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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匠

2016-11-23孙长江

安徽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志成大槐树张良

孙长江

18岁的张良逃荒到桃花村时,村口小河边的三棵桃花正在谢幕,满地乱舞的花瓣在一场风雨后戛然而止。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从赣南地区逃荒过来的张良不愿意再奔波,就在村口一棵大槐树下安顿下来,弄来一些松树枝干和茅草,周边糊上泥巴,就着几日阳光,张良就有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门口正对着小河边的三棵桃花树。当然,张良不是坐在门槛看桃花的,张良看中的是大别山里取之不尽的石头。

隔几日,张良就在门口摆开营生——大小不一的几块石板、一套集上买来的笔墨、随身携带的几把刀具。张良开始坐在大槐树下敲敲打打,一头凌乱蓬松的头发,衣衫褴褛,脸上轮廓倒不失俊俏。原来是个小“打碑的”!来河边洗衣裳的农妇们有些好奇,绕路过来探望。听到铿铿锵锵的声响,村里的孩子们就围到大槐树下看石花飞溅,嬉嬉闹闹,躲闪着飞来的小石子。张良不仅打碑,也在河边弄些麻石打造石磨、石槽、石磙等等,这些农具需求量大,也便宜。

许志成是张良帮他家打石磙时交下的朋友。许志成比张良大三岁,在家排行老四。张良喊他“四哥”。许志成家是雇农,种周老财家的田地,没活干的时候就跑到大槐树下和张良瞎吹。许志成问,你是不是看上我们村这三棵桃树才留下来的?以后我要在这大别山里种上漫山遍野的桃树,春天开桃花,夏天结果实。张良说,四哥,我帮你一起种。许志成问张良的手艺是不是十八代祖传,张良说屁,自学成才。三年前,相依为命的父亲送他去山外学石匠,两年后回家才知道父亲半年前就去世了,就埋在乱坟岗,连个碑也没有。他就决定亲自为父亲打个碑,要不子孙后代连个祖坟都找不到。碑立好后,村里闹灾荒,就一路逃了过来。

许志成把张良的身世告诉家里人。家里人很同情,送他一些藏在地窖里的红薯,有时候喊他一起过来吃饭。慢慢地,村里人都知道小“打碑的”张良的情况,也不把他当外人。张家让他打个石槽,李家让他打个碑,断断续续的有活干。甚至热心人还帮他介绍隔壁村的活。桃花村虽不大,但山脚下沿着河两边往大山里纵深都是村落,村挨着村,不远。村外都是大量的田地,山上还住着猎户。桃花村口往外走,要翻过几座山脊才有县城。村里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去过城里,就是几十里外的集上,也不常去。

周老财是村里的一个大户,祖上曾经在朝廷做官。张良帮周老财家打碑时认识了周家三小姐。三小姐是周老财最疼爱的一个女儿,为了能够读书,十来岁就被送到县城舅舅家,上了洋学堂。这几年县城不太平静,周老财就把她接了回来。

周老财为了显摆三女儿上过洋学堂,让她亲手写了碑文交给张良。张良将碑文刻到碑上。周兰问他,你识字吗?张良说,不识。不识字你怎么刻上去的?周兰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画上九宫格,照着你写的描一遍就成。周兰喜欢上小“打碑的”聪明。

来年桃花再开,周兰就过来看桃花。

周家大院里也有桃花,但周兰说没有河边三棵桃花开得艳。三棵桃树旁边就是周老财家的田地。周老财说三棵桃树是从他家地里长过来的,村里人不敢吱声,更不敢摘桃子。但看桃花总可以吧,大家就狠命地看桃花。

周兰看完桃花,就顺路过来看张良。一会儿在大槐树下看蓬头垢面的张良拿着锤子敲敲打打,一会儿跑进茅草屋看张良用小石块雕刻的小狮子。周兰在洋学堂上过西方的图画课,看过胡子拉碴的艺术家栩栩如生的雕刻。觉得张良就像个艺术家,小狮子就是他的作品。有时候,周兰站在三棵桃树下喊张良过来看桃花,说有一朵开得妖艳妩媚。张良就放下刻刀,迎着桃花走,远远看见桃花开在她的脸颊上,一朵桃花红就迷住了他的眼睛。一来二去,就有人看见周家三小姐和小“打碑的”张良搂抱在一起。

这事情像山风一样打着旋传到周老财耳里,管家说从县城回来的人路过村口亲眼所见。这简直挖了周老财心头的肉!周老财暴跳如雷,吩咐下人去绑了张良,押到大祠堂里,要按照家规把他浸猪笼。大别山里好多年没有动用这种私刑,村里人纷纷丢下农活跑去看个究竟。

在田间干活的许志成听说好朋友张良要被东家周老财浸猪笼,赶紧跑去找三小姐周兰。三小姐正在自家院子和丫鬟做插花,听见消息把青花瓷瓶摔得粉碎,丢下几支桃花就往祠堂跑,说什么年代了还要用这种私刑。

此刻,张良跪在地上,反绑着双手,脑袋几乎贴着地面,围观的人站在祠堂门口。周老财坐在太师椅上,两手紧抓铜把手,瞪着眼睛,让他交代清楚。张良只字不提。管家走上前揪着他的头发往上拧,让他对着周老爷说话。闻声走进来的周老太太也觉得不可思议,三小姐居然和小“打碑的”好上了,这简直就是眼睁睁的看着猴子从水里捞起了个月亮。这可是老爷心头的肉啊,如今社会不太平,周老爷一直想把她寻一个有身份的人家,好有个靠山。说!说你怎么勾引兰儿的!周老财的暴怒和愤恨让面子退居幕后,让张良说个清楚,一心要处死他,以消心头之恨。

院子里,几个下人正在赶制猪笼。张良自知自己活不成了,不想连累三小姐,也不想把与桃花相关的故事公之于众,干脆一句话不说,一心求死。周老财几次催问猪笼扎好了没有,要赶紧把这臭小子关进猪笼丢进河里。管家跑出去又跑回来,说快了。

周兰跑进祠堂时,猪笼差不多完工了。周兰责问爹爹为什么绑张良。周老财气急败坏,眉心纠结成了面疙瘩,白了她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我今天就要把这臭小子丢进河里。

周兰说,你这是滥用私刑,如今人人平等,你凭什么把人家浸猪笼。

周老财似乎听不懂她的话,咬紧腮帮。

到底是上过洋学堂的。周兰主动承认,是的,我是和张良好上了,是我找他的,怎么了?现在提倡恋爱自由,男女平等。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许志成在人群后面发问,张良没偷没抢,为什么要浸猪笼?也有人小声议论:这小子也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周家的女儿也敢打主意。

周老财脸都气变形了。吵什么吵,这小子想拐我家女儿,难道不应该被浸猪笼?穷鬼们,想翻天啊!

周兰低头片刻,走上前,说爹爹我是自愿的,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众人愕然,张良也抬起头发愣。看见墙角有个巴掌大的蜘蛛网,一只褐色的小蜘蛛尾部拖着丝从空而降,感觉要被掏空时忽地就停在半空中。周老财跳起来,“啪”地给女儿一巴掌。说不要脸的东西,你给老子滚。在大别山里,贞节牌坊一座又一座,女人的贞洁比命还重要,守寡的女人一辈子都不能改嫁,更何况还未出嫁的女儿。周老太太努努嘴,用眼神喊过来管家,对着他耳语了几句。围观的人群像黄昏的蚊子遇到迟归的水牛,围在一起嗡嗡响。

管家过来劝慰周老财息怒,低声说了几句。要替三小姐今后着想,别让人家笑话。此时,周老财听女儿说已成事实,心里纵是一万个不愿意,也得为女儿一生着想,退一步想张良孤身一人,聪明能干,留在身边也不是坏事。于是,周老财嘴上仍生着气,胡须乱飞,说要把女儿赶出家门,吩咐下人往死里打张良,却转身拂袖而去。管家多明事理,打了几下就劝散众人,了却此事。

命运的翻转就在一瞬间,几分钟前是待宰的羔羊,几分钟后成全了好事。事后好多人说张良走了狗屎运,来桃花村一年就走了桃花运,白白捡了一个大姑娘。

周老财说是要把三小姐赶出家门,其实早做好了下下策,他把哥哥家的空院子给张良做了婚房,还给了一石田地。早在侄儿周怀仁在县城保安团当营长后,哥哥一家就搬到县城居住了。管家替张良张罗婚礼,许志成也替张良忙前忙后。村里人看见这戏剧性的一幕,也兴高采烈地跑来帮忙、贺喜,好不热闹。

洞房花烛。张良久久地凝视着一身红装盖着红绸缎的周兰,眼前的幸福如梦境一般:一年前的逃荒经历,几年的学徒生涯,相依为命的父亲。如今,若父亲天堂有灵,该是心安了吧。周兰等不及,自己掀开红绸缎,问他想什么呢,傻了吧唧。张良忙赔不是,说我感觉好不真实。周兰就拉过他的手,说我是你的新娘,以后,在这个家里,你是主人了。红烛的影子在窗前摇摆,周兰开始鼓励着他敲敲打打的钻刻精神。

第二天起床,张良看见床单中间染成了一朵桃花,说兰儿你是我的人了。周兰的泪就下来了,想起前些时日在众人面前说的话,不知是委屈还是幸福。

周兰还沉浸在幸福和甜蜜的二人世界里,张良开始谋划着怎样利用老丈人送的一石田地发家致富了。他兴奋地对躺在怀里的妻子说,兰儿,我决定不打碑了,以前我在老家就会种田,我要把这一石田地种上庄稼,好好侍弄,等卖了粮食后再买些田地,雇上几个人干活。不出几年,也让你和大姐二姐一样过上姨太太的生活。周兰的大姐嫁给了本村齐家的儿子,家大业大,每天无所事事,遛狗逗猫。二姐嫁给集上开药铺的王老板,每天也是数着大洋过日子。周兰笑笑,什么姨太太,现在不许这样叫了,人人自由平等。我倒情愿看着你打碑,雕刻石像,像个艺术家一样。张良说,那我就把村口那套家伙搬回来,没事的时候打个石狮子给你玩。两人相视一笑。

张良说到做到,新婚三天不到就上田里播种。碰到许志成,他笑话张良,怎么新婚不到三天就跑到外面播种了。张良说庄稼人不能荒了田地,以后还要四哥多关照。累了一天的张良,回到家里倍感温暖,因为周兰早就做好了饭菜等待着他。张良说没想到大户人家的千金也会做饭啊。周兰让他改变封建思想。晚上,周兰开始教他识字,还故意臭他,说大字不识怎么做到家大业大。张良耍赖,一把将妻子放在床上摆成了一个大字。

张良拆了大槐树下的茅草屋,搬回了打碑的工具。于是,大槐树就不认识他了,三棵桃树也无动于衷,仿佛他未曾来过。岁月是刻在心头深处的痛,别人看不见,但张良最清楚自己的来之不易。有时候收工,张良会特意绕到大槐树下坐坐,摸摸它苍老的皱纹,和它说说话。

新婚不久。一天傍晚,张良回来,发现周兰没有迎接,独自坐着发愁。张良惊慌,小心翼翼地问她情况。周兰说出了原因,原来下个月是周老财六十大寿,这可是一个非常重大的节日,周兰说县城里的伯伯都要回来庆祝。张良知道六十大寿的意义,做女婿必须要准备礼品,尤其是新女婿更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可张良一贫如洗,除了一套打碑工具,身无分文,田里的秧苗自己都弱不禁风,哪能给他提供资助。家里仅有的就是周兰带过来的陪嫁品。周兰知道张良的窘迫,说不行把我的镯子拿去集上当了,换些大洋买礼品。那怎么成!张良不同意。

两人商量一夜。最后还是周兰出了一个主意,说你不是碑匠嘛,不行你给爹爹打一对贺喜的石狮子。既别致,又隆重。张良问,这行吗?你爹会不会生气?周兰说,我爹虽爱财,但也喜欢家里摆些装饰啊,女婿亲手打的石狮子摆在门前也很骄傲。张良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在院子里,重新拾起刀具,开始雕刻石狮子。

周老财生日那天,夫妻俩特意起了个大早,用结婚时的大红绸系在一对石狮子脖子上,一起拉着去祝寿。

果然,周家大院,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每来一个贺喜的,下人和先到的客人就会主动迎上去,说是接客人,其实是好奇,看热闹。张良和周兰还未进门就受到大姐夫和二姐夫的嘲笑。大姐夫齐家比周家还富裕,礼品当然不菲。大姐夫说,三妹婿这礼物可是独特啊,花了不少时间吧,这多重啊,得牛才能拉动。二姐夫生意人,说,这,这,这,了不起,这大别山的石头以后都是你们家的宝贝啊。众人哈哈大笑。侄儿周怀仁穿着军服,腰间别着盒子枪一早就骑着马从县城赶回来祝寿,还带着两个当兵的耍威风。他一手托着军帽,一手摸摸石狮子的脑袋,说这是何物?貔貅吗?你这是骂你老丈人我叔叔抠门呢。两个当兵的跑到石狮子后面左看看右看看,说,营长,不是貔貅,有眼呢。周怀仁一脚踢过去,他娘的,谁让你俩多嘴。二姐走过来拉着周兰,说妹妹才成家,嫁的又是穷小子,哪来什么礼品,有总比没有强。张良听了恨不得一头钻地缝里。周兰甩开二姐的手,说,穷小子怎么了?不昧良心,不缺斤少两,不干缺德事。一旁的二姐夫听了脸红一阵白一阵。周老财看见三女儿生气了,才招呼管家让人卸下石狮子放到门两侧,说这礼物来得好,风水之物,能带来好运,这年头不太平,听说南边穷鬼在闹苏维埃,正好辟邪呢。大家一看周老财的脸色就跟着进屋了。

喜宴上,张良受尽耻辱,背对大门而坐不说,还被几个姐夫呼来唤去,一会儿斟酒,一会儿张罗客人。周兰受不了这个气,酒席未结束就拉着张良回去了。

这次耻辱让周兰改变了看法,同意张良种田发家的梦想,支持张良借钱买地的计划。张良也是憋了一口气,去村里罗家借钱。罗员外很爽快,不用任何担保,写了借条就给大洋。张良感到不可思议,问他怎么如此大方。罗员外哈哈大笑,说有你老丈人在背后撑着,我怕啥,你照付利息就行。一句话说得张良低头不语。张良借了二十块大洋,买了三石田地,请了几个长工干活,自己也一心扑在田地里。种田为生的人,有了田地,那就是有了命根子,张良心想只要好好干活,有个好年景,很快就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然而,让他的梦想戛然而止的是那一年立夏节那天的暴动。

暴动是农民协会组织的。张良知道农民协会,在周老财寿宴上周怀仁酒后就说过迟早要镇压农协会。四哥去年还来家里找过他,劝他入会。但一心要发家致富的张良没有理会许志成。

暴动接二连三,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下子就到了桃花村。周老财提前得知消息,带着家人跑了。许志成带着农协会的人抄了周家财产分了粮食,将周家院子作为农协会办公场所。还有几户没有跑走的大户人家也都被抓了,关在周家大院里。

参加农协会的都是些贫雇农民,看到有田有地的当然不会放过。一伙人也抓了张良和周兰,也关在周家大院,要一起批斗。张良喊冤,说自己不是地主,是孤儿,逃荒来的,地是自己借钱买的,没有剥削别人。其实许志成非常了解情况,也知道张良为人善良。但张良确实种了许多田地,关键是还雇了几个农民干活。许志成私下和农协会的人一起商量,说张良的田地除了周老财送给的一石外,剩下的都是借债买来的,不是用压迫的方式抢夺的,身上更没有血债,所以张良不能算是地主。大家也都知道张良的过去,知道他是一个孤儿,逃荒来到桃花村。但他娶的是地主家女儿。有人就说他的田地是周老财给的,那就是地主家的田地,我们就要分了他的田地。许志成说明张良的大部分田地是借罗家的钱买的。有会员就说罗家跑了,正好没收他的财产。最后,农协会听从了许志成的意见,放了张良和周兰,但没收了他的田地。

张良回家懊悔不已,说真是命运多蹇,不该借钱买地,这下田地没了,还欠了一身的债。周兰劝他,走一步算一步,想想爹娘至今下落不明,还有被镇压的人家,应该庆幸才是。如果不是四哥关照,说不定我们也被批斗了。

那几天,桃花村像换了人间,整个村庄水沸火腾,大家个个欢天喜地,比过年还热闹。过去大家闭口不谈的农协会,现在竟然在周家大院门口挂了牌子。一开始是批斗大会,血债血偿,镇压了好几个有血债的地主。接着就是分粮,分地主家的房屋,每人都有粮食,每人都有房子。然后,开始分田地。也许真是四哥关照,张良家也和大家一样分了田地。

起义后,成立了红军队伍,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各乡在土改过程中都要留一块上等好田作为“红军公田”,由当地农民代种,按照约定缴纳粮食给苏维埃政府,用于红军公粮和解决红军家属的困难。许志成找到张良,让他给乡里打几个碑做标记。张良对四哥心存感激,立即在家院子里打起碑,周兰也帮助写了“红军公田”几个大字。

桃花村要留五石红军公田。许志成选中村口河边周老财家的田地,亲手砍了三棵桃树,说周老财家的桃树没了,这以后就是苏维埃政府的。在三棵桃树桩最中间的地方立了张良打的红军公田碑。然后,分成若干等份给劳动力多的人家代耕。开始,很多人不敢要,怕周老财回来报复。许志成亲自认领一块公田,当众激昂道,弟兄姐妹们,大伙儿不要怕,现在天变了,有共产党和红军给咱撑腰,地主老财再也不敢骑在我们头上屙屎撒尿了!我们自己当家作主!我们种红军公田就是支持红军,保障我们今后过上好日子,如果你们不敢,我家带头认领。激动之余,拿起锤子在碑右上方砸了一个豁口,说,立碑的这一块地我家认了,假如周老财回来,叫他找我,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公田很快被认领完。桃花树没了,红军公田碑立在那里,成了农民好日子的象征和庇护神,很多人下地干活的时候总要看上一眼,经过时伸手触摸一下碑身,好像这样才保险安心。许志成每次也默默用手摸摸砸出的豁口和那一锤子的仇恨。

张良一开始怕周兰对公田有看法,毕竟是她家的田地。张良问妻子对公田怎么看。周兰毫不犹豫地说那是应该的,耕者有其田,就应该人人平等,田就是农民的命。我们还不是托红军的福分了田地吗?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红军给大家的是天下太平。她还说也要参加农会。张良惊愕,说千万不可以,要是叫你爹晓得了那不是反了吗?周兰叫他不用担心,这个世道迟早要变的,只是我们这里变得早点。你看现在,大家每天好像都在过节,哪里有愁苦的样子?得人心者得天下。张良点头微笑,说自己修来什么福分娶到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仙女,而且这个仙女还这样知书达理。

张良就老老实实种着分来的田地,闲时干着打碑的营生。特别是儿子的出世,让他更觉得日子幸福美满,有了盼头。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一场秋雨后,天突然变了。

许志成带领红军离开大别山不久,先是周怀仁带着保安团的人进来了,安寨扎营。见人就抓见东西就抢,还糟蹋了很多妇女。张良和周兰抱着孩子逃到山上才躲过一劫。之后,还乡团、清共队都回来了。周家、齐家、罗家也都带着家丁回来了。仿佛富人的一趟旅行和穷人的黄粱美梦。日子一夜之间回到从前,逃到大山深处的农民陆陆续续回村了。

周老财家高朋满座,侄儿周怀仁的队伍就驻扎在周家大院,农协会的牌子被劈开扔到地上,挂起了保安团的牌子。周兰回家看望父母,不敢告诉他们农协会抄家分田地的情况。临走时,听见酒足饭饱的周怀仁说出了一个秘密,明天要在村口把种红军公田的农家通通杀掉,让他们知道保安团的厉害。要砸公田碑,收回抢夺走的田地。

回家后,周兰告诉张良,说明天要杀种公田的人,还要砸碑。晚上,张良很替四哥的妻儿担心,不吃不喝,魔怔似的朝着黑暗里瞪着双眼。周兰怎么劝都没用。他似乎成了一尊雕像。半夜时分,张良摸黑拿起铁锹,开门。开门的声响惊动了一直担心的妻子。她问他要干什么。他让她不要管,只管带着孩子睡觉。周兰问是不是要藏那块红军公田碑。张良惊愕。周兰说和他一道去,算是对四哥的报答,要不明天周怀仁肯定要拿四哥的妻儿问罪。张良说,不对,是对红军的报答,保护红军的家属也是为红军做贡献。

那晚,夜色涌动,风声凄厉。

张良带上洋锹、绳子、竹杠,拉着周兰的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口赶,摔了好几个跟斗。村口有灯笼在游动,那是保安团在巡夜,防止共产党和红军回来。张良带着周兰小心地避开他们,沿着小河蹚水摸到公田边。他凭着白天的印象伸手在黑暗里摸索。在原来三棵桃树的位置,终于摸索到公田碑,就着黑夜的黑和三棵桃花的印象,两人挖了碑,赶紧兜上绳子,抬起,一点一点摸索着行进。周兰从未干过体力活,可以说在嫁给张良之前也没有干活的机会,大户人家的千金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是婚后,周兰也只是在家里做做饭,很少干重活。没走几步周兰就摔倒了,体力不支。张良没办法,只好竖起碑,让周兰扶着,自己跪在地上用背部紧贴着碑,然后让周兰把他与碑捆在一起,捆牢固后,用左手按住膝盖,慢慢支起左脚,再用同样的办法支起右脚,弓起身子,手脚并用,背着沉重的碑,向前爬行。这一刻,张良许想起四哥对自己的帮助,想起农协会暴动后桃花村的笑脸,或者什么都没有想起,只是做着一件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们把石碑埋在山坡路旁一处灌木丛中,挖的深深的,然后用竹杠把碑撬进去。周兰几乎帮不了什么忙,也许能给予张良的就是一种温馨的力量。一开始碑正面朝上,张良能用手触摸到阴刻的文字。张良跳进坑里,从碑身的一侧,一点一点地挪动,把所有能使的力气用完后,终于,将碑翻了个身,反面朝上。他在黑夜里笑笑,开始填土,周兰心里明镜似的,也笑笑,和他用黑夜堆起了一座新坟。

第二天清晨,刺耳的哨音传遍全村,有几声尖锐的,“嘟”地钻出晨雾,直达山顶,几只误入桃花村的麻雀逃得惊慌失措无影无踪,河水不再波澜不惊,急匆匆地溜出村口。成队列的跑步声响之后,就是踹门、呐喊、惊叫、鬼哭狼嚎,所有的大人小孩都被赶到村口大槐树下,有的穿着短裤,有的披头散发,小孩吓得直往人群钻。周围站着荷枪实弹的保安团。周怀仁和周老财、罗员外、齐员外等人站在大槐树下,表情严肃,用目光扫射人群。等安静下来后,周怀仁一只手扶在腰间枪盒上,一只手正了正帽檐,清清嗓子,骂了一通娘。然后,要求种红军公田的主动站出来。还说昨晚偷藏红军公田碑的,那就是共产党,亲共分子,要杀头。大家都低头不语,周兰偷偷地看了人群中的张良一眼。见没有人主动交代,周老财皮笑肉不笑地和大家套近乎,说乡亲们,我知道,你们也是被共匪逼的,只要你们承认种公田,周团长会既往不咎的。大家谁也不买他的帐。周怀仁大怒,冲天开了一枪,说,再不说就统统杀掉,我早就调查清楚了,哪几家种公田的主动站出来。见还是没有人站出来,根据前几天打听的消息,周怀仁吩咐士兵到人群找了一户种公田的,绑在大槐树上,周怀仁抬手就是一枪,鲜血就从胸口涌了出来,像大槐树的伤口。这下,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一个种公田的农民扑通一下跪到前面,要周团长饶命。他立即被绑了,周团长要他指出余下的几家。一个被指认,又一个被指认……每指认一个,就会被拉到大槐树下枪决,瞬间,几条人命就没了,大槐树裸露的粗壮的树根沾满殷红的鲜血。危急时刻,张良挺身而出,说他也是一户,种的就是立碑的那块地,碑被他砸碎丢进河里了。众人愕然,许志成的妻子原本眼看就要被指认,突然出现这一幕,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看人群中的周兰,周兰微微颔首示意。周老财一边恨三女婿傻,一边急忙想策略,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的女婿杀了岂不叫人笑话。周怀仁的枪正对着张良,犹豫不决。周老财灵机一动,大声叫人绑了张良,说周团长要带回去好好审审,一定会把藏碑的共匪给挖出来。正在为难之际,周怀仁见叔叔这么一说,顺势踢了一脚张良,想死,没那么容易,给我带回去好好审审,一定要交出藏碑的人。

好在张良沾了亲戚的关系,周兰让爹爹看着办,是要女儿一辈子守寡还是放了张良。最终,周老财找侄儿商量,放了张良。

大槐树下,村里人共同出力埋葬了四个被打死的农民,就埋在村口的山坡下。张良要给他们立碑,说他们为红军做了贡献,是英雄。周兰没有阻止他,同村人一起帮他采石块,打下手,不久,四块碑就立在村口。大家很感激张良,也认可了周兰,是他们在关键时刻救了一村男女老少。

当然,张良借债买的三石田地又回到他手上,仿佛只是一个轮回。

战争一直不断,有几次炮火都打到村口的山顶上。一有动静,村里人就拖家带口跑到大山深处,枪声之后,大家又回到村里。一会儿说是游击队,一会儿说是红军回来了,也有的说是国军打过来的。在战争的间隙,张良竟然还了债,还买了几石田地。

日本鬼子占领武汉后,桃花村越发不太平了,有国民党的部队路过桃花村,抓壮丁,征收粮食。也有游击队打回来,短暂停歇。有天深夜,熟睡中的张良听到紧急敲门声,开始以为土匪抢劫,赶紧叫醒周兰和孩子准备逃跑。却听到一个压抑的熟悉声音,开门,我是许志成。四哥!张良惊呼,赶紧去开门。

已是八路军营长的许志成带部队在附近阻击日军,回来筹粮。许营长说战事吃紧,急需要粮食。日军步步逼近,很快就会打过来。张良看着周兰。周兰说,四哥,我们家的粮食全部捐给你们,国难当头,每一个人都有责任。许志成要给大洋。张良和周兰都不允许。张良说你们流血牺牲杀鬼子,保家卫国,我们总该出点力吧,放心,以后我们收获的粮食全部捐给你们。

此后几年,张良和周兰说到做到,每年都给附近的部队捐粮食。

1947年秋天,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一个野战军团部驻扎在桃花村,一边作战,一边进行土改,镇压地主,打击土匪。桃花村的村民积极响应,说我们十几年前就分好了土地,就等着你们回来。周老财、罗员外等一大批地主在大槐树下被批斗,镇压。一开始,张良全家也被抓,说是地主要批斗。周兰让张良拿出了这些年八路军收粮凭条后,团政委不仅亲手释放了他全家,而且还征求他的意见,要留多少田地都可以。在土改大会上,团政委表扬了张良和周兰,说他们为革命付出了很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会后,周兰参加了土改工作小组。

张良再次打碑,这次是给被镇压的地主立碑,包括他的老丈人周老财。有人将这个消息报给团政委,说张良是地主的女婿,和地主穿一条裤子。开明的团政委哈哈大笑,说女婿和老丈人穿一条裤子没什么大不了,不是一条心就行。

临近黎明,桃花村却迎来了真正的劫难。

刘邓大军陆续离开大别山后的一个深夜,已在山寨占山为王的周怀仁带领土匪血洗了桃花村。砸倒房屋,抢走粮食和牲畜。杀了无数男女老少,许志成的妻儿老小,周兰和孩子也都被杀害。张良等为数不多的农民因去山外为大军送补给逃过了一劫。桃花村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活着的人就得为死去的收尸,在村口的山坡上,一座又一座新坟横亘而现。余下的日子,张良又回到了大槐树下敲敲打打,一块碑,又一块碑,没有周兰的亲手书写,许多死者名字不记得,张良就在坟前立起无字碑。苍天有泪,一场雨后,山坡的乱坟岗上数不清的石碑在哭泣,像跪着的戴孝儿孙,像桃花村的守望者,所有的疼痛都隐藏在花岗岩的坚韧里。

解放后,张良分得一屋田地。农闲之余,他会来到大槐树下,摆开营生——大小不一的几块石板、一套集上买来的笔墨、随身携带的几把刀具。他开始坐在大槐树下敲敲打打,一头凌乱蓬松的头发,衣衫褴褛,满脸沧桑和皱纹像河边的麻石。每年深秋,张良都会在山坡上、河边、村口种植桃树。

十年浩劫期间,张良成为漏网的五类分子被批斗。村里一个造反派不提八路军的收粮凭条,只逼问他为什么给地主打碑。张良说,我就是一个打碑的,给好人打碑,也给坏人打碑,碑就是死人的门,没有门,灵魂会焦虑不安。造反派问他为什么要满山种桃树,张良说,这些年死去的人太多,每一棵树都是灵魂的重生,种一棵桃树,就会有一个灵魂到达天堂。

于是,在大槐树下,“五类分子”张良被批斗,游街……

1979年秋季,桃花村要修一条通往集镇上的公路。要致富先修路,修了路,村民就不用跋山涉水的去赶集,山里的农作物运到集镇才方便。村民积极响应号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平反后的孤寡老人张良每天都会往工地上送茶水,说修路好,路修通了,一把老骨头还能去趟集上看看。

路修到村口的时候遇到了难题。山坡旁一处低矮的土包挡住了路基的开拓,张良老人说是他家的祖坟,要施工队绕路。村里人不信,说清明冬至从未见你上坟,怎么可能是你家祖上?有的说是无名坟,战争年代驻扎的部队来来往往,谁知道埋葬的是什么人?你是不是想要迁坟费?也有的说根本就不是坟,只是一座土丘。还有的猜测是不是“老地主”土改前埋下的金银细软。村长特意喊来村里的一些老人询问,一个老人说张良当年是逃荒来到的桃花村,哪有祖坟在这儿。

村长做张良思想工作,要求他说出实情,说改革开放了,不要有顾虑,更不要影响社会主义建设。最终,老人说出了埋藏在心里几十年的秘密,说那不是一座坟,那里面埋的是一块碑。当年,他妻子周兰听说保安团第二天要砸碑,抓种红军公田的人,为了保护种红军公田的农民和许志成的妻儿,他和妻子深夜偷偷地将碑埋在这里,堆成了这座坟。

村里人以最隆重的方式起碑,由张良老人亲自为重见天日的红军公田碑披上红绸缎,敲锣打鼓,立在村口祠堂旁。

1986年,已是解放军高级干部的许志成携夫人回乡,参加纪念红军长征50周年活动。80岁高龄的许老在村口祠堂祭祖时发现一旁立着的红军公田碑。许老走过去,盯着碑,感慨万千,满头白发在阳光下微微颤抖,两行泪涌出,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几十载的沧桑岁月、数不清的生死离别仿佛都在耀眼的阳光下闪现。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严寒酷暑不过是一瞬间的往事。突然,许老的眼睛一瞪,碑右边的那块豁口像电击一样刺疼他的眼睛,这碑?这是……

许老的侄儿走过来说,这就是您当年亲手锤下去的那块公田碑。

侄儿说出那年张良为保护他的妻儿深夜藏碑的故事。

许老激动起来,张良呢?怎么不见张良?

一旁的村里人说,他一个月前生病去世了。许老问埋在哪儿,我要去看看。许老执意要去,众人一起陪他去村外张良的新坟。漫山遍野的桃树绿意葱茏,张良老人就埋在桃树丛中。许老对夫人说,当年我说过要种满山的桃树,是张良兄弟帮我圆了梦想。来到坟前,踩着新土,许老踉跄着往前挪,夫人赶紧搀扶着他的胳膊。许老热泪盈眶,欲言又止。良久,他轻轻地推开夫人搀扶着的手,深深地鞠躬,鞠躬,再鞠躬。

回到村子里,许老喊侄儿,说趁着新坟我要给老兄弟立一块碑,你赶紧去办。

一个月后,在桃树丛中立碑。

碑上刻着许老亲笔写的“张良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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