材性质(供学习中文者使用)的《中文会话及凡例》中收录了《红楼梦》第31回宝玉和袭人对话的英译片段,被学界视为《红楼梦》英译的正式开端。随后英国驻华公使、香港第二任总督德庇时(John. F. Davis)、英国驻宁波领事罗伯聃(Robert Tom)、英国外交官梅辉立(William F. Mayers)、 英 国传教士艾 约 瑟(Joseph Edkins)等人对《红楼梦》也都有零星的译介。1868年,大清帝国海关职员英国人包腊(Edward C. Bowra)翻译了《红楼梦》的前八回,连载于《中国杂志》上,这是《红楼梦》在英语世界首次较大规模的译介,但仍未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1892年到1893年间,英国驻澳门副领事乔利(H. B. Joly)翻译出版了《红楼梦》的前56回,惜因早逝未能全译。20世纪出现了几个重要的编译本与全译本,包括1929年出版的王际真的编译本(后有修订本)、1957年出版的麦克休姐妹(Florence Mchugh & Isabel Mchugh)的编译本(从库恩的德译本转译而来)、1973年至1986年出版的霍克思(David Hawkes)与闵福德(John Minford)的全译本(霍译前八十回,闵译后四十回)、1978年与1980年出版的杨宪益与戴乃迭的全译本、1991年出版的黄新渠的编译本以及2012年出版的王国振的编译本。此外,还有邦斯尔(Bramwell S. Bonsall)神父于20世纪50年代完成的《红楼梦》英语全译本,未能正式出版,电子扫描版存于香港大学图书馆;王良志1927年也编译了《红楼梦》,但学界鲜有见到译文真面目的,疑已佚失;2014年南开大学博士生宋丹发现,林语堂也编译过《红楼梦》,有日本翻译家佐藤亮一的日文转译本,但也没有正式出版,手稿存于日本的一家市立图书馆。此为《红楼梦》英译史(本)的概貌,时间跨度200年左右。这对中国文学经典的对外译介与传播又有什么启示呢?
(一)译者身份的多样化
中国文学经典到底由谁来翻译更加合适,这是一个有争论的话题。有的认为是目的语功底较好的外国人(顺向翻译),有的认为是对中国文化更为了解的中国人(逆向翻译),有的人认为最理想的情况是中西合璧。纵观《红楼梦》英译史,译者可主要分为三类:英语国家的外交官或传教士,其它英语国家的译者与中国译者。除了邦斯尔的全译本之外,早期外交官或传教士的译文主要是片段翻译(如马礼逊、德庇时)或节译(如包腊、乔利),具有典型的实用主义倾向,旨在为英语读者“提供语言学习材料和消遣性读物”④。这些译文(片段)的文学性相对不是很高,但对扩大《红楼梦》在英语世界的影响无疑具有开创之功。麦克休姐妹不懂中文,她们的《红楼梦》编译本从德译本转入,在英语世界具有和王际真编译本不相上下的影响力,译文也粲然可读。霍克思为牛津大学汉语教授,也是一位汉学家与红学家,曾在北京大学学习中文,他与学生(女婿)闵福德合译的《红楼梦》为目前正式出版的两个英语全译本之一,广受好评。霍克思本人对《红楼梦》也有比较深入的研究,体现在译文的前言后记等副文本以及《〈红楼梦〉英译笔记》中。杨宪益是中国的大师级翻译人物,曾获“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其与英国夫人戴乃迭合译的《红楼梦》也备受关注,后入选《大中华文库》,具有较强的文化传播目的。王际真系美籍华人,曾长期任教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他的《红楼梦》编译本至今仍有市场,堪称最具权威的英语编译本。王氏前后两个编译本颇受中国红学的影响,尤其是胡适的新红学,译本出现之后对美国红学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可称中美红学之间的桥梁和纽带。”⑤林语堂一生钟爱《红楼梦》,著有《眼前春色梦中人:林语堂平心论红楼》一书,他的英语小说 Moment in Peking 与《红楼梦》也具有十分强势的互文关系。林语堂的译本未能出版,其作为《红楼梦》译者的身份也鲜为人知,鉴于他令英美本土人汗颜的英语能力及其深厚的红学与中国文化素养,林语堂无疑是《红楼梦》英译的最佳人选之一,相信林译的出版将会在读者圈与学术界掀起新的波澜。
外交官与传教士的译者身份是特殊时代的产物。针对中国文学经典的外译而言,外国人与中国人都可以是合适的人选,如林语堂、霍克思、杨宪益、王际真等,他们都有相关留学背景,目的语驾驭能力相当娴熟,对汉语语言文化也都比较了解。“汉学家模式”固然是比较理想的选择,然而,目前国外汉学家数量有限,愿意从事中国文学作品译介的又少之又少,再加上“时间差”与“语言差”⑥的存在,中国文学对外译介与外国文学向内译介存在严重的不平衡性,这就客观上要求“本土译者”参与到中国文学经典的对外译介中去,何况有些本土译者的英语功底也不见得就比母语译者差。目前《大中华文库》的译者大多数是中国本土译者,具有较强的“送去主义”倾向。如果说“文库”还未起到有效传播中国文学与文化的目的,那也不见得是译文质量或译者语言能力的问题,也有可能是出版渠道或宣传不到位的问题。针对某些质疑,许多、许钧撰文肯定了“文库”的重要意义与多重价值。⑦许渊冲也是一位典型的“本土译者”,英译了大量中国文学经典,还因此荣获“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此系国际翻译界的最高奖项之一,许渊冲是首位获此殊荣亚洲翻译家。正如许钧所言,“中译外事业其实是需要所有类型译者的共同合力,这样才可以立体、全面、准确地传达‘中国声音’。”⑧针对中国文学经典的对外译介而言,不管是何种身份,也不管是本土译者还是国外译者,抑或是中西合璧(如杨宪益与戴乃迭夫妇,葛浩文与林丽君夫妇),都要对经典本身以及双语文化足够熟悉,充分借鉴与利用相关互文资源(如霍克思、王际真等对红学界研究成果的借用),力争产生精品译文。
(二)翻译目的的多元化
纵观《红楼梦》英译史,可以发现主要有三大翻译目的:汉语学习、文学译介与文化传播。文学经典的翻译也不一定出于纯粹的文学目的,《红楼梦》的早期英译很多是出于提供汉语学习材料的目的,如马礼逊的早期译介、罗伯聃的早期译介以及乔利的前56回节译本等。马礼逊编写的《中文会话及凡例》在封面上明确标明:“供汉语学习者使用的入门教材。”(Designed as an Initiatory Work for the Use of Students of Chinese)该书的体例与翻译常用的格式也不相同,采取横竖混合排版,以英文直译起句,以中文为中心,左边为中文发音,右边为字字对译的英文。乔利在译本序言中也声称,“如果我的译文能为现在和将来的汉语学习者提供些许帮助的话,我就心满意足了。”(I shall feel satisfied with the result, if I succeed, even in the least degree, in affording a helping hand to present and future student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所以乔译基本上都是字面直译,变通性不大,文学价值十分有限。王际真、麦克休姐妹、霍克思等人的译本则可视为纯粹的文学译介目的,尽量保留小说的故事性与文学性,译文也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尤其是霍译。霍克思在前言中表示,“我不敢说处处翻译得都很成功,但如果能向读者传达这部中文小说给我的哪怕是一小部分乐趣,我就算没有虚度此生了。”(I cannot pretend always to have done so successfully, but if I can convey to the reader even a fraction of the pleasure this Chinese novel has given me, I shall not have lived in vain)如果说霍译是兴趣型的,杨译便是任务型的,文化传播的目的十分明显。杨宪益曾坦言,“翻译《红楼梦》也不是自己要翻,是工作上的需要”,⑨是外文出版社下派的一项任务。鉴于文化传播的目的,杨译多采用直译法,异化翻译为主导策略,有较多的注释,译文多了些书卷气,灵性相对不足。当然,后来还有一些出于其它目的的次要译文,使《红楼梦》翻译目的呈现出多元化的态势,如2007年含澹编译的《红楼梦》,主要为清代孙温《红楼梦》绘图的文字解读的翻译,具有连环画的性质。2011年Christine Sun编译的《红楼梦》是以英语儿童读物的形式出现的,配有很多插图,对国外儿童具有一定的启蒙作用。
最近十年,中国政府尤其注重汉语与汉语文化的国际推广,已在海外建立了几百所孔子学院。翻译也是语言学习的重要手段,孔子学院也不妨借鉴早期《红楼梦》的译介,以中国文学经典的外译为材料,采用汉外对照的形式,为孔子学院学生提供语言学习材料。针对学生汉语水平的高低,设计不同的翻译体例与学习方式。这样便有助于实现语言学习、文学熏陶与文化传播的多重目的。《大中华文库》以及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名著汉外对照文库》也可为国外高水平的汉语学习者提供学习与阅读素材。当然,还可以把中国文学经典的节译或片段翻译置入汉语学习教材,或采取现有译文,或有针对性地重新翻译。如果单纯是文学译介的话,要注重译本本身的文学性与可接受性,在异域世界还它一个文学经典,霍译《红楼梦》便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如果强调文化传播的话,不妨采取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的理念,通过加注补偿、前言后记等传达原文的文化内涵,增强中国文化在异域世界的可解性。如果是这样的话,杨译《红楼梦》还有较大的改进余地,如注释相对简单、前言的意识形态过于浓厚(强调阶级斗争)等。针对一些故事性和趣味性较强的中国文学经典,也不妨用浅显易懂的外语编译成插图版的儿童读物,如《西游记》《聊斋志异》等,这一定程度上也可达到文化传播的目的。不同的翻译目的预设了不同的读者对象,或者说不同的读者对象需要不同的翻译目的,中国文学经典的外译呼唤多元化的存在形态。
(三)译本形态的多样化
黄忠廉把翻译分为全译与变译两大范畴,其中,变译又可分为摘译、编译、译述、缩译、综述、述评、译评、译写、改译、阐译、参译与仿作十二种具体形态。⑩《红楼梦》在英语世界具有三个全译本,即邦译、杨译与霍译,其它译本则属变译的范畴。早期传教士与外交官的片段翻译多属摘译,如马礼逊翻译的袭人与宝玉的对话、德庇时翻译的第三回描写宝玉的两首《西江月》等。由于英年早逝,包腊与乔利分别翻译了《红楼梦》的前八回与前56回,这两个译本也可归在摘译的范畴。鉴于篇幅较长,《红楼梦》更多的以编译本的形态存在的,如王际真译本、麦克休姐妹译本、林语堂译本等。编译本多聚焦于宝黛爱情,故事性较强,思想性往往有所削弱。王际真与麦氏译本在西方具有较大的影响力,其中王际真的译本还被转译成了西班牙语、希腊语和泰语,(11)进一步拓展了《红楼梦》在异域文化的生存空间。清代孙温的《红楼梦》绘图、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谭凤环的《红楼梦》绘图等(工笔画),具有较高的艺术鉴赏价值,如果配以文字(汉外对照或纯粹外文)介绍,把整个图画穿插起来,加以对外推广的话,还是有一定市场的。这种通过图画文字来译介中国文学经典的方法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途径。《红楼梦》等文学经典在海外的影视传播(要尤其注重字幕翻译)也是中国文学与文化对外传播的有效手段。海外还存在一些基于《红楼梦》改编的小说,如Pauline Chen就写过一部名为The Red Chamber(《红楼》,2012年出版)的英语小说,故事情节、人物形象、人物关系、互文资源与母体小说《红楼梦》的本来面目差别很大,创作过程中还借鉴了霍译《红楼梦》的部分译文,属于典型的互文写作。若按黄忠廉的变译术语,Pauline Chen的《红楼》便是典型的仿作。如果把海外红学也纳入研究范围的话,《红楼梦》变译的存在形态则更加多样,译述、译评、参译等都有具体的表现。
中国经典文学的对外译介要鼓励多形态的存在,不管是语际翻译还是符际翻译。正如许钧所言,“我们可以考察不同的翻译版本,如节译本、编译本、绘画普及本、全译本、全译加注本等对不同读者群的实际影响力以及由此产生的外文译本的社会影响力。从而可以为同一文本生产出不同形式、不同种类的外文译本找到现实依据和理论支撑……如何通过不同形式的媒介,有效地推动中国文化典籍与文学作品的译介与传播,立体地塑造中国形象,也非常值得探讨。”(12)据江帆研究,霍译《红楼梦》的影响主要在专业读者圈,在普通读者圈的影响力不及王际真以及麦克休姐妹的编译本(13)。在当今的快餐文化时代,针对大部头的中国文学经典而言,编译等其它变译形式以及符际翻译也许更容易进入普通受众的视野。这就呼唤文学经典译本形态的多样化,通过合适的渠道加以出版宣传,全方位、多层次、多角度地满足不同读者的需求。
(四)经典文学的世界化
中国文学经典走向世界的唯一途径便是对外译介与传播,通过多语言、多样化的译本促进其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与经典化进程,使之成为世界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在世界文学体系内,如果用一部作品或一个作家来来表整个国家的话,那么中国的便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这在一些世界文学选集中也有所反映,如2004年出版的《郎曼世界文学选集》。江帆把《红楼梦》在世界文学经典中的位置称为“边缘经典”与“对等经典”(14),还未取得“超经典”的位置。之所以如此,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如语言媒介问题(汉语而非英语书写)、读者接受问题、意识形态问题、译者声誉问题、与英美主流诗学的吻合度等。
翻译文学在目的语文化语境中的地位是动态演变的,同一原作的不同译本之间存在竞争关系,在一定时段内有中心与边缘之分。霍译《红楼梦》目前在海外占主流地位,尤其表现在英语世界有关中国文学(史)以及海外红学的著述中,多采用霍氏译文,杨译则很少露面。然而,正如许钧所言,“在当下以及将来的全球化的语境下,中国文化越来越融入复杂多元的世界文化体系,世界也已对中国及中国文化表达了强烈的兴趣和好奇,杨译本的‘异化’与‘忠实’较好地保留并传递出了富含中国文化审美和修辞特色,也正因为此,从发挥中国文化的长期渗透力与影响力而言,这一译本自有不可低估的价值,相信会被越来越多的英语读者所认同和接受,在翻译史上赢得其位置。”(15)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接受环境的改变,特定译本可能会从边缘走向中心,也可能会从中心退入边缘。为了促进中国文学经典外译本的有效传播及其经典化进程,还要充分利用网络化手段,或进行网络宣传(尤其是新译本)、或建立专业网站(如专注于中国文翻译的Paper Republic等)与数字化营销平台、或在专业网站上发布在线译文及读者(专家)评论、或在网上商城发布译本的电子书、甚至还可以通过众包翻译模式(网上汇聚业余译者的力量)译介中国文学经典。
总之,中国文学经典要想走向世界,成为世界文学的家族成员,唯一的途径便是通过翻译,尤其是多样化的翻译形态(全译、变异、符际翻译),更有利于扩大中国文学经典在海外的知名度与影响力。中国文学作品在英语世界的经典建构与译文本身的艺术价值和可供阐释的意义空间、翻译选材与社会文化的互动、译作评论与推介、社会对文学英译的认识大环境等内外因素都有密切的联系(16)。中国文学作品走出去的“非文学思维”(注重政治、市场、出版、宣传等因素)固然重要,但要想真正地走出去,使中国文学经典的译本在目的语文化中也能成为持久不衰的经典,“文学思维”更加重要,这便涉及译文本身的文学性与阐释空间的问题。
二、《红楼梦》英译本的阐释空间
文学经典既是实在本体又是关系本体,具有原创性、典范性和历史穿透性,包含着巨大的阐释空间,对经典的独特的读解系统与阐释空间,是它得以持续延传、反复出现、变异衍生,真正成为经典的必由之路(17)。《红楼梦》在国内之所以是超级经典主要在于其思想的深刻性、文化的丰富性、艺术的精湛性以及语言的优美性,具有无限广阔的阐释空间,读者为之着迷,作家为之倾倒。鲁迅有关《红楼梦》的“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便是对其阐释空间的评论,体现了小说主题的复调性。蔡新乐就认为,“翻译的目的不在于表述、传达、转换,也不在于转化,而在于这些作为活动进行之后——在作为过程定型之后——对意义的蕴涵程度是否与原本存在的、既定的或者‘原文’中的蕴涵程度相当、相若、相应。”(18)这种观点基本上印证了中国文学经典翻译保留原作“可阐释空间”的合理性。
王际真、麦克休姐妹、黄新渠等几家的编译本基本上都是聚焦于宝黛爱情,注重小说的故事情节,删除的内容至少有一半以上,大大缩小了原作的可阐释空间。如果海外红学研究者基于编译本研究《红楼梦》,结论的可靠性就很难保证。针对阐释空间的保留问题,这里主要指的是全译本。杨译比较忠实,异化为主导翻译策略,包括很多加注补偿,有利于译文读者对之进行深入解读。《红楼梦》有典型的“尚红”意识,因为“红”不仅是小说的标志性色彩,更是一种象征,象征众多红颜女子,如“悼红轩”“怡红院”“千红一窟”“落红成阵”“红消香断有谁怜”等,组成了一个强大的象征语义场。杨译通过再现这些核心短语的中“红”(red)之意象,为译文读者创设了类似的解读空间,结合具体语境,也不难体悟其中的微言大义。霍克思认为“红”在中西文化语境中有不同的联想意义,基本上对之进行了舍弃或变通,如把“悼红轩”译为“Nostalgia Studio”、把“怡红院”译为“The House of Green Delights”,把“千红一窟”译为“Maiden’s Tears”、把“红消香断”译为“Of fragrance and bright hues bereft and bare”等。《红楼梦》的书名,霍克思也因此避而不译,而是把其还原为《石头记》(The Story of the Stone)。霍译的处理体现出极大的创造性,若逐个评论上述含红短语的翻译,也不失为有效的选择。然而,一部小说毕竟是一个整体,整体来看,原文中的“红”之象征语义场便在霍译中流失了,不利于表现小说为(年轻)女子呐喊与平反的主旨。这也说明了整体细译与整体细评的必要性。贾宝玉有强烈的“女儿崇拜”或“处女崇拜”(19)思想,最经典的言论便是“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其中“女儿”又该如何翻译呢?杨译、霍译皆为“girls”,措辞准确到位,乔译为“woman”,邦译为“females”,很大程度上扭曲了宝玉的女性观。贾宝玉类似的话语还有很多,乔译与邦译很少注意到“女儿”与“女人”的区别,从而使贾宝玉的思想(形象)出现了较大的变异。然而,若从女性主义视角解读《红楼梦》,邦译与乔译的措辞更具普遍性,提供了一个新的解读空间,与曹雪芹的女性观似乎并不冲突(贾宝玉虽是曹雪芹的主要代言人,但并不能因此把两者的思想完全等同起来)。所以译文的解读空间也不一定完全是移植原文的,误译的现象有时也可为译文读者创设新的解读空间,庞德英译的中国古典诗歌也是明证。
整体而言,杨译对小说中的思想话语的翻译更到位,这与译者的身份有关,杨宪益对中国思想文化的理解更加透彻,如小说中的对立修辞(真假、有无、好了、阴阳等)、女性修辞、富有哲理的俗语修辞等。若英语读者想通过研读《红楼梦》了解中国文化与思想,杨译无疑是较好的选择。换言之,若从文化交流层面解读译本,杨译的解读空间似乎更大,更有利于实现文学经典翻译的跨文化传播目的。然而小说毕竟是小说,“经典的解读,首先应该是审美的解读,离开了审美,经典就失去了它之为文学经典的核心要素。”(20)所以针对中国文学经典的翻译而言,首先要充分发挥“文学思维”的作用,把译文视为独立的文本,注重译本本身的文学性与艺术性。从艺术性的再现或审美空间的大小而言,霍译是最优秀的,更具有作为独立文本的价值。霍译也非常注重传达原文的思想,但在文学性上下的功力更大,出现了很多“创造性叛逆”,给译文带来了不少灵气。在此不妨试举一例,小说第九回李贵给贾政说道,“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攸攸鹿鸣,荷叶浮萍’。”(21)霍译为:“Master Bao has read the first three books of the Poetry Classic, sir, up to the part that goes /Hear the happy bleeding deer /Grousing in the vagrant meads…”(22)李贵没有文化,把《诗经》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误说成了“攸攸鹿鸣,荷叶浮萍”,引得贾政等哄堂大笑。这种误引,按头制帽,颇有趣味,反映了人物(李贵)的社会身份和知识水平。霍译没有对其进行简单地直译(杨译如此),而是“将错就错”,重新创造了一种幽默化的效果。试想“bleeding deer”(正在流血的鹿)如何会“happy”(高兴),“grousing”(发牢骚、诉苦)又该如何理解呢?洪涛曾推测霍译的“bleeding”是breeding(繁殖生育的)之误(23),若真如此,那么“grousing”也应该是grazing(动物吃草)的有意误拼。这种推测恐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霍译类似的“创造性叛逆”还有很多,通过灵活变通的翻译方法(其它译本多为直译或无奈的加注),增大了译文本身的审美化解读空间。有些文字游戏(如“三春”双关、“林/雪”双关)在无法再现的情况下,霍译也在附录中对之进行了说明解释,体现出高度为读者负责的意识。海外红学研究的视角很多,如文体叙事学、神话原型批评、女性主义批评、互文性理论、寓言与反讽等,多从文本内部挖掘《红楼梦》的潜在价值。如果海外学者对译本进行文本分析的话,全译本无疑是首选,杨译自有其不可忽略的研究价值,更加接近小说的“真面目”,也更有利于中西文化与思想的碰撞与交流。如果把译文作为独立的文学文本来阅读欣赏的话,霍译或其它编译本也许更适合当下英语读者的胃口。这也是翻译目的的使然,不同的翻译目的(如杨译的文化传播、霍译的文学译介)会针对不同的受众群体,不同的受众群体在不同译文的阐释空间中会发现不同的东西。
语料库翻译研究表明,文学翻译普遍存在“显化”现象,即对原文中一些隐藏的信息予以明示的过程,包括人称、逻辑、语义、审美等诸多层面,译者的加注补偿、整合补偿等众多补偿措施也是译文显化的具体表现。由于语言差异、文化差异、诗学差异的存在,显化是不可避免的,所谓翻译就是阐释。然而,显化会很大程度上缩小了原文的解读空间,译者要善于在显化(缩小隐含空间)、等化(再现隐含空间)与隐化(增大隐含空间)之间保持适度的张力,尽量在译文中营造一个类似的解读空间。鉴于原文读者与译文读者语境视差的存在,也不妨在译文中提供一些交际线索(如各种补偿),但最好不要越俎代庖,把隐藏的信息全部说完。适度补偿可一定程度上扩大译文读者的视域,更有利于实现作者视域与读者视域的融合,由此产生文本的意义。文学经典的意义是一个开放的结构,译者也不能一味地填补空白,把意义的开放结构“封死”,还要给读者留下足够的品位余地。
中国文学经典在异域文化中的经典化进程涉及的因素很多,如与其主流意识形态、主流诗学以及文学赞助人等之间的关系。这种外在的权力关系也许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加强译文本身的内在吸引力,设法提高译文本身的文学性与艺术性,保留文学经典本身的阐释空间(包括艺术性与思想性两大层面)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选择,以弥补显化现象带来的阐释空间的磨损。
三、结语
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大环境下,中国文学的对外译介与传播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与思考。本文以《红楼梦》为例探讨了中国文学经典的译介之路与译文本身的阐释空间,概而言之,主要观点有:1)不同的翻译目的导致了不同的译本存在形态,译本的多样化存在有助于中国文学经典在异域文化中的经典化进程,从而成为世界文学的家族成员;2)鉴于不同的翻译目的,本土译者模式与外国译者(汉学家)模式都有各自的优势,不能一味强调中国文学经典的翻译须由母语(目的语)译者来翻译,尤其是历时而言;3)中国文学经典的对外传播要全面考虑各种因素,把“文学思维”与“非文学思维”(如政治思维、市场思维)充分结合起来;4)文学思维就是要把译文当作文学作品来看,设法提高译文本身的审美性与文学性,尽量保留原作的阐释空间;5)译文的阐释空间有再现原文的,也有再创造的,在艺术审美层面鼓励译者创设新的阐释空间,以弥补翻译显化以及删减现象导致的阐释空间的磨损。文学翻译是一种特殊的跨文化交流,尤其是对文学经典而言,无论是何种身份的译者,也无论采取什么样的翻译策略,异化也好,归化也罢,都要秉承“修辞立其诚”的原则,“各美其美,美人之美”,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实现翻译的跨文化交流目的。
本文系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跨学科视域下的翻译修辞学研究”(编号:15NDJC138YB)的阶段性成果,同时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资助。
冯全功 浙江大学
注释:
①②(17)黄曼君:《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的诞生与延传》,《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第151页,第150页。
③葛锐著,李晶译:《道阻且长:〈红楼梦〉英译史的几点思考》,《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2辑,第246页。
④(13)(14)江帆:《他乡的石头记——〈红楼梦〉百年英译史研究》,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9页,第125-126页,第229-235页。
⑤张惠:《王际真英译本与中美红学的接受考论》,《红楼梦学刊》,2011年第2辑,第293页。
⑥谢天振:《中国文学走出去:问题与实质》,《中国比较文学》,2014年第1期,第8-10页。
⑦许多、许钧:《中华文化典籍的对外译介与传播——关于〈大中华文库〉的评价与思考》,《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2015年第3期。
⑧许方、许钧:《关于加强中译外研究的几点思考——许钧教授访谈录》,《中国翻译》,2014年第1期,第74页。
⑨杨宪益著,文明国编:《从〈离骚〉开始,翻译整个中国:杨宪益对话集》,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0年,第119页。
⑩黄忠廉:《翻译方法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
(11)唐均:《王际真〈红楼梦〉英译本问题斠论》,《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4辑,第193页。
(12)周新凯、许钧:《中国文化价值观与中华文化典籍外译》,《外语与外语教学》,2015年第5期,第74页。
(15)许钧:《译入与译出:困惑、问题与思考》,《中国图书评论》,2015年第4期,第117页。
(16)厉平:《中国文学在英语世界的经典化:构建、受制与应对》,《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第16页。
(18)蔡新乐:《文学翻译的艺术哲学》,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5页。
(19)梅新林:《红楼梦哲学精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12-244页。
(20)舒开智:《论文学经典的阐释维度与空间》,《江淮论坛》,2008年第3期,第182页。
(2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第108页。
(22)Hawkes, D. The Story of the Stone (Trans.) (vol.1), London: Penguin Group, 1973, P. 204.
(23)洪涛:《女体和国族:从〈红楼梦〉翻译看跨文化移殖与学术知识障》,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第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