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熊的伤悲
2016-11-24薛永钧
◎薛永钧
老熊的伤悲
◎薛永钧
一
早晨打开办公室的门,看到眼前的东西我大吃一惊,门口靠墙放沙发的地方,堆放着像商场里的货物一样的各种东西:茶几、两个单人沙发、一条三人的长沙发被放在了办公室的中间,长长的高高的物品里面有一箱箱酒、一条条的“中华”“玉溪”“骄子”烟,有的纸箱、各种袋子里面装着熏制的腊肉、腊肠、腊兔,有的袋子里装着皮衣、皮鞋、布料衣服,有各种瓶装的腌制的辣椒、豆角、豆腐、萝卜干,还有一包包花椒、辣椒粉等。我心里想,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政治部要发什么福利吗?我打扫完卫生,在饭堂吃了早餐,提了开水上来,张干事进来了,他一见到我就说:“昨晚基本上就没怎么睡,抓人去了,你看,这些东西就是战利品。”
去四川泸州接兵的四个接兵连在那里吃、拿、卡、要,影响特别坏,泸州的一位从我们部队转业的干部直接打电话到政治部,向领导反映了情况。泸州的接兵连回来的时候,政治部主任亲自带队,叫了政治部组织、干部、宣传、保卫四个科的科长和我们科纪检干事张干事,凌晨三点到码头检查,把四个连接兵干部带的东西全没收到组织科放着。
上班号响过,政治部主任进来了,他看到小山一样的物品和我们科长,打趣说:“昨晚虽然我们熬了一夜,但是我们的成果还是很显著的,我们的收获很丰富啊!看来泸州这地方还是个好地方,原来我们只知道这是个出酒的地方,这烟、腊肉,这些衣服都是很高档的。昨晚一位战友给我打电话说,这里有两箱酒和四条烟是他让接兵的人带给我的……”我们科长马上从物品堆里找出两箱酒、几条烟,送着主任一同出去了。
我们科长很兴奋地在科里讲,他们到码头检查的时候,很多人说手里提的东西是自己买的。你自己买的行啊,你拿出发票来,才能证明是你自己买的。这些人,谁不知道谁啊,谁没接过兵啊。这些家伙也太过分了,吃了喝了拿了,家长请着去玩了,临走时还不把人家小孩带来,家长能不告吗?有一个接兵干部,明明那家长说自己是我们部队的退伍老兵,那家长也知道规矩,请他们吃饭、喝酒、唱歌、出去玩,到定兵时,不把人家小孩定上,还要那家长拿钱,你说那家长能不生气吗?他们刚走,那家长就把电话打到司令那儿了。其实,这些东西算什么呢!我当时就向主任建议搜身,主任没有同意,如果搜身的话,我们的战果还要扩大好几倍!
我明白了,这些东西是政治部没收去泸州的接兵连的。
科长还在那里大发感慨,进来一位身材高大、胡须浓密、身着便装的人。科长打招呼叫了声“老熊”,叫张干事接待,老熊找张干事开证明出去后,科长对我们说:“老熊要离婚了,老熊的老婆就是老熊有一年在泸州接兵时接来的。”
我第二年到清湾大队干训教研室去帮工,一进办公室就认出了老熊,老熊正和另一个教员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那时老熊在医学教研室当教员,已经随军住在部队家属院了。我到清湾大队帮工,原来连队有事,我还坐着清湾大队的班车往基地跑。清湾大队的班车还负责接送大队在基地小学上学的学生,老熊的小孩跟他很像,脸黑黑的,身板结实,比同龄的小孩高出半个头。老熊离婚后,老熊的父亲来带孙子。小熊自己身体很有优势,经常把同龄的小孩整得哇哇哭着回家去。挨了打的小孩的父母就拉着小孩找到老熊家来,老熊的父亲袒护自己的孙子,随便怎么说,怎么骂,把自己的孙子推进房里,关上门,坐在门口,点一支烟,什么也装个听不见,挨了打的小孩的父母骂一骂就走了。小孩不记仇,哭过了一会儿两人又在一起玩,小熊一会儿又把和他玩的小孩整哭了回家去了,小孩的父母亲又找上门来,老熊的父亲照老法子应付。老熊在里面,被骂一次,他忍着,这第二次又骂上门来了,而且越骂越难听,他忍不住了,拉开门冲了出来回骂:“你们再骂一句试试!再骂一句试试!小孩玩耍打架,你们大人跑来干什么?来来,既然你们大人来了就找我吧!你骂我,来,骂,现在就骂!”
老熊身材高大,一脸的黑胡子,一副打架样子,别人脸上不怕,心里已经畏了三分。是啊,小孩之间的事,大人跑到人家门口骂什么啊!嘴巴喏喏几声,感到也不是什么值得打架的事,在自家小孩屁股上拍了几巴掌,指桑骂槐地骂着回家去了!时间一长,家属区被小熊整过的小孩的家长都叫小熊是“烂仔”!
我感觉小熊是很可爱的,碰见部队的人,就仰起像老熊一样黝黑的脸,叫一声叔叔好。“六•一”快到了,小熊穿着白衬衣,戴着红领巾,手里拿着一把闪亮的铜号,一路吹得呜呜响。那天来基地的是大卡车,小孩们比坐面包车兴奋多了,欢叫着从后面、侧面往后厢上爬。厢底有一块木板裂开了一条很长很宽的缝,小孩们一个个“咚咚”往车厢里跳时,大家都说:“看着脚下,看着脚下的缝!”
我接着小熊,小熊跳下来往前面走了,后面一个小孩紧跟着跳了下来,这小孩落地时一只脚踩进了裂缝里,身子一个趔趄,一下摔倒在车厢里。小孩灵巧,反应快,我拉他的时候他一下就爬了起来,我的心紧紧的,那一跤摔得不轻,我看到小孩爬起来的时候皱着眉头咧着嘴,一只手摸了一把摔疼的后腿,拿起手里的小号看,小号的喇叭口摔歪了,和音孔的地方连在了一起。小孩嘴巴一咧,“哇”一声哭了起来。车厢里的母亲把小孩揽在怀里,看着小孩摔成歪嘴的烂号子,气呼呼地扫一眼车厢,小熊拿着自己的小号对着哭泣的小孩“嘟嘟”地吹,小孩母亲一下夺过小熊的小号给她的小孩,把摔坏的小号给小熊说:“就是你这个烂仔,不是你像去投胎一样抢着跳,我们小刚怎么会摔倒?现在喇叭摔坏了,是你带的头,把你的给他!”摔了跤的小孩拿过母亲手里小熊的小号,不哭了,小熊看着手里歪嘴的烂号子,嘴一张,“哇”地哭开了。我的心像被什么揪着一样生疼,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车厢里的人全把头转向了车厢外面。
那一年,河南的大队长整湖北的干部,凡是湖北的干部,无一幸免。
老熊被赶到基地门诊部去了,他的老乡战友有去西沙的,有去南沙的,最近的也去横档岛了。基地门诊部可就不像清湾大队医学教研室那么舒服了,医学教研室一年就那么四五十节课,下班就可以出去到外面玩上一圈啊!基地里面那就不一样了,出门岗要领导批准的请假条。横档岛上整天云雾缭绕,衣服终年潮湿,被子没有干过一天,所有两年以上的兵都得了风湿病。西沙、南沙那就更不用说了,白天兵看兵,晚上鬼都看不到一个,到台风季节,几个月吃不到一根青菜。
大队湖北的一帮老乡很团结,平常吃、喝、玩都在一起。卫生队队长是湖北人,大队机关的、连队的、教研室的,一有空就往卫生队跑,从天上到地下到水里到月球,多大的牛都能吹,反正吹牛又不死人,吹到谁不服谁的时候,抬杠,打赌,输了的买啤酒、花生米,喝着吹着更来劲。那次不知怎么吹到训练经费上去了。一帮人里面有训练处的,有政治处的,有后勤处的,有在连队当司务长的,这些人对自己单位的花销清清楚楚。各个单位的一加起来就是整个大队的花销,这样一算,整个大队一年有18416块钱的经费不知去向。钱去了哪里,一致认为:被贪了。大队的训练经费只有大队长有签字权从基地领,账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不能一个人贪了呀,你吃了肉别人喝点汤也好啊!卫生队队长更气,他说大队长有几次在卫生队要一种很贵的补药,这种药部队不配发,他拿卫生队的药到423医院,换成那种补药给了大队长。后勤的一位助理更气了,我每次到基地领东西,大队长拿领物本看了又看,划了又划,还说能少领就少领点儿,给大队多节余点儿,现在才知道,我们多节余点儿,他就多贪一点儿!连队的也气,我们一年到头拼死拼活地干,抓训练,搞农副业生产,评了先进单位还不是给大队争了光,我们给大队争了光还不是给你大队长争了光,基地给了我们奖励,你大队怎么什么表示都没有,你这样对待我们下面的,我们还有什么好干的!教研室的更气啊!我们教研室的就别说了,没地位,想拿点儿没地方拿,想捞点儿更没地方捞,一年四季就那几百块,逢年过节的,你大队啥表示也没有啊,我们干个毛啊!你把贪的拿出来一点儿请大家吃个饭也好啊,你自己装进兜里,把我们一个个当傻子啊!大家越说越气,在吃晚饭前决定:告,要告就一下告死他,告到基地他自己能摆平,告到广州基地,我们基地的领导能遮过去,那就直接告到海军,让海军下来查,要告就让他死得硬翘翘。晚上,在卫生队队长家里写好一封信,第二天一早寄到北京去了。一个月后,舰队、广州基地组成的调查组进驻清湾大队进行财务检查。三天后的结果是,清湾大队的财务没有什么问题。
大队召开全体干部大会,大队长本来有点黝黑的脸更黑了。他把全体干部的脸扫视了一遍后说:“查完了,我还坐在这里。你们中间有一部分人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舰队的人把我带走,是吧?查了三天,查到了三年前。”他重重地一拍桌子说:“三年前是什么时候,那时候我还在二大队,还没到清湾呢。说我用训练经费包二奶,我老婆前几年就知道我阳萎了,我包了二奶有用吗?去年‘八·一’,每人一套篮球服发了没有?教师节每人一双球鞋发了没有?你们自己想一下,‘八·一’加菜了没有,酒喝了没有?国庆节加菜了没有,酒喝了没有?春节大米、花生油、鱼、肉发了没有?今年‘五·一’背心发了没?‘八·一’加菜没有?一次下午跑步,有名同志说我们黄胶鞋跑步时腿疼,我还表扬了这名同志,说他为我们大家着想,今年多威牌的跑步鞋发了没有?教师节每人一只皮箱发了没有?这些钱从哪里来的?是基地另外给的吗?不从训练经费里出,大队用什么理由去买?你们当中有些人就是白眼狼,嘴里的骨头还没咽下去就忘了骨头从哪里来的,你们所干的事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天天,不花心思在工作上,走歪门斜道,想搞垮领导,领导是那么容易搞垮的吗?我告诉你们当中的某些人,我怎么能坐在你们面前给你们当领导,而不是你坐在我的面前给我当领导,就说明我有我的高明之处,我就不怕得罪人,就不怕你们当中的某些人把我搞垮。18416块钱,这是谁算出来的,有这么好的计算能力,你算一下这次能不能把我搞下去,别看我眼睛小,说实话,这些小钱我还没看在眼里。既然已经有人向我出手了,好!来而不往非礼也……”
星期一上午,全体干部大会,干部科长宣布了人事调动命令:清湾大队卫生队队长邵东涵调往西沙水警区高炮一团卫生队帮助工作;免去27队教导员张春风教导员职务,调入干训教研室;清湾大队干训教研教员徐光明为他人收账,从中渔利,行政记大过处分一次,由技术十级降为技术十一级;清湾大队医学教研室熊建国教员,工作积极性不高,行动拖沓,由技术十级降为技术十一级,调往训练基地门诊部帮助工作;清湾大队雷达教研室黄贺辉调往台山水警区横档岛观通站帮助工作;清湾大队23队司务长张永桥,连队账目不清,拉帮结派,私开小灶,挂职,调往厨工教研室帮助工作;清湾大队训练处副处长赵长喜,个人业务不精,工作得过且过,调往27队帮助队长工作;清湾大队后勤处王明红,工作不务实,有虚报瞒报现象,暂调往训练基地后勤部管理办公室帮助工作。此八人即日起到调往单位报到,不得延误。
“湖北帮”完了。
听到大队长要开杀戒的风声,老熊连夜到大队长家去求情。他到大队长家敲门,大队长一见是他,看了一会儿才让他进了门,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是:“你来干什么?”
进了门就好办了,大队长如果不理人,门都不让进。老熊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进门就说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小孩太小,老人太老,自己的家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自己走了,家里就没办法过了。大队长给老熊准备的地方是西沙,那里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角,白天兵看兵,晚上鬼都撞不到。从东莞到海口,从海口到三亚,然后等船,海上要走十几天,这十几天还要保证风平浪静。一望无际的大海啊,风云突变,遇到台风,吹到外国,就得从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由大使馆的人带领着坐飞机回来。大队长一言不发,老熊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一张黑脸上流下了悔恨的泪水,直到有人在门外敲门时才擦干。门一开,清湾的战友——一位老乡手里重甸甸地提着东西。他娘唉!坏事时拉着大家一起干,出事了跑来当孙子,这是啥老乡嘛!老熊两手一伸,手里的东西放在大队长家了。大队长收下自己的东西了,天地神哪!西沙不用去了。转眼一想,看看那家伙的东西大队长收不收,如果收下,这家伙就不用去横档岛了。他刚从楼道口转过身,地上“砰!砰!”两声瓶子炸裂的声音,一股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
老熊是第二军医大学毕业的,他来报到时,大家一看,这位学员怎么这么老啊。老熊本来脸黑,又是个全脸胡,一天不刮,那脸更黑。了解后才知道,老熊19岁当兵,第三年考上军校时已22岁了,医学大学本科5年,他大三时两门课不及格留了一级,毕业分配到我们部队时已28岁了,大家看到的是28岁的肩膀上两张红色光板的学员,能不老吗?
二
老熊到基地后就在医学教研室当教员,基地每年要派出四十多个接兵连奔赴祖国的四面八方去接五六千新兵,每个接兵连一个军医,每年就有四十多个军医到祖国的四面八方去接兵,所以只要是学过医的就是军医,就每年以军医的身份跟着接兵连,去祖国的四面八方吃香的、喝辣的、拿干的、玩美的一个多月,然后腰包鼓鼓地回来。
老熊8月份到部队,12月底就到四川泸州接兵三连任军医,刮完胡子,无限美好地接兵去了。泸州人民保家卫国的热情很高,适龄青年争着当兵,家长天天请吃请喝地陪着。四川人喜欢打麻将,不论多大,接兵干部想不赢都难。接兵三连的军医熊建国同志,充分发挥了他能吃能喝能玩的优势,上到酒桌,不是他把家长放倒在桌子下面,就是被家长放倒在桌子下面。
他说,我们部队在珠江边上,在广州和深圳中间的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广东省东莞市,这里高楼林立,工厂如织,几千万全国各地的打工者在这里淘金,带到部队去的兵,经过部队四年时间的学习和锻炼,早已成为一个头脑灵活、思想成熟、作风坚定、能吃苦、能干活的人,退伍后在哪家工厂上班,或者做点生意,几年就成为一个个大老板了,到时候把父母兄弟接到东莞享福就好了,在这里靠那几片山地,早把人累死了。所有的家长对熊军医的话深信不疑,自己村里就有很多人在东莞打工,他们从熊军医的滔滔大论里看到了自己小孩美好的未来。
是啊!小孩去的地方是广东东莞啊!就是自己的小孩混得最差,四年后退伍了也在那边找个工厂打工啊,那时候小孩已经把地方混熟了,已经能让人放心地留在东莞挣钱了。新疆、西藏、内蒙的部队也来招兵,这些地方一听就让人头皮发麻!新疆、内蒙驻兵的地方全是沙漠戈壁滩,成天黄沙飞舞,一年四季连喝的水也没有!西藏就更别说了,来接兵的那几个干部,个个脸晒得比猪肝还黑,听说那里连呼吸的氧气都不够,几年回来,人的脸晒成了紫红色,嘴上脱着皮,整个人就是一只狗熊样,见到人只会傻笑。
家访开始后,熊军医喝得少了,经验来自于实践,打麻将好,一赢三,钱揣在兜里,心里踏实多了。他到一个新兵家里家访的时候,新兵的姐姐坐在熊军医对面,虽然熊军医故意把已经自摸了的牌打进河里,但是到最后他还是赢了钱。新兵的姐姐未婚,熊军医介绍自己也未婚,部队在广东东莞,自己现在是副连中尉军官,如果自己结婚了,再过五年时间,家属就可以把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随军到部队,由部队安排工作,以后自己转业后也由东莞市民政局安排在东莞工作。
第二天一早,熊军医还在被子里,宾馆的房门就被敲响了,眼前就是一晚上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新兵的姐姐。新兵的姐姐见他傻乎乎地愣在门口,莞尔一笑,说:“怎么了,里面是不是有人啊?不让我进去坐一下?”熊军医一下让开门,让新兵的姐姐进去了。又去一个新兵家里家访的时候,熊军医带着新兵的姐姐,介绍的时候说是他女朋友。
当然,小孩去得了去不了部队,熊军医说了算。新兵的家长们也是一脸的羡慕,这位马老三家的幺妹子真是厉害,这么快就和部队的领导耍起朋友了,而且很快就要到部队去,到部队后部队给她安排工作,户口也迁过去变成城市户口了,好喔!比天还大的好事!家长们在款待熊军医的时候也不敢慢待军医的女朋友,送礼的时候多准备了一份。
同所有接兵的干部一样,军医熊建国带着一帮新兵,大包小包地回到了部队,和所有的干部不同的是,他身边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说着一口四川话的姑娘。姑娘变化很快,睡了一觉后,第二天嘴里说出来的就是普通话了,虽然她把吃饭说成“瓷饭”,把“不知道”说成“不晓得”,但是大家还是明白她说的是啥意思。清湾大队轰动了,紧接着,整个基地都知道老熊去泸州接兵时还接回了一个老婆,买东西买一送一,这接兵还有接一送一呢!
部队计划生育抓得紧,政委找老熊谈话:“你怎么回事,你对人家了解吗,怎么这么快就冒冒失失把人家带到部队来了,你这影响多不好,万一遇到一个骗子怎么办,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老熊说:“政委,我们对一个兵了解多少?我们一个人平均要接三十多人,一天家访四五个,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就把别人接来了,就那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能保证他们打仗时不投降、不当逃兵、不当俘虏、不当叛徒吗?那姑娘不是我带来的,是她自己跟着我到这里来打工的。”政委说:“打工的?打工的怎么天天和你在一起?”老熊说:“政委,我今年29岁了,响应了部队晚婚晚育的政策了吧!我有谈恋爱的自由吧!”
政委说:“你别给我瞎扯,你打定主意跟她结婚,你就抓紧时间打报告办手续,如果不准备跟人家结婚,就别再拉拉扯扯,再这样下去,看我怎样收拾你。”
部队军官确定谈恋爱对象后,要向部队打恋爱申请,部队向女方所在地的民政部门发函调查,地方民政部门调查女方有无海外关系,有无违法犯罪记录,有无劳动改造前科后,向部队回复,部队在了解女方情况良好后,才批准部队干部和地方女青年恋爱。恋爱半年确定恋爱关系以后,再打结婚申请,部队再向地方民政部门发一次调查函,地方民政部门再一次对女方的各种关系进行调查,后回复部队,部队同意后两人才能结婚。
老熊等政委讲完后,回了一句:“等那些手续办完,小孩都生下了!”
政委脸色煞白。
大队戴干事在连队当教导员时,基地政委收到一封投诉他们连队一位志愿兵家属未婚先孕的事。调查确有此事,戴教导员是连队支部书记,第一责任人,队长是第二责任人。那位志愿兵在炊事班,炊事班计划生育分片承包责任人是副队长,基地一把全撸,那位志愿兵当年就回家种地去了;队长降一级挨一处分调教研去了;戴教导员找了当时在清湾大队当大队长的老乡,降了职没挨处分到清湾大队当干事;副队长降一级挨一处分也调教研室去了。还好,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是一名志愿兵,基地自己就搞定了。老熊是一名干部啊,让一名干部回家种地最少也要报海军批准吧!大队政委是第一责任人啊!老熊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你一个在部队干了二十多年的正团级领导也要去坐牢啊!
政委望着老熊,连续抽了三支烟后,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踩灭,对着老熊说:“你狠,你生下小孩,连我也重新生了。”
不一会儿,戴干事拿着几张表格让老熊填,并且要求老熊在填写时间时,一律往前推六个月。
老熊老婆先在一家工厂里上班,几个月后肚子渐大,干脆辞了工,在部队要了一套临时房住着。小孩满月后,老熊老婆再也呆不住了,把小孩丢给老熊母亲,自己到外面打工去了。
三
老熊老婆的第二份工作是在夜总会给包房端茶端酒的女招待,经常是三四点钟回家,一觉睡到中午吃饭,吃过饭在家门口坐坐,梳洗打扮一番就去上班。
老熊那时到了技术十二级,到十一级随军,再到随军满八年,老熊老婆在东莞安置工作还要十一年,而且这十一年老熊不能犯一次错误,不能受部队处理,干好工作才行。十一年啊,人的一生当中有几个十一年啊!慢慢地,老熊老婆开始整夜不回家,第二天回来也是匆匆忙忙,看几眼小孩就走。老熊一问,她就说下班后已经很累,在别人的宿舍挤了一晚。越往后,一两天回来一次,两三天回来一次,老熊再问,她就拿出一摞钱给老熊,并说,她现在有几个固定客户,业务上升很快,她要抓紧继续做下去。
谁跟钱有仇啊!老熊家在那时候买了电视、冰箱、洗衣机,看世界杯时部队的人都到他家去看。别人买了摩托车晚上出去拉客挣钱,老熊跟他老婆一说,她老婆很快就给他买了一辆“铃木”,那辆又高又大的“铃木”确实让老熊威风十足!
风言风语很快就来了,有人说老熊老婆在夜总会做小姐。老熊听到这些传言后也紧张了,晚上十点多,他一个人到夜总会大厅里找了一个台,要了一盘瓜籽、两瓶啤酒,边喝边向大厅里的人群扫来扫去。那一张台200块,过了十二点一小时加收50块,老熊连着三个晚上在夜总会,第四天上午,老婆回来了,他问:“你这几天在哪儿上班,怎么好几天不回来了?”
他老婆说,她现在很忙,老板要她负责大厅里的所有事务。老熊说他去了夜总会,怎么不见她。她老婆一听老熊去过夜总会了,就说她早就不在夜总会干了,现在在一家工厂上班。老熊一听松了一口气,说,你去了工厂也不给我说一声。老熊老婆一听骂老熊,你根本就没往好处想,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老熊没抓住他老婆什么把柄,他老婆却以老熊怀疑她为理由,每月只给小孩300块生活费,从此和他经济上独立。
这下好了,他老婆不给钱,还好多天不见人影,老熊一问,她就说厂里有事,她去北京、南京、河南、河北等地出差了。有部队的人看到老熊老婆坐在一辆轿车里,老熊老婆在轿车里看到部队的人,还很神气地主动和部队的人打招呼。那时流行砖头一样大的“大哥大”,老熊老婆和部队的人打招呼的时候,手里就摇晃着一台“大哥大”。
那时部队的政策已经改了,干部副营、技术十一级就可以随军,转业时家属就可以在地方安置工作,不再有随军满八后才能安置的限制。很快,部队的人又看到老熊老婆了,看到老熊老婆挽着一个男人进了一家五星级酒店。
老熊老婆跟了一个台湾老板,好几天想小孩了就回来一趟,回来了也不进家门,在门外抱抱小孩,临走时再拿出一摞钱说是小孩的生活费,要老熊母亲给小孩多买点儿肉吃,看小孩饿成什么样了。儿媳妇天天不着家,老熊的母亲心里很气,就说:“我没带好你自己去带,我还懒得给你带哩!”老熊老婆也火了:“我带,我哪有时间带,小孩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那窝囊儿子倒有时间,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天天和一帮老乡吃喝玩,有本事到外面挣钱去,外面大把的挣钱的机会,他一个月就那几百块还不够我吃一顿饭呢!一个大男人,天天就那样过着,我看着就烦。”
老熊母亲说:“我儿子怎么了,我儿子最少还是个部队军官呢,你是什么,你当初不是看上我儿子是军官才跟着来的吗?部队的不都是这样过着的吗?”老熊老婆说:“你说得对,我当初是看上了你儿子是部队军官才跟着他来的,我来到这里才知道你儿子有多大本事!你看我这项链要五万多,我这身衣服要六七万,我这双鞋子就六千多,我的耳环、戒指,我的全身下来三十多万呢,恐怕你儿子到老了都挣不下来。我和他呆在一起,他现在养得起我吗?”
老熊的母亲无话可说了,家属区里边听边议论婆媳俩吵架的家属们都无言了。
老熊老婆刚开始跟着的那个台湾老板对她很好,经常带着她香港、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到处玩儿。但是从某一天起,突然就躲着她了。到厂里去找他,那老板也躲着不见,后来老板让人带话给她,他不想惹麻烦,他已经知道她是部队军人的老婆,在大陆,破坏军婚是违法行为,要受法律的制裁的。在此以前,老熊老婆一直对台湾老板说她老家在四川,尚无婚嫁。老婆一两个月不回家一次,老熊就怀疑老婆在外面有人,一到晚上就到处找,有几个老乡在外面给人收账,很快就知道了情况,老熊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台湾老板。台湾老板是来大陆赚钱的,被破坏军婚罪吓破了胆。
老熊老婆才知道,军人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要车子没车子,当军人的老婆还受法律管束,她早就当够了军人的老婆了,马上找老熊办离婚。老熊也不是省油的灯,喔!当初你需要我的时候啥话不说,跟着我来了,现在你在外面玩疯了想跟我离婚,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法律是保护军婚的,只要我不答应,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你就别想和我离婚。老熊老婆回到老熊住的靠山的阴暗潮湿的家属房,带小孩,给老熊洗衣做饭,尽女人之能事。老婆回来了,一下子家又像个家了,吃、喝、穿、睡都有老婆照顾着,还离个屁婚啊!老熊老婆回来后,他母亲看到儿媳妇回来了,自己两三年没回家了,收拾了一下回湖北老家了。半个月后,老熊老婆明白了老熊的心思,大白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老熊晚上下班一出山洞口,门岗值班哨兵就对他说,他老婆让他下班后到幼儿园去接小孩。老熊啥都明白了,赶紧到邮局给母亲发了电报,老熊母亲又不得不启程来部队带孙子。
老熊老婆以前有台湾老板捧着,走到哪里风风光光。这次出去没几天就回来了,老熊同意离婚了,但是有条件,老熊的条件是每月给小孩800块钱的生活费,直到小孩满18岁能自食其力为至,14年是74000块;自己的精神损失费1年2万,5年10万。是我把你带到东莞来的,你现在找到挣钱的路子了,就算是我带个旁人来找个工作,也要出个中介费吧!好,我带你到东莞来的辛苦费5万。要我马上签字,好,干脆点,20万。老熊的老婆一听到老熊开出的条件,哭叫着把老熊的祖宗八代挨着个骂了好几遍,老熊一口价,再不松口。再骂,再骂老熊的巴掌就过来了,你这个下贱女人,在外面玩疯了跑还来骂人,女人哪受得了老熊劈头盖脸的巴掌,屈服了。
那时老熊儿子上小学了,早上背着书包,一只手里拿着早餐,一只手老熊拉着,送上部队的班车。中午在基地幼儿园吃饭,下午放了学坐基地班车回来,老熊从部队饭堂吃过饭,再打一碗端了回家。
四
2004年,部队有了新规定,干部到副营职家属就能随军,干部副营职就可以转业在东莞。部队整编,清湾大队由正团级缩编为副团级,老熊从基地门诊部回到清湾大队卫生队。如果不提出转业,原来的卫生队长一走,他就是卫生队队长了。但是这个如果不会发生在老熊身上,不是老熊自己没把政策吃透,就是他本来就是个迷糊蛋,他的转业申请批下来了,但是他的安置去向是他的老家湖北稀水县。
当初费那么大劲参军到部队,到部队又费劲考军校,六年军校毕业后在部队一个月拿几百块钱熬,熬到最后不就是熬个转业在东莞吗?这下好了,一夜回到解放前。部队规定,干部转业有三个去向,入伍所在地,父母户籍所在地,老婆户口所在地。老熊的入伍所在地就是父母户籍所在地,他原来的老婆办了随军,但后来又离婚了,那就只能去他入伍所在地——回他湖北老家。老熊早就打听过了,他们那个县里的公务员一个月的工资也只有一千多块钱,这和他在部队干着有什么区别。他在部队卫生队小病给点药,大病送医院,一天到晚舒服得要死,去老家医院比驴还累不说,稍有一点儿差错,患者的家属搞医闹,头都给你打破。更何况老熊已不想当医生了,按照他的话说,医生这个行业一点意思都没有。怎么办啊!转业申请已批下来了,马上就要报安置地点啊!
他跑到干部科长家里去,干部科长把转业规定翻了又翻,规定里有这么一条:干部军龄满20年的,可选择自主择业。老熊那时技术8级,军龄早就过二十年了。回家只有一千多块,在部队也是一千多,自主择业东莞市按退休发工资,一个月能拿到四千多,但是转业在东莞安置,随便哪个单位,一个月上万啊!但是,哪里还有但是呢?
老熊自主择业后还住在部队,那年大队长是他们湖北老乡,老熊从里面的营干房搬到门口的团干房,不久他父亲过来了。
老熊不穿军装了,不修边幅,一脸的大胡子看起来比他父亲还老。没几天老熊的哥哥也来了。他哥哥以前承包了一家工厂的饭堂,挣了点儿钱,几个老乡经常约他出去玩一种“跑骨子”的牌,他哥哥玩上瘾了,把挣的钱输光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
一段时间后,南栅村一家医院要对外承包,老熊去看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没有拿下来。部队的人都说,老熊就不是个干正事的人。老熊父亲一天没什么事做,早上很早就到部队里面的几个垃圾箱里翻翻,碰到部队的人,他笑笑说:“捡点垃圾卖了,买烟抽。”这也好啊!一天找点儿事做,自己也精神一点儿。
一个姑娘一手抱着一个小孩找到老熊家里来了,那一对双胞胎女儿,小小的两只眼睛,一看就是老熊的。
老熊的前妻和老熊离婚后跟了一个香港老板,听说这位香港老板还是原来那个台湾老板介绍的。香港老板在虎门开着一个五金塑胶厂,那个厂连年亏损,董事会派会计团前来调查,把老板调回香港去了。老熊前妻在新渔村开了一家温州发廊,说是发廊,但是里面不理发,搞洗头按摩。老熊的前妻在离婚协议上说每月给小孩800块生活费,老熊经常上门去要,老熊去时她还大呼小叫地给洗头妹们介绍说是她“老公”来了,亲自给老熊洗头,按摩。老熊老婆高兴了就把小孩的生活费给他,不高兴了把老熊洗头、按摩的钱一律按正价从小孩生活费里扣除。老熊前妻这样算账的时候老熊往往叫苦不迭,但是一两个月后,他又得去找他的前妻,他是去要钱的。一到那个门口闪着粉红色灯光的发廊里,老熊像一个吸毒上瘾的人一样管不住自己。他自己去,有时还带几个老乡去,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都是花钱,为什么不到熟人这里来。
一次他前妻不在,他看到一个新来的小姑娘,就让小姑娘给自己洗头,洗完头又按摩,最后就在按摩房里和小姑娘搞了。发廊里的事,哪里有个数。小姑娘生出一对双胞胎,两个多月后,越长越像老熊,小姑娘一手抱一个,送到老熊家来了。老熊当天就安顿大人小孩住到了家里。家属区的人逗老熊儿子:“这下你们家热闹了,你新妈妈给你带来了两个小妹妹,你喜不喜欢她俩啊?”这时候小熊真是一脸的难过,我一次也没看见小熊抱他两个小妹妹。小熊初中毕业时长得跟老熊一样高大,我在一次酒席上碰到老熊时问他,老熊说他儿子已经到佛山打工去了。
老熊的“小老婆”来后不久,小老婆的妈妈——老熊的丈母娘来帮着带小孩。老熊的丈母娘染着一头黄色的头发,坐在门前的院子里带一对小孩,部队的人都说老熊找他丈母娘还差不多。老熊丈母娘从部队人的脸上看出了讥讽和嘲笑,一对小娃娃刚学会走路就走了。
老熊把房子边的一块空地修整了一下,盖了两间房子,把自己的母亲接过来,和父亲在新盖的房子里住。几年不见,老熊母亲弯着腰,走路时上身几乎要和地面平行。老熊的母亲那么大年龄了,做不了饭,老熊的小老婆一直在家呆着,她嫌老太太一天啥也干不了,呆在家里只知道吃饭。老太太骂老熊的小老婆年纪轻轻,天天就在家呆着,也不怕呆出病来。两人各拿一只小凳,坐在自家门口吵。
部队下面的一家市场开了,老熊租了房子开彩票店。那房子两层,下面一层卖彩票,上面一层摆了两张麻将桌抽水。三缺一时老熊上,两张桌都缺,夫妻俩都上。两个小孩就在楼上楼下跑着玩。彩票是老熊在时老熊卖,老熊出去了他老婆卖,谁卖了钱往谁口袋里装。麻将台的抽水也是,谁在谁抽。老熊母亲做不了饭,他父亲又不做,他哥哥到处跑,老熊就在隔壁沙县小吃店买云吞面,一人一口喂一对双胞胎。双胞胎吃饱了,自己匆匆忙忙地吃一点,再打包提了往部队送给父母亲。到部队一放就赶紧往彩票点跑,他稍一迟,他小老婆就把卖彩票的钱、麻将抽水的钱全装到自己兜里去了。
老熊除了自己店里三缺一时上一下麻将桌外,其他赌博都不参与。工业区里面一家赌场赌“三公”,部队里的人没钱,玩得都很小,每次十块,最多二十地押,老熊的小老婆一去就是一百两百地押。老熊的小老婆在玩,他哥哥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也在边上押。部队的一位家属给老熊打了一个电话,老熊一进来就给他小老婆一耳光,他小老婆钱没拿就跑了,他骂他哥哥:“你不玩会死吗?”部队的人都说:“那次老熊真是‘雄起’了。”
我转业后,老熊和几个战友过来玩,几杯酒下肚他就开始诉苦,他说:“都说一个成功男人的后面必定有一个默默奉献的妻子,而我遇到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第一个是那样,现在这个还是那副样子,你说,我这命怎么是这样的啊?”听者无不动容。我问他儿子小熊的情况,他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自己也不想读,就到佛山一家工厂打工去了……
(责任编辑 薛雨)
薛永钧,毕业于西南大学文学院。作品见于《中学生作文选刊》《星星诗刊》《海军文艺》《解放军文艺》《飞天》《参花》《雨花》等刊物。 已出版诗集《在柳絮纷飞的日子里》,著有长篇小说《重庆噢啊噢》《四合院》《大太阳》《冰水谣》,中篇小说集《寻找老巴》,短篇小说集《偷自行车的人》,散文集《乡下的城里人》等。现在东莞市大岭山公安分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