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仙子
2016-11-21韩玉洪
韩玉洪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还小,记忆中家里若是有老旧物件,就得拿出去砸碎或烧掉。年幼的我,只有看热闹的份儿。我们家有一对磁坛子,是母亲的嫁妆,供在抽屉上装米,上面画有飘飘欲然的茶仙女子。邻居梅姐的妈把画有龙的景德镇花碗磁盘全砸了,跑到我家动员砸磁坛子。母亲不同意。梅姐妈说:“你看,磁坛子上的茶园画了个妖精茶仙子,对孩子们的教育不好。”
母亲说:“也是的。”谁知母亲用红油漆把茶园和茶仙子给涂上了,说,“我这是红坛子,你们哪个敢砸?”这对磁坛子后来成为母亲留给我们四兄妹唯一的遗产,经专家鉴定,不值钱。
春天,梅姐嘎嘎(外婆)从兴山县南阳来了,要带梅姐去她那儿玩几天,因为没学上,梅姐约我也去。梅姐妈对我妈说:“他们两个黄瓜鼓锤儿,一对儿,你就让洪娃子去吧。嘎嘎是茶农,等他们两个在茶场里疯死,都没有什么危险。”
我和梅姐跟着嘎嘎在宜昌九码头坐船到秭归香溪,再坐车到兴山南阳,沿着山路走啊走,在接近神农架的那个地方才停下来,腿肿得像个纳坨。纳坨是三峡纤夫穿的衣服,和尚领,补丁摞补丁一针一线纳出来,厚坨坨的十几斤重,所以叫纳坨,吸汗防水效果好。
天还没有亮,梅姐就把我喊醒,悄悄告诉我,早上有雾,快去找茶仙子,好漂亮。
我问:“真的吗?”
梅姐说:“真的,我看到过,红光一闪,茶仙子就在茶园用口摘茶,她看到我们了,茶一丢,人就不见了。那茶是送给玉皇大帝的,喝了长生不老,我们快去捡茶仙子丢的茶。”
我和梅姐来到茶园,见数千亩茶苗在晨曦中泛出金绿,葳蕤生光,梯田似的茶园依山傍水,顺山围成半圆或全圆,碧绿茶树旖旎接云,似人间仙境。我们俩躲在茶树前,从浓雾中仔细观察茶仙子的踪影。
梅姐上身穿一件绢绢儿,盯着一棵茶树发呆。绢绢儿是时下流行的少女装,由很薄的花布做成的,相当于男孩子的汗衫,只不过没有袖子。梅姐乌黑的眼珠印着晨光,在茶树陇上搜索。她突然低声惊奇地叫道:“茶仙子来了!”那样子,像看见一坨没有主的金子。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发现一只花蝴蝶在茶叶尖儿上,扑腾着翅膀,要歇不歇的,把茶叶尖儿都弄弯了。我小声问:“在哪里?”
梅姐低声说:“这就是。”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在吹气。
我看见是蝴蝶,就用正常的声音说话:“是蝴蝶!”蝴蝶听见人说话,飞跑了。梅姐连忙翻过一陇陇齐腰高的茶树桩,跟着蝴蝶追。我以为花蝴蝶会变成茶仙子,万一她采了茶被梅姐捡了,她一个人长生不老而我不能,该多不好!我也赶紧追过去,茶树上的露水弄湿我的衣裤。
花蝴蝶好不容易落下来,准备歇在一匹茶叶上,翅膀连连扇动。
梅姐拦住我,轻声说:“花蝴蝶是茶仙子的童女。再看到童男葫芦包,茶仙子就一定会出现。”
我大吃一惊!葫芦包?恐怖的野蜂!葫芦包有七支箭,可以射死一头牛!它一来就是一群,想到就怕。我一巴掌朝花蝴蝶扇去,把茶仙子的童女花蝴蝶吓跑了。
梅姐说:“茶仙子被你赶跑了!”
我说:“我情愿不喝茶仙子的茶,也不愿意惹葫芦包。”
我们正说话,突然听到一声怪叫,转身一看,是树娃子哥。树娃子哥是队里有名的小偷,梅姐嘎嘎叫我们不和他玩。树娃子哥找上门来,我们不理也不行。
树娃子哥提来一只篮子,说:“你们在找茶仙子吧?”
我们答应:“是。”
树娃子哥说:“茶叶不能用指甲掐,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肚折,也弄伤芽柄形成掐痕。其实不需要找茶仙子,喝了用嘴唇摘的茶,一样长生不老。”
梅姐听信了树娃子哥的话,就用嘴唇在那里摘茶。树娃子哥想把我们支开,自己摘茶。
我看见树娃子哥采摘的速度飞快,双手轮番,不一会儿篮子里就装了不少茶叶。树娃子哥不是光图快,也保证了质量,每株都只是采三片茶叶,而且用两个手指把它折断,丝毫没有皱褶或者破坏。
我也像这样采,结果采得一塌糊涂,茶叶洒了一地,只好老老实实一片片地折。我用大拇指与食指钳紧茶叶,折断采下,投入树娃子哥的竹篮子。树娃子哥说,采完的茶叶,也不可握在手中,这样会导致它因为温度过高而凋萎。梅姐用嘴唇采摘的茶叶,也小心翼翼地放在树娃子哥的竹篮一边。
眼看一篮子茶叶装满了,梅姐说:“树娃子哥,听说你去过安徽,带回来一个揉茶机,我们能不能去看看?”
树娃子哥说:“好啊!只是你采的口唇茶只这么一点点儿,经不起摇青。”
梅姐说:“放到一起摇算了。”
我们来到树娃子哥家摇青。树娃子哥用筛子来抖茶叶,用外在匀动力和摩擦力使茶叶进行发酵,形成三峡绿茶香高味醇的品质。树娃子哥摇青时力度和范围都从小开始,逐渐加大。接着开始在锅里炒茶。炒茶时,树娃子哥特别注意火候,使茶叶变柔,颜色变黑,没有炒得太熟太生,掌握好了时间起锅。要揉茶了,树娃子哥把一片片茶叶倒进机器锅里,经过机器转动以后,茶叶就变成长条状。他还在机器锅底加火焙茶,茶的水分蒸发了,绿茶就粗制成功。
我和梅姐一人抓了一把粗茶,回到梅姐嘎嘎那里,给嘎嘎看茶叶。嘎嘎说:“树娃子是在偷生产队的茶叶,你们怎么还和他一起偷?”
几年后,我下乡到当阳。梅姐恰巧下到兴山南阳,就下到她嘎嘎家,好有个照顾。可是不久,她嘎嘎生病去世。梅姐鬼迷心窍和树娃子哥结了婚。紧接着出现知青返城潮,别人都能回城,唯独和农民结婚的知青不能回城。梅姐着急了,和树娃子哥一起搬到城里,住在梅姐妈家里。梅姐妈见不得树娃子哥,整天吵吵闹闹的。梅姐只好在外租房子,靠树娃子哥在公交车上摸包维持生计。
有天,梅姐要生产了,肚子疼得没办法,来到医院门诊部坐着,没有钱住院。树娃子哥连忙跟了一趟二路车,才跑到医院交了六十块钱的住院费,梅姐生了个女儿。树娃子哥的钱还剩五十几块,给梅姐好好坐月子。后来,树娃子哥又被抓去几年,梅姐开了个发廊,树娃子哥出来后不想“跟车”了,就靠梅姐的小店生活,也活得有滋有味的。
我经常到梅姐嘎嘎所在的村里寻旧,特别是想了解茶仙子文化的来历。我还找到了一点儿南阳的茶文化。
原来,明朝皇帝朱元璋巡游江南,途经湖北兴山。茶园中,绿树掩映一寺院,香火旺盛,尚佛的朱帝欣然驻足叩门。一老僧开门,见来人虽着装随意,眉宇间却尤显贵气,遂不敢怠慢,延请至禅茶天井品饮。
帝欲问禅于僧,僧不语,默然烹茶,时茶香四溢,闻之超然出尘。老僧沏茶毕,请帝品饮。帝端杯欲饮,老僧指杯中倒映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曰:“森罗万象,都在里边。”
帝停杯不饮,泼茶于地曰:“森罗万象,在何处?”
老僧大惊:“客官如此懂得禅意?”
帝颔笑之:“愿闻其详”。
老僧道:“佛经有云:森罗万象,皆归尘土。”
帝佯怒:“万物万象,只归一心。”
老僧合掌:“善哉,惜乎此茶。”
朱帝深好此茶,得知产于南阳茶园,大喜,令随行书童笔墨侍候,挥笔写下“御园禅茶”几个大字,印之以玉玺,老僧方知与他品茶论禅者竟是当朝皇上,吓得连忙拜伏于地,口称“万岁”。
如今,这里用石板修建了整洁的茶山步道,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我投稿给茶报,编辑打电话来问宜昌的茶是什么种类,如西湖龙井之类。我刚好在兴山小台农庄与美女作家小芳一起,就商量了一中午,把宜昌的茶称为“三峡绿茶”,上升到和西湖龙井齐名的种类。
小芳年轻貌美,身着青花旗袍,像一只轻燕飞翔,美得让人窒息。看着香溪河畔俊美的小芳,我突然想到,茶仙子不是已经找到了吗?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梅姐,打听到她在某个狂风暴雨的夜里突发疾病,已经香消玉殒,安葬在她嘎嘎的老坟前。
我正好给她敬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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