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和私情
——读王单单和李成恩的诗
2016-11-25方岩
方 岩
历史和私情
——读王单单和李成恩的诗
方 岩
一
《景观》是80后诗人王单单的新作。日常的视觉幻象,瞬间化为一个触目惊心而又意味深长的场景。这首诗前半部似乎带有一种毫无新意的企图,即试图在典型的后工业场景中去寻找荒诞的诗意,这诗意也大抵是中产阶级趣味的一种。诗人的视线移动后,便不难发现这其实是刻意为之的戏仿和反讽。因为接下来的幻象呈现出另外的意味:“那个刚刚捅破天空的人/想把沾满血迹的凶器/强行塞进我的手里”。于是,一个本可以保持距离远观的“壮丽的景观”,此刻已是诗人参与共谋的凶案现场。尽管诗人一直在用克制的语调来叙述这种幻象变化,但是“景观”的背后却是暗流涌动的暧昧。在一首诗中试图去还原具体事实,往往是无效的。可以揣摩的只是诗人的伦理主体在语言中所展开的维度。所以可以明确描述的便是:在工人、诗人这两种身份从分裂到混合的过程中,在“壮丽的景观”和凶案现场两种幻象的叠加中,诗人的伦理主体在逐渐生成并朝向复杂的现实语境和历史景深敞开。这恰恰印证了诗人臧棣的说法:“诗歌越来越趋向用感性来截取历史的片段。”这感性不只是情绪的强弱程度或者印象的模糊和清晰,主要是指由思想、智力、直觉和语言才能等因素相互启发和牵制而形成的复杂的情感结构。情感结构与具体经验的遭遇,造就了诗歌形态永远的不确定性和可塑性,相应的便是在其中生成的诗人伦理主体形象的辨识度及其解读难度。所以一首好的诗歌,必然表现为意义的层级叠加和含混,它需要读者携带自身的知识储备、伦理态度和审美感受力等方面去对话、填充、厘清,甚至是纠正、拓展、赋予新的意义。青年诗人的伦理主体形象在历史景深、社会语境中的展开方式和可能性,亦如此。
80后诗人李成恩的新作《清朝的庭院》由静物观察进入故事讲述,由“庭院”“卧室”“雕花木床”等器物观察进入祖母家族衰败的故事讲述,而伴随着这个故事展开的是宏大、惨烈的历史进程——“朝廷的欢乐传到民间/饿死鬼腰上系草绳”。从个体心绪到历史叙述,作者的伦理主体形象在这个过程中意义增殖、累积、深化。这首诗的后四句的具体指向是前朝往事还是看得见的历史中的旧伤痕,夯实类似的问题没有丝毫意义。因为诗歌中的历史叙述是巫言巫语般的隐喻抑或是微言大义般的神秘启示,可以是寓言,也可以是预言,甚至可以只是情绪上宣泄和语言上的洪流,唯独不会提供事实和判断。对于这首诗,恰当的理解起点便是:在“一张雕花木床”和“一册历史”之间有多种意义关联的可能。至于那些显在的意义呈现,其实不重要。
二
我不断地提及诗人的伦理主体与历史、现实的关系这样的话题,无非是想继续回应诗歌的现代性原罪之一,即在现代社会诗歌与历史进程和现实语境的割裂。
稍稍界定一下前提,这个判断有其合理的一面。诗歌进入“现代”以后,确实是走向一条强调“边界”“自律”等原则,在“语言内部”探索可能性的道路。与此伴随的倾向也确实是诗歌的社会功能退化或者说主动从公共领域撤退,这就是前面提到的“分裂”。这个原罪却掩盖了另一面,诗歌之所以还能在当下顽强生长,恰恰是因为现代诗歌保留了一个古老的品质:
“没有任何一种话语像诗歌那样忠实于个人的敏感性和感受力……诗歌话语所一直力图保持的就是语言创始活动中对意义的敏感性,对感受性自身的敏感。就日常语言用法而言,语言的创始活动已经终结了,意义的边界十分清晰,确定的概念已经划分和表述了一切意义领域。但对诗歌话语而言,话语活动是一个永无终结的启蒙过程,是对人类敏感性与感受性的持久地启蒙,也是语言的自我启蒙,即对意义感知领域的无限拓展。”
可以把诗人耿占春的这段话的意思解释得更加直白、简单些:正是因为现代诗歌对语言本身的不确定性、柔韧性、可塑性的不断试炼,才能让语言在意义规训、工具理性无处不在的现代社会中保存那些复杂、暧昧的个体经验、感受、意义。甚至可以说,语言与私情之间的张力,本身就与通行的语言规则及其背后的意义表达构成了对峙和反驳。如诗人耿占春所总结的那样:“没有任何一种话语像诗歌那样与社会象征秩序处于持续地内在冲突之中。”所以,诗歌的社会功能在我看来,只是其话语属性的衍生功能,而非诗歌发生的前提条件。进一步说,激活诗歌的社会功能、重提诗歌的公共性,并非要把诗歌的传播效应转变成为某种可见的精神资源或知识形态,如法律、历史、政治学、社会学等,也非交流性更强大、更广泛的其他文体及其感性力量,如小说、话剧等,而是要在与历史、现实有关的制度引导、话语惯性、思维常势、意义规训等一系列价值秩序之外,提供某种碎片式的幽暗意识。它处于庸常的光辉和明亮之外的黑暗之处,往往隐藏着未知却可能充沛的力量和希望。化用王单单的一句诗来说:等到大地深处发出轰然巨响后/他还会再次返回洞中/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想了想/又前进了几步。(《矿工》)
三
之所以要继续谈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诗歌的公共性问题在新诗的百年历程中从未被较有效地对待,诗歌的意义和诗人的伦理形象的合法性很少与自身相关。一旦涉及这样的问题,诗歌几乎是宿命般地陷入一种历史循环的怪圈,要么被革命意识形态收编,要么被解读为启蒙话语形态的一种。当“口语”或“纯诗”这样的观念演化为极端策略时,老问题被悬置的同时,新问题亦层出不穷。所以,当更为年轻的诗人重新探索诗人/诗歌与历史/现实的关系时,他们的实践应该被持续关注。我无意夸大他们的成就,只是从中窥见了一些可能性。王单单、李成恩的那些与历史、现实相关的诗作中并无显在的抵抗、批判或者解构对象,他们致力于具体情境中经验和感官的准确捕捉和描绘,在这个过程中作为总体的历史和现实逐渐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围绕着诗人伦理主体形象重新显现、建构的历史表情和现实图景。以李成恩的《白鹭》为例,解读时需要考虑一个语境:现实社会中关于“古典”的想象成规和诗歌写作中关于“古典”的挖掘、重构。不管是哪种情境,都存在着提纯、神圣化古典资源的倾向,诗中的“杜甫”“屈原”这些名字及其携带的历史信息、精神资源无疑都带有规定了的想象维度和边界。然而在作者想象却是“我所见的杜甫是那只疲倦的白鹭”,恰好对应了诗歌开头的两句“他们从宋代往南湖的宾馆这边飞/一路上丢下鸣叫、粪便与带血的羽毛”。在这种呼应关系中,诗人的主体伦理形象实际上是逆着诗歌外部环境所规定的想象空间和意义路径反向生长,他把“疲倦”“鸣叫”“粪便”“带血的羽毛”重新带回历史和古典,双重的反讽让历史深处的幽暗、暧昧和充沛重新荡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