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园:灰海
2016-11-25秦三澍
⊙ 文 / 秦三澍
迷园:灰海
⊙ 文 / 秦三澍
秦三澍:一九九一年生于江苏,比较文学硕士生。曾获柔刚诗歌奖。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上海文学》《诗歌月刊》等刊。
迷园:灰海
一
你我之间反省着一片灰海。
未翻动的夏日,如你手握着剃发器
缺一节电池,无法让短暂的尾部
发热,打战。似乎为了某事
你把天色当作窗帘闭拢,
或是浴巾在你周身以外的领域
见习着,你手臂勾画的无线:
描眉,修剪头发,刚晾起的衣领
迅速变圆。当你额前的几片湿发
在夕照中成为不反光的某物,
猜想是值得的,且必需:
蜂鸣着的洗衣机滚筒里,残留
一双晕眩于颠簸的短袜。
二
而想象之物将它自身的危险
抛向半空:三条铁丝搭起的护栏
懒散,如头顶恐高的植物。
看似空旷的房间,相比于年前
更局促,四只脸盆套娃般
叠成同心圆。折角的书页
修订着空气的流向,以致你咳嗽了,
皱眉,手背被额上的温度吓着,
唯有我在电话另一端,替你
喝冷水,但没吃药囊。你独自
去图书馆,在二楼不辨南北的地方
右转,深入被冷气腌制过的人群,
径直在尾端停住:逐年变短了
这铅笔,仍停在铁皮盒外侧,
被你的拇指弹压着,变短?
三
当想象中经历的浴澡,比日常的
泳姿更接近真相,我只想
在你喉头一侧,观望这场肉的风暴。
次日的天气预报中,它被描述成
一次逆转的星象,头一晚星星淋了雨
感冒。晨起,我收到你喑哑的嗓音
如旧信封里抖出的地图之屑,
仍听得出艰辛外灰白的鸟鸣。
这是勾勒的工艺:晏起成为必修,
凌晨时你还握着纸杯,近于干涸,
杯口反光的圆圈像手电一样微颤。
躺在床上,让眼中无界的窟窿
穿过你,仿佛你在跳圈。
四
不远处,一只更大的剃刀嗡鸣。
绿色缩短了寸许,而光秃的灰度
仍裸露着内敛,像虚构的表皮上
安装了数颗虚弱的肾。没有预告,
车灯扫过阴影中最晦暗的部分,
你表情光滑,耳朵有石雕的质地。
让人怀念呵,尽管你很近,
我未曾耷拉过的招风耳,你唇边
流速最大的吹风机,承受着反向之力;
你强壮如半头母狮,另一半
则端坐如玉石,连夜的缺水和朗读
让你声带上的盐,结成一座座灰海之塔。
你近,却在对面有光的二层楼里
翻闲书,念着晚餐中过分的甜度。
五
近于透明的我,在你身侧坐着,
等高线绕着头顶滑行一周。
那是我的指尖,将对岸投来的光亮
拈起,方形小孔里竟放得下椭圆的
木窗棂,焦点如坍陷的乳尖
让幻觉成为柔软的事。而解谜者
却在我们之间安排了缓慢的扶梯。
我登上你,喉咙里的软木塞
正沸腾,起泡;时钟也变硬了,
摇动几下,即在七层套娃里昏睡。
你的眼睑与楼的重影焊为一体,
牢靠,固执,但这不是攀谈的语调:
你模仿男声的颤音,失信于自然,
那佯装出来的反弹力,也仅是
从我的皮肤上,怯然而短暂地一跃。
六
然而,我需要一张绝缘的桌子
摆满菠萝,为你画肖像:镜子歪斜,
把我们身体相连的部分,折算成
泪滴,瓷粉,或橡皮刮下的短痕。
隐形的这段时日,你从灰海深处
挪向显影液的水滨,脚踵被灌木影子
覆盖着,哭。这是你席地而坐
的理由:你成了悲伤的微小衍生物,
楔入空中的一颗节点,反复拆
你我之间的木扶梯,仿佛它
是手臂的延长。取消了透视的
你的脸,也像冰箱里过冬的半只苹果,
把光滑的弧面摘下来,留给自己。
七
指尖如指针,我捉起你消了磁的
不辨南北的手指,在折角的书页上
凿洞;星象指南的半截楔子
被你捏成墨滴,点燃,化作银鼠,
你梦中缩小了的巨兽,从狭长的暗房
搬进灰海,在你眼底的蓝中一闪。
而我环绕你,手臂上的刻度收紧,
精确到你呼吸的位置。灌木中
缓缓升起这么多夜行的人,仿佛
从石头的间隔中诞生,手握着锦衣
和时间之籽。我仍未擦净你的泪水,
两只巨大的棉球,何时从地底的暗泉
冒出来,如永远等距却已斜卧
在草丛里,不再绷紧了力的拳头。
避世篇
在故地,五岳冠夹带白鹤的热。
你,穿红袍,风火轮在脚底
却像减速的庙堂拒山水于烟气中。
年轻道士们,被镜头培育的模特,
对你的尴尬报以更迟缓的停下,
不是真的等你,而要越过黝黑的头顶,
看高音喇叭屁股上的电线,
团结又紧张:团结着现代生活中
抹不尽的旧风物,紧张你的紧张。
再一个月,你离开此地
去更深的中国播种,不撑船不陆行,
高空气流挤压你乘坐的金刚飞鸟,
不明确的乳沟却平静
如一部交通志,稳健,不事张扬,
规划着世界之肉的支流。
不再避风,避世,瘦弱的身形
毕竟承受不住那颗跋扈的心。
你,终将回想起,道观外
不算高但足够牢靠的墙:两种红色
交织在一起,你倚着,半只脚
落进衰老的影子。佯装暮气
只是出于对时间的整除,
不存在的余数轻轻跳开,像山雀
光照篇
至少,你不急于收拢春夜里
泄露的勇气。它们变硬,结晶,
攻向词语砌成的工事,试图
把诱惑者的舌头,锻打成你唯一的
心智的冷门。如果我说
选择即命数,你的半途而废
将翻转为节制的样板,当树影
移向脸的中线,你至少不会相信
词语,是睡前必须服下的药。
我听到你喉头微耸,但下颌
并未约定般,响起金属相撞的杂音;
它时而紧张地弹劾
不服从肉身的零件,如你手握
雨燕般的微乳,在清晨不知所措。
我曾代替那双摸索的手
安顿你的神经,但我由此捕获了
视线末端倒放的童年
在为另一个替身冲洗底片;至少
我手指探进的空间,有螺旋般
收紧的褶皱。一片织物
或更小的封套,束紧你幼嫩的器官。
黑夜,一扇旋转的门,播撒光,
但事物的斑痕夸张着
被皮肤记忆的,不可逆的恐惧。
窥豹篇
关于宵禁,关于它具体的形状,
你预先想到了皮鞭。你的笔不再是旗,
抽响黑夜里的豹。此前
空气像隐形的梳子按摩它,
让它忘记,你在手掌下等待翻盘的时机:
一头嵌进了时间之肉,并从容地
拉扯出磷光,一只试图把脖颈
挪向更暗处的绝望的幼兽,
也在我胸前刨出怀疑论的土壤。
确实,你的选择让我对夜里的雾
缺乏翻云覆雨的决断,
因为一场云雨意味着,被焊接的
两个截然的空间,必须输送同样的疑云
和体力。同样地,在储物架上摆放浴帽,
即便不被使用,即便在同一刻,
它们禁锢的不仅是用来辨听词语的耳廓;
即便这譬喻只限于描述,雾气
与我们头脑的关联,哪怕微弱的,
以及它对你我不可缩短的距离的蒙蔽。
被禁之物,被你当作春药
加以猎物般的保护,你冷淡如窗,
但尖爪攫着黑洞般的自己:
如同新的借口在你体内
脱离了低级趣味,仍翻检着
你的速冻记忆中最甜腻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