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未曾发生的事
2016-11-22刘禹含
刘禹含
一件未曾发生的事
刘禹含
天是刚刚黑下来的,这里是石城的五小区,到处是灯光,就像一只只明亮的夜的眼睛。真正黑下来的是我的心。我一个人坐在孤独的十七中的操场上,哭了一鼻子,又一鼻子,不过透过哭红的眼睛,我还是能看到不远处的那幢白楼,其中一个,便是我的家,我和我父母还有外婆的共同的家。
今天是星期四,由于补课老师临时有事,就没能上成,我便从开发区坐车往家赶。刚爬上四楼,正准备用脚踢门。真不好意思,这是我不好的习惯,虽然妈妈说过我无数回,但总没放在心上。不过呢,一般情况下,只需踢上两脚,屋里的外婆便急慌慌地来给我开门,门开了,外婆会露出核桃似的笑容,给我拿拖鞋,照例问我今天上学辛不辛苦。我呢,照例会歪着脑袋,满不在乎地说,还行吧。外婆脸上的笑便有些凝滞,她在细心地分辨着我今天上学的心情,如果我那多少有些玩世不恭的神情下,还是很轻松愉悦的,那么外婆脸上凝滞的笑,便又会慢慢扩散开来,估计能一直扩散到外婆心里的最深处……
但今天,我没能用脚踢成,因为里面传出来妈妈的哭声。我几乎没有听过妈妈真正放声哭泣,那声音听着让人难受并且有些害怕。更奇怪的是,竟然还有爸爸的声音。爸爸在乌鲁木齐市上班,工作忙,一般一个月才会回来一次,并且每次都是星期五。但今天,爸爸回来了,他正在对母亲说些什么。
我心里突然意识到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母亲不会发出揪心的哭声,还有爸爸,也不会星期四就回来,并且距离他上次回来不过一周。但会是什么事呢,我的好奇心起来了,把耳朵贴在了家的铁门上。
父母的声音不高,隐隐约约的,但我还是听到了他们说到了外婆,并且声音明显低了下去。我的身体里却猛然像点燃了一桶炸药,更像是钻进了一条毒蛇,我的血全涌到头顶,我面红耳赤,像发烧了般,我感到无比的恐惧与害怕。我匆匆从楼上下来,跑进了十七中的操场,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我还在跑道上奔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其实并没有风,是我奔跑的速度带出的风。
我终于停下来了,但我已经泪流满面。是的,我知道,我统统知道。外婆最近这一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好,她喜欢打麻将,每天下午两点到六点都要打,雷打不动,甚至包换星期天和节假日。但自从一个月前,发过一次烧后,她不打了,而是在家休息。我还知道,几天前,妈妈带着外婆去医院做了检查。看样子是检查结果下来了。难道是什么不好的结果,可能是的,一定是的。
这么说,外婆可能会死?外婆已经七十八了,听妈妈说,已经算是高寿了,放在过去,人的平均寿命也就五十出头。但什么是死呢,死肯定会疼吧,就像每次打屁股针,由于看不见,便觉得分外的疼,尤其是在针还没有扎进屁股的那一小会,那是想象中的疼,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应该像,就像死一样看不见。但什么是死呢,死或许就是分开,就是见不上面,就是永远分离。
我从来没有想过外婆会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永远也不会。这是我的潜意识,也是我的习惯性认定。但话说回来,人都有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我心里充满了绝望与无助。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外婆更疼爱我的人了。
从我出生开始,外婆便搬到了我们家,和我们住在一起。也就是说,我从一出生便受到了外婆的全程照料与呵护。在我不到一岁时,比我大三个月的表姐也送到了我们家,外婆要同时照料我和我表姐两个婴儿。对一个老人来说,照顾一个婴儿已经是非常累人的事了,何况是两人。外婆超出常人的耐力与爱心可想而知。我那时非常爱闹,尤其是喜欢让外婆抱着我。外婆便只好抱着我,而我表姐看我抱着,当然不愿意了,在地板上哭,也要抱,但我把外婆死死抓住,就是不放手。外婆只好一边抱着我,一边低头哄着表姐。表姐是个从小就懂事的孩子,没能抱上,最终也就不哭了。
当然,这些事是我后来懂事后,外婆说给我和表姐听的。表姐估计听了心里多少会不舒服,但她大度地嘿嘿着笑。而我笑得有些得意,对表姐说,晓得了吧,我从小就是居高临下的。表姐的脸一下子就黑了,有一个星期不理我。我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才算打通。我这下知道,有些玩笑是不能开的。
外婆对我的好,用爸爸的话说,是一种缘分与宿命。是的,还能找出这个世界上比外婆对我更好的人吗,没有人,真的没有人。这些年,我的世界就成了外婆的世界,我的喜怒哀乐决定着外婆的喜怒哀乐。知道我为什么说外婆笑得像核桃吗,因为那是这么多年来,外婆每天给我砸五个核桃,细心地剥好,放在一只雕好花草图案的细瓷碗里。外婆说,我学习辛苦,得补脑。再说一个难堪的细节,每次我做了错事,妈妈有时急躁,不免一边批评我,一边骂我。可笑的是,妈妈骂我的同时,外婆就和妈妈翻脸,外婆骂妈妈。妈妈不由恼羞成怒地和外婆吵,说你这样我还怎么能教育好孩子,你就是有意见,回头骂我不行吗,就是打,也是可以的。外婆不罢休,说,你这是在教育吗,你是在骂孩子。骂人谁不会,骂人不好听吧,我接着骂给你听……
有一次,我曾经和爸爸交流过外婆对我的感情。爸爸说,他和妈妈其实也像外婆一样爱我。但爸爸也好,妈妈也好,他们都有各自的事业,都有要应对的社会人群。也就是说,他们的精力都是有限的。而外婆就不同了,她退休了,待在家里,她现在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你,你现在就像是外婆的事业。爸爸又说,或许你妈妈说的对,外婆对你是不讲原则,有时对你的爱是糊涂的。不过反过来说,那更能说明外婆对你的爱之切了,因为爱不光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经验与期待,还是一种对生命流逝的痛惜。外婆是老了,也正因为老了,才炉火纯青,更显质朴与单纯。爸爸摸着我的头,总结性地说,宝贝,你是有福的,有外婆这样的人疼你,是你这辈子更大的福气,因为这份爱,我和你妈还没有达到那种火候。
可现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可能要和我分离了。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我从书包里拿出手机,上面有七八个妈妈的电话。看样子妈妈着急了。我得赶紧回去才对,否则的话,妈妈会急疯掉。
我从十七中出来,不到五分钟便重新上楼。大门已经是虚掩着的。我推开门,没有看见外婆,只看见爸爸和妈妈。妈妈说,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掩饰着说,我手机调成了静音,没听到。爸爸笑着过来,我沮丧地叫了声爸爸。爸爸愣了,觉察出我的异样。过去,只要爸爸回来,我就会调笑着说,钱包回来了。爸爸听了,便会哈哈大笑。我喜欢乱花钱,妈妈便控制我用钱的额度。但她没想到还是有漏洞,一是外婆,最大的漏洞就是爸爸。爸爸每次回来,我都会要。爸爸便给。爸爸也知道乱给我钱不好,一边给,一边叮嘱,可不要乱花呀,要多买书。我哼了一声说,那肯定的。可回头,我就会出去奢侈一把,哪种零食高档买哪种,哪款热饮够派,点哪款,谁让咱有钱了呢。
妈妈和爸爸几乎同时发现了我低落的情绪,还有我红肿的眼睛。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和同学闹别扭了。妈妈不相信说,这怎么可能,你眼睛都哭肿了。我没好气地说,那可是我的闺蜜,闹翻了,我能不伤心吗。妈妈傻傻地望着我,她肯定是为闺蜜那两个字吃惊。我问外婆怎么没在,妈妈说,外婆到你姨妈家去了,今晚不回来了。
说起外婆,妈妈和爸爸的神情很平静,很显然,他们一点也不想让我知道她的具体病情,不用说,是怕影响我的学习,我刚上高一上半学期,还算是磨合期,用他们的话说,是要紧的要命。
我用五分钟吃完饭,便回到自己屋里,爸爸跟了进来。他是想和我聊聊,开导开导我。但此刻我不想面对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我装作不耐烦地说,老爹,让我一个人待着行不行,我作业堆积如山。爸爸连连说,那好,你先写作业,回头想和爸爸说话,咱们再聊。
爸爸走了,我把自己的房门反锁上,拿出手机,拨通了姨妈的电话。我说我找外婆有事。外婆在那边接了,我的眼泪瞬间便下来了,我说,外婆,我想你了,你明天一定要回来。我匆匆挂了电话,把头蒙在被子里,又开始哭。
第二天,我放学后就直接向家赶,上了楼,想到外婆在家,我心里既温暖又忧伤。但今天我没用脚踢门,而是用钥匙把门打开了,外婆不在客厅,我进了厨房,外婆正在忙活晚饭,我冲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外婆。外婆吓坏了,说,宝宝,你怎么像魂似的进来了。我说,外婆,我错了,我以后再不用脚踢门了。外婆笑着说,傻宝宝,我喜欢你用脚踢门呐,你一踢,我就知道是宝宝回来了。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晚上,我作业做到一半,便从自己屋里出来,外婆和妈妈正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外婆一边眯着眼睛看,一边用手捶腿。我心里一动,过去对外婆说,外婆,让我帮你捶吧。外婆惊讶地望着我,说不出话来。我便给外婆捶腿。我没捶几下,外婆的眼里便模模糊糊地有了泪水,而我心里愧疚得要命,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帮外婆捶腿,而我和外婆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十七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帮外婆捶半个小时的腿,还进行腰部按摩。这其实挺简单的,网上就有按摩的手法与技巧。我照葫芦画瓢画得挺像那么回事。我按摩时,妈妈就在旁边看我,连电视也不好好看了,并且脸上还挂着笑。
但我也有不好的状况,最近学习的成绩下降得挺明显,这次周测竟然落到了近两百名,我知道这和我学习态度有关,我听课时,脑子光跑神,精神恍惚得厉害。
这晚,我正给外婆按摩时,妈妈针对我这次的周测又开始唠叨,一副怒其不争的架式。外婆照例替我辩解,我问外婆,到底对我学习有什么真正的期望。外婆迟疑了一下说,要是宝宝能考进一百名内,我睡觉都能笑醒哩。我心里一痛,对外婆说,外婆,我向你保证,也向你负责,我一定考进年级前一百名。妈妈又开始批评我,你已经十七岁了,你首先应该替自己负责才对。我撇了一下嘴,妈妈不懂我,对我来说,对外婆负责比对我自己负责重要得多,因为我爱外婆。
爸爸说得对,爱起码是一种能力,我得有能力才行。上课时,我的心里就像一根绷紧的弹簧,不敢再分神,下午的时候,也不再打瞌睡。这周的周测,我在最后考化学那门时,我做完后,估算了一下分,差不多总分加起来有540分左右。我放心了,我终于对外婆有所回报了。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下来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大早成绩就发布了,妈妈是第一个查的,我这次周测竟然是全年级的第76名。妈妈激动了,说给外婆。外婆抖着身子说,我就知道我家宝宝是最棒的,她学习上有天赋,要不然也不会被保送到重点高中啊。
由于爸爸也回来了,中午大家在外面吃了顿饭,算是庆祝我的努力。吃过饭,刚到家,外婆就要准备出门打麻将。我惊讶了说,外婆不是不打麻将了吗?妈妈说,你外婆动动脑子也好。我迟疑着说,那外婆的身体能受得了吗?妈妈愣了,反问我外婆的身体怎么会受不了。
我憋不住了,说了那天的事情。爸爸和妈妈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妈妈笑完后说,那天她哭,是自己上高中的班主任死了,班主任对妈妈很好,并且资助过她。她和爸爸之所以说起外婆,是想让外婆多保重而已。
这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然,我也得怨我,我如果和爸爸妈妈提前有过沟通,我就不会背负这么大的一块石头,但我之所以一个人埋在心里,是我不敢和他们说起此事。因为我害怕知道真相。
多好呀,那不过是未曾发生的事罢了。我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是惊喜的眼泪。外婆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问到底怎么啦。我搂着外婆的脖子说,我在担心您的身体呢,咱们拉钩,外婆,您一定要陪我到老……
责任编辑刘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