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夏威夷

时隔数年后的相聚总是充满怀旧的气息。

坐在酒席的圆桌前，我举着筷子环顾四周，目光绕过忘我谈笑的大人们，打量着那些小时候的伙伴们：

坐在我旁边的点点操一口杭州腔的普通话，都市小哥的模样完全找不到当年羞涩小男孩的影子；稍远一点的妞妞剪了童花头，粉框眼镜和毒辣语气倒是同往日一样；斜对面的佳璐一身雅致的裙装，却有着女孩子们为之惊讶的高个子。

整场酒席索然无味，随着阿姨们所饮酒精浓度的升高，我们也耐不住寂寞陆续离场。

我同点点搭乘同一辆三轮车，从小镇边缘的酒店骑往镇中心的书店，一路上我前后不搭调地和他对话，从宜山的三轮车扯到杭州新通的地铁，从升学考试谈到青春感情的萌芽……斜眼看着三轮车拐过宜山一个又一个古老抑或崭新的街角，歪歪斜斜弯弯曲曲几乎辨不清来时路，我问点点：“离开瑞城这么久，这里的路还分得清吗？”

印象中一直是作文苦手的糙小孩点点却给了我一个略显文艺的回答：“当然啦，虽然杭州是我蜕变的地方，但宜山才是我度过整个童年的故乡啊。”

刚想再调侃他两句，他又说：“这几年遇到很多人，也经历了很多事，从瑞城到杭州，正是有它们我的青春才完整啊。”

无言于老友突然开启的文艺开关，我侧首望向四周。

夏季的白昼总是几近极限地延长着，虽然已过七点一刻，天空却依然透着光亮，唯有西边远处氤氲着带细碎星光的深蓝，雨后湿润凉爽的夜风扑面而来，三轮车的雨篷被卷得飒飒作响，眼前新铺的水泥路两侧，数盏街灯正陆续亮起，像一条连续的闪着光的带子，指引着夜行人的归途。

“杭州哪有这么方便啊……哪里都有三轮车可以坐。”点点喃喃自语着。

我们的车歪歪斜斜弯弯曲曲地骑着，骑过龙山脚下曲折的新塘街，经过缄默古老的南门码头，沿着繁华的老街一路直下，正横穿着连接小镇南北的虹桥路。在影影幢幢新旧夹杂的小镇房屋中，点点家的老房子一晃而过，一片寂静的漆黑。

在教堂边的书店里，点点励志要作一个逼格够高的文艺青年，于是他在堆满大部头的书架边上上下下地搜寻起来，站在一旁的我倒是好生奇怪，明明杭州有更多更大的书店，这家伙却能在故乡的小书店待上这么久，目光流连在那些我平日都不会注意到的书架上，最后把挑好的平常书紧紧揣进怀里。

沿着星光黯淡的街道往桥的那边走，我们的话题很快转移到了某些成坑的小说上，站在令下村桥头的家门口，夜风飒飒，河对面的菜市场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夜色里，远处万松山的山腰上撒着碎钻般的细小光点。

……

我突然想起很早以前，也是在这个桥头，刚升上一年级的我向学前班的点点炫耀起班干部的臂章，对方也不甘示弱地亮出小小的值日生的标志，空气中一时的紧张气氛很快被家门口水果摊的婆婆用两只小金桔化解；

亦或是稍微将近一些的过去，在百米外点点家的老房子里，彼时年幼的我和点点以及妞妞正鹦鹉学舌地讲英语，稍微年长的我一脸正经地告诉他们“运动前面不加the”这类浅显的道理；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时一起玩过的冒险游戏和看过的柯南，以及老房子木质地板的微凉；

我也记得那时凉爽的夜风，玉兰的花香，与妞妞共骑的滑板车，我们的脚步随着口号整齐统一，很快把闲扯的大人远远地甩到后面，点点也不甘示弱地追过来，身处最前头的我无不兴奋地对他们喊道：“我发现我们三个的家正好能连成一个三角形呢，都那么近，跑跑就能到！”

……

点点手捧新书坐上了开往温州的汽车，我挥手向他告别，转身上楼。

我们的生活总是这样，我这么想着。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加速，这个夜风微凉的夜晚很快就会过去，崭新而忙碌的明天很快就会到来，升学，考试，作业……麻烦的东西多到让人心烦，而我们所有人都沿着自己的生活轨迹不断远行，等到很久以后的深夜时分回忆起来，却发现只有淡淡的玉兰花香萦绕鼻尖，隐隐的笑声环绕耳畔，转身找寻，却不复得路。

……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论多远多久，那些在过去时间节点上发生的事都不会消失，那归乡的步伐永远安定而眷恋，那吴侬软语的方言永远不会感觉陌生，因为，这个浙南小镇便是令人心安的吾乡。 或许在物是人非的多年之后，我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沿着时光溯源而上，会发现某些东西依旧在那里，永远不会变。

这时，窗外又飘起了蒙蒙细雨，温柔着，缱绻地，笼罩了夜幕下入眠的小镇。某一个夜晚在温暖的怀想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