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上帝再给我5年时间”
2016-11-23
听说我要采访翻译家,我的朋友、法国文学译者胥弋介绍了李平沤先生。“他是《卢梭全集》的译者,李先生生于1924年,快90岁了。”胥弋说。
李老的书房跟不久前见过的周有光先生的书房差不多大小,十来平米,书桌则比周老的要大一些,上面堆满了英文和法文的词典。已经出版的《卢梭全集》整齐地排放在窗台上,下午的阳光洒在上面,像是整个屋子唯一的比较新的物件。
我曾经当过炮兵
记者:您的桌子上这么多书。您现在每天都要读书吗?
李平沤:每天都要读书。主要都是读卢梭的著作。2012年是卢梭诞生300周年,出版社先出了《卢梭全集》9本,还不全。我要尽我的全力,再出版3本,把这个全集出全。这要看我的身体条件怎么样。
记者:您的身体看上去还是很好的。
李平沤:很难说。我今年89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意外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就可以把《卢梭全集》出全了。所以,我希望上帝再给我五年时间。我就差不多可以完成工作。
记者:您是四川人?
李平沤:我是四川仁寿县人。小时候在家乡念书。中学毕业之后,在邮政局当过职员,工作了几年。抗战期间,提倡青年从军,我就去了印度,中国驻印军,我是炮兵。
记者:您是抗日战士。
李平沤:是抗战士兵。后来日本投降,我从缅甸回国,又回到了邮局工作,主要在南京和成都两地跑。1952年,25岁的时候,我考进了北京大学。在北大学的法国文学。1956年,大学毕业之后,去了国务院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当口译,工作了两年,本来干得好好的,结果又把我派到中科院的力学研究所,那是1958年。
记者:为什么呢?
李平沤:可能当时在国务院工作,要求出身好、政治面貌好,我都不是,我是群众,又在旧社会工作过,家里还是地主,所以,就被安排到了力学研究所。后来,1964年,又调到对外经贸大学,一直到现在。
记者:作为一个旧社会过来的人,感觉您是受歧视的……
李平沤:这个……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不说它。
选择卢梭首先是我钦佩这个人
记者:您现在正在校订的这本书是?
李平沤:《主权在民VS“朕即国家”——解读卢梭<社会契约论>》,这是我2001年写的一本书。
记者:您这辈子的主要工作,除了在学校教书,业余时间就是翻译卢梭的书了?
李平沤:可以这么说。我翻译卢梭的书,是经过思考的,我不是为翻译而翻译,我要考虑一个人的思想对社会能够产生怎样的效益。我要把法国的思想、文化介绍到中国,因为法国思想家的思想、文化对中国社会是会有帮助的。我所以选择卢梭,首先是我钦佩这个人,钦佩这个人的人品。卢梭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连一天学校的正规教育都没有受过,全靠自学成才,结果取得了这么伟大的成就。其次,他写书,每一本书都有一个目的,都是为阐释当时社会的问题,为解决问题拿出方案。卢梭发现了一个真理,他认为,所有的社会问题,根子都在政治上,这也是他之所以成为一个政治学家的原因。我觉得,卢梭的这个发现直到今天还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一个社会问题,根子都在政治上……
记者:卢梭的思想,从最初被介绍到中国,100多年过去了。
李平沤:是的。卢梭最早,是在戊戌变法的时候,由康有为把他翻译介绍进来的。你看,这是我《社会契约论·后记》中写的一段话:“《社会契约论》这本书,最初译作《民约论》。自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传入我国,至今已有百余年矣。”
记者:我们知道,罗素对卢梭的思想是有批评的。也有人认为,中国的激进主义是受到了卢梭的影响。您怎么看呢?
李平沤:在18世纪的法国政治思想领域里,存在着三种改革国家政治制度的学说:孟德斯鸠主张立宪君主制,伏尔泰主张开明的君主制,而卢梭主张民主共和制。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最终选择了卢梭的主张,实行民主共和制。
卢梭的这本书是1762年发表的。1778年时,卢梭已经去世了。法国大革命不是由卢梭或者卢梭的书直接发动或者煽动的,但是,法国大革命受到了这本书的巨大影响,这是世人所公认的。正是在这本书里,卢梭指出:“我发现,所有一切问题的根子,都出在政治上。不论从什么角度看,没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民不是他们政府的性质使他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就成为什么样的人。”基于这个认识,卢梭探讨了一个重大的课题:怎么才是一个尽可能好的政府?
卢梭当时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思考的,因为当时的皇帝提出“朕即国家”,而卢梭却主张主权在民,这是公然跟皇帝对着干的。他的书当时都是禁书,他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有长达8年的时间,卢梭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一直到他去世,他都是一个在逃的犯人。
当然,卢梭的思想激发起来的革命,确实可能存在着过激的问题。但是,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我们只能说,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对于卢梭,梁启超先生的看法,我认为是中肯的:“卢梭的《民约论》在欧洲如旱地起一霹雳,如暗界放一光明,风驰云卷,仅十余年,遂有法国大革命之事。自兹以往,欧洲列国之革命纷纷继起,卒成今日之民权世界。《民约论》,法国大革命之原动力也;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全世界之原动力也。”
记者:不过,对于普通的中国读者,我们知道,卢梭的《忏悔录》可能才是影响最为广泛的一本书。您认为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这部名著呢?
李平沤:卢梭是一个平民,甚至连学历都没有,他的身份,在很多时候,都是不祥的,死之前还是逃犯。这样一个人,主要是靠他的思想立地的。他的《忏悔录》之所以能够流传至今200余年,依然为人诵读,主要是因为书中的每一个字,都出自真诚。他自己说:“如果在我的著作中看不出我的真诚,在书中没有什么话可以证明它,那就表明我书中的话不是出自真心。”中国人也讲,修辞立其诚,诚心诚意是卢梭感动人的根本原因。
要知道,卢梭不是一个完人,在他的身上,有很多寻常人都有的毛病,比如谎言、欺骗、投机、吹牛、虚荣……但是,他始终对自己这些人性的弱点保持清醒的觉察,并且一直致力于革除这些毛病。1750年。卢梭以《论科学与艺术》这篇论文爆得大名,但同时决定要过自然的俭朴的生活,不穿细布衣服,不穿白色长袜,不戴金银首饰,尤其是决定不追逐名利,而且,说到做到。1752年10月18日,卢梭的芭蕾舞剧《乡村巫师》在法国国王的离宫枫丹白露演出,大获成功,国王要接见他,并要给他一份年金。但是,卢梭决定不去觐见国王,也不领受那份年金,卢梭意识到:“一领了年金,我就不敢说真话,就失去了言行的自由,就不能勇敢行事了,我往后还能独立自主和远离名利吗?一旦接受了年金,我往后就得阿谀迎奉,或者闭着嘴巴,什么话也别说。”为此,卢梭的朋友、著名哲学家狄德罗还为年金的事情跟卢梭争吵,认为卢梭应该去领呢。从这一件小事上看,狄德罗的境界是不能跟卢梭相比的。卢梭是一个有非常高尚人格的那么一个人。
《伊凡吉琳》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记者:您这辈子,工作最顺利的是什么时候?
李平沤:那还是改革开放以来。我的出身不好,“文革”前,处处受到限制。出国的机会不可能给到我这样的人。改革开放之后,我出国就非常多了,参与国际文化交流活动的机会很多。学校对我的学术活动很尊重,尤其是退休之后,我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我的翻译上,工作得很愉快。
记者:您的翻译作品这么多,有没有哪一本是自己比较满意的?
李平沤:有两本书我是最满意的:一本是《爱弥儿》;另一本是美国诗人朗费罗的《伊凡吉琳》,当时我还在读大学时翻译的,这已经是孤本了。应该说,我最满意的就是这本小书了,是这本书让我走上了翻译的道路。你看,当时的稿纸我都保留了。“文革”时期,我的藏书和作品都被红卫兵抄走了,只有这本书留了下来。
记者:为什么这本书没有被抄走呢?
李平沤:当时我家只有一间房,这本书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被装米的口袋压住了,红卫兵抄家抄得乱七八糟,他们没有看见,就被保存下来了。现在要去找这本书是找不到了,盗版的倒还是有,但是,原版的没有了。这本书的插图很漂亮。纸张也好。这是我的珍藏了。
记者:我看您的身体很好。有什么保养的秘诀吗?
李平沤:最大的秘诀是不体检,从来都不体检。你想我这样大年纪的人,去体检肯定会有很多问题,心理上就会受到影响,不如干脆不去管它。我还有一个秘诀是,从来不吃药,什么药都不吃。20多年前我就血压高,我也不管它。我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在我的翻译事业上。我们学外文的人,不像人家那些学工科、理科的,可以为国家做很多贡献,我们做不了什么贡献,只能把国外的优秀思想、文化精华翻译过来,供我们的国人参考。我希望再活5年,把《卢梭全集》翻译完,也算是我对这个国家做了一点小小的贡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