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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叹息

2016-11-24刘家朋

参花(下) 2016年11期
关键词:刘刚桂花

◎刘家朋

阳光下的叹息

◎刘家朋

初夏时节,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片金黄颜色,小麦全熟了。中午,桂花在家里找出几十个尼龙袋子,用根麻绳捆好绑到小铁车上,然后推起小铁车来到她家西南洼那片麦地的地头上,等待着刘桥的收割机到来。

家家都需要收割。刘桥只要说当天要割哪一片麦子了,人不提前到地头等着可不行。你不去等着,收割机一到,刘桥看看地头没人,就转移到另一块地割去了,因为这段时间刘桥的收割机是特别的忙。桂花等了好久,收割机到底还是没有来。桂花便到另一块地边抱过一些收割不久却已晒干了的麦秸草铺在地上,然后两臂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准备长时间耐心等待。

她本是和丈夫离了婚住在儿子家的,婆家就是本村的,丈夫叫刘刚。她从小在农村长大,和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看着他家这片马上就要收割到家的金灿灿的小麦,她不禁一阵阵喜悦涌上心头。看着看着,眼神再往远处一掠,忽见西面刘刚家那片麦子也是尽皆熟透,有些麦穗已被阳光晒得脱落在地。可是,那刘刚还是不着急来收割,看着刘刚这片可怜巴巴没人来理睬的麦子,桂花心里不由得便引起一阵阵绞痛,使她充满喜悦的心情顿时又增添了忧虑。二○○六年的工农业发展形势,本是一片大好,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她的全身,再加这大丰收的景色,她心里是暖融融的,温暖中却忽然又袭进几分凉意。

算了,反正已和他离婚了,就不考虑他的事了。桂花眯上眼睛想睡一会儿,以便忘掉刘刚。可是,刘刚从小到大的经历及所作所为竟像无赖汉一样,没完没了地缠绕着她,使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眼睛如同抹了油的轴承,滑滑的。希望、欲望、信仰,及刘刚和她未婚到结婚、结婚再到离婚的经历就像一幕幕影片那样一古脑儿都浮现在她的眼前……

刘刚本来是身强力壮, 生得腰肥膀阔,腿粗胳膊粗,全身从外表看来,是肌健筋强。配合他那中等个子,真如铁打的金刚。可是,如此强健的体魄,脚部却有点毛病:他的右脚骨拐(脚骨拐:方言,即脚踝骨处)患有关节炎,一种不知类型的关节炎。他这关节炎,发病原因不清,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得的。据他家里人透露,他三四岁的时候犯下脖喉病,后来经过治疗,脖喉病治愈,脚骨拐就不好了,也不知是否是脖喉病后遗症。这种病平日天晴时没有什么感觉,阴雨天气,气候一返潮,不走路时只能感觉到患处有点痒,一走路便一瘸一拐的,走出几步,到血液循环开后,却又看不出瘸的样子。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父母见到他这样走路,问他有什么感觉,他说不出,父母只认为他是不小心扭了一下,问题不大。有时甚至认为他是因为顽皮故意那样走路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刘刚到十几岁时,他的脚关节炎一直不好,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脚部是患了一种病。父母领着他去医院确诊,不同的医生说法也不一样,但患有关节炎便是人人共认的了。医生说这是一种特殊类型的类风湿,却并没有彻底治愈这种病的方法和药物。再说当时的刘刚毕竟处在生长期,平日并无半点病痛的感觉,甚至连阴雨天也没啥特殊感觉,他也就没把脚关节炎当回事。阴雨天痒疼,他忍一忍便就过去了。

十八岁那年,刘刚初中毕业,便开始下地干活。那时是七十年代初期,生产队收入低,活却很重。

原来,刘刚所患脚关节炎到干活时血液流得急,那疼痛便轻微一些。下工后,随便活动着也疼得轻,只是略微有些发木的感觉。等他晚饭后躺下,劳累反上乏来,那可就麻烦了。他只觉得脚踝部难受得厉害,又说不上是痒还是疼,神经一跳一跳地直钻心。腿不停地从被窝里伸出来,一会儿再缩回去,来回捣腾。疼急了,他便坐起来,用拳头朝那脚踝猛砸一阵,然后再双手抓住那脚按在炕上,狠狠地窝脚脖子,折腾好长时间脚才能感觉轻松一些。

春天,刘刚和社员们一起往山里送粪。

他们这个村子,坐落在一处山坳里,人出门不远就得爬陡坡。那最陡处,人们推着一车土粪往上推,就像双肩各扛着一个千斤重的包袱往山顶上爬那样吃力。那是他第一次和社员们一起送粪,他推粪一天,晚饭后,双腿一反乏,就像两根不听用的棍子那样不得力。踉跄着爬到炕上,“咕咚”躺下,竟像一捆柴禾扔在地上一样,浑身硬梆梆的。这时右脚骨拐便开始酥酥作疼起来,疼中还带痒。等到睡一宿觉,第二早醒来,若不动弹,疼楚便不明显,只要一动,就疼得厉害。等到一下地,就成半瘸之状了。他只好按照惯例,挺着走一段路,走热了脚,便还是照旧下地干活。

晨雾中,他推起小车又跟社员们一起上路。他在前面走,调皮的刘桥跟在他后面,见他右脚不得力,便问:“刘刚咋回事,咋还一瘸一拐的?”他掩饰道:“没什么,昨天累乏了,睡一宿觉反乏反的。”忽然又加上一句,“这右脚是崴了一下,关系不大。”刘桥很是纳闷,也不知他到底是睡一宿觉反乏反的,还是真的崴了脚脖子。

原来,贫困落后的山村,青年人不得不虚荣爱点面子,要是承认自己脚有病,以后就不好找对象了。

送粪走硬道,刘刚总能咬咬牙挨过这疼痛。最使他遭罪的是在蓬松的地里干活。

过了些日子,队里要种春苞米了。早饭后,队长吩咐道:“刘刚,跟犁犋撒粪啊!”“好,行!”他一口应承下来。天空烈日当头,土地酥松如棉,牲口和扶犁手头里过去,拱好了沟子。后面有人跟上拈上种子。再下面的活就轮到他撒粪了。一个大圆粪斗子,上口的直径约有一尺二三,里面装满细土粪,重量足有七十斤。刘刚把斗绳从头部漫过去,斜挂在肩上。然后用力带起,粪斗子耷拉在前怀,便开始往沟里撒粪。按要求,粪必须撒匀,还必须得跟上牲口和扶犁的趟儿。这地酥松啊,空手跟着走都是一步一陷,脚很是吃力。刘刚怀中抱着装满土粪的粪斗子,走起来愈加吃力,扑哧扑哧,两脚直往深处陷。人过去了,身后便留下两趟半尺来深的脚窝。脚累,腰累,听不见鸟语,闻不到花香。几个来回后,他右脚发软,一不小心,“扑”地摔倒,当爬起来时,顿觉眼前漆黑一团,连太阳也变成黑的了。

刘刚有个绰号:大将。这是因为他们几个青年凑一起,用个碌碡比举重得来的。他本是力大,但同伴们见他小车虽不少推,却时常落在后面,认为他干什么都不挂劲,便轻看他。人家举碌碡,他也上前想试试,人们便笑。他轻蔑地瞅一下周围的伙伴,解嘲地说:“哼,笑什么笑,我是大将!”说着,便把一百斤重的碌碡就举起来了,不费劲似的。从此,“大将”的绰号便就叫出去了。可是,就在队里种苞米他跟着撒粪的这一天傍晚,大家共同休息时,刘刚的右脚开始疼起来了,这下,他的腿又瘸了。刘桥正跟着另一张犁犋撒粪,他却能行动自如,便笑弄刘刚:“嘿,还大将哩,干点活就累瘸了,是瘸将!”说完便嘻嘻地笑。刘桥这么一说笑, 人们便也跟着刘桥一边说一边笑起来,刘刚气得满脸通红,眼中冒火,真想冲上去把刘桥摔倒在地。可是细想想,也不能这么做,大家都是最要好的伙伴,无非是开几句玩笑,哪能说翻脸就翻脸呢?于是,刘刚只好随便回应道:“笑话人烂舌头,你们才是瘸将呢!”心里正窝着火,这时,队长却又来话了:“年纪轻轻的,又没病没灾的,真是闲坏了,干点活熊呀熊呀的,像什么话?就不能挂劲点?不行下下工分!”看看队长那阴沉的脸,冷冷的眼神,刘刚心里难受极了,真想大哭一场。眼看刘刚泪水在眼里打转,可是,又没法分辩,只得咬咬牙把冤屈咽到肚子里。

桂花从小和刘刚一起玩,上学后,二人从小学到初中又一直是同学,长期以来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两个人可以说是无话不谈。刘刚的脚关节炎人人都瞒着,唯独不瞒桂花。此时,桂花正跟着犁犋拈种,见刘刚受到如此奚落,不由得为他伤心,眼泪也是差点没流下来。可是,伤心又有什么用呢?只能为他暗暗叹息不已。

中午放工后,刘刚走在回家的羊肠小路上,他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心里的冤屈了,两行辛酸泪终于像两条细细的小河那样从他脸上流下来。他恨娘不该生他这么个病体。他甚至设想:如果哪天能找到一种灵丹妙药,把他的脚关节炎治好了,那么,让他做牛做马他也愿意。冷不丁一回头,却见桂花就跟在他后面,桂花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上午他因脚病干活受罪,还被那些不知内情的人取笑,也早已是泪流满面。此时此刻,他们心里只有一个愿望:要是什么时候不用干重活就好了,那样的话,刘刚这点脚病,就不会发炎,人不用遭罪,也不用被人取笑了。

然而,在那个年月,年纪轻轻的就不想干重活,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可叹,刘刚带着脚关节炎的病,年年这样劳作着。而且,他不但要干,按要求还得拼命干,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要熬到什么时候!

春雷一声震天响。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喜讯传遍了大江南北。政策传达下来,刘刚的心头仿佛透过厚厚的云层见到了曙光,他见到了力劈长空的奇丽闪电,似乎还听到了那隆隆的雷声。政策一变,人们能攒钱了,也肯开动脑筋了。几年的工夫,他们这个远近闻名的穷刘家沟,仅百十户人家,就有三十多户买了拖拉机。这下,送粪和往家收庄稼的问题解决了,再也不用人出那么大力气了。自己有车的自己随便用,没有车的,稍花几个钱,车主便连人和车一起送上门来,任你爱用几时用几时。拖拉机不但能运这运那,把车斗一卸还可耕地,不用人扶犁犋满地跟牲口跑。刘刚满心欢喜,心里天天像吃了蜜一样,他想着:“呵,这一来我可得救了,我的脚拐骨再也不用遭那么多活洋罪了!”

八十年代中期,桂花和刘刚经过一段时间的恋爱,便就结合到一起了。那是在清明节的第二天中午,傍晌(傍晌:土语,是接近中午的意思),刘刚从地里回家吃午饭,脸上老是带着笑。桂花见他这样老是笑,有点莫名其妙,便问:“你老是笑啥?什么事把你欢喜成这样?”刘刚不说话,笑着看了桂花一眼,突然情不自禁地仰起脸来,两眼望着天:“哈哈,哈哈!”竟像痴了一样放声大笑。桂花又问一遍,他便笑着说:“哈哈,哈哈哈哈!我的脚可解放喽!今后不用遭那么多罪喽!”是啊,有了拖拉机,刘刚的脚再也不用那么遭罪了,也避免了被人取笑又不能解释的尴尬,此时,桂花也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运送的问题不用愁了。下种时还有难处,走松软的土地刘刚还是得吃点苦。刘刚便又有了新的向往——要是什么大力都不用出多好!但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想法是不现实的,眼下,机械化卸下了他肩头的小推车就不错了,再多想只能算是空想了。不想,各式各样的机器越发展越多。又过了一段时间,播种、收割、撒药、施肥等农活都可以用机器了。到此时,刘刚真是欣喜极了,欣喜的他每每走在街上都要带着小跑,像要飞起来一样。他看见人便说:“嗬,这时代,发展得太神奇了,这只要手头有了钱,等于上了天堂!”

大多数体力劳动都解放了,就有一样出力的活还没得到解决——那就是种花生。

胶东这地方是花生的主要产地,所种花生占地面积,几乎是土地总数的三分之一,为了增产,全都是用塑料地膜蒙种。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下种是个麻烦活,每年到这时候,一家的人手肯定是不够用的,于是,乡亲们便三两家结合,你帮他种,他再帮你种。先是齐呼啦地扶犁的扶犁,施肥的施肥,拈种的拈种,再出一人用铁耙子把垄上的土拉细耙平。然后再放地膜的放地膜,打除草剂的打除草剂,垄的两边,一边出一人拿个长柄小镢扶土压住地膜边沿。后面再跟一个人拿铁锨,隔四五尺距离,把垄背上压上一锨土,这样可以防风刮。

作为刘刚这么个棒汉子,到种花生时,通常得抢着干点重活,拉铁耙,扶犁啦,用小镢扶土啦,这些活大多时候是他干。白天干一天活,到晚上和第二天一早,他的那只病脚还是得遭点罪。此时,刘刚和桂花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已有些存款了,桂花便劝刘刚有时间再到医院看看他的脚病。亲人们有了解内情的,也劝他及时就医。刘刚去了几趟本地医院,医生说,这陈年旧病,吃点消炎药消消炎还行,很难根除。此后,他再也不去治疗,而是想,要是种花生也能机械化那该有多好!可是,他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之前的机械化已经给农民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不能再奢望更多了。

一九九五年桃花盛开时候的一天,刘刚去邻居家里玩,忽然听到一个喜讯——现在种花生的机器也造出来了。并且这机器扶垄、撒种、施化肥、打除草剂、蒙地膜等活,一样不缺,一趟下来,这些活都做完了,只要前头用拖拉机带动着播种器械走就行了。刘刚半信半疑:这话说得简直太玄乎了,要说用拖拉机耕耕地、送送粪、拉拉庄稼、种个小麦什么的,那还行,那构造简单,操作起来也方便。这种花生还得蒙地膜,机器哪能行?这么多样活,人都得五六个,分好几道步骤才能完成,啥机器能有这么大神通?

过了几天,下了场合适雨,时节也该种花生了。这天上午,刘刚正和桂花商量要起垄蒙地膜,准备请几家邻居合伙干,忽然,他在街上听人说,刘桥从县农机站买来了花生播种机,已到西南洼那片地里给别人干起来了。刘刚是满心的好奇,他顾不得回家和桂花说一声,一溜小跑往西南洼奔去。来到西南洼,老远便见刘桥正开着拖拉机带动播种机在给别人家播种,后面只跟着一个人观察机器随时可能产生的意外情况。地头上还站着五六个观看和雇车的人。

刘刚三步并作两步,急奔到近前。那刘桥开着车正巧耕种到地头。二人亲切地打过招呼。刘刚顾不得和别人搭腔,两眼直瞅着拖拉机后面的播种机。刘桥开着车转过地头继续播种,刘刚便跟着机器向前走,这机器造得可太妙了,前头是拱沟的两只下面有空间的锥形铲头,一拱就是两个沟。两只铲头的后上方造有漏种器,通过管道把种子播到铲头下的沟子里;两只铲头的正中位置镶有拱化肥沟的铲头,上方造有装化肥的铁斗,通过管道,把化肥漏到沟里,两侧有扶垄机关,上有整垄机关;再往后有撒药的三只喷头,那三只喷头均匀地分布在垄背的上方。那盛药剂的大铁桶却是用螺丝固定在拖拉机最前头的,能装一百多斤药水,它通过胶管和喷头连接起来。再后面有放地膜机关,有往两边压土的机关,还有往垄背上压土的机关。灵巧的机器手,能把地膜放得熨熨贴贴,两边和垄背上都把土压得匀匀整整、实实铺铺,是绝对不会被风刮了。只要拖拉机在前头带动着走,后面这些机关便同时运动。拖拉机过去了,这花生便也就蒙种好了。

刘刚一边跟机器观看,一边不住声地赞叹:“阿也(方言土语),这东西真有本事,还真行哩!阿也,这东西真有本事,还真行哩!”他的脸上高兴得挂满了笑容。心里喜得跟要娶媳妇了一般。他想:“这下子可行了,只要蒙花生能机械化,我的脚算彻底解放了,往后一点委屈都不用受了!”

跟播种机观察两个来回,刘刚见机械种法比人工种法又快又省力,当即决定让刘桥也给他机播花生。刘桥答应了他,给他排了次序,到下午就能到他家播种了。他喜不自胜,急忙向刘桥告辞回家。他要准备好种子、化肥、除草剂、盛水用具等必需物品,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刘刚在田间小路上走着,仰脸看着天,此时的天空好像比以前更加湛蓝,也更加洁净,像被人用水冲刷过一样,点缀的几朵白云和蓝天相映成趣,看起来是那样的美妙!他低头看着地,那小路的两边都是肥沃的良田,在阳光的照耀下,紫蓝色的蒸气四溢,捎带着浓浓的泥土、露水和各种春芽的香气,通过微风一阵阵钻进他的鼻孔,他觉得全身清爽极了,这是到仙境了吗?眼下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该不是在梦中吧?他想起“吃大锅饭”那些年自己出大力干活右脚遭罪的滋味,再想想眼前自己亲眼所见的机械化现实,一时间五味杂陈。他激动地加快了脚步,很快踏上了前方的石桥。只见桥下的河水正欢快地向前奔腾,路过他脚下时,那流水像是在向他招手一样。河水撞击着两岸的石头,发出轻脆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像少女在轻声歌唱。他一边向前走着,心里一边念叨:“这下可好了,我的脚彻底不用遭罪了!哼哼,以后那些人再也没有理由嘲笑我了……”

他沿着河堤向前走,河两岸绿柳成行,那柳叶在阳光映射下,反射出亮光,像是在向他微笑。阵阵微风吹来,树枝轻轻摇摆,像是在向他招手致意。他的心完全醉了,脚步不由得快了,渐渐地不知不觉地竟然跑起来,他要赶快跑回家,把这喜讯向桂花说个痛快,好让桂花也一起高兴……

他一口气跑回家里,全然不顾及背后有人议论他精神有些反常。见到桂花后,他一肚子话竟激动得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呼哧呼哧喘气。桂花诧异地问道:“是什么事这么着急?”他半晌不说话,良久,突然仰脸叹说:“好喽,好喽,这下可好喽,咱们从此以后再不用出大力喽,我的脚往后连一点罪都不用遭喽!”桂花高兴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说出来我听听。”他平静了一会儿,这才一五一十地向媳妇说起用机器蒙地膜种花生的事,又详细告诉桂花这机器的构造,说这机器干的活是如何如何好,一边说,他还一边高兴地笑,说到兴头上,他竟然激动地一把抱住媳妇,大口大口地狂亲起来。

体力劳动被机械化所替代,并且温饱问题也早就解决了。刘刚再也不用愁脚拐骨病痛和日常基本生活问题。他的追求又向更高的一个层次迈进。他胆识大,见别人家有不少养鸡发财的,便也萌生了这个念头。

又是一年春天,这天晚上,刚吃过晚饭,洁白的灯光下,桂花正坐在炕头上看电视,刘刚便凑到她身边,商量建大棚发展养鸡业的事。桂花是高中生,虽然学习成绩只属于中等,却是一个极愿读书学习的人。见刘刚有这样的进取心,她非常高兴,满口答应。可是,忽想起有些男人日子过好后就抛弃前妻另寻新欢,有的甚至荒淫无度,又赌又嫖,到最后闹得家破人亡。想到这些,她顿时又产生了忧虑。于是,便提出了一个在平常人认为很可笑却又尖锐的人生问题。桂花说:“刚,咱过日子努力挣钱是对,但我希望咱们钱多,同时,又担心钱多。我问你,咱挣钱多了,以后你打算怎么个花法?”

刘刚开口便说:“这样简单的问题还用问,有了钱,愿买什么就买呗!”

桂花又问:“要是家中所需的东西都买齐全后,还买什么呢?”

刘刚毫不犹豫地说:“那就买更贵重的东西,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接着他反数落桂花,“你这个人,真是杞人忧天,照你这问法,钱多了还能没地儿花去?钱多了自己建大楼,不光雇人帮干外面活,还可雇人帮拾掇家,雇人伺候着咱,再多了,不行买飞机!”

桂花说:“刚,这样说法就不对啦! 你如果抱这种思想发展,日后不但会给自己造成铺张浪费的坏毛病,还会使自己奢靡无度,钱多后容易走向犯罪的道路。”

刘刚反问:“那,照你这说法,咱们就不用发展了?”

桂花说:“发展,咱们是一定要发展,不过咱们要搞明白,日子过好了追求享受是人的本性。要想使自己不走邪路,必须树立一定的信仰。”

刘刚哈哈大笑,“你看看,说你杞人忧天,你还真是杞人忧天,还没发财就想那么多。”

桂花说:“不,刚,人富了说要走歪路很快,这不能算杞人忧天,而是一个必须重视的问题。”

“书呆子……”刘刚歪头哂笑一声,“难道你连我也不相信?”于是,把桂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桂花听他说话的口气,似有树立正气的样子,也就没再说什么。

不久,他们夫妻建好了大棚,便开始养鸡了。桂花心细,又是愿意操心的人,从饲养管理到买鸡雏、卖成鸡、购饲料、除鸡粪等,哪里离了桂花哪里便会出差错。刘刚呢,见桂花把这养鸡业搞得有声有色,也很听桂花的话。后来他们的养鸡业发展得越来越好,三年时间就挣了二十多万。

有了这二十多万垫底,刘刚胆量更大了,发财欲望也更强。见一些朋友搞石材发财,便又想建石材厂。这时,桂花便劝他说:“刚,你有进取心是好事,我支持你。不过,你千万记住,咱搞厂子多挣钱是好,但也得把咱自己的路走好,咱可不是为了挣钱而去挣钱。你要是不懂得这个理,我虽以前同意协助你养鸡,可不会再帮你搞厂子。”

刘刚很痛快地说道:“你放心,什么都听你的。”嘴里说着,心里却并不以为然。

后来,在媳妇和亲朋们的协助下,刘刚的石材厂果真建成了。搞石材厂的难度比搞养鸡业难度大得多。先是请技术工:什么负责割板的大锯车间主任、烧板车间主任(也就是用电火加工制造防滑石板的车间)、抹光车间主任、异型车间(负责出样品的)主任、吊车工、搬料运料的运输工……一一都请来,另外还找来一些干杂活的工人以及做饭的厨师。刘刚心粗,交际能力又差,厂子里里外外的事项,还是大多由媳妇操心。说来,他有这么个贤慧的媳妇,真是他有福气。刚建起厂子第一年,他们家便挣了二十多万元。后来,厂子运转越来越好,平均哪一年都能挣三十多万。再后来,一年就挣到五十多万了。

日子富有了,刘刚便开始想怎样享受生活了。经桂花同意后,他买上了八十多万的奔驰轿车;又花七十万到县城里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楼房;房子装修,再加上买高档家具,又花五十万;衣服开始穿高档的,出外时也开始喷香水;头发几天就修剪一次,香烟也都抽高档的;吃饭方面呢,他不想再和工人们在家同吃同喝了,常以谈工作搞关系为借口,凑集几个酒肉朋友到饭店里大吃二喝。

人有钱了,自己凭辛苦挣来的钱,享受点倒也无可非议。可是,正因日子要啥有啥,没出桂花所料,刘刚的追求还是出了偏差!

时值二○○三年秋天,一天傍晚,邻村一位名叫张有欢的酒肉朋友约刘刚去饭店喝酒,刘刚忽然想起曾听人说过八里地外的河头村一个小饭店有特殊服务,二人见面后,刘刚便说:“听说河头村饭店有个大妞长得不错,咱去看看?”张有欢说:“真的?我也听别人说过,就不知真假,走走,去看看。”张有欢上了刘刚的车,两人便去了河头村饭店。

饭店叫迎客饭店,二人到了店门口停下车,从店里出来一位二十六七岁的略微有些胖的女店员迎接他们俩。张有欢不说话,刘刚却先说话了,他诡秘地看着那位女店员,轻声地问:“听说你们这里有漂亮大妞,是真的?”女店员见他那贪婪的眼神,立即断定他是想要特殊服务的,女店员轻轻点一下头。

刘刚细观这位女子,只见一身乳白色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全身的轮廓都清晰可见。又见其皮肤白净,年龄也不大,虽身体略有些胖,却也有几分姿色,便又轻声问:“那,来找你行不行?”女店员害羞地一低头,不置可否,然后轻声说:“大哥不用多问,你晚上过来,自然就明白了。”刘刚说:“好,那我们晚上就来找你。”

到了晚上,刘刚便和张有欢再次来到迎客饭店,找到了这位女店员。

从此,刘刚和张有欢常找这个女人鬼混。这女人只说来了后便明白,她和人鬼混也不一定把人领到哪个地方,至于和店主人如何谋划此事,也概不向外人透露。

日久,玩这个女人玩腻了,刘刚便又找别的女人鬼混。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长了,人们开始对刘刚议论纷纷了。桂花知道消息后,气得放声大哭,可是,又找不到什么真凭实据。桂花没办法,便回家和娘说,让娘帮她想办法。可桂花娘是个心粗的人,又很没有主见。娘先对她说:“桂花,你可别这么捕风捉影,眼见为实,耳听是虚。男人们出外业务关系多,你不能听见风就认做是雨。”然后又补充道,“再说啦,别说刘刚还不一定有这事,就算有,你也得原谅他,别过多和他计较,只要他知道管理好厂子,还在意这个家就行。”

桂花想不开,她想起自己的叔伯大哥对她一向很关心,便又把心里的苦处和叔伯大哥说,求他出主意,不想,叔伯大哥和娘说的话一模一样。

桂花很生气,心里不服,又想到她的二姨夫对她一直很好,并且二姨夫还是个村主任呢!心想,要是请他出出主意,他必定有办法。没想到二姨夫也对她说:“桂花呀!你闲着没事考虑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不管刘刚有没有这事,只要他知道挣钱、能顾家就行。”

过了些日子,刘刚寻花问柳的消息越传越凶,桂花的几个要好的伙伴全知道了,见桂花天天愁眉苦脸想不开,便主动找桂花聊天。不过,对于刘刚的事,伙伴们说的也大多和桂花的几个亲人差不多。其中一位外号叫“大咧咧”的女友竟然说:“哎呀!男人犯这样的错算不了什么的,不就是玩玩嘛!”见亲戚朋友都这么说,桂花很气愤,可也不能对刘刚怎么样,于是,桂花陷入了一种孤立的局面。

亲戚和伙伴们的话传到刘刚耳朵里,刘刚的胆子更大起来,出去鬼混的次数更频了。有一次,桂花见他回家后一身酒气,还带着浓烈的香水和胭脂味,就问刘刚到底干什么去了。见桂花一脸严肃,刘刚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就说:“我就是找小姐去了,刘桂花,你能把我怎么的?我就这样了,你愿意在这儿过就过,不想过,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桂花听他这么说,当场气得晕了过去。醒来后,想想要是真的离了婚,对孩子的影响可是太大了。想到孩子,她只能这样忍辱负重过下去。但还是尽力想办法让丈夫改邪归正。

桂花一位在县委任组织部副部长的姑妈知道此事后,对她很是同情。姑妈主动找到她,对她说:“‘人之初,性本善’,除了有关国家大事的大原则问题,人犯错大都是因知识不足,努力挣钱这没有错,但物质丰富了,人的精神层面要是跟不上来,免不了会犯错。你可以买一些人生哲理方面的书给刘刚看。等他看的书多了,知识丰富了,精神也就不空虚了,自然就会改正自己了。”桂花觉得姑妈说话在理,从此便听姑妈的话,买些书回去,没事就让刘刚看书学习。

然而,周围的人们大多眼里只有钱,都说有了钱什么都好办,只有桂花和姑妈认同看书学习能让人的精神世界充实起来。可是,这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呢?桂花买回家的书放在书架上堆成了堆,刘刚却从来没有用心地看过。有时候,害怕桂花唠叨个没完,刘刚就勉强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胡乱翻翻,走马观花看一阵,见桂花去忙别的事了,他就把书放下了。

三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刘刚在谈生意时认识了邻县的一位中年汉子。午饭时,刘刚请这个人一同吃饭。刚吃过饭,那人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眯着眼斜瞅了刘刚一眼,也不让一让,就独自抽起来。刘刚的鼻子很灵敏,他一闻,这烟味和普通香烟有些不一样,就问:“兄弟,你这是什么烟,怎么这么香?”

那人再次眯起眼睛,说:“我这是高级烟。”接着便问,“哥们想尝尝?”

“抽这烟很舒服?”他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那人。

“当然舒服!”那人歪着脑袋随即吐出一团烟雾。

刘刚向那人一伸右手,说:“来,给我尝尝。”

那人一听,便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随手递给了刘刚。刘刚也学着那人的样子,歪着脑袋把香烟噙到嘴里,拿火机点上,深深地吸了两口,然后说:“不错,不错,这烟还真是不错。”

那人见他这样说,立即把那一盒烟都递给了他,嘴里说着:“既然兄弟这么喜欢这烟,那我干脆这一盒都给你算了,我家还有。”

刘刚接过烟,高兴得眼和嘴都笑成了三条横杠:“哥们够意思,够意思。”

原来这位中年汉子给刘刚抽的烟里面掺有毒品。他刚开始时故意不给刘刚,只管自己抽起来,就是想等刘刚闻到香味后来向他要,他才给。因为他知道,这烟,刘刚只要抽上了,肯定会上瘾的,所以他还故意把烟盒里剩余的烟也都给了刘刚,就只等刘刚把这些烟抽完后,再来找他。到那时候,他可不会再大方地白给刘刚烟抽了。

从此后,刘刚便染上了吸毒的坏习惯。几天不吸就难受得受不了。当毒瘾发作时,刘刚整个人都像疯了一样,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戒不掉,反而越吸越上瘾。渐渐地,刘刚觉得吸的不过瘾,又改成了扎针。

毒品价格昂贵,并且人吸毒后,言行举止终究和平常人有些不一样。时间久了,桂花终于察觉到刘刚的异样。在清醒的时候,刘刚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便就如实和桂花说了。听了这个消息,桂花生气归生气,但还是苦口婆心地说:“刘刚啊!刘刚,想想你当初,日子过得那么穷,你腿脚又有毛病,一心向往有朝一日能不出大力,再过上富裕的日子。可是,如今咱目标达到了,你还在追求过度的消费和享受,纵容自己犯了这么多错误,你这样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咱们的家庭和整个社会呀!以后,你再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活着,咱明天就去戒毒所吧!”刘刚嘴上答应着,可很快他的毒瘾就犯了,这下,他可就什么都不顾了,随口便说:“什么这事那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活一天我就高兴一天,死了够本!”此后,无论桂花怎么劝他,他都不听。没办法,桂花只得把情况报告给了公安局。公安局调查清楚后,立刻把刘刚等吸毒人员抓了起来,送进戒毒所强制戒毒。

到此时,桂花娘和那些亲友们才觉得,当初真不该替刘刚在桂花面前说那些话,这不是帮助刘刚,反而是害了他呀。这下,他们也开始为刘刚担忧起来。

经戒毒所强制戒毒,刘刚和其他几个吸毒人员暂时戒了毒。法院对毒贩则依法判了刑。回家后,那决心大的人的确不再吸毒。可是,刘刚和几个同伙却是戒了又犯、犯了再被捉。来来回回好几次,一直没有彻底戒掉毒品。此时,桂花的劝阻对他根本不起作用,刘刚不但不听,反而会破口大骂起来。

沾上了毒品,就等于掉进了无底洞。没几年的工夫,刘刚就由家有几百万存款的富户变成了贫困户,连日常开销都成问题了,可刘刚依然在想办法吸毒。桂花见他屡教不改,根本没心思过日子,终于下定决心和他离了婚。

这个时候,他们的儿子已结了婚,桂花就跟儿子和儿媳一起生活。刘刚呢,因常年吸毒,已经骨瘦如柴,再没有力气干活了,竟成了一个废人!

一阵急促的收割机的隆隆声从村东头传来,打断了桂花的思绪,她静了静神,往机器隆隆声那边看了看,心想,这必定是刘桥已把村东头那片麦子割完了,正开着他的收割机往这边奔。于是,桂花赶紧站起身,准备去迎接刘桥的收割机及随同帮忙的人员。她用手揉了揉疲劳的眼睛,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依然是那样温暖。桂花还是没有想通,社会的大发展给百姓带来了这么多温暖,可是,像刘刚这样有头脑、先富起来的企业家们,怎么就不想想多回报社会,做些有意义的事呢?

“败类!”桂花随口骂了一声,不知不觉中又陷入了沉思……

“人有钱了,自己凭辛苦挣来的钱,享受点倒也无可非议。可是,正因日子过得要啥有啥,可千万不能犯错误……”没出她所料,刘刚的追求果然出现了偏差!想想他起初家贫又脚部有毛病,一心向往着有朝一日能不出大力,再过上富有的日子,这本是正常追求,也是大多数人的希望。可是,刘刚不听她的苦心教诲,搞不清人究竟应当怎样有意义地活着,最后终因物欲色欲过盛而导致了如今的妻离子散,家道败落。为此,她不由得和从前同情刘刚那样,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责任编辑 王芳)

刘家朋,男,别名刘家鹏,笔名齐文。山东省招远市人,出生于1953年。高中毕业后在家乡务农。1987年至1989年连续三年参加“人民文学函授”中心的函授学习。后因生活原因,放弃写作多年。由于生活路途的曲折艰辛,于1999年忽然觉得自己离了文学便会生活得不自在,便又开始参加鲁迅文学院普及部的函授学习,直到2004年年底。其间,于2003年鲁院函授版第三期发表了小说《山花烂漫》;同年年底又在鲁院学员结集版《待到秋后的向日葵》一书中发表了小说《缘》;于2004年《文学世界》期刊第一期上又发表了小说《鸟鸣阵阵》;2015年10月至今又先后在《参花》杂志发表了《半夜,何二川家的灯光》《沉思》《逝水今梦》《看,那坠落的流星》《讯雁报春》《弯曲的山路》等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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