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方文化中探寻释解人生困境的锁钥
——对法国小说《人的命运》主题的一种解读
2016-11-24潍坊学院杨姗
● 潍坊学院 杨姗
从东方文化中探寻释解人生困境的锁钥
——对法国小说《人的命运》主题的一种解读
● 潍坊学院 杨姗
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的小说《人的命运》在本土和中国接受史上都遭到不同解读,进而成为一部思想主题具有多元性和开放性的作品。如果将作品放在东方文化的视阈中,通过将人物情节分类并重构,可以发现作品中的三类人都承担着重要的哲学议题,更可以梳理出马尔罗精妙的创造技巧。作品在东方背景的叙事中内蕴着阶级、人性、生存等主题。这是一部从东方文化中探寻释解人生困境锁钥的西方文学作品。
安德烈·马尔罗,人的命运,哲学议题,锁钥,东方文化
法国作家、革命家、政治家安德烈·马尔罗的小说《人的命运》(LaConditionhumaine)出版后受到法国读者热烈追捧。小说译介到中国同样受到读者和批评者相当的关注。宏观审视小说在中国的接受史,不难发现中国读者对小说主题的认识存在差异。如果对照和整合该著作在法国本土的接受情况,可以断定,在世界范围内对该书主题的阐释是多元化的,甚至充斥着龃龉与冲突。对同一作品出现大规模解读冲突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是,小说本身的文化含量和研究者的接受方法,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仅从作品的题目来看,马尔罗将小说的题目命名为《人的命运》则是不同寻常的事情。因为“人的命运”本是一个宏大的主题,是人类有生以来一直孜孜探索又不得明确解答的问题。面对这样的主题,研究者显然很容易提出作品中暗藏着“死亡”与“荒诞”的哲学议题;很容易悬空提出马尔罗思想的东西方哲学来源。然而这些研究多是概观性质的阐述,并没有通盘考察基本的文化背景和主要人物,并对其进行细致的剖析。这是本领域研究的薄弱点。基于此,本文拟创新研究方法,通过分析作品创造史和人物情节,提炼一条逻辑线索,将马尔罗蕴含在小说中的所要展现的人生哲学完整地发掘出来。
一、创作《人的命运》:从东方文化中探寻释解生存困境的锁钥
20世纪20年代,世界范围的战争给人类文明及西方传统的价值观带来重创。残酷的现实使人类意识到在战争面前上帝也是无奈的和有限的。“上帝死了”的呼声唤起人们对“人”的问题的重新思考。在这种文化语境下,哲学家、文学家们在困惑中探索,他们大都在西方文化框架中寻找解答,但是效果并不理想,有关“人”的哲学思考依然是黯淡的灰色,难以产生具有提振意义和复兴意义的思想亮点。在这种灰色的思想氛围中,具有亚洲旅行经历和了解中国文化的马尔罗将目光延伸到了中国。他试图通过中国文化资源来寻找解答西方文化困境的锁钥。1933年,马尔罗发表了他经过长时间思考和创作的小说《人的命运》。小说当年末即获得法国最高文学奖——龚古尔文学奖。
《人的命运》通过讲述特定历史背景下的中国故事,特别是1927年中国的革命实践,来呈现被殖民者的痛楚和殖民者的焦灼,阐述东西方文化冲突后的痛苦流失、幻想破灭却并未根绝希望的新世界。这种主题使得这部小说既有丰富的故事情节,又有深刻的思想空间。两者紧密结合共同构成了小说的叙述线索:一个西方人讲述中国故事的宏大叙事背后,强烈地介入了历史和人性,不觉地暗示着生命的荒诞,又贯穿着征服命运的信念,勾画了陷入绝望又在东西方文化融合中反抗绝望的图景。
从艺术形式上看,马尔罗丝毫未采取传统小说特有的丰富紧凑的写作方式。他的小说没有严正的结构和清晰的主线,相反,其文本结构和语言表述都是不连续的,作品中不时充溢着内在的碰撞。他将电影拍摄剪辑的方法运用到写作上。这种方式统摄下的文本使得作品具有了开放性解读可能。读者可以自主地对作品要素进行解构,并通过重构作品要素的方式生成不同的意义。
结构的复杂并非这部小说最为费解的问题,更为重要的是作品背后隐而不彰的主题。马尔罗深受第一次世界大战影响,“毁灭”、“死亡”强迫性地进入青年时代他的头脑,直至其晚年回忆起在战争中度过的时代,仍道:“我们的这个时代是在死亡的阴影下开始的。我们这代人的历史就像一辆坦克碾过了战场。”(埃斯林,1998:3)法国文艺批评家莫洛亚(1984:263)在论述马尔罗作品中也提到“马尔罗也像很多人一样,引用过帕斯卡尔的话:‘请设想一下戴着锁链的一大批人,他们每个人都被判处了死刑;每天,当着其他人的面,将一些人处死,留下来的人,从他们同类的状况中,看到了自己的状况……”。这是马尔罗对生命体验的基本面。当时文化人普遍困惑的是,既然战争已经证明,全知全能的上帝无法使人得到救赎,生命在战争面前如同草芥,死亡轻易地将生命否定,在死亡面前,生命显得如此悖谬,那么,人应该如何面对并掌控生命?如何赋予生命以正理,使其具有意义?这是马尔罗这部小说的哲学议题。而要弄清作者是如何具体地通过小说的形式对这个哲学议题进行阐释,选取一个适当的角度进行研究就显得尤为关键。
笔者将小说中的各个人物从作品并不连续的情节片段中整理提炼出来,再按照人物表现哲学意义的层次将其重新整合后发现,作品中的人物不仅演绎故事情节,展现人品性格,他们对具体问题的反应、对人生的体味以及他们直接表达或暗示的对人生的思考,都是马尔罗人生哲学的载体。按照这个思路,笔者采取由点及线、由线及面,再统一整合的方式,试图将马尔罗蕴含在这部作品中的生命哲学逻辑清晰地展现出来。
二、三类人的哲学重负:真正意义的敞开和新生
《人的命运》的故事主线是1927年中共党员暗中策划武装起义最终被国民党当局破坏导致革命者被捕惨遭失败的过程。推动小说情节的人物形形色色,既有事件的重要参与者:中共革命者、国民党警察、在华外籍人士,也有远离政治的知识分子艺术家,还有小商小贩、妓女酒保等。从探寻马尔罗人生哲学的角度去观照这些人物时我们发现,某些看似具有不同性格、在情节发展中具有不同作用的人物共同构成了马尔罗人生哲学的一个逻辑层次。
2.1资产阶级及其对抗生命荒诞“孩子般”的无力
从叙事上看,小说中有两个法国人的角色不论是在推动故事情节还是在揭示哲理结构上,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们是法国小资产阶级柯拉毕克和大资本家费拉尔。
柯拉毕克在中国从事倒卖古玩、麻醉剂及军火生意,他同时游走于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者与国民党当局政府之间;一面为大资本家跑腿买卖低声下气,一面在普通人面前吹嘘炫耀纸醉金迷。这种生活剥夺了柯拉毕克生命的平衡感、稳定感与实质感。为了对抗这种生活状态,柯拉毕克想要用“谎言”与“癫狂”将生活的实质否定,在想象的虚假世界里拥有充分的自主与自由。但显然,这种不具实际意义的否定与无理性的癫狂在本质上是荒唐的。“我们不断的努力在装扮并保持我们这种想象之中的生存,而忽略了真正的生存。”(帕斯卡尔,2009:65)当命运将他抛掷于死亡面前时,他在哲学层面上将人的荒唐与无力完全暴露出来。面对国民党警局对他的追捕,秉持癫狂与谎言的柯拉毕克最终选择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去赌博,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偶然。输光一切后的他无所适从,“他的痛苦根一个孩子的痛苦一样,是不受他本人的制约的……这痛苦能够将他毁灭,却不能使他改弦易辙。”(马尔罗,1988:266)柯拉毕克的哲学在死亡到来时没有显示出些许实质性的抵抗力量,而只有荒唐。
费拉尔是“法国——亚洲康采恩”的董事长,无论在当时的国民党政府、法国驻华使领馆还是法国政府内部,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将掌控一切奉为自己的人生哲学,似乎掌控经济与他人就意味着对命运的掌控。但小说中,他要掌控一切的高傲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他的情妇瓦莱丽彻底击碎。在二人情感纠葛的回合中,费拉尔最终被瓦莱丽愚弄,成为了被嘲笑的对象。费拉尔的生命信条在一个身份低贱的女人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马尔罗通过第一个层次的两个人物所展现的是资产阶级面对荒诞命运的无力。谎言、癫狂、傲慢都无法影响生命的实质。这种无力感,也是马尔罗对当时西方资本主义价值观念进行剖析后的否定。
2.2革命者具有对抗生命荒诞“男子汉”般的力量
书中重点刻画的革命者形象有三位:陈、京、卡托夫。三人最终以不同的形式走向死亡。但死亡并不是他们探索生命意义的终极答案,要想得到马尔罗通过革命者探寻的对抗命运荒诞的方式,还必须分析革命者走向死亡的过程。
全书的开篇是陈所实行的一次谋杀行动。读者在阅读的开始便同陈一起进入了生与死的临界。“他独自一人同死亡在一起,独自一人呆在一个渺无人迹的所在……不论什么,只要看见他手持匕首,都有碍于他重返人间。”(马尔罗,1988:5)迈过生死临界后的陈,如同处女失去了贞洁,还要追求更大的刺激。他“极其蔑视那些还没有开过杀戒的人,那些童男童女们。”“突击组的行动已经不能再满足陈的要求了,恐怖主义已经对他产生了某种迷惑力。”(马尔罗,1988:60)陈渐渐地堕入凶杀世界不能自拔。他不顾战友们的反对,在蒋介石的车队经过时抱着炸弹扑到其车底实施恐怖主义自杀式谋杀。他认为这是“对自己命运的完全主宰”。(马尔罗,1988:238)纵观陈的心理变化过程,他的头脑始终被死亡掌控。从对抗死亡的角度来说,陈并没有从死亡中得到解脱,实质上他只是单纯地为死而死。恐怖主义信仰不是对生命的主宰,相反,陈被死亡迷惑,并被引诱致死。
京是共产党的干部,革命的领导者,他是小说中最重要的角色,马尔罗对他的描写也蕴含最多寻找生命意义的尝试。在小说的第一部分,京明确表达了对抗死亡的一种力量——爱情,并指明“这是他身上唯一与死亡同样有力量的东西”。(马尔罗,1988:54)如果说马尔罗肯定了爱情有足够力量对抗生命的荒诞,却没有直接给出“爱情赋予生命以意义”这样的结论。现实中,马尔罗发现他美丽聪慧、并肩同行的妻子与其他男人睡觉,小说中梅向京坦诚相告她的出轨。当京不能再感受到爱情和幸福时,死亡插缝而入:“他站在她的面前就像站在一个临死的人的面前似的;就像本能把他推向一个临死的人似的。”(马尔罗,1988:51)在小说的第四部分,面对可能到来的追杀,梅一心想要陪同京,京起初极力反对,最后他终于发现“拖着他所爱的人同归于尽,这也许是爱情的最高境界,是任何东西都不能超越的。”(马尔罗,1988:205)携手爱情走向死亡,这种自主与浪漫的选择,如何不是对荒诞的强烈反击?然而无论在现实还是小说中,主人公都没有机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马尔罗对于爱情,并未给出实践性的肯定。
京对抗荒诞的第二种方式是同人类所蒙受的耻辱进行搏斗。从形而上的角度来看,生而必死的命运使死亡凌驾于生命之上,使生命蒙受耻辱;从现实的角度来看,殖民地中国的劳苦大众所受折磨就是生命的耻辱。京投身革命的原因正是为了“让所有正被慢性瘟疫似的饥饿折磨致死的人具有自尊心。”(马尔罗,1988:66)当起义行动暴露,京被捕入狱,监狱里的犯人被狱卒虐待,所有暂时未被凌辱的人对此视若无睹,此时人已失去尊严。京克服恐惧与孤独,用自己仅剩的资源与狱卒交易,使那位又老又弱的犯人免受折磨。京为人的尊严抗争到最后一刻,当他的生命丧失掉所有主动权时,他选择吞毒自杀。他感到“死亡也许是一种狂热的举动,是一个生命的最高表现形式。”(马尔罗,1988:308)京自始至终通过赋予人以尊严不断地攀爬,在其生命的最后已走到了生命的最高处,选择死亡是因为他的生命足以对抗死亡。京的自杀在对抗生命荒诞的意义上是奏效的。
第三位革命者卡托夫从参加革命开始,就是对生命毫无牵挂的状态。因为他的爱人已死,失去亲人的卡托夫一直都是孤独的,孤独本是命运施加给他的压迫,但卡托夫对抗孤独的方式是将孤独走到极致。“他在他死去的朋友的尸体和这两个被吓呆了的同伴中间是孤独的……然而,一个男子汉还是可以比这孤独”。(马尔罗,1988:310)被捕后,卡托夫决定将用于自杀的氰化物分给两位害怕被投入火炉而吓呆了的战友,自己被敌人投身火炉活活烧死。“在这放弃一切的气氛当中,他却有一种安息的感觉,似乎是他多年来一直所盼望的。”(马尔罗,1988:308) 与柯拉毕克孩子般无力的痛苦不同,马尔罗用“男子汉”来形容卡托夫。这种慷慨的、平静的死亡亦是对生命荒诞性的否定。
京以爱情、尊严,卡托夫以走向极致的孤独赋予他们的死亡自主与力量。倘若马尔罗的哲学逻辑归结到这一步,将对抗死亡的方式最终都归结于自杀,不免又落入了荒诞的圈套。小说里,马尔罗还设计了第三层次的人物,京的父亲,远离政治的知识分子吉索尔以及日本画家嘉麻,他们虽然在小说情节上没有太多的贡献,但从作品哲学意义角度来看却是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甚至是马尔罗哲学的升华部分。
2.3东方艺术家的思想对死亡的超越
如果说通过前两个人物层次的分析,从资产者的无力到革命者的自杀让生命与荒诞的死亡具有了相同高度的话,马尔罗通过第三个层次的人物超越了死亡。小说中,嘉麻的一次言论将生命的视野完全打开。根据其对自己职业的描述,“画作是为了表现客观世界;面对自己的死亡会使人对客观世界更虔诚,就会画得更好,更能将客观世界表现出来……面对所爱的人的死亡,人甚至是可以和死亡相通……这是最难最难的,但这大概就是生命意义所在吧……”(马尔罗,1988:191)嘉麻将人对生命或死亡的关注转移到客观世界,从客观世界的角度来看,生死是同质同源的。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当梅要带吉索尔离开一起去俄罗斯继续京所未竟的事业时,吉索尔表示拒绝,因为此时他已经领悟到了嘉麻之言的含义:“我对死亡的焦虑跟对命运的焦虑是一致的。现在我差不多已经不再焦虑了……我已经从死亡、同时也从生存中解脱出来了。”(马尔罗,1988:338)吉索尔意识到了,将目光投向客观世界,死亡与生存就是同一个层次的问题,仅仅属于客观世界的一部分,将目光从生死问题移开,便超越了生死,得到了解脱。
三、结语
通过三个层次的人物所展现的哲学逻辑来看,马尔罗从对抗命运的“无力”到“有力”再到“超越”,展现了一条较为完整的逻辑线索,厘清逻辑后再整体分析作品,可以发现以小说为载体的“马尔罗生命哲学”具有以下三个特点:首先,马尔罗生命哲学具有明显的阶级性。他将资产阶级癫狂、虚伪、傲慢的行为方式归结于对生命荒诞“孩子般”的无力反抗,将共产党员革命者超越爱情、孤独和赋予生命以尊严视作“男子汉”般的有力回击。马尔罗在这里已经体现出了明显的共产主义倾向以及对中国革命的赞美。在新中国成立后,他在访华期间仍高度赞扬中国革命“扬起了整个远东的希望”、“永远是人类的榜样。”(马尔罗,1967:167)其次,马尔罗“生命哲学”的演进是他从西方思想走向东方智慧的体现。西方价值世界注重“人”本身,越思考人的生死,越无法从人生而必死命运中得到解脱,而在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将人的生死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作为客观世界,生死是同质的、相通的。最后,马尔罗在哲学形式上实现了新的突破,从希腊哲学纯思辨的形式到以战争小说的形式阐释哲学,马尔罗大胆地开启了西方哲学形式上的革新。在20世纪法国文学史上,马尔罗通过《人的命运》“确立了自己的声望,取代了过去那些大师的地位”。(莱蒙,1995: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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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马尔罗,人的命运[M](李亿民,陈积盛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8.
安德烈·马尔罗,反回忆录[M],巴黎:伽利玛出版社,1967.
安德烈·莫洛亚,论安德烈·马尔罗[A],柳鸣九,马尔罗研究[C],南宁:漓江出版社,1984.
马丁·埃斯林,论荒诞之荒诞性[J](周汉斌译),法国研究,1998/2.
米歇尔·莱蒙,法国现代小说史[M](徐知免、杨剑译),南宁:漓江人民出版社,1984.
帕斯卡尔,思想录[M](何兆武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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