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给月亮听(外一篇)
2016-11-24王雪茜
王雪茜
医院的住院部永远是让人厌弃的地方。无论白天夜晚,病人总是睡思昏沉。就如韩松落形容的,这是“赤裸的、干燥的、火星表面一样静止的时间”。
病房里除了我还有两个病人。1号床是个70多岁的乡下老太太,得了皮肤癌,靠额角的地方做了植皮手术,头发被剃得只剩下中间稀疏的一缕,脸上遍布溃破的老年斑。陪床的是她的患了股骨头坏死有点跛脚的小儿媳。老太太小时候拾柴被石头砸了脑袋昏迷了8天才醒过来,此后脑子就不灵光了。我住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做完手术一个多星期了。
4号床是个患了糖尿病、白内障和肺癌的86岁的老太太,她有8个孩子,每天轮流来照顾她。2号床一直空着。
住院的第一天晚上就被雷声惊醒,1号床的老太太在哭着找她的鞋子,她的媳妇把鞋子拿到她的手上,说,没人会穿走你的鞋,在这里呢。隔了两分钟,老太太又低头找她的鞋子,她的媳妇拍着她肩膀,说,鞋子还在呢。迷迷糊糊中,老太太一直在找她的鞋子,我则在大雨中睡去又醒来。在医院,想睡个安稳的觉几乎是不可能的。
等待手术的空闲里,我靠在床边看有图片的《黄帝内经》,生病的时候看养生的书似乎很合时宜,但当我很茫然地盯着那些经脉图揣摩阴阳六气的时候,我发觉我在这方面的确没有什么悟性。
有一天大清早,1号床的儿媳妇正在喂老太太吃饭,老太太不想吃,儿媳妇就哄着她说,吃了饭伤口才愈合得快。老太太就听话地吃了半碗粥,儿媳妇扶她躺下,然后靠在窗台边默默地把婆婆吃剩下的粥吃完。
这时候4号床的三女儿进来了,她的妹妹立即从床边站起来对着她姐姐尖声叫起来:“为什么你们来替换的时候都是这么磨磨蹭蹭的?走的时候倒是急三火四的,难道咱妈只有我一个女儿吗?”她的姐姐也不看她,一边拿手提包一边回道:“只有你没工作,有时间啊,还嚷嚷什么呢?”边说边出去了。老太太一边摸索着下床一边小声嘟囔:“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死了就不拖累人了,死了就清净了。”三女儿撇了撇嘴:“你说死就能死啊?那还得看阎王爷收不收你呢?”发觉我在打量她,她扭过头去,不再说话,搀着她的母亲去厕所了。
在这样的地方,除了发呆,也没有什么好做。《黄帝内经》也实在是看不下去,幸好手机里下载了吴念真的《这些人,那些事》,觉得有句话说到心坎里一一每天都微笑吧,世间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看吴念真的文章,生死在他的笔下却也不是轰轰烈烈,竟然能如溪水般缓缓道来。质朴到让人不会嚎啕大哭,而只会默默含泪。《遗书》中那个始终走不出哥哥光环笼罩下而自杀的弟弟,写遗书说“你要照顾家里,辛苦你了,不过,当你的弟弟妹妹,也很辛苦”。《母难月》中患骨癌死去的母亲,曾在吴念真的婚礼上,穿着一辈子没穿过几次的旗袍和高跟鞋坚持跪拜一百下,以谢神明保佑“像我这样的妈妈,也可以养出一个大学毕业的孩子”。还有《茄子》中,他去捡拾撞火车自杀的士官长的尸体,尸体散落在两三百米,他赶走野狗,看守了一天,又跟着收尸人一点一点寻捡尸块,天气炎热,尸体变臭,晚上回到驻地,看到茄子大吐起来,此后35年没有吃过茄子。苦难悲伤的细节娓娓道来,轻轻的,细细的,又重重的,狠狠的。
这书的自序中引用了一句话,回忆是奇美的,因为有微笑的抚慰,也有泪水的滋润。读一本书也是这样,好书总会让人一读再读。
1号床的老太太没几天就出院了,大夫说没有做化疗的价值了。4号床的老太太也很快出院了,她的儿女说年纪太大又是糖尿病不敢再做白内障手术了。我的舌下腺切除手术只是个小手术而已,自然也很快出院了。
跌倒又爬起/夜风撼动树林/四周一片沉寂。活着,就是跌倒又爬起的过程吧。别样的风景
九月的孤山游客稀少,分外冷清。下庙的花园里三四朵扶桑寂寞地红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草花零星地点缀在路旁、山脚。因已有过无数次“一览众山小”的舒畅体会,这次故地重游便决定从容地欣赏一次低处的风景。
孤山是我的出生地,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路对我而言都曾透着亲人般的熟悉气息。但近些年古镇的样貌一天天模糊,甚而陌生起来。戏楼下的祖屋早已不见,戏楼下面高低错落的石头台阶也没了踪影,小时候日日走过的门洞被覆了高楼。
还记得,戏楼东面水井边蜿蜒的土路,种着山楂树和樱桃树的山脚人家,在下庙的清澈溪水里洗衣服。小孩子们在戏楼前撒野胡闹,满身泥土,衰老的橡树安详地沉默。如今,戏楼前是宽敞干净的广场,泥砌的台阶光滑有致,山下的古韵一条街像是梳妆已毕的女子,倚门回首,只是已辨别不出究竟哪一处曾是老屋的庭院。点点欣喜中不免夹杂着丝丝惆怅。
“茂林巨树遮天成荫,野草闲花覆坡为锦”,的确如此。孤山的老树很多,常见的是银杏树和橡树(柞树)。孤山著名的八大景之一的“祖孙银杏”距今已有一千多年,是名副其实的千年老树。橡树的寿命也比较长,高寿的可以到四百岁。小时候常常到橡树下捡拾橡树的果实,一头毛茸茸的,另一头光溜溜的,煞是好看,剥去毛茸茸的外皮,光滑的橡树果实就是小孩子们积攒的宝贝,也是松鼠最喜欢的美食。多年以后,当我再次把橡树的果实放在嘴边,那涩涩的熟悉味道一下子就唤醒了旧日时光。
下庙的茂林巨树间新添了一些秋千、桌椅。初秋的时节躺在宽大的木秋千上度过一下午,也算是很奢侈的享受了,于我,更是难得。正是多云的天气,躺在木秋千上,呆呆地望天,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可以不想。没有炽烈的光线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天色也并不蔚蓝,但心却可以立时宁静下来。微风从枝叶问轻轻滑过,那些稍细小些的叶片便轻轻地颤动。柞树的宽厚的叶子偶尔飘落下来,惊动了觅食的土黄色虫子,它慢慢地蠕动身躯,蜷成一个卷曲的枯叶般的形状,如果不认真观察,只会以为那不过是一片落叶而已,因为它的颜色实在像极了枯萎的叶子,自然中的万般生灵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存本领,不可小觑。
知了的叫声是最司空见惯的了,它们不知疲倦的呻吟终让人厌倦,耳朵不自觉地就屏蔽了那些喧嚣,倒是秋虫的低吟颇让人着迷,那不是惯常听见的蟋蟀或者蛔蝈的叫声。那有一声没一声的怯生生的陌生的“啾啾”,让人心生遐想,它是什么样子的呢?它在做什么呢?是高兴地欢唱还是悲伤地哀鸣呢?但这份神秘是一定要保留的,相信没人会在此刻去拨开草丛寻找它,能闭着眼睛听秋虫的吟唱,是多么难得的幸福啊,而我,偏这么有幸,能在这样一个静静的午后,与花鸟虫草无间地独处,夫复何求呢?
最幸运的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喜鹊突然扑棱棱地飞到我眼前的树梢上,我第一次如此长久而认真地观察这个小生灵。它的体形比一般的鸟大很多,头颈黑色,肩腹白色,算是很漂亮的。尤其它黑色的长而直的尾巴让人想起小时候常听的儿歌,“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是谁强加它不孝的罪名已不可知了,但它的尾巴确实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它其实也并不像古人形容得那样喜欢聒噪,也许是有意将自己婉转的歌声藏起来了吧。
秋千周围落叶不多,落下的叶子大多布满了虫眼,一个小孩子很好奇,问他的妈妈为什么有的叶子落下来有的还在树上呢?他的妈妈用很轻很软的声音回他,那些先落下来的叶子是因为生病了,所以早早躺下来休息呢。那个小孩子也许本不需要答案,他并不深究下去,一边忙着寻找橡树果实,一边又喊着发现了树舌,缠着他的妈妈陪他跑远了。
橡树的叶子大而厚,并且有一种特别的清香,俗语都叫它菠萝叶子,大家常常用它来蒸馒头、蒸包子或者糕点之类的,可以增加一种独特的树叶香味。小时候,我的姨姥姥家有一棵很大的白樱桃树,每到樱桃成熟的季节,我的姨姥姥就用菠萝叶子包一包樱桃放到我家的窗台上,看着我放学回来雀跃着跑过去,享受着那份疼爱。时光永不停步,那些芬芳的少年时光却可以在猝不及防的时候飞至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永不再现。
我相信,回忆也是另一种相逢,低处也有别样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