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曾播下一粒美好的种子
2016-11-21冬凝
冬凝
她努力要把自己认为美好的东西送给吴楠,她希望,她不能够拥有的,吴楠都可以享有。
1
吴楠4月离了婚。离婚后的郁闷日子,就像复印机里出来的纸张,雷同到无法忍耐,吴楠感觉自己对生活已然没有了信心,遂申请休假回老家。
她并没有提前通知母亲。打开门的母亲因为没有思想准备,手里的一本书在又惊又喜中滑落。那是一本浅蓝色的、书页已经泛黄的《宋词鉴赏大全》。她习惯每天在厨房转来转去的母亲,却很少看到母亲读书的样子,即便父亲在世,她也只记得母亲空闲时偶尔会翻翻她的课本。她从不认为自己这位典型的中国大妈式的母亲,会与宋词有什么关联。
母亲准备饭菜的当口,她换衣服洗澡,哗哗的水声,让她想起跟母亲去单位集体澡堂的日子。那时她还小,父亲出差,周末加班,母亲只好带着她。无事翻母亲的柜子,蓝色的工装,白色的线手套,以及印着红字的搪瓷缸……就在这一刹,吴楠的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那一沓白色线手套下面,压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包,里面不正是母亲刚才滑落在地上的《宋词鉴赏大全》吗?
从洗手间出来,吴楠仿佛发现了一个藏了很多年的秘密,不由得用另一种眼光端详母亲。
母亲已经把饭菜端上餐桌。奶白色的瓷盘泛着润润的光泽,衬着吴楠最爱吃的清炒藕片、红烧排骨,让她垂涎三尺。母亲还要布上小碟,吴楠禁不住笑道,妈,也就咱两个人吃饭呢。
“两个人怎么啦,妈一个人在家,也会像皇帝一样讲究。”母亲笑着回答。
吴楠隐约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隐藏着的,她不甚了解的母亲。
2
吴楠14岁那年夏天,母亲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发了一笔奖金,她用这笔钱,托人去城里扯了一块上好的白色暗花锦缎,为吴楠做了一身旗袍作生日礼物。吴楠那时高而瘦,其实并不很适合穿旗袍,但第一次穿上,镜前的少女却因为这件旗袍而风情起来。母亲看着吴楠,也是喜欢得不能自已,轻轻说:“女孩子就应该有一件像样的旗袍。看把我闺女衬的,娴静,优雅,不染尘俗,就像宋词里的女子。”
可吴楠后来又知道,为这件旗袍,父亲与母亲干了一架:“吃饱了撑的吧,那么多钱置办件衣服,穿上能飞吗?”也是,20世纪90年代,花100多块钱给一个孩子置办一件夏衣,真的是奢侈了。不过吴楠的那个夏天,却因为这件旗袍而变得浪漫诗意,也刻骨铭心。
一个月后,旗袍变成两件枕套。吴楠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她怎么也想不出奶奶怎么会把旗袍联想成女鬼。母亲回来,她爬起来扑向母亲,对母亲哭诉,而母亲一言不发愣在那里,奶奶脸色铁青,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母亲进了房间,吴楠手足无措地跟过去。母亲哭了。吴楠看到母亲的泪,在脸上静静蜿蜒。
日后,吴楠听到过两位姨妈的聊天。她们说,母亲带到婆家的所有书籍和大摞诗稿,都尽数被奶奶烧掉,只剩下带到单位的一两本幸免于难。这些事情,在尘封久远的时光之后,重新出现在吴楠的记忆里时,吴楠分明感知到母亲当年的无奈。
旗袍事件之后,很快,一切都恢复原样。但枕套,却在奶奶回老家之后被母亲背着父亲拆掉,做成4个方帕,她特意买来素雅的丝线,也是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在每块方帕的一角,绣上梅、兰、竹、菊。当年的吴楠问母亲:“妈,这个料子不吸水,擦鼻涕不好用呢。”正一针一线绣着手帕的母亲头也不抬地答:“不是所有的手帕都是用来擦鼻涕的。”
3
吴楠习惯了埋头于锅碗瓢盆的母亲,她从没在意过自己有一个会写诗的母亲,更没有想过有一个在车间机器的轰鸣里读宋词的母亲。吴楠只知道,母亲与脾气乖戾的父亲说话,从来都是和声细雨,后来病恹恹的奶奶,母亲一伺候就是10多年。母亲性格柔和,善良、贤惠、孝顺,是邻里有目共睹的。
现在想来,那一袭旗袍,那几方不适合擦鼻涕的绣花手帕,也不过是庸常生活中母亲保留的最后一点美好。她努力要把自己认为美好的东西送给吴楠,她希望,她不能够拥有的,吴楠都可以享有。也或者说,是那个时候,母亲在吴楠心里,播下一粒关于追求美好的种子,她希望有朝一日,它发芽,长大,让吴楠会对生活中的美好,心有所向。
回程的吴楠,第一件事就是量身订做了一件雅致的素花锦缎旗袍。吴楠站在镜前端详自己时,她又一次想起,当年自己穿上旗袍,母亲欢喜又赞叹的笑容;也想起,为她开门的母亲,戴着老花镜手握一本《宋词鉴赏大全》的投入;还有母亲摆出的餐具,散放出的柔柔的暖暖的光泽。
吴楠想,无论生活变得如何不堪,自己都要像现在这样,华丽丽地活着,而下一次回家,她还要告诉母亲,那件最终变成绣花手帕的白色暗花锦缎旗袍,在她绝望的某一刻,拯救了她的人生,许了她此后一世的美好。
摘自《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