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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太行①

2016-11-25杨献平

扬子江诗刊 2016年2期

杨献平



南太行①

杨献平

第一节 所谓南太行

东边一匹老狼,西北满坡月光

南边有贼,北面必定称王

再向西黄土向上,再向北草地山冈

再向南黄河抓住绝唱,再向东平原并不坦荡

中间的山脉,我出生的太行

在东而西,在北向南

南太行积雪荒草,南太行岩石莽苍

这是中国的乡域,历代王朝之外

民间历史之中。一个黎明疼痛

一个黄昏擒获王朝教化,伦理纲常

一个村庄诞生,另一个跟上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活着好像只为穿衣裳

吃必须与泥土合谋

驱羊上山的,怀抱清风

把黄牛套上犁铧的

疼痛是牲畜的,粮食却是人的

人在大地上,也在大地之下

肉身好比一家两轮木车,灵魂才是驾辕之马

一座村庄如此诞生,一群人在荒草中挥刀拓疆

一男一女,世界充满日月之光

那在屋檐下避雨的,在石碾上拉磨的

石头叮当。最好的那个人发誓不做族长

最坏的那个,背起故乡

剩下的都很本分

剩下的就只是镰刀上的露珠

锄 把上的安度时光。这一乡域极少不曾出过土匪

响马来自山东;这一乡域不曾英雄疆场

生儿育女,儿子叫小子,女儿叫妮子

小子闺女老了,还是小子闺女

邻村披红挂绿,本村翘头张望

转过墙角就是兄弟,迈过河滩就是姐妹

爹和娘,生在柴火中

死在石头房屋里。披麻戴孝的一定是亲生的

把生身之人送进泥土

生活还要继续。一代代人冒出来

就是要时间收割,一代人送走一代人

这才算正常。偶尔有人死而复活

也有人深夜哭断屋梁。有人睡在他人身边

有人手持卑微,于荒野瞭望星光

第二节 一个中国乡域的近代史

留着辫子就是晚清,龙袍太短

却 想万寿无疆;剪下之后,民国就到了穷乡僻壤

一本线装书还没读完,就是一九三八年

县城外的孔庄一下子死了三百五十五个人

鬼子杀的。女的被强奸

还挑开肚腹。多数老人被赶进窑洞

放火烧。一些男人急了,用牙齿和头

肉身一旦成为武器

刀枪只为附属。大血逆山而上

腥味悲怆,岩石粉汤

后来人称“三一一惨案”。太行山高

村庄木讷而潦草,那是一个清早

东边山岭,突然的战马和刺刀

满村的人都往后山跑,茅草成为山洞

庇护神。人在岩穴里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哪管村庄废墟

还有几个老人,身子斜倚

头颅躺在地上。爷爷说咱村三千多人

只出过三个当兵的

一个刚参加战斗,就死在了日军的枪口上

一个牺牲在井陉关

一个壮烈于徐州会战

我说太少了!这么大的一个地方

人比狼多,还不如蚂蚁和甲虫

县政府是129师组织成立的

地点就在我们村,杨三太爷的偏房

杨三奶奶的眼睛还没闭上

解放战争打响。再后来是鲸吞山河

再后来是万民欢唱。再后来蝗虫蚕食太阳

大雨排挤山峰

洪水如世界大势

浩浩汤汤。人就是不经个活啊

第一天日出万丈,第三天就是夕阳

老的人靠着时光打盹

睁眼之间,又一代人就又长成

他们总是喜欢决裂

与任何一代人都不同

其中相当一部分,热爱绿军装

红宝书,夜里还走家穿巷

有几个雄赳赳气昂昂,一步蹦到天安门广场

第三节 石盆并且他自然村

道路复姓,城与乡,贵与贱

民间与庙堂。冀南平原是一个大箩筐

装粮食,还穿锦衣

向西的太行,丘陵好像假山

更像屏风。唯有太行,千峰低头

只为流云繁忙;草木莽苍,生民之疆

去城七十里,京都都是王

到禅房,花木深三尺,石盆野茫茫

一边山,两条河,三道沟

十一个自然村。山低纵,像溃散

河流自古属于低地,当然还有巨石和泥沙

猪耳朵草、桑葚、马尾草、荆芥,沿河拥抱

酸枣是坡上的,蝎子以石底安家

蜿蜒横着跑,蛇一般不咬人,蚂蚱在草叶上

当皇帝,野兔和山鸡善于扯旗叛逃

长时间窝藏自己,一只盆子

缺口流日月,峡谷穿长风

剩下的,就是数百座青石房屋

当然还有红色的。屋顶上不留烟囱

烟火入口鼻,生活所用的

就是有人死了,有人还活着

最蹊跷的南街北街,这边头一天有人过世

那边第二天必定有人陪葬

当年仨地主,小老婆没几个

孩子一大堆。开门的张家媳妇

关门的李家婶娘。白家地主正数米缸

忽然风雷激荡。仨地主,一个喝足了汽油

自己跑到了祖坟上

一个被大树吊上,雪刚一指厚

就自断阴阳。一个连滚带爬

从村后的大寨山半腰,扑向天堂

当然这些都是旧事。最有趣的我上学

南街村一个女子

矮胖,但好过世上所有的

我看她像蝴蝶,她看我却像癞蛤蟆

最好玩的是两村之间的石头河滩

宽不说,还硌脚,曹老二长烟杆冒起火星

朱秀花家的窗棂就失火

朱三的水桶还没打上水

曹二妮抬脚踹他屁股。朱三半声哎呀

一个转身,就去了梧桐沟

地形窄长,两边悬崖

十几个小村庄,松树站在屋顶

茅草顶着房梁。一个孩子隔山喊娘

一个老人连声咳嗽,光棍朱五

偷窥丘八婆娘。最后面的一个村名叫太阳圪崂

连接武安,再向上十里地

辽州,现在叫左权。河北山西之间

南太行满目乡野,南太行遍布坟冈

从石盆向西南

南沟村,稍微平坦一些,著名的茶壶山

张三丰修炼

石窟之中,日常一应俱全

八路军一位高级将领,也住过许多天

山下村子十座,最小的七户人家

三十多口人。最大的一百零三十多家庭单元

砾岩村光棍和傻子最多

其中还有女的;男光棍和傻子留在本村

女的远嫁,还当了娘

西沟村风水最好,闺女俊俏不说

还出政府官员、银行家、企业缔造者

最差的该是罗子圈

偏远、分散,若是不细看

即使泉水洗眼

也一个人也看不见。栗岩坪通往外县

山上是大岭关,黄背岩长城

据说是明英宗朱祁镇修的

目的是阻止俺答汗大军顺势而下

入主中原,危及京师

皇家事和平民拖泥带水,胜了的要惠及百姓

败了的团结群众。可自我懂事起

南太行人只热爱利禄

罔顾功名。要是能拉动山

一定会把自己圈起来,自造一个天下

自谓国泰民安,国祚久长

第四节 三十年

赵四黎明蹚水,周六夜间失踪

媳妇儿撇下孩子,杨五张灯挂彩

有 福的人守家在地。一些人胆大,早早去到银行

钱是国家的,有的说是个人的

不管谁的,拿到自己手,就是咱的

马路上都是车

开车的,司机不是张家老二

就是曹家老大,还有朱家刘家张家的啥啥啥

这些人怎么会发达?

向后推十天,不是懒汉二流子

就是忤逆不孝

撑死的,未必都胆大,饿死的一定天生胆小

至 此我才明白:南太行乡村不是不能出英雄土匪

只是人人把英雄当做二杆子

把土匪当做必被天收的

时代不光是国计民生

也是人性的手术刀。一代人还没活明白

时代就删繁就简,大快朵颐

一代人还没把自己从老婆孩子热炕头拉到地上

时代就乾坤大挪移。腊月二十三夜里

婴儿照样哭,老人刚躺在灯泡下

狗忽然叫得好像打仗

急仓仓跑回家说:乡里一下子死了十五个人

那个曹同锁的车翻了

这破天荒的祸事,百年不遇

所谓曹同锁,以前绰号人见人恨

过街老鼠。自从买了卡车,往武安运铁粉

邯郸送矿石,就变成了曹同锁

这年代今儿不知明天,这年代鸡飞狗跳

这年代销魂蚀骨,这年代拔出萝卜带出泥

忽然一阵锣鼓,宋家老小考上了师范

这好比清朝时候的状元

忽然赵家老大进了税务局

李家老四在农业局上班。这些事儿还没几年

杨老三的妮子成了招商局长媳妇

最大的好事从天而降,刘家的五儿子

当了副乡长

历史上,南太行从来没有过

状元、干部、教师、领导,好像天外飞仙

好像他们家风水太好了

好像老天爷终于睁开了眼

荒山也很争气,好几座堆金流银

铁、石英、硅石,一下子就车喊人喧

一下子就有了选矿厂,矿业公司

总经理乡长兼。一下子道路就开始忙了

向东的,向北的

外省多么远,他们就去了

北京那么大,他们也逛了

外面的世界好啊:女人都嫌穿衣服太沉

男人都开小汽车

商店不仅卖吃穿,还有仿造生殖器官

旅店再小,晚上也有女人找

有人哈哈笑,有人说:这辈子能坐一次火车

啥也值了

要是能骑上飞机,就没白来世上一遭

还是外面能赚钱,三亩地

一年到头倒贴钱。干木匠的去了家具厂

有钱的做买卖,啥也没有的

力气就是好家财。下煤矿,入矿井

山西砖厂,北京郊外,河南、山东有点远

深圳、东莞咱不干

离家近,老婆不跟别人跑

守着村,啥事都有个照料

南太行不出远门,南太行离家三里

就是外乡人。哪怕南方的金子顶住天

也觉得此生今世没命赚

安于一隅者,生来命贱

每一件天下大事,都是道听途说

电视里“广”了也不算。每一天都是日出日落

每一个人都耷拉着脑袋

见到政府官员才向上看

当然还有兜里满的。权和钱

富与贵,南太行古来与中国同

低眉哈腰,很多时候不是看人

逆来顺受的,夜里对着贫穷放声嚎啕

有人说穷人仇富,其实是媚和羡,屈和从

这时间一晃就是三十年

泥土不嫌贵贱,大地从来饱满

第五节 回乡或掘根运动

一去二十年,抬腿踏九州

每年一次,每次都忧愁

我先是没了大舅,后来是二舅

奶奶癌症,大姨车祸。为此我常常痛哭

谴责时间它啥礼物都敢收

特别是我父亲,一辈子老实木头蛋

才六十三岁,就世界分手

他去世前一年,我还和他睡了一晚

上面是牡丹,下面

两只鸳鸯,再下面有一张毛毡

再再下面是木板

木板下面是空,是水泥封闭的另一种

那应当是2007年,我和父亲

在春夜里,并排睡在这张木床上

他叹息,但不打鼾

我几次惊醒,听到他在叫疼

我想父亲一生够苦的了

他的身体让我想起时间和它的博物馆

他叫疼,使得世界上所有的春夜都锈迹斑斑

我后来又睡着了

醒来,阳光大面积存在

父亲不见了,就像四年后的现在

秋天把一年的大地摘净

我仍旧睡在那张木床上

有几次惊醒,发现木床一侧

一个男人站着,抱着胃部看我

我再闭上眼睛,感觉这木床越来越空

越来越空的不只是我,老村老得只剩下骨头

荒草、破房,和它们故去主人的音容笑貌

荒草以外蛛网横行。青天以下

多的是黑乌鸦、小蝌蚪和白麻雀

拱门下面人迹归零,黑漆作古

时间在此有黄泥墙皮作证

隐约可见人类的小心眼、大悲喜

那些年我曾在左边房里,祖父前半生

好像一杆旱烟。他讲的故事草中有蛇

井里边,一个属狐狸的美女

总 在夜里与红尘交合。左边的房子里住着一位老奶奶

她寡居,会说评书。再一座房子

主 人还在,只是脑溢血。还有一座房子至今空着

我也曾在屋檐下,看天空明灭

让蚂蚁在脚尖极乐。春天的梧桐花屁股最甜

夏夜,虫子的便溺时常落在碗里

奶奶那时还是一个半老妇女。有一些白天

我进门出门,蓦然看到自己的祖先

在墙壁上,手牵麻绳,肩扛石碑和灵魂

巨大的空,我也在其中

我没喊爷爷奶奶,也没叫爹。我喊

大豁牙兔子、小二贵黄毛

还有歪脖子黑南瓜。好像没有回声

好像断墙的巷道里也没有兔子

狐狸都登堂入室了,在房子里继续人间烟火

幼年奔窜的四合院,天是蓝的铁

地上麻雀投影。煤油灯的夜里,萤火虫明灭

白纸窗棂里,吧嗒着旱烟锅

石头台阶跑蝎子,蛇最惊心动魄

那房子是五婶的,过道以西是四奶奶的

我再转过一条巷道

喊老军蛋、鼻涕当面条

恁大姐、他二哥。还是没人应

对过是张大炮的黑木门。门上对联说

仁善持家久,诗书继世长。可门是锁着的

门槛都烂了,屋檐掉在地上

老娘说:都走了,没走的

死了。很多人在邢台、沙河买了房子

我看着门前的三棵椿树

对面马路偶尔有车。我想我似乎知道了什么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掘根运动,从梧桐树根

到炊烟骨髓,镢头边刃上,镰刀一再磕头谢罪

幸好还有人在,南太行也在转型

幸好还有母亲,我最紧要的人

幸好还有祖坟,我悲痛了,还能跪下痛哭一顿

①南太行乡域:即太行山在河北、河南、山西交界处的大片山地乡野,具体为河北的武安市西北部山区、沙河市和邢台县西部山区,山西左权县、和顺县东部山区、河南林州市西部山区等庞大而卑微的民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