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之贵:一个被忘却的理想
——论蒋韵小说的情节母题
2016-11-25张赟
张 赟
精神之贵:一个被忘却的理想
——论蒋韵小说的情节母题
张赟
人生是一种追求,是对真理、爱、美、善、尊严和自由的追求;人生是一门艺术,通过修炼灵魂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这就是“精神之贵”。而一切高贵的事物,其难得正如它们稀少一样,“精神之贵”也是如此,因其被忘却、因其正在消失而珍贵。马克斯·韦伯曾说:“我们希望培养和鼓励人最有价值的东西:个人责任心,高尚的追求,对人类精神和道德价值的追求……帮助人们在不可避免的生存斗争及其苦难中,维护人最美好的东西。我们愿意为民族保留下去那些肉体和情感的美好品质。①然而在物欲无限膨胀的当代社会,高蹈的精神理想越来越被视为荒谬。为物欲所异化的人们常常用粗俗、平庸和琐碎来印证已成常态的自私与委靡,泯灭精神理想的可贵,忘记人性中古老的善良和尊严,忘记被恩格斯称为“地球上最美丽的花朵”的人的精神,应该用来想象和担当诗与远方。
山西作家蒋韵三十五年的创作正是在提醒人们不要忘记,那是一种并不振聋发聩的呼喊,却用灵魂铸就了一个被忘却的理想——精神之贵。黑格尔说:“人既然是精神,则他必须而且应该自视为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切不可低估或小视他本身精神的伟大和力量。”②蒋韵始终执着于唤醒人们几被庸常、功利与物欲所淹没的理想与纯粹,那些诗、青春、追求、理想、激情、纯真与挚爱,最终将汇成一面精神的旗帜。旗帜下的蒋韵一人独战多数,似乎不合时宜,却成就了文坛上一个独特、酣畅淋漓又意味深长的存在。
蒋韵对“精神之贵”的寻找或坚守,总是弥漫着死生契阔的大悲哀,似乎是乡愁,又似乎是生命悲情,总之,“精神之贵”与生命同源同构,是宿命的、神秘的、幽深的、审美的存在,是生命意义之所在。纵观蒋韵的文学作品,有若干情节母题或情节原点,如追忆80年代、死亡结局、青春绝恋、“十年之约”、漂泊迁徙等等,通过对它们的生发、铺排,形成枝繁叶茂、面目各异的故事,最终升华为形而上的文学理想。“全体便有如许多圆圈所构成的大圆圈。这里面每一个必然的环节,这些特殊因素的体系构成了整个理念,理念也同样表现在每一个别环节之中。”③作为形成蒋韵“精神之贵”的各个环节的五种母题之间是相辅相成的,经由这些情节母题或原点,我们将进入这个固执地逆着时光行走的女作家所秉持的古典人文主义者的性灵空间。
一、 1980年代——追忆、内化、同构
要真正读懂蒋韵,必须了解她与80年代的关系,她曾这样阐释心中挥之不去的80年代情结:“我用我的小说向八十年代致敬,对于我而言,那永远是一个诗的年代:青春、自由、浪漫、天真,激情似火,酷烈,一切都是新鲜和强烈的,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同时,它也是一个最虚幻的年代,因为,生活似乎永远在别处。”④从80年代走来的蒋韵,生命里刻骨铭心地留下80年代的烙印,那些青春、理想、激情与浪漫使她永远陷入80年代的致命诱惑中,她一次次满怀眷恋地去追忆、想象,最后将80年代所象征的精神内涵定格、内化。其实这是一个双向拥抱的过程,很难说是80年代改造了蒋韵、蒋韵迎合了80年代的精神内核,还是80年代翘首等待的就是与蒋韵的相遇,精神气质的神秘契合,使蒋韵自身成为80年代的化身。当然,这里的80年代不仅是一个历史概念,代表相应的时间背景、社会背景与思想文化背景,它更是一种精神文化象征。总之,走过80年代的蒋韵已与80年代同构。
80年代成为蒋韵小说的一个情节原点,如《行走的年代》《隐秘盛开》《琉璃》等。在这些作品中,蒋韵追忆了只属于80年代的爱情与理想的辉煌灿烂,也写出灿烂之极后的虚空、黯淡,所以有关80年代的故事都是苍凉的悲剧。《行走的年代》以两条线索描写青春、理想的沦陷。大学生陈香怀着一腔崇敬的心情与“如同神迹一样美好,如同阳光一样光明”的诗人发生一夜情,随后奋不顾身的生下与“诗人”的孩子,“我的儿子,你身上流着诗人的血,诗人,他们是一群被神选中的人,你不能用俗世的标准来衡量他,也不能用俗世的价值观来判断他!评价他!约束他。”这是陈香对诗人的想象、定义,也是80年代情怀的集中显现,陈香投身于诗人的怀抱,从深层心理看其实是投身于80年代的怀抱,即投身于理想和信念。冒名诗人骗局的揭穿,直接造成陈香精神世界的崩塌,这是一个荒谬的故事,却隐喻了一个荒谬的现实,陈香对诗的信仰被冒名诗人所玷污,隐喻了80年代的纯情、青春、诗被污浊的现实击溃,就连另一条线索的主要人物真诗人莽河,在一路向西,也是一路向“诗”的朝圣之旅结束多年后,向现实妥协,抛弃了诗,成为房产商人。遭到愚弄的不仅是陈香、莽河,更是诗,是80年代的精神和理想;《琉璃》的主人公海棠接过表姐死而未得的要“优雅的生活”的接力棒,奋力从泥淖般的生活中脱身,与自己、与丈夫、与生活搏斗了三十二年,最后才发现精心呵护半生的初恋只是一场虚妄,而所谓“优雅的生活”却伴随着悲哀、无奈、欲哭无泪,说尽了80年代精神理想在现实遭遇的窘境;《隐秘盛开》中的潘红霞,穷尽一生单恋他人,生活在爱的信仰里,实现精神的完满。陈香、海棠、潘红霞们何其相似,她们属于80年代,她们已化身为80年代。她们以无限丰沛的宗教般的圣洁情感,对待诗、生活或爱情,然而却遭到现实“无物之阵”的倾轧和嘲弄,这些可怜的女子,却并不需要他人的同情,她们因理想而强大并自尊。她们纯洁得如一首诗、一个婴孩儿,她们为80年代代言,也为蒋韵代言。在蒋韵看来,她们并没有错,80年代的精神理想并没有错,错的是“精神之贵” 遭遇了社会道德的沉沦以及人性的丑恶,错的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二、 死亡结局——拒斥、坚守、回归
蒋韵在诸多作品中都浓墨重彩地描写了死亡,如《栎树的囚徒》《隐秘盛开》《完美的旅行》《旧盟》《琉璃》《晚祷》《冥灯》等等,所以研究蒋韵小说不能绕过死亡这一话题,尽管这已是老生常谈,但却仍留下意义空间需要阐释。曾有研究者指出,蒋韵小说中的死亡是“诗意的栖居”,“让死亡成为了生命历程中最具永恒意味的灿烂时刻”。但这是不得要领的。事实上,死亡本身永远不会美好,不会充满诗情画意,更不会灿烂和永恒,美好永恒的只能是思想。本文认为,蒋韵小说中的死亡,意味着一种“精神之贵”,是对现实与人性丑陋的拒斥,是对美、理想、信念的坚守,是以个人对抗污浊现实不可得之后回归精神存在的绝然悲壮之举。因此,无论死亡的过程多么炫美,都是为了映衬“精神之贵”,为了反衬现实与人性中存在的粗鄙与丑陋,哀叹理想之不可得。所以蒋韵小说中的死亡不仅是一个具体感性的事件,更是一种象征和隐喻,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蒋韵小说中的死亡并不悲惨,没有黑暗、恐惧、疼痛、挣扎和血腥,甚至用大量诗意的文字渲染欣然赴死的过程。
有人说悲剧是将美好事物毁灭给人看,在蒋韵小说中,选择死亡的主人公们通常都是无限美好的女子,死亡使鲜活生命陨落、真情挚爱不再,青春绝恋难续,读者们不免扼腕叹息,可以说蒋韵小说总是以悲剧做底子的。《栎树的囚徒》中的陈桂花、段金钗、关莨玉、小红,每一次死亡场景都壮丽无比,老祖母陈桂花为了掩护儿子投伊河而死,“祖母飞翔而下,像一片起舞的金叶,像一只纵情的鸟,像一条回家的鱼。祖母回到了河流的家,从此和伊水融为一体,汩汩东去,滔滔东去,奔向天涯”;范福生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段金钗,吞鸦片而死,“两百里外,洛阳城的牡丹盛开不败。六百里外,阳山的杜鹃盛开不败。牡丹杜鹃遥相呼应,为她壮行。”小红为男人挡枪而死,“她的美呈现出最皎洁、最辉煌、最美丽又最虚妄脆弱的百合花般的绝境”;《完美的旅行》中的陈忆珠在洗了热水澡后服药自尽,“那水是煮了干茉莉花、干菊花、干连翘花还有橘皮的水,温暖芳香”,她带着芬芳洁白地上路了。蒋韵将死亡与自然融合在一起。河流、花朵、蝴蝶是大自然的象征,在水中,在花的芬芳中,主人公回归自然。人从自然中来,死去化为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人与自然的亲近是天然的,自然不仅意味着山川河流、草木虫鱼,同时也意味着自由——人的生命的本质属性,蒋韵小说中的死亡描写固然写出了人物对回归自然的渴望,但更多的还是通过对大自然的描写寄托自由奔放的精神追求。
蒋韵以死亡书写探索现实与人性的光明和黑暗,人心的善良和尊严,毁灭中对理想信念的坚守使我们看到美与爱的永恒意义,回归自然即是回归自由的精神存在,进而回归人的本质属性,而在钢筋水泥覆盖的现代都市社会里,在一个令人眼花缭乱却又一切速朽的时代,这同样是一个几乎被忘却的理想。
三、青春绝恋——“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南方来的微风啊,东方来的轻风,你们在我头顶上会合,互相抚摸互相嬉闹。……请你们到那里去寻找啊,寻找把我丢下的那个男人。他坐在一棵树下乘凉,那是他心爱的树,请你们告诉他,你们看见过我,看见过泪水满面的我。”这是高更《诺阿·诺阿》一书结尾的一段文字,描写了一群包括他的塔希提新娘在内的女人们望着渐渐远去的轮船、轮船上的男人,哼唱起的一首古老的毛利歌曲。蒋韵将高更的文字放在《心爱的树》的开篇,渲染出感伤、悲凉、忧郁的情绪。蒋韵的爱情故事大多如是美丽而忧伤,如《隐秘盛开》《晚祷》《上世纪的爱情》《琉璃》《心爱的树》《旧盟》《相忘江湖》等等,演绎出一场场纯粹、深沉,痛彻心扉,又永远得不到回应的一个人的青春绝恋,那些“爱的天才”——潘红霞、袁有桃、陈香、海棠、拓女子、凯、谢萤们,如木心《从前慢》诗中所说“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她们在青春妙龄之际升腾起爱的信仰,从此便一头扎进爱的虚幻中,无论遭遇怎样的艰难险阻,无论怎样遥不可及都无怨无悔地将自己化为一座活的“望夫石”,她们等待的剪影坚不可摧,而她们深爱的男人甚至可能完全不知情,不知她们的疼痛、深情、纠结、渴望,不知她们的“泪水满面”,她们用一曲曲青春绝恋谱写成中国版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所以,蒋韵的青春绝恋在欲望喧嚣的时代被我们视为现代童话,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却是一个人的缠绵悱恻。这完全靠精神力量支撑的爱情让人联想到张洁在1980年代发表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这篇小说也描写了一场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女主人公终其一生爱着那位已婚的老干部,虽然两人最亲密的举动也只是握了握手,但女主人公仍然觉得幸福,并希望他们未来在天国实现相守。张洁与蒋韵两位女作家的爱情观似乎取得了遥远的共鸣,但她们之间的差异也是鲜明的。张洁写的是两情相悦的相爱,蒋韵的男女主人公却是错位的,他们并未“相爱”,但一场与对方无关的青春绝恋却仍然痛苦淋漓、蚀骨销魂。
虽然不能像流行的三角恋或多角恋在情节上可以起起伏伏、分分合合、跌宕起伏,蒋韵的青春绝恋却描绘出精神世界里的波澜壮阔。在描写爱的初体验时,常常寥寥数语,蕴藉丰富。才子佳人式的偶遇促成爱情的萌发,有时他们的一见倾情以张爱玲的方式进行,《琉璃》中海棠与刘耘生相遇,《心爱的树》中席方平与梅巧的相遇,都以“原来你藏在这里,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开启爱的模式;有时是灰姑娘拯救落难公子式,《晚祷》中的苏慈航和《琉璃》中的刘耘生都在境况堪忧的流浪发配之地,悲凉地吟唱着“为什么,我苦难的命运,送我到——西伯利亚……”,这歌声伴着空旷的河滩、苍凉的野长城,永远是灰姑娘们内心无限柔情的一个秘密之源。
一场场青春绝恋荡气回肠,是专注于“精神之贵”的女作家在“凭吊一个传奇”,在闪婚闪离、冷漠肆意的今天,这一不具现实性和实践性的情节母题却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它与古典人文主义价值观取得了一致,精神的力量是有缺陷的,但却是永不磨灭的,它能够战胜个人的痛苦,疾病和苦痛。人的精神世界高于一切……
四、约定——“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蒋韵作品中多次出现这样一个情节:文革风暴中的青年男女在艰辛而无望的现实生活中痛苦茫然,相约十年或二十年之后在某地相见,他们坚信那时的生活将充满阳光,那时的他们将有机会共同畅饮生活的美酒。但约定往往不能按既定计划进行,中途发生的变故使两人从此失散在烟波浩渺的岁月里,但其中一方却执着地信守着承诺,纵使他或她清楚地知道,物是人非,对方已无践约的可能,自己已无践约的必要,但还是来到那个只有他们知道的地方缅怀过去的青春与理想,凭吊今日的庸常与乏味。这仍是一个关乎人的精神存在的母题,以一种“仪式”的庄严与神圣,演绎出绝望、希望与虚妄三者之间彼此既对立又交融的哲学内涵,即裴多菲所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在蒋韵小说中,约定意味着对现实的绝望,也意味着对未来的期待与希望,等到践约的日子终于来临却又发现,当年的希望都已成虚妄。海棠与刘耘生的“十年之约”(《琉璃》)、袁有桃与苏慈航的“通信之约”(《晚祷》)、廖志平与凯的“二十年之约”(《相忘江湖》)都制定在相似的情境下:“文革”中的少男少女或青年男女;有着浓厚的小布尔乔亚的感伤;喜爱读契诃夫小说,唱苏俄歌曲;搁浅在困窘的现实生活的海滩上……约定的达成无一不是出于绝望:海棠绝望于无休止的劳作和精神的荒芜,对刘耘生说:“那就让我们相信……不过,未来有多远?十年够不够?假如,十年后,生活还是这个样子,我就死。”刘耘生回答:“这是咱们的‘十年之约’,你不能失约,假如你失约了,我,我会追进地狱和你算账……”;凯与廖志平的对话:她说,二十年后,我们会在哪儿?他说,不知道。不管我们在哪儿,她说,二十年后的今夭,我们在这里约会,好不好?他说,一言为定;苏慈航说,“袁有桃,你要给我写信。”袁有桃说,“好”。苏慈航又说,“袁有桃,放假了,你可要回来,你能回来吧?”袁有桃回答,“能。”苏畅又说,“一放假,我就天天来这里等你,你可不要忘记。”袁有桃点头,“不忘”……
面对外力不可逆转的分离,男女主人公达成约定。琼瑶式煽情的对白是青春之爱浪漫唯美、浓烈圣洁又坚定不移的表现,更重要的是蕴含着对未来的热切希望,但不能忽视的却是其内里的茫然。源于“孤独和忧伤”的约定本身早已预示了注定的分离。但约定——不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终究也如爱的信仰一样,是黑暗生活中的“一团光明”,指引夜行人前行的方向。在约定的鼓舞下,主人公生活得更努力,以到达想象中的远方、实现“优雅的生活”,在追寻半生之后,他们得到了吗?《琉璃》中刘耘生提前终结了“十年之约”与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三十二年后的偶遇,刘耘生已化身脑满肠肥粗俗可鄙的房产商,海棠半生的等待等来的是“梦破碎的声音”;《相忘江湖》中的廖志平与凯的结局正如标题所示,廖志平生活在“装修成三流宾馆格局”的家中,听着妻子沉重的鼾声,想到“二十年前他遥望、憧憬的未来的日子,原来就是这样。”作为对平庸乏味、令人窒息的生活的呐喊,廖志平用文字虚拟了一个离家出走的男人,而在现实中,“他老婆梅在喊他吃饭。他闻到了红烧牛肉的香味儿”,一切归于平庸。
所以,看似妙不可言的约定,从头到尾印证的却是那句“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原先的诗意、浪漫、远方最后堕入庸常。当年的约定都成虚幻,徒留悲伤,未来的希望在哪里?人生已到暮年。但蒋韵拒绝悔恨。尽管约定预示了悲剧,却仍然肯定了“精神之贵”,庄严的约定正如一场“仪式”,它为平常形态的生活赋予了意义,它照亮和拯救了整个人生。
五、漂泊——精神家园的失去与找寻
蒋韵写过很多关于漂泊的故事,这种漂泊,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迁徙,更指向人对精神家园的追寻。有二个人结伴而行,如梅巧与席方平、莽河与叶柔,但更多的是一个人的旅程,如天菊、苏柳、凯、米小米、袁有桃、海棠等等,一次次漫长的漂泊迁徙,似乎要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地老天荒。在特定时空下漂泊是具体的感性的时代呈现,但如果我们以宇宙空间的视角俯瞰,漂泊又是象征的、普遍的,喻示着人类在亘古的宇宙洪荒中漂泊无依的生存困境。对于蒋韵而言,漂泊是她个人内心情感的外化。借用《旧盟》中对陈周的描述:“这个城市待他不薄,但他在内心深处永远无法和这个城市认同。他想,我们是被放逐的一群人,我们失去了家园。他的精神上独立于这个城市,这使他充满一种悲剧色彩,充满乡愁。”如果在“城市”后面加上“时代”“社会”,则可以看做是蒋韵的自况。漂泊是因为失根,失去故乡,失去精神家园,失去过去的美好事物,所以为乡愁所笼罩的流浪迁徙的人们注定终生都在寻找,可能找到,可能找不到,然而漂泊本身就意味着意义和救赎。
《晚祷》中的缺乏父母之爱的袁有桃,少女时代在都市的父母家里和乡村的姥姥家之间多次往返,每一次都伴随着精神的阵痛;《栎树的囚徒》中的14岁少女天菊,孤身一人风尘仆仆,经历了世态炎凉,一心投奔表姐家所在的“草海”;《琉璃》中的海棠,走出家乡,先是上大学来到初恋爱人的小城,后又到深圳;有着公路片电影风格的《行走的年代》,干脆以莽河与叶柔的“走西口”为主线;《相忘江湖》以凯的童年、青年、成年三个阶段的漂泊历程展现其一生的精神漫游……小说中的海棠曾说: “去远方。崔护,这就是我想要的,去远方。或者说,逃离,逃离庸常的、令人窒息的生活、人生。自由、美好、优雅、罗曼蒂克,和梦想,这一切,似乎,都在远方,只在远方。还有爱。”这段话是能在这些漂泊者们中间引起思想共鸣的。
蒋韵小说中人物外在行为的漂泊迁徙与内心对精神家园的找寻是同一的,相互呼应的过程,共同塑造和演绎了人物的性格与命运。漂泊是现代人集体的情感底色,习惯于行走在拥挤的人潮中的现代人,却总是感受着被遗弃的悲哀,因为“生活在别处”的诗意想象,他们是命中注定的精神漂泊者。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因为执着于“精神之贵”,这一被忘却的理想,蒋韵留给文坛的似乎永远是一个夸父式的背影,漂泊是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也是小说外作家蒋韵的命运。无论是80年代、死亡、青春绝恋、约定,还是漂泊,它们都是在蒋韵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人物基本行为、精神现象和关于周围世界的概念,这些母题喻示着蒋韵与她的人物一起始终为精神而存在,并超越了具体和感性,获得了普遍和象征的哲学内涵,这正是蒋韵之于文坛的独特性与超越性所在。
本文系2016年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当代作家小说创作的历史意识与身份认同”,项目编号16BZW120。
张 赟 辽宁大学
注释:
①本迪克斯:《马克斯·韦伯思想肖像》,刘北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4页。
②[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3页。
③[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 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56页。
④蒋韵、张滢滢、董倩:《书写那个年代是我的天职——蒋韵访谈》,《江南》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