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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将确定历史橱窗的陈列法
——关于70后与“70后”诗歌

2016-11-25陈培浩

天津诗人 2016年3期
关键词:橱窗陈列诗歌

陈培浩

70后与“70后”

70后并不是“70后”,前者是千差万别的一群人,有着地域、年龄、性别、经历、气质、知识结构的种种差异,连结他们的是出生的“代”——十年。而“70后”却是关于一代人的一个“袋”,这个袋子宽大无边,装不下世界和人类,但却企图装下当代中国人一个厚度不小的截面。所以,“70后”与70后,是所谓描述与被描述的关系,是风景照与风景区的关系,是名与实的关系。这两者之间,隐藏的是如何在“真实界”中打捞“真实”的努力,是“想象界”如何进入“象征界”的过程,是遮蔽和反遮蔽的对抗,是一代人登上历史舞台的骚动,是一代人和另外几代人的较量,是一群生机勃勃,野心也勃勃,年到而立,有所作为,未被看见的人出场前的鸣锣开道。

“70后”这个命名,在2000年以后开始出现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在此之前,70后作为一个代群还集体处于青春前期,他们的才华和荷尔蒙分泌一样旺盛,但是在时间的战场中他们还是一群不起眼的小兵。而进入新世纪以后,70后的年长者,他们的带头大哥们,很多人已经写得不少,关于诗歌场域中的代际战斗故事——十几年前的第三代诗歌运动和刚过去的下半身浪潮(他们的同代人沈浩波等就接着“下半身”冲锋了一把)——给了他们很多关于场域博弈的教育。这个时候,他们扯上一面旗帜,在历史的舞台上强行出场,实在正当其时。至于“70后”的旗帜终于不但在民间飘扬,而且部分地插上了诗歌史的战略高地,那是因为,挥舞着“70后”的70后们,怎么看都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生力军。

不均质的时间

我们之前总相信一个简单的比喻:时间是一条永不枯竭的河,不舍昼夜地从我们身边流去。那时,我们都简单地以为这条河是等宽的,时间导演是平等的,它会给所有涉河而过的人们公平地分配出场时间。可是,后来人们明白了,即使时间是河,它也是一条不等宽、非均质的河。时间看似是均质匀速的流,同时穿过不同的空间和人们,并创造种种不同的集体记忆和叙事。然而,这些记忆和叙事却并不等值,凝结于一定时间中的记忆的价值,通常是由与它血肉相关的人们所处的社会位置来确定的。德波说“景象并非是形象的集合,实际上它是人们之间以形象为中介的一种社会关系。”同理,时间及其凝结的记忆的价值也并非时间本身决定的,它是人们以记忆为中介的一种社会关系博弈的映射。

70后们早就明白,他们不能等待时间来宣布上场的机会。那些与他们的时间同在的记忆,必须主动出击,去证明自身的价值,证明自己配得上时间分配的符号和叙述。有趣的是,这种遮蔽焦虑症并非70后所独有,它其实是整个文学场域的某种“艺术规律”,这一点布尔迪厄用理论阐释了,现实例子落满整条二十世纪大街,街头有梁实秋、闻一多对胡适“作诗如作文”的“反动”;街尾嘛,有第三代诗歌运动的烽火连天,也有“民间”、“知识分子”的刀光剑影。问题在于,有遮蔽焦虑的人们,在各种概念的旗帜下长袖善舞、招兵买马、连横合纵,既到处创造宣言,又努力买断广告时间。然而,在文学领域,明确地以“代”的旗帜来运筹帷幄的却实在是头一遭。让我感兴趣的是,“代”的意识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变成一种“自明”的概念呢?为何恰在此时,“代”成了等待出场的年轻人顺手掏出的武器。

在循环的均质时间中,“代”是最无聊的。在祖祖辈辈安土重迁,下一辈复制上一辈,今天复制昨天,明天再继续复制今天的乡土世界,“代”是均质的,因而也是无限贬值的,直至人们根本就忘记了时间的存在。那个时候,时间既是循环的,也是冷冻的。既然未来的时间必然要再次穿过以往时间中的风景,那么,还有什么比“新”更不值钱,还有什么比古训更值得顶礼膜拜的呢?

然而,在“现代”把圆型的古代时间整合成一条一往无前的直线之后,进化论的视界中,“今天”毫无疑问优越于“昨天”,而“明天”同样不容置疑地优越于“今天”。所以,当70后对着在他们前面飨宴的老家伙们喊出“70后”的时候,他们的底气既来自于一代人集体过景阳冈的归属感,也来自于直线时间观的许诺:世界终究是我们的!时间终究是一切的仲裁者,它将在适当的时候,面无表情地宣布某些人出局,某些人上场。只是现在70后们,替时间执行了它“早该宣布”的指令。只是,“70后”驾到,诗歌场又添新军,“70后”的灯盏照亮一片风景的同时,也创造了——

同盟军和零余人

同盟,是本部之外的同情者;零余,则是无法被整除的实存,是考验着公式命名而又不能不置之不理的麻烦。

假如“70后”之旗要继续飘扬的话,人多力量大的冷兵器战争原则是不行的,因为文学从来就是孤独的事业;直线时间观中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究是你们的”也是不行的,因为在主宰者说话时,话筒还是在他们手中,历史由他们规划,叙事符号由他们分配。直线时间观已经日渐成为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一个未被揭破的骗局。那么,必须给“70后”以不止于“代”的规定性。或者说,必须在时间的70后之外,再去寻找一个本质上的70后。

必须告诉人们:他们生于同一个十年,仅是表象,更本质的是,时间让他们分享了相近的经历、相近的难题,而最终是让他们分享了相近的资源、相近的风格,还有相近的诗学!连结他们的不仅仅是时间上的“代”,更是精神上的烙印,诗学上的共同体。

多么有趣的神话,又一个“想象的共同体”!问题是,为共同体创造本质固然艰难,当这个本质创造出来之后,“70后”就产生了一批杂质,有趣的非典型变体;一批零余人,有趣的同盟军。

对于十九世纪的70后而言,章太炎和鲁迅是二个可能会让他们无可奈何的零余人。他们无法在“70后”的公式中被整除:前者生于1869年,后者生于1882年,一个戏未开始就提前出生,一个戏刚结束才慢悠悠走到。在“代”的公式中,他们都只能被目为局外人。(有趣者,十九世纪的文化战场上似乎没有“代”这一面旗帜)诚然,“代”是确凿存在的,可是,没有谁蠢到去证明,时间在每一个十年的结合处就发生轰然的断裂,以至于人们以不同十年为界,有着不同的属性。没有人会说,出生于1980年的郑小琼与出生于1970年的柳冬妩的不同是因为他们分别是“80后”和“70后”。

所以,“70后”的代叙述必然要催生出生于80后的“精神70后”,和生于“70后”的“精神80后”。当人们强行去为一个十年提供典型属性的时候,他们指认的典型很可能在另一种标准中就是彻底的“零余”。诚然,朵渔、沈浩波、吕约、梦亦非、黄礼孩、尹丽川、胡续冬、唐朝晖、刘春、赵卡……他/她们都是名副其实的70后,然而,在70后之前的雷平阳呢?陈先发呢?东荡子呢?世宾呢?安琪呢?在70后之后的郑小琼呢?阿斐呢?……

“70后”的旗帜诚然完成了反抗遮蔽、突围出场的功能,然而,作为一个以代叙述的概念,它如何面对代内部的无限差异?它如何面对代叙事所创造的同盟军和零余人?我对生于70后的很多诗人充满敬意,因而更觉得,“70后”作为一个概念在日益被接受之后,对自身的悖论和困难应有更清晰的认知。

谁将确定历史橱窗的陈列法?

历史的橱窗有着自己的分类标准,但又尽量掩盖这种标准。历史的橱窗中某件古董之所以熠熠生辉,往往是某种被制度化的趣味和意识形态的射灯照射的效果。历史的橱窗将无数条可能的歧路修饰成绝对唯一的选择,将his-story陈列成everyone’s story。

事实上,时间一变,历史橱窗的陈列秩序不断发生巨大变化。一批陈列品从中心位置移至边缘,一批配备讲解员的古董甚至纷纷下架,不再被安排展出。

古代的人们太不聪明,他们将历史橱窗的展出秩序认同为历史真实本身,古时的史官于是愿意为了一种叙述而殒身不顾;而现在的人们又太聪明,他们早看穿了历史真实和历史橱窗陈列秩序的区别,假如历史橱窗的陈列不如心意,便自己去创造一套新陈列。但他们既看穿历史,又迷恋历史。他们有勇气和能力,在自己的时代,让自己强行进入历史。既然历史橱窗尚没有为自己留出位置,那么便自设展厅,自立展柜,以琳琅满目的好货去逼迫人们的目光。

从这个角度看,我觉得“70后”强行进入历史,乃是诗歌场域代际博弈之必然,这或者是70后有志于写作者反抗遮蔽的方式,然而,这也只是第一步。在更远的将来,当历史橱窗的陈列秩序不是由70后,也不是由他们的后几十年代人,而是后几百年代人来决定的时候,对于某个十年时间的过度强调即使不是可笑的,也一定是缺乏吸引力的。正如我们今天看十九世纪俄国作家,除非玩笑,我们绝不会说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19世纪的20后。他们对我们的意义,来自于他们在文学与人类心灵关系的持久追问和回答,来自于他们对小说形式建设的独特探索。

就我所认识的刚好出生于70后的诗人中,不乏在诗歌艺术和精神品格上堪为表率者。他们当然也愿意从诗歌跟时代的关系去思考,也愿意用自己的笔去为离乱之世写心。然而,他们心中的时代恐怕不是以十年为界的时代,而是向更为宽广的过去与未来延伸。所以,正如艾略特强调必须把个人置于某种艺术传统之中一样,朵渔在面对他的时代时,显然也整合了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俄国白银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资源。写作无疑是时代的,但也必须是超越时代的。文学是孕育于某个时代,但又必然带着最特别的个人气质,这些都是代与个体的张力。

“70后”规划中的诗人,他们都处于一种“代群命名”和“个人探索”之间的张力之中。少有人会宣称自己不属于他出生的年代,然而如果他不特异于他的时代,他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一个写作者不受着自己时代或深或浅的影响,但是如果他的写作不向本时代以外寻找资源的话,他如何能成为自己时代的代表呢?那些“70后”的代表诗人,在我看来,其真正的魅力,却是来自于那些最个人化,最超越“70后”的东西。比如黄礼孩,他的诗歌的动人之处,恰恰不在于那种强行介入历史的强人姿态,而是一种面对细小事物的谦卑及内心的安宁,毋宁说是他内在的基督教信仰对他诗学的哺育。比如胡续冬,这个诗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制造欢乐的才华,但他始终显得更像是“70后”浪潮之外的独行侠,也甚少让人看出他对抗“一本正经”的文学资源跟“70后”的必然关系。甚至是梦亦非,这个自称大量关注70后,评论70后的“70后”代表诗人,他也不会否认“70后”跟他们前辈的关系:“70后更像是他们前辈的压缩版和升级版”。那个一出场就被称为70后酷姐姐的尹丽川,那个为下半身摇旗呐喊的沈浩波,他们当然从70年代开始成长,他们的求学、就业也打着同代人的印记。但是,他们也是各不相同的,他们的成就也是因为他们的各不相同,因为他们对差异的追求。

70后的诗人,似乎总洋溢着一种热烈的气质,一种为精神事业献身的精神。比如黄礼孩对诗歌事业的投入,还有梦亦非,还有刘春,还有朵渔,他们总是表现出一种信仰者的气场。然而,难道八十年代第三代诗歌运动中的诗人们缺少这样的气质吗?难道今天的70后就都是这样的吗?

我以为“70后”作为一个为同代人出场打掩护的概念建构在完成了它对“同质性”的建构之后,应该进一步去挖掘“异质性”,因为正是异质性——个人声音的辨析度——才是他们与未来读者相遇的条件。说到底,历史橱窗的陈列法永远在变,今天由同代人确定的陈列法不可能享有永久的合法性。历史是势利的,也是建构的,但在更漫长的时间中,历史橱窗的陈列法很可能只跟某种精神性的痛苦及求索相关,跟艺术形式上的创造力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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