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浪,一个男人与一所学校的爱与忧伤
2016-11-21张硕
张硕
有些人你不用刻意去渲染他的伟大,他的存在就是无可取代。
“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普通的孩子了,是学生。我教你们念书、写字、算术。你们要成为识字的人。我要告诉你们白天为什么变成黑夜?谁住在大山的那一边?我要教你们思想。”这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教师开场白,回荡在贵州省黔东南州榕江县上归里村—一个深山里的侗寨中,却格外动听。
讲这句话的老师叫吴浪,15年前,这个小村庄面临一个抉择,因位置过于偏僻,该村的小学要搬到10公里外的地方。孩子们只能选择在极其崎岖的山路上徒步上学或者干脆辍学在家。教师吴浪留了下来,在这个对教育并不是很关注的小乡村,一人一校,扛起了这份责任。他既是数学老师,又是语文老师;学校电路坏了,他是电工;学校桌椅坏了,他是木工;教具短缺,他就地取材,摇身一变为充满创意的设计师;他还是一个挑夫,每年冬天,往返步行8公里为孩子们挑水。如今,从这所“小学”走出的很多学生已经上了大学。而吴浪还坚守在这里,用微薄的收入支撑自己的小家和学校这个“大家”。
电影《公民凯恩》里有句经典的台词:“赚钱很容易,假如你只想赚钱。但是重要的是玫瑰花蕾,人生的纯真与理想。”这个偏僻的乡村小学,恰恰就承载着教师吴浪的纯真、信念与理想,这背后更包含了他与家人的爱和忧伤。
他是全村孩子最信赖的人
2016年6月,顶着毛毛细雨,记者从崇义乡出发去上归里村采访吴浪。早就听闻“天下崎岖山路在贵州”。从崇义乡到上归里村有30公里,道路十分崎岖颠簸,汽车从镇上一路开过去,越走越荒,最后的10公里,悬崖泥路仅能容得下一辆车通过,隔一段路就是一个低洼的大坑,刚刚下过雨,前行更加难。就在车开上这段崎岖山路的一刹那,记者心中一热,这段路,就是教师吴浪存在最直接的意义—有他在,年幼的孩子们就不用走这如同“天堑”般的10公里路去上学了。
在颠簸了数小时后,我们终于走进了这个山水秀丽的侗族山寨。上归里教学点只是一个简陋的两层“干栏”楼房,如果不是楼前小操场上的旗杆,你很难辨别这是一座学校。远远地,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从教室里传来,清脆明亮,在深山里回荡,给这个偏僻的村寨涂上了一抹纯真的色彩。
吴浪,是令这抹色彩在这个深山村寨里得以延续的人,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故事。吴浪是土生土长的上归里侗寨人。1996年初中毕业后,他从担任小学校长的父亲手中接过教鞭,开始了在上归里小学的代课生涯。他笑称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吴浪从小就懂事、爱思考,家里有兄妹5人,当时因经济条件困难,为了减少父母的压力,15岁的他主动提出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弟弟。而这份“谦让”成就了弟弟的学业,也在他心中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遗憾。因位处深山,很多侗族村寨曾经与外界隔绝,长期处于封闭的状态,所以当地人对教育不是特别重视。
吴浪在年轻的时候曾在城市待过一段时间,善于观察思考的他发现,找工作,无论是薪资还是工作性质都竞争不过有学历的人,就连最基础的体力活,老板也更倾向于录用有学历的人。这让他更意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
为了不让自己当年失学的遗憾再在别的孩子身上重演,为了让更多的侗族孩子能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他决定回到上归里当老师。他说:“哪里有学校,哪里才有人才。”自己并没有多伟大的梦想,就是生活把他推到了这儿,他决心要承担起这份责任,顺理成章,没有退路也不能后退。
不光选择坚守,吴浪自身还要学习成长。为了能教好这些孩子,他利用假期参加了函授学习,先后获得了中专和大专文凭,还向银行贷款了5000元作为学费,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乐观、豁达的吴浪老师带出过多个“全乡状元班”。
在吴浪心中,他多教出一个学生,就是多给一个家庭送去了希望。寨子里的村民没有文化,也没法教育下一代。有的孩子到县城里上学,父母不识字,因此无法完成老师让家长检查作业并签字的“任务”。孩子倍感失落,大哭了一场。也许成长在都市里的人很难想象这种场景,但这种教育严重缺失的现象的确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存在着。这些地方因为交通、文化、经济等条件的制约,教育水平十分落后。很多人不是不想上学,而是无学可上。
采访途中,下课铃响了,孩子们嬉闹着出来,有礼貌地和来自北京的记者打招呼。他们穿着侗族的民族服饰,灿烂纯真的笑容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孩子们稚嫩的声音一直在重复“北京”“北京来的人”,眼睛里放着光芒,满是对首都北京的好奇与向往。
在吴浪授课的教学点,目前有43名学生,其中80%是留守儿童。父母要半年甚至一年才能回来一次。很多孩子跟爷爷奶奶生活,父母缺席,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吴浪除了完成正常的教学任务,还会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一次他发现一名二年级的学生每天不认真听讲,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有时候还会默默地趴在桌上哭泣,学习成绩大幅度下滑。他专门进行了家访,了解到孩子是因为思念父母而耽误学习时,吴浪立马给远在广州打工的学生父母打了个电话,说:“你们外出打工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生活。但现在孩子因为思念你们情绪都出了问题,在外打工还有什么意义?”之后,孩子的母亲选择了回来陪伴孩子,孩子很快恢复了常态。
还有一次,一个学生的爷爷在半夜突发脑血栓,家里只有6岁的孩子,他吓坏了,情急之下,哭着跑到了吴浪家求助。吴浪二话没说,穿上衣服就跟孩子跑了去对老人进行急救,并且拨打120,最终挽救了老人的生命。在这些学生们心中,他既是老师,又是“父亲”,是他们心中最信赖的人。
他是妻子心中坚韧又温暖的男人
2015年,吴浪家庭被全国妇联授予“最美家庭”称号。颁奖词是这样说的:“他们是撑起乡村小学的吴浪夫妻,他们在侗族山寨里谱写了一首乐于清贫、甘于奉献、献身教育的生命赞歌。”如果你单纯地认为,吴浪的妻子杨胜云仅仅是一位默默在他身旁支持、奉献的女人,他们的家庭只能被定义为“牺牲、奉献、伟大”,那就太过简单了。在记者眼中,吴浪是一名出色的老师,更是一位极富婚姻智慧的丈夫;而他的妻子杨胜云,温婉中透着一股倔强,脚踏实地中不乏纯真与善良。他们俩,说不上谁成就了谁,彼此就是对方最坚实的后盾。
17年前,杨胜云从外乡嫁到上归里村吴浪家。人生地不熟,她起初有些彷徨。吴浪很体贴,工作不忙的时候,会帮着妻子烧火、做饭。经常把学校里的趣闻讲给她听,让她渐渐融入这个家庭之中。在吴浪心里,这个女人是为他背井离乡的,他理应给予更多的关照和呵护。相较于村里其他男人,当老师的吴浪对待妻子多了几分温柔和体贴。没过几年,他们相继孕育了一儿一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但很快,教育、生活开销的成本急剧上升,吴浪1000元的代课工资无法承担现实生活的压力,妻子有了抱怨。
作为一个女人,更作为一名母亲,她首先希望能给予孩子更好的生活。她开始做丈夫的工作,希望他可以和自己一起外出打工,这样每人每月可以至少有几千元的收入。吴浪理解妻子的心情,每次妻子抱怨,他都耐心地听完,从不跟她争执。有一次,妻子情绪崩溃,大哭了一场,要离婚。他走过去,轻轻抱住妻子,拍着她的头说:“我都懂,可是如果我走了,这100多户孩子,还这么小,每天要走好几公里去上学,不是太可怜了吗?你想想咱们的女儿也这么大……”杨胜云怎么能不懂丈夫的心,不懂他的为难?看到他焦虑的样子,她也心疼。有人说,“最好的夫妻关系,是我懂你的不容易。”有些话,杨胜云不说出来,心里难受;但真让她把丈夫从心爱的讲台上拉下来,她也于心不忍。之后,她只身一人到广东、浙江等地打工维持家里开销。
2012年,国家实施义务教育阶段学生营养餐计划,因学校的学生少,没有配备专门的食堂工人,吴浪考虑再三,又把在外地打工的妻子劝了回来,希望她能到学校食堂当工人,每天义务给孩子煮饭。而这意味着他们家最大的经济来源也将失去。
然而,这回杨胜云竟然考虑了一下就同意了,她说:“既然我最初嫁给他时,就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所有的执着、奉献都是为了这里的孩子,我还能说什么呢?这里也是我的家,我要回来帮助他。”在周围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杨胜云回到上归里村,在教学点当起了一名厨师。
没有菜煮给学生吃,他们自己种;没有自来水,他们到水井里挑。对孩子的感情投入越多,渐渐地,杨胜云由最初的反对者变成了丈夫最坚定的支持者。说到把妻子成功劝回来的秘诀,吴浪害羞地笑了,除了表达对学生们的责任与关爱,吴浪在电话里还说了一句话:“回来吧,我和孩子都需要你。”生活再难,只要家人都在一起,彼此扶持、相互信赖,过得就是好日子。
为了分担妻子的工作,吴浪每天放学后都会帮她准备第二天营养午餐的食材。杨胜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的抱怨少了,愈发懂得丈夫的良苦用心。一人一校,吴浪要教每一个班,经常是二年级的数学课刚结束,马上跑到一年级教语文。另一边,学前班年幼的孩子还在喊着老师。
杨胜云怕累坏了丈夫,决定帮着他带学前班。吴浪很开心妻子有这样的想法,给妻子进行了培训。杨胜云第一次走上讲台那天,心中十分忐忑,吴浪没有跟着她走进教室,而是在门外远远地望着她。在杨胜云踏进教室的一刹那,学生们发现了她,用充满童真的声音大声地说:“老师好!”杨胜云很不好意思,跟学生们说:“不要叫我老师,我不是老师。”学生们望着她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老师,老师,您就是老师!”杨胜云望着台下一张张天真的脸,眼眶有些湿润。他们岁数这么小,常年没有父母在身边陪伴,真的需要有一所学校,有一个人来当他们的老师。丈夫十几年来笃定的选择,只一瞬,她就全懂了。
陪伴与支持有了,钱的问题还没解决,全家人仅靠吴浪1000元的代课费生活远远不够。吴浪利用假期周末,靠给村里街坊修补房子赚些钱补贴生活。问他日子苦不苦,他笑笑说,自己没觉得什么,倒是他那点工资常被外出打工的同乡笑话,每到此时,他都会笑而不语。采访过程中,记者发现,吴浪身上有着超乎常人的乐观、坚韧与执着。十几年,别人离开的时候,他留下来;别人收获的时候,他还在耕作。他挑着孩子们沉甸甸的梦想,他总能在春天播下希望的种子。
突然,记者似乎明白了杨胜云的感受,她是打心底佩服这个男人的。如果用“担当”这个标准来衡量一个男人是否优秀,那么她的丈夫可以拿200分。吴浪还是个很会生活的人,他有一副侗族人天生的好嗓子。每次过山的时候,他都会唱一曲山歌,偶尔还会和妻子来个对唱—“走过了山谷走山丘/石头不烂水长流/山歌如火出胸口/管它是欢喜还是愁……”当彼此的歌声、笑声回荡在美丽空灵的山谷里,生活中的一切烦恼和忧愁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每逢重大节假日,吴浪都会让妻子好好放松休息,自己掌勺给家人做“大餐”,还会特意奉上妻子最爱吃的几道美食。他懂生活的调剂,也懂夫妻关系的平衡。真正默契的陪伴,没有什么高屋建瓴的准则,遇到问题一起面对、相互扶持,爱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在夫妻之间流淌。
无坚不摧的男人,心中也有沮丧
这样一位尽职尽责的好老师、对妻子温柔又富有情趣的好丈夫,却说自己也有巨大的沮丧。这份沮丧不是源于微薄的收入,不是因为他放弃优渥的工作而留守在深山,甚至不是他心心念念没有顺利读完的学业。这份沮丧来自他的儿子—本来寄托着全家殷切希望的儿子,在记者采访前三周,因为多次旷课,被县高中开除了。
每一位为人父母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个消息对一个家庭的冲击,何况吴浪同时还是一位老师。平日里乐观、坚强的吴浪夫妇在接到电话的那一晚,彻夜难眠。杨胜云回到这个小乡村刚刚建立起的信心与信念瞬间被击碎。在经历了近一周的失眠后,她绝望地对吴浪说:“我们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凭什么去教别人的孩子?”这一次,连平日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春风化雨解决掉的丈夫也沉默了。要知道,村寨很小,儿子被退学的消息很快会传遍,一名老师,自己的孩子都不上学了,对村里其他的孩子影响可想而知,也会让大家更不重视教育。那时候的天空,在夫妻俩眼中都是灰色的,心情跌入了谷底。
好在,他是吴浪,一位独守在山村学校,带出过近千名学生的教师;好在,她是杨胜云,曾一人闯荡广东、浙江打工支撑起这个家的女人。他们没有在悲伤里陷得太深。吴浪很快对自己的教育进行了反思,因忙于教学工作,儿子小学三年级就外出寄宿上学,他和孩子之间沟通相处得太少。就算是儿子每周回家,他也在忙于干农活、打零工赚钱。吴浪自觉对儿子有亏欠,因此太过宠爱、迁就给他的爱里没有规则和界限。
率先走出伤痛的他反过来安慰妻子:“人生幸福不一定要绑在一条道路上,我们给他点时间,看看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无论是打工,还是重新读书,咱们都支持他。”望着丈夫坚定的神情,杨胜云心里好受了一些。吴浪的话就是她心中的定海神针,通过这件事情,他们决定要加强家人之间的沟通与互动。嗯,这就是吴浪家庭的特点,总能在微弱的灯火中寻觅到前进的方向。
这就是一个乡村教师的真实生活,他身上有扎根教育事业无私奉献的爱,也有面对家人时转身落寞的忧伤。这个小乡村承载了他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的责任与信念;也见证了他作为一名丈夫的智慧与情趣;还包含了他对于孩子的亏欠和内疚。这样的他,不那么完美,却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是无数伟大乡村教师的缩影,他的家庭所遭遇的困境和艰辛也是无数独自前行的乡村教师所面临的难题。最后,杨胜云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心愿:希望丈夫能早些转正,成为一名正式的教师。
在记者结束采访走出村寨的时候,天色渐晚,余晖把这里的山与水晕染出了多重色彩,格外美丽。很多村民走了出来,在村口,侗族老人们唱起了山歌送别,曲调悠扬动听。看着吴浪夫妇和孩子们真挚的笑脸,回望这个美丽的侗族山寨,记者又要踏上崎岖危险的返程山路。然而,这次心里却踏实了许多,随即又沉甸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