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波的诗
2016-11-25蒋立波
蒋立波
蒋立波的诗
蒋立波
公园散步偶得
1
湖边,一棵杨柳在孤独地垂钓
仿佛在它的倒影里,埋藏着一门失传的
分身术。那白云的编年史,波浪赠予的一页
我看到,在那个看不见的钩子上
是另一个坠落到湖底、又浮出水面的我
一部以淤泥为修辞风格的回忆录
或者:谢默斯·希尼寄存在爱尔兰沼泽中的
一只小邮袋;一枚在枯井里沉睡多年的
钥匙——而拒绝它,是西蒙娜·薇依毕生的使命
2
“……与天使角力并且得胜。”这神的话语
从亭子里传出,这曾被雅各发抖的手
紧紧抓住的应许
抚慰了一面被自己打碎、又瞬间恢复的
镜子。我想起透兰寄给我的同样一只
福音播放器,它还搁在书架上
仿佛只有灰尘,在那里代替我聆听
仿佛僭越的诗学,在湖面的涟漪中寻找
赦 罪的凭据:一张新的唱片,有着刚刚擦拭过的痕迹
10月14日午后,福缘山庄露台即兴
雪松上,一只看不见的鸟,
在连续抛售一串串悲伤的省略号。
远处的塔吊,一截订制的破折号伸向江面,
仿佛那里真有一个未来等待上钩。
许多诗只剩下了一个个标题
在我的电脑里,许多诗只剩下了一个个标题,
像砍下的头颅四处寻找各自的身体。
但它们并不准备成立政党,
也不打算加入天鹅的流亡政府。
只有酒杯里的人称,和堤坝上的政治,
在虚无的惩罚下互相置换。
……而惩罚是否就是乘法?当一场雪
乘以另一场雪,盐库的崩溃
正在词语的内部发生;
当一次告别乘以另一次告别,
中年的杜甫,正被深秋的寒霜所凝结。
在浴室里,接到西兰从日本打来的电话
在习惯沉默的钩子上,手机铃声
固执地鸣叫着。
我来不及擦干湿漉漉的手。
淋浴房的喷头垂下来,像一只沮丧的听筒
将一场虚构的大雨传送。
一阵阵知了的叫声,
从电话的那一端传来。
那一刻,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世界被联通。
你说你在奈良公园散步,练习
比仙鹤还要缓慢的韵脚。
我似乎能够看到,树冠在黑暗中,
默认你脚下的小径。
爬行的蛇,带你寻找丢失的
辅音串成的钥匙。
那随身携带的腹腔,
在另一种语言里,
翻译出一个陌生的停机坪。
在没有回声的生活中,我侧耳辨认
晦涩的音阶,苦闷的齿轮下
那反美学的簧片。
知了的叫声,加深着富士山的积雪。
你的语气里渐渐出现流亡的
天鹅。而我试图凭借
掠过金阁寺的乌鸦的翅膀,
让赤裸的真理,获得一个难民的身份。
镜子里,我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满脸漆黑,身心摧残,早已不是
生下来时的模样。”
仿佛就是这个“第二自我”,
在跟我通话,跟我
悲伤地相认。
哦,镜子碎裂。
沐浴露掩埋的身体的废墟,
将一把虚无的铅锤赠予。
在桥上
在桥上,我关心的是桥下的事物:
游 鱼,水草,深埋的淤泥;一条黑暗中畅泳的蛇,
许多年前,它曾经像闪电让我的脚踵尖叫。
当然还有那些漂浮的塑料袋,
无视重力法则的泡沫板,废弃的避孕套,
淹死的野猫和老鼠。
这是一条叫“苋浦”的内河,日夜押运着
这些城市的排泄物。它显然已经习惯
这分分秒秒的单调和枯燥,就像我们习惯于
制造更多的垃圾,习惯于日复一日的
屈从和愧疚。
齿轮在磨损。发条开始松弛。中年
被追逐到了危险的桥上。
我 分明能够听到,扎啤在肠胃里奋勇前进的声音;
甚至叹息,分明也带上了城乡结合部的潦草。
相比于头顶的星空,我更关心坠落河底的星星;
相比于水滴的总和,我更关心每一颗水珠;
相比于统计学的清晰,我更倾心
淤泥深处的蚌壳和歧义。
而已经多久,我羞于说出爱?
因此我感谢今晚被驱逐到这里的夜宵摊,
感谢给我端来白开水的丰满的老板娘,
感谢陪伴我度过晦暗时光的你们。
当 然,我也感谢刺鼻的油烟味,这生活撰写的另一份
授奖词,逼迫我报以温热的泪水,
让我敢于改写温茨洛瓦的诗句:每一秒,
我们都在与自己告别。
答友人问,或林学院的雪
似乎我在挑选可以站立的词
——帕斯捷尔纳克
友人短信问我:今夜的雨是否会演变成春雪?
这尚未可知,就像一个悬念,在意料之外
等待落下,融化。时令已经是三月,
梅花从林学院的衣柜里探出来;
茶学系教授的讲义里,龙井在测试着人类的
吝啬。我深知自己早就丧失怜悯的资格,
像那些被遗弃的雪,丧失寒冷的刻度。
而留下来的,是被道德放逐的雪,被修辞
囚禁的雪,被沃罗涅日的盐库腌制的雪。
我告诉友人,已经两个月没有写诗。
这让我足够的羞愧,博客上贴出来的
还是去年十月的旧作。似乎
我从事的是一项徒劳的工作——
试图从旧雪中,找到刚刚出走的新雪。
似乎始终有一个词,在不可知之处
站立着,像拒绝倒塌的盐柱。
始终有一门雪的修辞学,等待我们去创立。
始终有一首诗,关于救赎、恩典和无望的跋
涉。
始 终有一个故乡,只有第一朵梅花,最先认出了它。
始终有一个林学院,它唯一的课程是雪的教
育。
始终有一个雪人,全身泪水,却拒绝悲伤;
锯掉了双腿,仍然竭尽全力向春天奔跑。
如沃尔科特写过的“白色的纸页”,在沉默中
认出界桩,战栗的电线,墨水里寄存的
无穷无尽的空白和泥泞。哦,始终
有一种剩余的雪,不愿被翻译,
从而躲过了来自语言的暴力。
夜闻惊雷
天空深处埋着的惊雷,像一枚熟透了的西瓜,
在这个晚上,带着禁欲般的甜蜜和战栗,
炸裂、喷溅——
因为只有用旧的雷管,为新的悲伤
赋予了照相机般清晰的闪光。
一个雷声追上另一个雷声,
那中间的一秒钟休止,用来等待一个屋宇的坍
塌。
而 你早已接受这原初的破碎,这肉身里徒劳的缝缀。
因 为“雷声另有途径”①。一个报废的宇宙,略小于一颗失丧的魂魄。
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采石场,千万块巨石
在无休止的翻滚中,
寻找着精确的碰撞和摩擦;
仿佛耻骨的叛乱,带来了器官的哗变。
而当我酣眠中醒来,惊雷止歇。窗外
夜虫长鸣。
一只饿坏的钟表,
无声地啃啮星体里漏出的派生词。
世界,在破碎中重新获得完整。
在殡仪馆
哀乐,一再把自己拉回到最初的地方。
它一再地把自己压到最低,
像是一种告诫:轻一些,再轻一些。
不要惊醒死者,不要让死者感到羞愧和不安。
直到词语捧回自己微热的灰烬。
已经没有谁,可以转述那替代性的生涯。因为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放弃。那些罪、骄傲、虚荣,
包括圣殿里的狂欢和仪式,都已经脱离
上帝所指派和给予的唯一的形象。
仅仅在想象里,炉膛的灼烈还在烤炙
那节省下来的悼词和眼泪。直到死者完全放弃
对 地狱的反驳,生者也从审判的队列里悄悄走开。
①“雷声另有途径”,引自龙青《惊蛰》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