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节选)
2016-11-23[日]夏目漱石
[日]夏目漱石
《我是猫》是日本近代文学大师夏目漱石的成名作。小说采用幽默、讽刺、滑稽的手法,以猫的主人苦沙弥的日常起居为主线,塑造了一批明治维新后穷困潦倒、鄙视世俗、无所事事、苦闷空虚的知识分子形象,同时鞭挞了金田等资产阶级人物及其帮凶的势利、粗鄙、凶残。《我是猫》采用猫的视角来叙述、评论和串联故事,新颖别致。小说里的猫既有动物特性,又被赋予了人的情感,具有人的观察能力和理解能力,它可以自由自在地进出,无拘无束地思考,随心所欲地调侃,甚至发出一些奇谈怪论。该小说构思奇巧 ,描写夸张,结构灵活,语言诙谐。让我们一起来认识一下这只著名的猫吧!
(魏金梅)
夜已深沉。有人在厨房的套窗上砰砰敲了两下。咦?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来?十有八九是那些老鼠。假如是老鼠,咱家已经决心不捉,随便他们闹腾去吧。
又砰砰敲了两下。总有点不像是老鼠。就算是老鼠,它也一定是个谨小慎微的家伙。主人家的老鼠,全都像主人任教那所学校的学生,不论白天黑夜,一心操练行凶撒野,仿佛把惊破可怜的主人的幽梦奉为天职。他们绝不会像叩窗人那么客气的。确实不是老鼠。比起前些时闯进主人卧房、咬罢主人的塌鼻尖后高歌凯旋的那只老鼠来,它显得过于胆怯。绝不是老鼠!这时,忽听有钥匙开锁声和自上而下的推窗声。同时,传来了将格子门尽量轻轻地沿着槽沟滑动的声音。这愈发说明它不是老鼠。是人!如此更深,并不叫门,却撬门压锁而入,这肯定不会是迷亭先生和铃木君,说不定是久闻大名的梁上君子!愈是君子,我愈想快些瞻仰其尊容。这时,那君子似乎高抬泥足,跨进厨门,已经迈了两步。当数到他迈第三步时,大约是摔在地窖盖上,咕咚一声,响彻悄夜。咱家后背毫毛倒竖,好像用刷子逆向梳了一把似的。片刻,脚步声停了。一看女主人,依然张着嘴,尽情吞吐着太平空气。主人大约梦见了他的拇指夹在红色的书本里了吧!霎时,厨房传来了擦火柴的声音。别看是君子,似乎没长我这么一双夜眼,人地两生,料他行动很是不便的。
这时,咱家蹲下来想:那君子将从厨房奔向饭厅呢?还是向左转,穿过堂门,再奔向书房……但听脚步声伴着推门声响过了檐廊。君子距书房更近了。其后便杳无声息。
才想到,应该趁这工夫快些叫起主人夫妇。但是,怎样才能唤醒他们呢?想起的净是些笨法子,像水车似的,在脑海中骨碌碌地转,却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咱家想,不妨咬住被脚晃动,便试了两三次,但毫未奏效。又想,不妨用冰凉的鼻尖去蹭主人的两腮,便将鼻子凑近主人的脸。但主人仍在梦中,用力把手一伸刚好打在咱家的鼻尖上,仿佛骂了句:“滚!”将咱家推开了。鼻子嘛,对于猫来说,也是个重要部位。痛杀我也。别无他策,便喵喵地叫了两声,想唤起他们。但,不知怎么,偏在这时喉咙里像卡住个东西似的,发不出声来。好歹喊出一声沉闷的低音,但立刻吓了咱家一跳。不等主人醒来,君子的脚步声响了。沙,沙……沿着外廊走近了。到底来了!这下子可一切都完了。咱家不免在纸格门和柳条包之间暂且藏身,以窥虚实。
君子的脚步声响到卧室门前,戛然而止。咱家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看他下一步还想干些什么。事后想来,咱家当时大有“全神贯注”的气概。假如扑鼠时使上这么一股子劲儿,定会马到成功的。多亏梁上君子,使咱家顿开茅塞,真是千载难逢,幸甚,幸甚!
忽然屋门第三道格纸好像雨点打湿了似的,中心部位变了颜色。透过薄纸,但见一点淡红,越来越浓。终于纸破了,露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少顷,舌头消失在夜色中,代替它的却是一只晶亮的东西出现在洞眼的外侧。无疑,这便是梁上君子的眼睛。怪的是那只眼睛并不瞧着室内的任何物品,似乎一直盯在咱家藏在柳条包后的身上。虽然被盯得不到一分钟,但觉得再这样被他盯下去,是会减少寿命的。忍无可忍,决心从柳条包后蹿出,可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哗的一声开了,恭候多时的梁上君子终于出场。
…………
平时咱家就怀疑上帝造人的作品,也许其成功之处,恰是无能的结果。然而,当咱家看到梁上君子悠然出现在眼前时,但见他的面部特征,完全足以推翻咱家的立论。其特征倒也无他,是这样一个事实:他的眉眼和我们那位亲爱的美男子水岛寒月先生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咱家并非在贼盗当中多有知己,这不须啰唆。但平日根据贼盗的残暴行径加以想象,倒也不是未曾在心中勾画过他们的脸谱:一定是鼻翅儿向左右一伸,长着两只一分钱铜板那么大的小眼睛,剃了个光头……这是咱家凭空捏造的。但是,亲眼所见和心头所想,却有霄汉之别。可见,想象是决不可胡来的。
这位君子,身材修长,浅黑色的一字眉,是个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贼。大约二十六七岁,连年龄也是抄袭寒月的。既然上帝拥有如此绝技,制造出这么相似的两个人来,那就不该把上帝视为无能了。不,老实说,由于这两个人太相似,几乎令人吃惊:是否寒月神经失常,深更半夜跑了出来。只因盗贼的鼻下没蓄浅黑色胡须,这才意识到,此公必是另外一位。寒月是个堂堂正正的美男子,是上帝的精制品,足以使迷亭称之为“流动邮票”的金田小姐销魂。但是,从长相看来,这位梁上君子对于女人的魅力,也丝毫不亚于寒月。假如金田小姐只对寒月的眼波与嘴角迷恋,却不以同样的热量对这位盗贼倾心,那就太不公道。公道不公道,暂且不提,反正不合逻辑。像金田小姐那么既有才华又很机灵的女子,如此区区小事,即使不向别人请教,也肯定会一清二楚的!可见,假如差遣这名盗贼代替寒月出场,金田小姐也肯定会献出全部的爱而收琴瑟谐鸣之美的。万一寒月先生被迷亭等人说服,破坏了一桩千古良缘,只要这位盗贼健在,小姐也就不必发愁了。咱家对未来的事态发展预测至此,才算对富子小姐放下心来。这位梁上君子能够俯仰于天地之间,是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的一大前提。
梁上君子腋下挟着个什么东西。一瞧,原来是刚才主人撇在书房里的旧毯子。他身穿兰地花格布的短褂,臀部扎了一条博多产的青灰色绢带,双膝下裸露着苍白的两条腿,一只脚跨进室内。
主人一直做梦,大拇指被红书咬住了。这时,他扑通一声翻了个身,高声大喊:“寒月!”盗贼惊得毯子落地,忙将跨进的那只脚收回,纸屏上映出两条长腿微微颤动。主人哼了一声,口里嘟嘟囔囔,一把推开那本红皮书,像得了疥疮似的,卡哧卡哧地搔他那漆黑的胳膊。后来又安静下来,撇开枕头睡熟了。可见,他呼喊寒月,完全是下意识的梦话。
君子在长廊下站了一会儿,观察室内的动静,当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已酣睡之后,又将一只脚跨上室内的床席。这回连呼喊寒月的声音都没有。隔了一会儿,另一只脚也跨了进去。春宵的一盏青灯,将二十平米的房间照得通亮,却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劈成两半。那影子,将柳条包旁、越过咱家的头顶,直到半面墙壁,挡得一片昏黑。咱家扭头一看,刚好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那么高的地方,那位君子的面影在隐隐约约地晃动。就算是个美男子,假如只看他们的影子,简直像个芋头精似的,样子可真好笑。君子将女主人的睡脸从上至下偷偷瞧了一眼,不知怎么,眉开眼笑了。连这笑容都是从寒月的脸上扒下来的,咱家十分吃惊。
女主人的枕旁,十分珍爱地放着一个用钉子钉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里面装的是家住肥前国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归省时带回来的土产山药。竟用山药装点着绣枕入梦,真乃史无先例的奇闻。然而,女主人可是个连炖菜用的上等白糖也往衣橱里放的女人,头脑中缺乏“适材适所”这种观念。在她看来,别说是山药,说不定把咸萝卜放在卧室里也满不在乎。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夫人是这么个女人,她既然如此贴身珍藏,断定那是一件贵重物品,这是不无道理的。君子举起箱来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于是,显得十分惬意。咱家心想,他到底偷起山药了,而且,一想到这么一位美男子偷山药,就不禁感到滑稽。但是胡乱出声是危险的,只得忍住不笑。
片刻,君子小心翼翼地开始用毛毯包起山药,又扫了一眼周围,看有什么绑绳没有,赶巧有主人熟睡时解下的一条绉绸腰带,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捆得结结实实,轻飘飘地扛了起来。这副嘴脸女人可不大喜欢。然后,君子又把孩子的两件外罩坎肩塞进女人的紧腿线裤里,弄得线裤的腿部圆鼓鼓的,简直像黑眉锦蛇吞了青蛙一般。不,说不定要用“锦蛇临盆”这四个字才能形容得准确无误呢!总之,成了个怪物。如果不信,请您一试便知。君子将主人的线裤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脖子上。我心思,他下一步偷什么?只见他又把主人的丝绸上衣当作大包袱皮摊开,将女主人的腰带、男主人的短褂和背心等其他所有零碎全都整整齐齐地叠好包了起来。对于他那熟练、灵巧的动作,咱家十分钦佩。然后他用女主人和服上的装饰衣带和整幅布的和服腰带接成一条绳,绑紧这个大包,用一只手拎着。“还有什么可拿的?”他又四下张望,但见主人头上有一包朝日牌香烟,也随手扔进和服袖里。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就着灯火燃着,美美地狠吸一口。喷吐的烟雾,在玻璃灯罩外缭绕。不待烟消,君子的脚步声已经沿着外廊愈去愈远。终于听不见了。这时,主人夫妇仍在酣睡。人哪,竟然意外的麻痹大意。
(摘自《我是猫》,于 雷 译,稍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