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我到爱的尽头
2016-11-22李皖
忘掉你的完美主义
万物皆有裂痕
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科恩《赞美诗》(Anthem,1992)
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1934~2016)跟我们熟知的每一位摇滚明星都不一样,他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在摇滚乐热潮席卷整个北美之时,他已经成年,并且,有点老了。
他比“披头士”“滚石”成员年长十几岁,比鲍勃·迪伦大7岁,比“猫王”早一年出生。这么说吧,成为一名歌手,他其实是半道改行的。他在纽约城里四处推销自己的歌曲时,他得到的回答往往是:“你不觉得你做这一行有点太老了吗?”
1967年,科恩在纽约新港民谣节上首次登台,已经33岁。此时,披头士、滚石、迪伦早已名满天下,而他只是个新人,一只脚还在门外,是小有名气的诗人和小说家,现在要来蹚摇滚乐这趟浑水。
科恩高中毕业时的理想是成为演说家。在大学念书时他当了辩论社社长,周围的死党都是诗人。22岁时,他发表第一部诗集《让我们比较神话》(Let Us Compare Mythologies)。被乐迷津津乐道的小说《美丽失败者》(Beautiful Losers)出版于1966年,在他成为歌手之前。此前科恩还出有另外三本诗集、一部小说。有评论家称赞他“可能是加拿大最好的青年英语诗人”,“加拿大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提及那段生活,他自己说:“那时我们觉得,我们的每次会面都是人类诗歌史,不,思想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1974年,科恩在伦敦
科恩从文学家向歌手的转行,饶有意味,却很少有人细致地加以探究。传记作家们一般归因为“为了赚钱”,这是大实话,但这话显然浮泛。作为青年作家,科恩走上歌手之路,并非出自用摇滚乐打通大众文学审美的严肃抱负,他是冲着摇滚乐激动人心的生活去的。上世纪60年代,摇滚乐是最时髦的东西,也是最重要的沟通方式,性感、惊险、刺激,摇滚乐手是世上最耀眼的英雄。金钱和女人,是摇滚乐的两大主题。欲望,超乎平常的特别强烈的欲望,是这两大主题的二合一。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看科恩。但是,从科恩登上歌坛,一直到他故去,金钱和女人,一直是他生活中的二重奏。
年轻时的科恩并不英俊,甚至,是有一点儿丑的。在写与詹妮斯·乔普林的艳遇时,有这样一段:
我清楚地记得你在切尔西旅馆
你是著名的你的心是一个传奇
你再一次告诉我你喜欢英俊男人
但这一次你愿意为我破例
你握紧拳头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
他们被美人的肖像压迫着
你调整了自己,你说“不要紧
我们是丑的但我们拥有音乐”
(节选自《切尔西旅馆2》,李皖译)
就像这首《切尔西旅馆2》,科恩的许多歌,都来自他自己的真实故事;后来,他有过许许多多情史。虽然他说“我从不对别人谈及我的情妇和裁缝”,但他的歌曲,尤其是那些相当出名的歌曲,《苏珊娜》《再见,玛丽安娜》《著名的蓝雨衣》《我们中的某位不能错》……往往以这些真实的情史为素材。从这些歌曲可以感觉到,科恩对女人怀有极大的渴念。留意以上背景,有些事情昭然若揭,你或能找到解开这谜一样男人一生秘密的钥匙。
不同于其他摇滚明星与“骨肉皮”的放荡混乱,科恩成箩筐的情史,更多是款款情深与优雅离别。他一生未娶,“对婚姻心存恐惧”。他和玛丽安娜母子在希腊小岛上共住,和苏珊娜·埃尔罗德生了两个孩子,和电影明星丽贝卡·德·莫尔奈同居过数年……
费多拉软呢帽,深色圆领毛衣,西装革履;从来不苟言笑,严肃郑重。他以他的罗曼史,演唱会上的风度,歌曲,尤其是歌曲,成为众多歌迷心目中的情圣。他的歌曲,特别为女性所迷。有一种说法是,如果一个法国女人只有一张唱片,那一定是科恩的。2004年,英国年轻女歌手凯瑟琳·威廉斯在她的专辑《关系》(Relations)中翻唱了科恩的《哈利路亚》(Hallelujah),在一场演唱会上她说:“我非常、非常、非常想和莱昂纳德·科恩上床,但我知道,他的心脏一定受不了。”
科恩出生于有传统犹太教信仰的家庭,家境殷实。外祖父是犹太教法师,著有一本700页的犹太法典注疏。父亲在科恩9岁时去世,是一位成衣商。
2012年12月18日,已78岁高龄的科恩在纽约麦迪逊花园广场演出
科恩长期患有“狂躁抑郁症”。“什么药都试过,放松神经的,制造迷幻的,什么都有。没有一样起作用。”
他吃了4年素,从1965到1968年。又过几年,他练起了瑜伽。然后,迷上禅宗。1994年,他在加州秃山上入庙当了和尚。对这一行为他说:“我并非在找寻新的信仰。犹太教很好。”1999年在《离开秃山》一诗里,他这样描述他的“糟糕”境遇:“我最终明白了/我不是修行的料。”即使僧袍,也要在“辉煌的勃起中/快速穿上”(《秃山的清晨》)。此后,他前往印度跟随印度教灵性导师巴尔谢卡灵修。据说这一次,65岁时,科恩终于放下了纠缠他一生的重度抑郁症。
科恩的内心极为动荡,他说:“我的心在火上备受炙烤,滋滋作响。”类似的话他在采访中说了4次,分别是1977、1988、1997和2001年。他经常有自我厌恶感,歌词里常常有深深的悔恨和强烈的救赎意愿。
科恩50岁以后的专辑,也就是从第八张专辑《我是你的男人》(1988)开始,变得畅销,越老越卖得好。一般歌手往往少年成名,中年之后便如同受罪,走上惨淡之途,科恩却将星途倒转过来。通常歌手们为了掩盖年龄无所不用其极,化妆,做整容手术,隐瞒出生年月……科恩却从不伪装年轻,而是自甘其老。他在年老中创造了一种理想的歌唱状态,以历经世事的老人的口,细说从头:谈爱情,谈九老而不悔的深情,回望苍苍一生,探看幽幽前路。当他一遍遍带着叹息呼告,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教堂里的大理石只怕也会动情。
这时,他完全放弃了年轻时的民谣摇滚质感,变得貌似流行。音乐背景有时变成合成乐器和键盘音效,一架钢琴幽幽闪烁,一支小提琴燃烧得火红。而科恩的声音,是年老的浑厚低语,在黑色的时空里,仿佛冰一样的旋律,搭配上一个女人美妙的白银般的歌声。悲凉,似乎绝望,但是又深情,冷得发烫。
音乐似乎简单,旋律似乎单调,情绪起伏不大,主副歌一再重复。像是一声声的祈求,仿佛来自黑夜管道的深沉嗓音,反复、反复、反复;和弦也不断反复,一步步将人引入愈加幽深、黑暗的深渊。仿佛全无激情,却简单、质朴、直接地潜进了无底的深情。诗人气质的吟诵调,一切尽得其妙,一种发着暗光、在肺腑中回旋的音乐,同时也回到了民谣最根本的朴素。
科恩的歌曲写作,相当缓慢,他曾经花费150个小时,把洛尔伽的一首诗,从西班牙文译成英文,这就是《来跳这华尔兹》(Take This Waltz)。他一生都在修改作品,1988年写作《我的秘密人生》(My Secret Life),但直到13年后这首歌才写完。“一首歌只有达到了值得被收藏的境界,我才拿得出手。”科恩说。
他被称为“悲观主义的桂冠诗人”。
鲁弗斯·温赖特(Rufus Wainwright)说:“我认为他是在世的最伟大的诗人。”
U2乐队主唱波诺(Bono)赞他为摇滚界的拜伦、雪莱。
他自己的偶像是洛尔伽。
但他和洛尔伽、拜伦、雪莱,都没有什么相似处。
歌曲中的科恩,不断写着关于情爱、告别、死亡和信仰的诗词。偶尔有大灾临头,对这个世界即将发生灾难的警告。这些诗歌的最大特点,是宗教与情色融在一起,将深深的怀疑、永远的深情与永恒的叹息纽结在一起。他忏悔,在女人的身体上忏悔并书写孤独。他总是失落、失败,在创痛中慨叹、祈祷。他跪下来,一只腿,同时跪倒在女性和神的脚下。
1994年,他说:“如果身处这个音乐界令你感到头大的话,你不妨想想,其实荷马、但丁、弥尔顿、华兹华斯,他们都是你的同行。你从事的正是他们当年从事的,那就是开掘人性的力量。我是个小诗人,一个无名小卒。这并不是谦虚。”
2016年10月21日,82岁生日这天,科恩发表了第14张专辑《你想要更暗》(You Want It Darker)。三周后,科恩因癌症不治去世。
人们发现,他的许多歌,都像是给自己写的遗嘱、墓志铭、安魂曲、挽歌。在这些歌曲中,我独爱其1984年的《舞我到爱的尽头》,这首歌,最适合作挽歌,在葬礼上大声播放:
舞我,舞向你的美,随一支燃烧的梵婀铃
舞我,穿过那恐惧,直到最后被安全收容
把我升起像一枝橄榄,做我归去的鸽子
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到爱的尽头
啊让我看见你的美,当目击者散去
让我感受你的移动,像他们在巴比伦
向我缓缓展露这局限,我是这么无知
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现在舞向婚礼,就这样舞下去舞下去
舞我啊轻轻轻轻,舞我啊长长久久
我们双双在爱之下,双双在爱之上
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舞向那些请求着出世的孩子
舞我,穿越那些我们吻破的帘幕
支起帐篷庇护啊现在,虽然每根线已残破
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舞向你的美,随一支燃烧的梵婀铃
舞我,穿过那恐惧,直到最后被安全收容
抚摸我用你赤裸的手,抚摸我用你的手套
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到爱的尽头》,李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