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花语
2016-11-21雨馨
雨馨
拔地而起的金穗,亲切而耀眼的黄,黄艳艳的光芒,香熟成一片。
花海耸立,一层层叠起,聚成峰谷,波光粼粼的金,滚烫的黄,从指尖到血液的流泻,不!是袭击,蠕动的巨浪,淹没我吧。
我不想在此刻停下来,一股热流,疯涨的巨流,席卷而来。
我听见皮肤之下,茎脉深处,一股热流,突突地奔涌。田野上的花,草本的花,鹅黄的少女,汇集成一种气流。越走近,越被那些挥簇的胳膊,热哄哄蒸腾腾的眼神,裹挟得越发密实。风吹过来,连脚步也险些昏沉欲睡,哎呀!突然一低头,足底竟奇迹般地长出了一粒粒花的脚趾,我试着张开手臂,却莫名长出了狭长的双翼。
哦,让我飞起来吧,我闭上眼睛等待奇迹。
就在那一刻,一群孩子般的风推着我,簇拥着我,鼓动我踮起脚尖,莫名的气流跃跃助推,我凌空一跃,双足旋即腾空,看呵,一朵花,又一朵花,晶晶莹莹的鹅黄,水珠般相互撞击吸附,澄澄凝凝的鹅黄,越来越远。我被一阵劲风举向空中,我的面颊被膏状的花粉搽拭得玲珑剔透,我的耳轮上沾满了新鲜的露水,我敏感的鼻息学着嗡嗡的蜂蝶,惊蛰的乡野,水边的吟哦,柔婉的发丝一掬,一抹,一圈圈密匝结实的花香就往下掉。
这个下午,连泥土和草也被熏黄熏得蒸糕般诱人了。
一幅浓烈到欲火欲燃的油画,岂是这暗香浮动的乡间的素宣所能承载的。那个疯狂自画,以烈焰般的黄浇灭内心最后一抹阴影的梵高,把向日葵画得飞速旋转,旋转,惊幻灵性,只剩下硑裂的油彩和滚烫的生命的他。那个对向日葵的爱到可以与之共焚,涅槃弥生的境地的男人,一个大地的孩子,田野的情人,色彩的抑郁症患者,我怎能无视这触目惊心的挣扎,抑或死亡。独自想,把心空成一间草房,才装得下这成吨成吨的黄,金子般的黄,荒野的原色,无法停歇的黄,金辉般的黄,铺陈、击打出山峦韵律的黄。
梵高的黄,埃及建筑的黄,田野的黄,秋意弥漫的黄,隆重在芸芸大地上菜籽花的黄……仅一种色调,铺天盖地的那一种,就瞬间,让人沉默。
转身一看,连同伴们的影子也变成淡黄、鹅黄和金黄的了。一人高的花簇,少女般整齐列队,成行逐排,任着性子,娇柔可人地迎着日光,迎着无数球面放大的瞳孔。
花间,我想丢了影子的那个人是我,只听得前前后后同伴们的脚步声,却不见其人,扑簌的身影花间一闪,就不知道被哪枝花仙猎了魂魄,隐身不见。想想便忍不住对着一枝花束发呆,愣愣地遗憾半晌,仿佛我与那黄艳艳的花儿,此刻已换了魂魄,乘风而去,又如若循入一只蜜蜂的薄翅,花香中,镂空晶碎,就要融化……
告诉自己,快走吧,一刻不停地穿过这令脑门嗡响,热气熏蒸的熟糕花地。偶然抬头,一枝,高出花海的那一枝,翘首等我的那一枝,是否我前世的幻象,亭亭地与我,极目相望。
哦,让我用目光的剔透沐浴你,你这春天的额头,粉妆的闺袍,把晴朗把轰轰烈烈的爱与痛举过头顶,举成一滴金色的泪,霍霍而落的纯金的忧伤。
一只蜗牛慢吞吞地爬进一片叶影,“唉——今晚的盛会怎么缺少了你,我的主角,万物的喧与嚣,窒与息,当黄昏缓慢降临,你便读懂了自己。”
那些飘落柔嫩的花,四瓣五瓣的花,薄脆的凋零如今已算不得什么了,我喜欢像一只蚱蜢或一只蜗牛,伏身在你的稠密和浩荡之中。缓慢地爬行,如一根绣花针,细细绣你,把最细长金质的春光,缝进我的灵魂。
假如漫长的人生有一天我心生困怠,我会翻箱倒柜地找出闪闪发光的记忆的碎片,我年轻时曾经多么幸运地遇到我的神秘花田。
我会请你们神灵般地重新住进我心里。住进那些也许被悲伤、衰老,疾病、自私和孤独蛀空,差点千疮百孔的心。
你信吗?沿着一条花径走进你的深腹,我的身上重新焕发种种神奇,一层层花瓣将我包裹,一簇簇阳光将我烘烤,我身上自然而然地长出了鹅黄的蕊,碧绿的叶,游丝般的馥郁,扑进鼻翼。
我化身一枝金色高昂的花,骄傲地矗立在同伴们中间,我斜着身子嗅着,看着,听着,看周围的花仙,踏着花枝摇曳的韵律,弯着曼妙的身肢,手摇金铃,“叮叮当当”真好听。
久久地注视,你在黄昏里淬火般熄灭,锦簇拔节的声音,整夜,在一只粉蝶的耳朵里,轰轰烈烈。饮一口浩荡涨潮的金,来,在一块滚烫的油菜花地里,醉倒成泥,成一束春光,是多么幸福的事。
走近你时,我已把身体的每个角落,一一擦净。我要象一面干净的镜子,照见你,只照见你。我甚至愿意抛弃自己尾巴一样跟随其后的影子。让你金黄,雪亮的那把剪刀,毫不犹豫地切下我迟钝的影子,把它扔进那块厚厚软软的油菜花地里,从此,另一个我,将在无边辽阔的花田里,惊悸,重生。
天刚蒙蒙亮,一只鸡鸣擦亮村口老榆树上的黑,我摸到我来自苏醒的土壤里的心跳,它欢欣,快乐地吱溜一声就钻进了丰沃的土壤。
没了尾巴,无形无影,我更愿意忘了归路。忘了这一生许多看似最要紧的事,最不愿分离的人,最撼动魂魄的黄,我想无牵无挂,一边走一边褪去浑身的累赘,只想重返那个活脱脱,无拘无束的孩童时代的自己,吮着花香,舔着花乳,腾空如履,长睡不醒。
如果人一辈子注定要走丢一次,就让我在此刻,不!一年一度,在这块盛放的油菜花地里走丢吧!
我的名字,如今将被许多亭亭玉立的菜籽花叫着,呢喃着,我的身体,甘愿在这里开花,走向繁盛的极致,然后谢幕,枯萎凋零,被田野的蒙蒙细雨润泽沐洗,包裹,我甘愿成为草垫,被收割,被点燃,化作农人们做饭投炉、燃烧成烬,成缕缕炊烟的一部分。
多好,以最自然亲近的方式回归土地。黎明弥漫的第一次迷迷蒙蒙的蜜蜡般的金辉是我化作的。不需要被人认出,不需要被人记起,我隐没在田野懒洋洋,青黄不接的氤氲暮霭中,你若呼吸,我就在你的呼吸里。
呵……这大地上,我无所不在。抱紧一丛花蕊,我知道我离你很近了。我走在路上心却像春光一样安睡,这短暂的白昼突然被一只仓鼠听见。
眩晕是必然的。一年一度我都愿意像今天这样眩晕,被一朵菜籽花照见,我用它的鹅黄洗脸,花粉梳妆,花香做小梳子……哦,我用这把来自大地的黄木梳,梳理流过柳梢的风,我隐隐听见花田中,人语若絮,唠叨家常,逝去的亲人们一一从地下蹲身站立,返回枝头,火辣辣地开,招招摇摇地绽放,开得神凝气朗。
潮潮润润的绿,被雨水舐嗜过的绿,低低的覆着,朝夕勤垦,浇开你们心上的种子,剔除你们掩埋在土里的疾病和苦难,一年一度的绿,姗姗来迟,我知道,是来庆贺你们身上,手指上,嘴唇上,胳膊上,泥土庄稼的味道。像油菜花一样活一回吧,轰轰烈烈地,迎着枯黄,迎着凋落,迎着成熟,迎着收割,迎着风和发烫的日光。
刹那间,以亩计算的金镜,照得我满面泪光。
拔地而起的金穗,亲切而耀眼的黄,黄艳艳的光芒,香熟成一片。蔽野盖地的原色,菜籽花最早合奏出的金色音阶。一幅巨幕,从天而降地滚落在这村舍翠溪之间。一径石板路,把我引向蜂蝶嗡嗡,油彩浓烈的神秘腹地。
近了,一株纤细亭立的花萼与我对视,绿茎黄瓣,簇拥的细碎皎蕊,恣意而开,那神情绝不含糊。第三次了,我来时,从未想过惊动你的一花一叶,一丝丝微微颤动的鼻息。我只想快速把自己浓缩成一滴花露,一只蝴蝶,一缕风,一束晨曦,只要能靠近你。
摘自《现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