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屋
2016-11-25黄文秀
黄文秀
我的老屋
黄文秀
我的堂弟回了一趟老家,拍了几张我们家老房子的照片,嘱咐我洗几张给他的大爷看看,我说好的。
他的大爷,就是我的父亲,在2015年春节即将到来的前几天,突发脑梗,瘫痪在床,后来经过各种治疗,虽然能够拄着拐杖下地行走,但因年事已高,还是离不了人护佑。病后的父亲感情很是脆弱,当堂弟千里迢迢地从北京来到东北看望老父亲的时候,父亲见到了他的侄子,更加的伤感,老泪纵横,令我们这些儿女们心酸不已。堂弟临走的前一天,父亲嘱咐他有空的时候回趟山东老家拍几张家里老房子的照片给他看看,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圈也是红红的 。
家里的老房子,始建于1955年,是那个年代一个很普通的鲁中地区的土坯房子。但在当时可是我们这个村子里最好的房子了。老屋的年龄比我还大。老屋里收藏着我人生最初的记忆,以及所有的和这个老房子有关的人物及他们的故事。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一个女婴出生在这个房子里,她是这个家里的的长孙女,后来母亲又陆续给她生了弟弟妹妹,再后来这个女孩七岁的时候和母亲还有弟弟妹妹跟随当兵的父亲到了部队,当了随军家属,从此告别老屋。
这一别就是半个世纪。
当然,这个女孩就是我。
往事遥远,可是与老屋有关的人物的故事却逐渐地清晰起来了。
让我来先说说老屋的女主人吧。
老屋的女主人是我的奶奶。在我的感觉里,奶奶是一本书,只是因为我太小,不曾真正读懂的一本书。曾经是大家闺秀的她早已淡褪了出身的高贵,但是端庄大气睿智的奶奶依旧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奶奶精明能干做事有板有眼。所以任何时候这个家不仅庭院干净利索,家里进进出出的人也同样干净利索。奶奶不仅能干,而且贤淑、善良乐于助人的奶奶是左右邻居们尊重的一位女性,所以到很多年后爸爸谈起他的母亲依然是自豪的语气,看来一个人与生俱来的高贵不是什么人能够模仿出来的。
没随军之前我是在农村的老家里自然生长着。我虽然是个女孩,其实和大多数的农村孩子一样,基本上属于那种无人管理自然放养状态,所以小时候的我完全没有一个女孩子的文静与矜持,整天不是上树就是爬墙。我们家有一片枣树林,其中掺杂着几颗高大挺拔的榆树,就是这样的树我不费吹灰之力,几下就能爬到顶端。有一次我刚爬到树上,就撞上了奶奶,我挨了她老人家一顿的胖揍,奶奶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地训斥着我:“叫你上树,我叫你上树,我打折你的腿看你还敢不敢上树了?你个小丫头片子,竟然学上树,你要是摔个好歹,我怎么和你部队上的爹交代?”为了赶紧结束奶奶的暴力,我赶紧向她老人家保证以后不再上树了。奶奶其实是比较溺爱我的,但是当我一旦有了错误照样严惩不怠,决不护短。
老屋坐北朝南,四周用院墙围起来。院子里中央有颗杏树,春天的时候满树的杏花娇柔地开放着,引来无数的蜜蜂上下翻飞,这些勤快的小昆虫嘤嘤嗡嗡把整个小院搞得热闹无比。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满树金黄的丰满圆润的果子就会挂满树枝。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奶奶拒绝将这些杏儿拿到集市上卖掉来换回一些柴米油盐生活用品。当年我和弟弟能够吃上这个大汁满的水果,该是怎样的享受?以后离开老家之后,就再也没能够吃到如此好吃的杏子了。即使现在,对着城市里农贸市场上鲜艳的杏子我依然会馋的流口水。可买回去的杏子虽然鲜艳无比,却已经不是当年杏子的味道。真的,这么多年我就没有再买到过或找到过和我们老家院子里那么好吃的杏了,这对于我来说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也许那些甘甜醇美的杏儿只是那个时候才有?每到在我小小年纪,我记忆非常深刻的是每年的冬天我就开始盼望着春天的到来,盼望着春天,满院子浓郁的杏花香味在空气中氤氲开来。因为春天来了,就意味满树的杏花儿就要开了。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小小年纪的我每年的春天在等一树花开、满院杏花如雨的心情。
说起爷爷,我的脑海立刻浮现了罗中立的一幅著名的油画《父亲》,这是一幅震惊中国画坛的作品。画面上那个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和蔼淳朴憨厚略带一些木讷的老农形像及了我的爷爷或者说我的爷爷像及了油画上的人物。我的爷爷和千万中国的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实巴交地干着每天自己应该干的农活,一天到头很少说话,就是这么一个少言寡语的人,竟然被扣上一个投机倒把帽子,之后就是一个多月的反思。原来爷爷到县城的姑姑家呆了几天,回来的时候在县城的农贸市场买了几把扫地的扫帚,一毛钱一把的那种,回到农村的集市上卖一毛五一把,总共十把扫帚,赚了五毛钱,可是就是这区区的五毛钱,给自己换来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那时我大约七岁,记得爷爷是在邻村的一个空落的农家的院子里独自反思的。每天给爷爷送饭的人物就是我这个长孙女莫属了。每天我会提着一罐奶奶给熬好的玉米粥,拿着两个玉米窝窝头,给爷爷送饭。一个雷雨天的早晨,雨大路滑再加上骨子里对雷电的恐惧,慌张之中我将一罐子粥全部洒在了半路上。我是哭着回家的,奶奶不但没有责怪我,反而紧紧地搂着浑身湿透的我不停地安慰着。那一天,爷爷没有吃饭。写到这里,我还是禁不住心酸。到现在,那个雷雨天为爷爷送饭的女孩也已经年过半百了,也即将成为另一个孩子奶奶了,只是那时的记忆并没有随着年代久远而消失,反而,这种记忆更加深刻了。当年的那个女孩在几十年之后自己的书房里回忆起这些片段来的时候依然泪水涟涟。老屋承载了太多苦涩的记忆,这时候她知道自己必须写点什么,来纪念那段永远也回不去的时光。指尖轻触键盘的声音掩盖不住来自心底的叹息。有人说时间是消除一切记忆的最好的手段了,但至少在我这里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这个老屋的正房的厅堂,进门口处有一个灶台,靠北墙有一个正方形的饭桌和几把木质椅子,这就是一家人做饭吃饭的地方,在我们那里家家都是这样的格局。之所以对这个格局记忆犹新是和爷爷的一个故事分不开的。听家里的长辈们讲,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粮食是如此的匮乏,树叶被吃光了,接着树皮也被扒光了。那时人们天天挨饿,能够吃上顿饱饭,几乎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一次爷爷饿的受不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捉到到一条蛇。那时人们不像现在这样对于好吃又营养野味趋之若鹜,那时人们对于这种生物是极其地恐惧和排斥的。奶奶要做饭时发现灶坑里的将死的蛇了, 吓得奶奶把蛇用烧火棍挑出给扔了,还将爷爷给臭骂一顿。那时的奶奶对于这种生物比她煮在锅里的极少的玉米面掺榆树叶子的糊糊有营养的全然不知,要是知道,我想她不会将那条即将烧熟的死蛇给扔掉的。这件事是后来我回老家时家里的姑姑当成故事讲给我听的。那三年的自然灾害留给人们饥饿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所以当我回到老家时家里的长辈们不厌其烦的讲诉着爷爷和那条蛇的故事。当然,像我这个六零后对于那场全国性的饥饿是没有体验的。所以后来来到这个堂屋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朝灶台看看,想像不出当时的饥饿的爷爷会是怎样地失望啊。
我家的院子里还有一个西屋,就是上面我提到当年我们家放织布机的那个西屋,后来我的叔叔结婚后就成了叔叔的婚房了。我的叔叔是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没受过专业学习的他会好几样乐器。那时他经常在家里面拉二胡。也不知什么原因,叔叔和她的新婚的妻子总是不和,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任婶婶,我记得很喜欢我,每到晚上就让我到她的房子里睡。那时的我很小,也喜欢这个婶婶,要知道,一个农家的孩子 ,接触面非常窄,家里有了另外一个人 ,很新鲜,所以每次婶婶一提出我到她新房里去睡我都是兴高采烈的接受的,即使母亲也阻挡不住我的热情的。后来婶婶带着她的嫁妆走了,我的叔叔成了光棍,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听到光棍这个词的。成了光棍的叔叔总是将自己关在西屋,每天西屋里传出的哀婉凄凉的二胡独奏是我这个七岁的孩子不能够听懂的。奇怪的是这个前任婶婶虽然让我每天陪她,即使上地里干农活她也带着我,但那个我终日形影不离的婶婶没能够给我留下更深的印象,以至于到现在她的模样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到底不是一家人啊。再后来,新的婶婶又来到了我们的这个家。这是一个相貌普通但是却是能够吃苦耐劳、贤惠善良的农家妇女,也就是后来我两个堂弟的母亲。前年,被癌症折磨的形容枯槁的叔叔终于放下了他一生钟爱的二胡和天堂里的爷爷奶奶相会去了。所以每当繁星密布的夜晚我总是仰望星空,希望天堂里的亲人们祥和幸福没有病痛。
对了,提到叔叔 我不得不提到叔叔还有一个磕头的兄弟,也就是我奶奶的干儿子。奶奶与她的这个干儿子也是有着一个故事的。原来叔叔有一个叫王贵田初中同学,和叔叔最要好,他和我们不是一个村子的。说的也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有一天王贵田来到我们家,正赶上吃午饭,正好那天奶奶的娘家人给捎来一点儿珍贵的玉米面,奶奶做了几个窝窝头。黄灿灿的窝头散发的清香惹得大家口水直流。王贵田好久没有见到粮食了,而且当时他们都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他用风卷残云般的速度吃掉了自己的那份窝头。奶奶看到这个孩子还是饥饿的样子就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那份干粮都给了这个孩子,要知道那时别说吃到粮食就是见到粮食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后来因为这份情谊,这个叫王贵田的同学和我的叔叔磕头拜了干兄弟,我的奶奶则顺理成章的成了他的干娘。这件事不只是我家的长辈们讲给我听,而且后来我们家从部队转业来到东北之后王贵田叔叔也讲给我们听的,当然这已经是若干年之后的事情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年末我父亲转业到了黑龙江大兴安岭之后,巧的是王贵田比我们早几年到来,当他得知我们家来到大兴安岭之后特地赶来看望我们一家人。按理说他是我叔叔的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把兄弟,我的父亲只是他一个没见过面的干哥哥,他见了我们一家人也是同样亲切。这个叔叔很认亲,就因为我的父亲是他干娘的儿子,他看到我父亲的第一面他的眼眶竟然湿润了,这就是过去的人的那份真情。我记得王贵田叔叔在我们家住了两天,这两天里他一提到挨饿时期我奶奶给他的两个窝窝头,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还是禁不住泪如雨下。他对我说,孩子,你们不知道,这两个窝头现在看不算什么东西了,但是那时是救命的窝头啊。那个时期的人饿的快要没命了,他的干——我的奶奶还是将自己的口里省出的救命的窝头给了他儿子的同学,而这个同学和她非亲非故,一个农村老太太该有多高的境界才能够做到?
我的奶奶总共生了三个孩子,除了我的父亲,叔叔,我还有一个姑姑。我的姑姑是老大,我的父亲老二,老三就是我的叔叔。她的唯一的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姑姑,奶奶也支持她上学,这在十里八村是绝无仅有的。不知有多少人曾经劝过奶奶一个姑娘家早晚是别人家的,不要再供她读书了,但是奶奶不这么想。我现在想那个年代的一个农村的老太太能够让自己的女儿去读书该是怎样一种超前意识?结果是姑姑没有辜负奶奶的期望,考上的省城的中专,后来成了县里农业银行的一名职员一直到退休。试想如果没有奶奶的超前意识,我的姑姑也就是农村的一农家妇女,在农村养着一大堆的孩子,过着劳累而清贫的日子。当然这个如果是不存在的。退休后的姑姑每天过着衣食无忧休闲的日子。如今我的姑姑已经八十多岁的高龄了。他的大儿子一家定居深圳,姑姑和姑夫两个老人和他们的小儿子一起在老家县城居住着。
当我以为将这个和老屋有关的人和事物交代的差不多的时候,忽然几个黑色的精灵跑到我的脑海上下翻飞叽叽喳喳地喧闹不止,我忽然意识到我差点把这些可爱的精灵们给遗忘了,那就是在我母亲屋里的房梁上筑巢繁衍后代的燕子们。
老屋是个联排的房子,正面除了祖母和祖父的正房之外,还有一墙之隔的的是我母亲和父亲的房间了。内部的构造和爷爷奶奶的房屋的构造一样。那时父亲在部队当兵,因为还没有到随军的级别,所以这个屋子由我的母亲和弟弟常年居住,我则和爷爷奶奶同住,很少到母亲的房间去睡。但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每年的春天燕子从南方归来在母亲的屋梁上筑巢繁衍后代的的时候我搬到母亲的屋子,因为这些小精灵引起了我的好奇。每年这些辛劳的燕子们怎样从遥远的南方飞回北方?他们是怎样用坚毅的翅膀飞过万水千山?这些对于小小的年纪的我来说是一个永恒的谜。每日近距离观察这些可爱的燕子们是我儿时一段难忘的幸福的时光。勤劳可爱的燕子们每日忙忙碌碌地叼着泥或草进进出出,很快一个漂亮的巢穴筑造完毕。一对儿燕子每天回到巢口敛羽收尾,倏忽而入。过了一段时间,几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诞生了。然后就是辛勤的燕子父母每日叼来一条条虫子来饲喂巢里那几个嗷嗷待哺的雏燕。当我看到这些长着黄嘴吖的小燕子们贪婪地吞咽着燕子父母喂到嘴边的食物的时候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感动。可以说那段日子我是伴随着燕子的呢喃声入睡的,燕子们的啁啾声就这样在我梦里响着,一直响到我梦的深处。
再次站在老屋屋前的时候已经是2016年的春天了。老屋的四周雨后春笋般的盖起了一幢幢很气派的红砖瓦房子,老屋在它们中间显得卓尔不群,苍凉而肃穆。老屋一如多年一样依然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此时夕阳的余晖将它包裹着,我看着看着心中竟然有了丝丝的暖意了。老屋的门窗已经不是我儿时的门窗了。儿时时期的门窗是颜色暗淡厚重的木门,窗户是贴着窗户纸的木格子窗户,但是我眼前的门窗显然是后换上的门窗,因为玻璃窗替代了原来的木格子窗户,虽然是后换的,也应该有好些年头了。门上和窗户上的油漆的颜色斑驳,墙角墙皮有些脱落。老屋仿佛一个老人,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但依然历尽沧桑地守护在那里。小院寂静的如同一潭死水,站在这初春的阳光下,我凝神静思。忽然,满树的杏花慢慢地开了,引来无数的蜜蜂,还有,小脚的奶奶摇晃着从里屋里走了出来,还有满脸皱纹的爷爷,慈祥地望着我,仿佛还像当年的样子站在门口迎接放学归来的我,还有拉着二胡的叔叔,还有堂弟表弟们淘气的身影,还有那个静静地等待一树花开的小女孩。我知道自己已经穿越了时光,回到了那个年代,将自己的心停留在了那里,我已经忘记站在身后的堂弟在等着我。
我真的舍不得离开。我站在老屋的前面,思绪依然还停留在那个时期,久久回不过神来,就算此时的我纵然想回头他顾,也由不得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