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舞鞋
2016-11-21◆清寒
◆ 清 寒
红舞鞋
◆ 清 寒
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催命的鼓点,仿佛秃鹫尖利的喙,疯狂地啄食耳朵。一双小脚在亡命狂奔。撕扯、针扎、刀割,各种痛纷纷落在赤裸的脚踝和小腿上。
女孩想哭,想呼喊,想尖叫,但不行,她必须遏抑所有的无助、慌乱和巨大的恐惧,将它们锁死在喉咙里。哪怕不堪重负的喉咙已经疼痛难当,哪怕疼痛像有毒的食人草,越过头皮,延伸到了发尖,她都不能发出除了奔跑和呼吸之外的其他声响。只有保持安静,保持安静下的亡命狂奔,才有可能逃脱恶魔的追杀。
“嗨!宝贝。你在哪儿?我看到你了,别跑。”沙哑的声音、阴森的笑插上了风的翅膀,不断飞抵耳廓。来了,来了,他就要追上来了。
“啊!”一声短促惊呼,女孩的脚崴在石头上,身体倾斜,向着未知的深处滚落。
月光经由错综繁密的茎叶缝隙,照亮舞鞋的缎面,一闪一闪,像流动着的红色星星……
1
“别客气了,说说具体情况。”庄海阻止了霍晓华倒水的举动。他跟方北区检察院副检察长王松因工作原因有过一面之缘,虽无深交,也算认识。
王可,女,14岁,初中二年级学生,今晚8点22分至9点之间失踪。与王松、霍晓华夫妇见面前,庄海了解的情况就这么多。爱女莫名其妙失踪,庄海能体会得到他们的心情。无论认识不认识,现在都不是讲客套的时候。
听庄海这么说,王松招呼妻子坐下,说:“今晚我们夫妇碰巧都有事,不能按时回家。可可通常六点半到家。六点四十的时候,我给可可打电话,她已经到家了。我让她自己叫外卖。”
庄海问:“外卖叫了?”
霍晓华说:“叫了,肯德基。我八点二十的时候跟可可通过电话,当时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再有十几分钟就能到家。可可说她想吃提拉米苏,叫我买给她。我就绕了个弯,到家差不多9点,可可不在。打电话,发现她手机放在桌上。如果我不去买提拉米苏,如果我今晚不出去应酬……”霍晓华眼圈发红,说不下去了。
王松拍了拍妻子的手,说:“晓华9点半给我打电话,说可可不见了。小区找不到人影。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都不知道孩子的去向。我们在班级家长微信群请家长们帮忙问问各自的孩子。可可的班主任看到后还在班级QQ群直接跟孩子们进行了沟通。还有楼上楼下,也挨门挨户地问了。反正能想到的都做了。”王松叹了口气,看着庄海摇头。
他们忘了小区物业的监控。
庄海扫视客厅,问:“家里应该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吧?”
霍晓华说:“没有。”
庄海说:“我想看看王可的房间。”
王松说:“好,这边请。”
单人床、三开门衣橱、带有书桌的组合书柜,书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书包和摊开的作业。椅背上搭着一件红蓝拼色校服。
庄海说:“能不能看看王可的上衣外套是不是都在?”
霍晓华似有所悟,看过衣橱后说:“都在。还有可可平时出去玩背的包,也在。”
“钱呢?”
霍晓华说:“可可很少带现金,她习惯用支付宝付账。”
显然,王可并没打算走远。庄海又拿起作业本上的手机。手机上最后两个电话分别是王松和霍晓华打的。存留的短信看不出什么不妥。
笔记本电脑黑着屏,指示灯和启动键上的标识在闪。庄海敲了回车键,电脑从睡眠状态恢复运行。黑暗消失,QQ对话框显现出来。TFBOY和可可豆,两个TFBOYS粉丝的对话。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TFBOY:我在你们小区对面的网吧。见见呗?
可可豆:no!
TFBOY:不是说好了吗?我给你带了TFBOYS的环戒,三个人的,全套。
可可豆:no!(加了个淘气的笑脸。时间显示20点23分)
TFBOY回应了个哭脸。
王可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no,而是yes了。她很有可能因为这种孩子气的口是心非让自己身处险境。
“这个,这个可可豆不会是可可吧?”茫然写在霍晓华脸上。王松的表情跟霍晓华如出一辙。
如果这算某种失责,恐怕不仅仅是王松、霍晓华夫妇的失责。信息来源如决堤之水的今天,孩子的视听所得远远超出他们的过滤能力。有多少父母清楚自己的孩子在想什么做什么?怎样做才能既为孩子提供完善的安全保障又不侵犯他们成长的独立空间?反过来讲,有多少孩子乐意让父母了解他们的想法、肯欣然接受父母认定的保护方式?教育难题俯拾皆是,宗旨这顶大帽子好戴,却没有颠扑不破的教科细目可供遵循,因为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
2
王可之所以让霍晓华去买提拉米苏,应该是为见TFBOY争取时间。她想的是等母亲霍晓华到家时,她已经结束了秘密会面,母亲看到的是女儿趴在桌子上做功课的情景。
从王可家出来,杜般问:“现在去网吧?”
庄海说:“先去物业。留点时间给技侦核实TFBOY最后使用的IP地址是否来自小区对面的零点网吧。”
已经是后半夜了,值班保安将庄海和杜般带进监控中心。录像显示,王可出小区的时间是20点28分。常规步速,王可从家到小区门口,用时5分钟没错。监控范围所限,王可是否过了马路情况不明。侦查反馈的信息确认了TFBOY使用的IP地址的确来自零点网吧。网吧的监控设备清晰度极差。即使清晰度好也难以发挥作用,因为与IP地址对应的电脑前坐着的TFBOY,脑袋处于卫衣帽子和脖套的重重保护中。
杜般说:“瞧这模样,这家伙心里肯定有鬼。进出网吧的时间和他跟王可聊天的时间一致。而且除了王可,自始至终没跟其他人聊过,可见目的明确,专门奔王可来的。”
庄海说:“王可说的是no,之后两个人并没有通话,而这个TFBOY发完哭脸即离开了网吧。”
“说明他很了解王可的行事习惯。他们认识或者说交流肯定不只一天两天。明天我着重筛话单。”
“话单肯定要筛。不过我还是更倾向于网聊的可能。王可这么大的孩子一旦成为某个明星的粉丝,对自己偶像的追捧、痴迷能到走火入魔的地步。TFBOY极有可能利用了王可的这种心态。”
“TFBOYS的环戒,三个人的,全套?” 杜般回忆聊天记录说。
“没错!这对一个粉丝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鱼饵。”
侦查恢复了笔记本电脑中的聊天记录。庄海的想法得到证实。王可跟TFBOY结识于网络,时间是一周前,通过一个“黑星QQ群”互加好友。之后两个人每天围绕TFBOYS聊天聊到三更半夜。王可对TFBOYS的追捧、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对组合中三个偶像的了解程度令人瞠目结舌,绝对的骨灰级粉丝。表面上王可掌握着聊天的主动权,TFBOY基本趋于附和。事实上每次聊天都是TFBOY主动挑起的,并不断提出见面的要求。他向王可进行自我介绍时说自己是八十二中初三的学生。然而网吧监控录像锁定的目标身高近一米八,体格壮硕。身量、步态均呈现出成年男性的特征。另外,TFBOY与王可聊天用的都是不同网吧的电脑。要么家庭条件差,要么具有极强的反侦查意识,要么兼而有之。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谎言,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乔装隐匿,正所谓做贼心虚。
3
“脚是用来跳舞的,不是用来到处乱跑的。你看到了,我很生气。不过没关系,以后你就不会到处乱跑了。”沙哑的声音说。
一双粗硬的大手笨拙忘我地游弋在两只被绳子牢牢捆缚在一起的脚上。与其说大手专注的是脚,莫若说专注的是舞鞋。它们摩挲着舞鞋的红色缎面,着魔地细数每根纤维。那个发出沙哑声音的喉咙,此时此刻咕哝出一串莫可名状的动静。
“求求你,放了我吧。求求你……”
大手继续笨拙忘我地游弋。
“求求你……求求你……”
大手停住了。
希望来了?“求求你……”
大手关注的并非小女孩的苦苦哀求。它另有发现。那个发现令大手紧张不安。脚被转移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则急切地摩挲着左脚红舞鞋的内侧面。它小心翼翼,勤勤恳恳,仿佛一头耕牛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精耕细作。没错,一处破口断送了红色缎面的完整性。事情一经确认,咕哝着怪动静的喉咙里立刻蹿出一只狂躁暴怒的怪兽。
“你把它弄坏了!你这个笨蛋把它弄坏了!”怪兽咆哮,面目狰狞。
“对不起……对不……”歉意被残忍地打断了。
来的不是希望,是彻头彻尾的绝望。
4
“扼死。颈部气管、血管、神经同时受压导致的死亡。决定死亡速度的最主要因素是扼力大小及扼颈部位。如果是肘背或脚压颈会造成类圆形不规则皮下出血。如果是前臂绕侧扼颈会造成长圆形或梭形不规则皮下出血。死者左侧颈部皮肤留有四个扼痕,右侧一个,均呈椭圆形,并伴有新月形表皮剥脱,也就是指甲痕,这说明凶手采用的是单手扼压。”
庄海说:“还是个左撇子。”
左鼎说:“对。死者手腕、脚踝捆绑痕迹明确。头面部没有明显瘀伤。躯干、四肢可见广泛损伤,表浅,多分布在人体较突出的部位,创面呈片状、条状,片状损伤中附带细条状损伤,是作用力沿切线方向擦过皮肤导致的擦痕。擦痕表面还附着了沙粒、泥土。”
庄海说:“你的意思是,这些伤是摔的,并非虐打所致?”
左鼎点头:“被害人生前很可能有过逃脱史。你看她的两条小腿,这些杂乱细小的线性伤及伤口内外的绿染,符合植物划伤特点。”
“可惜没跑成。”庄海看了眼孩子的尸体,心再次揪了一下,“凶手会不会因为她的逃跑才动了杀心呢?”
左鼎说:“被害人父母没受到敲诈、勒索、威胁,凶手绑架受害人肯定不是为了玩玩,所以受害人跑不跑,恐怕都不会影响凶手最终的选择。”
庄海说:“你在暗示什么?”
“没有暗示,只有明示。”欧阳楠插话说,“你注意到死者的鞋了吗?”
庄海说:“舞鞋。已经作为物证被你提取了。”
欧阳楠说:“不合脚的红舞鞋。无标识,手工针线制作,要么是犯罪嫌疑人从地摊买的,要么是犯罪嫌疑人自制的。”
庄海说:“自制?”
欧阳楠说:“只是一种可能。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绝对排除。我想你肯定注意到了,左脚的舞鞋是破的,让人用线缝上了,针脚很粗,比较而言,这个更像出自嫌疑人之手。”
庄海说:“你说过洛卡德转移原理,两种物质客体发生相互接触、摩擦、撞击会引起接触面上物质成分的相互交流和变化。舞鞋缝补过程中手和鞋反复接触,力量相对大,脱落细胞的转移量势必增多。我是不是有理由相信,DNA在微量物证检测方面会有所斩获。”
左鼎说:“DNA的事还用我们提醒你?欧阳说的是客观物证之外的意义,犯罪心理学意义。你不觉得红舞鞋仪式感很强?”
庄海思忖片刻说:“的确。”
欧阳楠说:“死者还化了妆,化妆水平一塌糊涂。现在的演出妆再浓也不会把腮红打成两片红疙瘩,这说明凶手的审美out了。还有死者的上肢姿态,手臂和手成椭圆形,放在体前,中指相对,距离一拳。如果死者能站起来,呈现的将是芭蕾舞七手位中的一位手。凶手要固定死者的姿态,必须借助尸僵。你知道的,尸僵一般自死后1至3小时开始,4至6小时发展到全身,12至15小时达高峰。”
庄海说:“所以,凶手要保证一位手的准确形成,至少得辅助4小时以上。杀人犯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有胆量杀人,却很少能于案发后呆在现场,与死者面对面。更不用说还替尸体化妆,分分秒秒与尸体发生肢体方面的密切接触了。这个犯罪嫌疑人的内心不是一般的强大。”
左鼎说:“病态式强大。我担心的是,他的从容不迫以及对尸僵的借助,不仅源于病态式强大。”
庄海看欧阳楠,欧阳楠赞同地点头。
庄海转回脸对左鼎说:“你认为这个嫌疑人有过去时?”
左鼎说:“这种病态心理得不到及时制止的话,势必还会发展出将来时。”
庄海不再说话。
杜般走到庄海身边,问:“老大,王松、霍晓华夫妇那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实话实说。”
杜般当然知道实话实说,只是看着惨死的孩子,想到在期盼与煎熬中等待的父母,他的脑子里突然萌生了不切实际的奢望,奢望从庄海口中得到另一番说辞,不在刀口上撒盐的说辞。谁说刑警的行当干久了就麻木了?正因为不断直面生命的残破与凋零,才更懂得生命的意义,懂得她的珍贵、可爱,懂得拥有的幸福及失去的沉重。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充当死亡信使?
“等等。”庄海叫住杜般,叮嘱说,“认尸的时候,多上点心。”
杜般“嗯”了一声。他们能做的仅此而已。
5
八年前,九个月内,六个女孩(年龄13至15岁之间)先后失踪,尸体被发现时都用床单裹着,未加掩埋。尸检确认六名女孩均死于扼杀。除了犯罪过程、杀人手法、尸体处理等方面高度相似,后五起命案还有一个典型的共同点,即五名被害人死的时候都穿着红舞鞋,只有第一名被害女孩是光着脚的,也只有第一个被害女孩在学舞蹈,其他女孩和舞蹈之间毫无联系。据第一个被害女孩的父母讲,女孩被害当天去少年宫上舞蹈课,背包里装有红舞鞋。警方遂将六起命案进行串并侦查,抽调精干力量成立专案组,布下天罗地网。经过一个月不分昼夜的连续作战,最终锁定了嫌疑人,胡洲,男性,24岁,无业。警方在提审过程中发现胡洲言语举止有异,启动了精神鉴定程序。六起命案,死者均为未成年的孩子,案件性质之恶劣不言而喻。但这一恶性系列案缺乏嫌疑人本人的口供。另外,警方在其中一个抛尸现场提取到一个矿泉水瓶,瓶口检出的DNA与胡洲血样的DNA分型一致,但瓶身上检到的指纹并非胡洲所留。检察院审卷后认为证据存在矛盾。同时,法定程序鉴定确认嫌疑人胡洲患有精神病,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系列命案就此搁浅,胡洲被家人送往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庄海仔细看了六起案件的现场照片,六具尸体都是一位手的姿态,不过当年的尸检报告缺乏“一位手”这样高度概括而又言简意赅的精准描述。
“这一整宿,人困马乏。”杜般伸了个懒腰,搓搓脸,开玩笑说,“八年前。老大,那时候你还在大学吃奶吧?而且是那种特能吃、怎么都喂不饱的。”
“嗯。光吃奶哪行,五谷杂粮一样不能少。走吧。”
“干嘛去?”
“去给你补补,你偏食得厉害,一看就营养不良。”庄海拿起外衣。
“我?我什么时候偏食了?还营养不良?”杜般起身,摆好pose说,“麒麟臂、大胸器、人鱼线、马甲线,我这都得让格雷格普利特汗颜了我。”
“我说的是脑子。”
6
市精神病院,各种谜一样的神情,各种古怪的语言,各种离奇的举动,各种不为人知的背景和故事。没人能真正解析这些患者究竟在想什么,医生也不能。参照病理指标制定治疗方案,作为课题进行科学研究,然后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模式赋予那些神情、语言和举动以专业解释。他们真的走进了这些患者的意识世界吗?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有些谬误本身还是未解之谜。
据主治医生介绍,胡洲一个月前被家人接走了。
“病治好了?”庄海问。
医生说:“我们在专业上使用临床治愈的概念,即各项检查指标符合出院标准。不过精神类疾患不同于其他病症,它可变性大,复发率高,间歇发作时不易准确判断病情程度。”
“是医院通知家属接走的?”
“不是。绝大多数患者家属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害怕承担病情反复的风险,即使病情稳定了,也选择让患者呆在医院。毕竟,正常人有正常生活的需求。当然也有一些患者家属另有执念,就是人在身边比什么都重要。人的意识和情感千差万别,选择不尽相同。”
“胡洲临床治愈多久了?”
“六七年了,其实他入院的时候病情没有我们预期的那么严重。哦,我的意思是胡洲杀了六个女孩的事电视和报纸上都有报道。”
“这些年胡洲出过院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他母亲倒是时常来探病,问胡洲都用什么药。她问得特别细,很少有家属这么关注患者的治疗方案,毕竟专业性强,一般人理解不了。”
“胡洲有可能因为病情反复再次犯罪吗?”
“当然。我说了精神疾患不同于其他病症,可变性大,复发率高。胡洲出院的时候我给他开了药。能否严格按照医嘱服药对稳固病情至关重要。另外,外界比医院相对封闭的环境复杂得多,患者随时可能受到意想不到的刺激。”
7
半山坡,乱糟糟的小院,两间低矮破旧的小屋,一间住人,另一间用于做饭和堆放杂物。空气里弥散着霉味和灰败气。
胡洲的父亲在胡洲入院后不久就去世了,身为前电机厂职工的胡洲的母亲郝珏除了每月的退休金没有其他收入来源。是不是高额的住院治疗费迫使胡洲的母亲卖掉市区的房子,搬进这样一个破败的位于远郊的小院?完全可能。一套旧式两室单元房折现后不可能购买深宅大院。与日俱增的情感孤独则可能是胡洲的母亲决定接胡洲出院的直接原因。
小院死气沉沉。平静是暗潮的假面,沉寂是危险的温床。庄海向杜般做了个手势,两人掏出配枪,沿不同方向查看现场环境。再次碰面,杜般朝庄海摇了摇头。外部危险虽然解除,室内却情况不明。庄海上前敲门,杜般站在一侧持枪警戒。
门死气沉沉。
“不会是畏罪潜逃了吧?”杜般低声说。
庄海没接茬,直觉告诉他,有双阴郁的眼睛,就在灰蓝色粗布窗帘的后面。
“老大。”杜般张开手掌,亮出一枚曲别针。
庄海挑了挑大拇指。曲别针轻巧地钻进锁眼。咔嗒,锁开了。庄海和杜般瞬间完成了眼神交流。一秒钟准备。配枪再次稳稳地握在庄海手上。踹门,跟进,配合占位,两把枪分控不同区间……要确保行动的有效性,最大限度地完成自我保护,任何时候面对任何情况都不能掉以轻心。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手脚被绑,窝在窗下。情势判断瞬间完成,警报彻底解除,两个人吁了口气。庄海给女人松绑。杜般检查了后窗,未发现跃窗出逃的迹象。
“郝珏吗?你怎么样?”庄海问。“跑了。跑了。”女人答非所问。直觉出错了?那双阴郁的眼睛是她的吗?女人脸上分明只有失魂落魄。
“小洲犯病了,不认识我了,不认识妈妈了。”女人摸着破了皮的手腕脚踝,无限凄苦地说,“他绑住我,自己跑了。”
庄海问:“什么时候跑的?”
“今天一早,天擦亮的时候。”
“可能去哪儿?”
“不知道。”
“他出院后一直呆在家里吗?”
胡洲的母亲摇头说:“小洲的病治好了。他在医院圈了那么久,又是男孩子,怎么可能呆在家里?可小洲昨天出去后到天黑都没回来。他从没这样过,不回家去哪儿过夜?我等啊等,等到后半夜睡着了。后来觉得有人在绑我的手脚,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睁眼一看,竟然是小洲。他的样子吓人极了。”
“他说过什么?”
“他说,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身上好像……好像有血。”胡洲的母亲说着,目光落向屋子的一角。
杜般走过去,用面巾纸垫着,拎起一件沾带血迹的卫衣,扭头问:“胡洲的?”
“是。”胡洲的母亲突然抓住庄海的胳膊,激动地问,“他做了什么?不会真的杀人了吧?你们是要抓他吗?求求你们放过他吧。小洲他,他有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求求你们别抓他。我送他回医院。我送他回医院还不行?我把这房子也卖了。我去睡马路,送小洲回医院。”
郝珏情绪激动,庄海暂停问话,让杜般把衣服和绳子作为物证一一收好。等郝珏平静下来,庄海才继续问:“胡洲每天去哪儿你知道吗?”
“去市里。这地方偏,只有石头和树,孩子肯定闷得慌。”
“怎么去?”
“坐公交车。沿坡下去,往西走两里路就到公交车站。”
庄海问:“他去市里干什么?”
“不知道。小洲从不跟我说。他一觉睡到中午,吃完午饭,跟我要十几二十块钱就出门去了,晚上才回来。他是不是真杀人了?都怪我。我该看着他的。我该把他留在家里的。我早看出他不对劲儿了。”
杜般插嘴问:“你是说他的病复发了?”
“嗯。发脾气,摔东西,大吼大叫,浑身哆嗦。”她越说越激动,好像正在目睹这些事情发生。
庄海问:“多久了?”
“一个月。”
庄海说:“刚接回来就发病了?刚刚你不还说他的病治好了?”
“啊……”她回过神来问,“是二十天,对,二十来天了。”她的眼睛里飘过一丝不安。
庄海看了看屋内的摆设,问:“胡洲会用电脑吗?”
胡洲的母亲愣了愣,说:“会啊。住院前就会。”
杜般说:“可他住了八年院。”
“那也不至于忘了吧。就算忘了也可以学,小洲很聪明。我想,他去市里最可能的就是去网吧玩儿。住了这么多年的院,哪还有朋友?网吧是最好的地方。”
庄海和杜般互相看了看。
8
红舞鞋不同部位分别检出一名男性DNA和两名女性DNA。两名女性DNA中一为王可,另一个,考虑是做鞋人或卖鞋人。被害人王可颈部扼痕的擦拭物中检出了混合斑,包含王可和该名男性两个人的DNA。而胡洲当年作为系列案的嫌疑人,DNA数据早已被采集。红舞鞋上检出的DNA入库即与胡洲的DNA比中。至于胡洲留在家里的卫衣上的血迹,经过检验证实与王可的DNA分型一致。这些为案件告破提供了强有力的物证。
具备作案时间,作案手法与八年前的系列案一致,再加上客观物证,胡洲立刻被锁定为王可被杀案的嫌疑人。在逃的胡洲成了一颗流动的危险炸弹,最可怕的是,他随时随地不需要任何缘由便能将死亡带给无辜者。
庄海深思熟虑后决定向上级申请让媒体介入,公开胡洲在逃的消息,全城通缉。胡洲不同于一般的罪犯,他有精神疾患,危险性不言而喻,不过如果他确实旧病复发,必定缺乏正常的逻辑思维能力,包括反侦查能力,公开消息非但不至于打草惊蛇,反而有助于提高公众警觉,将潜在的危险性降到最低。而且对于像胡洲这样的特殊嫌疑人,全民目击比暗中寻迹更为有力。
9
乒乒乓乓、咔、砰、咚、嚓……各种磕碰、撕扯碎裂、粗重的呼吸、沙哑的吼叫混合出的暴戾音效充斥这促狭幽闭的空间。狂躁、阴郁的眼神在黑暗中燃烧。这里是怪兽蛰伏的洞穴。看不到日出日落,有的只是黑暗和被黑暗催化、发酵的凶险。
哐当,头顶发出声响,灯光从四方形孔洞投射下来。光线虽暗,还是晃了他——怪兽——的眼,壮硕的身躯猫进了墙角。
上了些年纪的女人沿着梯子一级级往下走。
蹲在墙角的他,胳膊和腿同时弯曲,脖颈缩入肩窝,慢慢弓起脊背,活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狼。女人的脚刚落地,他便蹭地蹿了上去,钳住女人的胳膊,抢下挂在女人肘窝的布袋,然后快速退回到墙角的暗影里,掏出袋子里的饭盒,将掀开的盖子扔到一边,抓起里面的饭菜一个劲儿往嘴里塞。
“别像个野人。用勺吃。”女人说,带有严厉斥责的意味。她的声音质地跟他的一样,低沉沙哑。
他将狂躁、阴郁的眼神投向她。四目交锋的结果是,他舔掉手上的饭菜,抓起勺子。
“吃吧,吃吧,多吃点。我知道你饿了。”上了些年纪的女人改用了一种慈爱的口吻。她看着满地狼藉,面色平静,习以为常地捡起搪瓷制品,摆回到原处。这些经摔经砸的东西本来就是让他用来发泄的,可惜床单不经撕,碎得不成样只能换掉。
他噎住了。一阵剧烈的呛咳,饭菜从嘴巴鼻腔喷溅出来。女人呵呵地笑了。那笑声竟显现出几许懵懂的孩子气。她说:“慢慢吃。没人跟你抢,没人能跟你抢。”
女人看着他吃了一会儿,说:“警察来过了。”
他猛地抬起脑袋,面露凶光。
女人说:“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我会保护你。你知道的,我有这个能力,一直都有。谁也别想伤害你。”
食物仓促地滚下喉咙,他急躁地问:“他们会找到我吗?”
“当然不会。”女人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摸他的头,安抚说,“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
静。静得可怕!
“我想杀人。”他突然说。沙哑的声音夹杂着冰渣,冷森森的。而他的内心,罪恶的火焰正蠢蠢欲动。
“现在不行,宝贝。你得等等。”
劝阻没能融化冰渣,也没能浇灭罪恶的火焰。他的一半在封冻,另一半在燃烧。“我想杀人!”他再次说,声音颤抖,连带两只手跟着一起颤抖,饭盒难看地扣翻在地。
“嘘!嘘!”她用手指按住嘴唇,发出禁令。
然而此刻的他,情绪越来越难以自控。女人从裤兜里掏出一粒彩虹糖,强行塞进他的嘴巴。“吃了它,宝贝,吃了它你就不难受了。”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很快,睡眠将这头行将躁狂至巅峰的怪兽撂倒了。
哐当,铁板盖严四方孔洞,暗淡的灯光倏地消失了。黑暗降临,它无门无窗,是无限大的牢狱。
10
一双新的红舞鞋,缎面丝滑柔软,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冻凝的血块,跳动的火苗。触摸,手会吸收它的冰冷、炽烈。
11
鉴定中心对王可小腿伤口外周的绿染物、腿部皮肤及红舞鞋鞋底的沙土进行了成分分析。分析结果显示,发现王可尸体的地方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庄海想什么全写在脸上,左鼎马上说:“别问我第一案发现场在哪儿。我们不可能对全市进行寸土寸检。排除可以,因为比对样本明确。如果想确认,样本还得你提供,我们负责做比对实验。”
庄海撸了把头发说:“这可真是……希望中的绝望。”
左鼎调侃说:“不是诗人的料就别瞎耽误工夫了。”
庄海说:“瞧不起人?知不知道什么叫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那得是铁杵,木头只能磨成牙签。说正经的,虽然暂时没办法确定第一案发现场在哪儿,但胡洲要移尸,不能靠肩膀。”
“其实锁定嫌疑人之前,我们已经在查交通工具了,凶犯带王可走靠的肯定也不是两片嘴唇。”
“有线索了?”
“当时查到一辆可疑的电动三轮车。全新,带车厢。这种东西方便穿街走巷,追不到全程动态轨迹。嫌疑人确定后,就没在这方面白耗力气。”
“王可这样的女孩不可能主动上电动三轮。王可头部没有外伤……”左鼎思忖说,“药物!胡洲用药物令王可丧失了反抗能力。”
“血检没发现?”
“我说过,王可极可能有逃脱史,行动力的恢复是体内药物代谢掉了的有力证明。”
“看来这也是条死胡同。”
左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说:“未必。”
“什么意思?”
“有没有意思等我复检尸体后再说。”
庄海说:“我们在胡洲家没发现电动三轮,我间接问了胡洲母亲胡洲平时的出行方式,她说坐公交,自始至终没提过家里新买了电动三轮。”
“间接?为什么不直接问?”
“说不上来,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庄海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确如他所说,说不上来具体不对劲儿的地方。找出现实对应前,直觉纯粹是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摸不着。“好在此案嫌疑人明确,没必要盲目浪费人力物力资源,当务之急是抓胡洲。只要胡洲落网,第一案发现场在哪儿、电动三轮的去向、胡洲给王可吃过什么药等等问题自然水落石出。”
12
“你确定是这个人?”
“确定,当然确定。我们跟他接触了不止一两天。阳阳很喜欢这个叔叔。他是个好人。真的。怎么……怎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新闻里说的那些是真的?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送走证人,庄海陷入沉思。
“人呢?人呢?”杜般进办公室到处踅摸。
庄海问:“什么人?”
杜般说:“证人啊。我听说了,有人看到胡洲了,来局里提供证词。人民群众的力量无限广大,绝对真理。人去哪儿了?”
“走了。”
“走了?”杜般朝门口看了看说,“不是,老大,那你怎么还四平八稳地坐着呢?不抓人去?难道是无效信息?”
庄海却说:“半月前,胡洲坐在公园看天鹅……”
“看天鹅?胡洲?老大,这哪儿跟哪儿啊?”
庄海抬手示意杜般听他把话说完。“当时附近有个五岁小男孩阳阳在玩滑梯,不小心受了伤。阳阳患有血友病,很小的伤口也会血流不止。母亲懵了。是胡洲帮他们叫的出租车,看母亲情况不好还送他们去了医院。母亲办住院手续时,胡洲一直陪着阳阳。他甚至和阳阳有个约定,答应阳阳,阳阳住院期间每天去医院陪他玩一会儿,他一直遵守着这个约定,直到五天前。”
“五天前?王可被杀第二天?”
“据那位母亲说,在他们和胡洲接触的十来天里,没看出胡洲的言谈举止有什么明显异常。就是不爱说话,但对阳阳很有耐心。阳阳因为生病长年呆在家里,性格比较孤僻,不爱跟人接触,却跟胡洲很投缘,喜欢和胡洲聊天。”
“老大,你是不是受了阳阳这件事的心理暗示,同情心泛滥了?是,胡洲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向陌生人提供了帮助,表现了人性中的善和友好。可你别忘了,医生说过精神疾患不同于其他病症,可变性大,复发率高。医生还说过,胡洲入院的时候病情没有他们预期的那么严重,而他身上却背着六条人命。”
“杀人当天还能心平气和地陪一个五岁男孩玩儿?”
“医生还说过,外界刺激难以预见,胡洲有可能陪阳阳玩儿过后遇到了突如其来的刺激呢。”
“如果胡洲想杀人,阳阳不是最好的目标吗?十天,几乎每天都有和阳阳单独相处的时候,如果他想下手,机会随时有。”
“这里面恐怕有目标定向选择的问题吧?之前的六名被害人加上王可,都是女孩,年龄在13岁到15岁之间。阳阳不具备这些性别、年龄特征,被排除在黑名单之外也是可能的。犯罪心理学,你教我的。”
“也许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小男孩不穿红舞鞋。”
“对啊!对嘛!说到点上了。思路总算恢复正常了。”
“可胡洲的母亲说,案发二十天前,胡洲就已经表现出复发的征象了。”
“这个……不是有间歇性发作一说吗?老大,我觉得应该找左哥和楠姐跟你谈谈了。”
13
杜般是在开玩笑,左鼎和欧阳楠却真的不请自来了。这绝对是不寻常的信号。
“六双鞋都是真丝、机织、闪色绸,从原料到加工方式再到工艺分类完全相同。更客观的证据是理化对纤维结构和染料的检验。”果不其然,欧阳楠上来就出语惊人。
“等一下,等一下。”庄海阻止欧阳楠说,“你的意思是六双鞋是同一块绸缎做的?”
欧阳楠点头。
左鼎说:“其他五双制作材料相同可以理解,时隔八年,王可穿的红舞鞋仍出自同一块绸缎就太奇怪了。”
庄海说:“可能胡洲之前买了很多双呢。也可能做鞋的人当初买了不少相同的绸缎。”
欧阳楠说:“王可穿的红舞鞋面料陈旧,但缝线是新的。”
左鼎说:“你觉得做鞋的人是时隔八年重操旧业呢,还是持续做了八年的舞鞋当年囤积的面料没用完?而且还得保证那个卖鞋给胡洲的人一直在。巧合八年不变,你信?”
庄海说:“不信!我更信你们俩给我的暗示:做鞋的人跟胡洲有关。而且,我想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不过在找到胡洲前,我觉得不能轻举妄动。”
左鼎说:“复检尸体,王可的口腔黏膜和齿缝附着少量人工色素。应该跟她被人骗服的药物有关。拿到证据可以进一步做成分比对。”
庄海点头。
欧阳楠说:“还有件事。”
庄海说:“你说。”
欧阳楠问:“记得八年前那个矿泉水瓶上的证据矛盾吗?”
庄海说:“当然记得。检出的DNA与胡洲的DNA分型相符,指纹却不是他的。”
欧阳楠说:“这个矛盾可以用一种可能性进行解释。我需要胡洲父母的血样。”
“你的意思是……”庄海说,“我明白了。问题是胡洲的父亲去世好几年了,拿不到样本。”
欧阳楠说:“那就先取他母亲的,确证需要双亲,排除的话,单亲也可以。另外,也可以跟红舞鞋上检出的另一名女性DNA进行比对。检材提取会不会比较麻烦?你刚说不想轻举妄动。”
庄海想了想说:“我手上有条绳子,上面有郝珏的血。本来绳子只是用来还原笔录情节的,没有检验比对的必要,现在倒正好可以用一用。”
欧阳楠说:“纠正一下你的错误认识,物证上的血和人的血液样本是两个概念,不能混为一谈,更不能替代。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姑且用来做做初步排查吧。”
庄海咧嘴一笑说:“明白。明白。科学是严谨的。”
左鼎说:“最好再查查家族遗传病史。”
14
低矮破旧的小屋空无一人。夜色深暗,几十米外,枝叶的缝隙滤出昏黄的光斑。
灯泡挂在树梢上,借一根明线与公共线路搭接。灯泡正下方,铁板掀在一旁,一米见方的洞口像黑色土地张开的大嘴,默默吞食夜色。
庄海带领一行人沿着梯子下至洞底。洞内格外幽暗,没有任何内置光源,照明全仰赖树梢上那只低瓦灯泡。
逼仄、压抑的空间,污浊、缺氧。所有人都感到了窒息。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却是一副安逸、享受、自得其乐的样子。她坐在脏乱不堪的床上,臂弯里搂着男人的肩膀和头。因为沉重,她的脑门上渗出汗珠。而那个男人怀里,搂着一双红舞鞋。
“警察!”杜般忍受着由污浊空气造成的胃部痉挛高喊。
“嘘!你们小声点儿。别吵醒我的宝贝。”女人斜了杜般一眼,不满地说。
庄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正欲箭步上前,被左鼎制止了。躺在床上的男人,胸廓起伏缓慢、平静、有规律。他的确是在睡觉,只不过因为药物作用睡得相对深沉罢了。庄海读懂了左鼎眼神中的意思,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郝珏,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吧?”庄海说。
郝珏说:“你们怎么一个比一个闹。别瞎吵吵了,没看见小洲在睡觉吗?”
杜般说:“原来胡洲被你关在这儿。你不觉得你很残忍吗?你接他出院就是为了把他关在这个地牢里?”
庄海说:“这个人是胡洲不假。却不是住过八年院的那个‘胡洲’。”
杜般一愣,仔细看躺在床上的男人,分明是他们没日没夜追踪的犯罪嫌疑人。庄海的话令杜般颇费思量,问:“医院那个是……”
庄海说:“卢飞。她姐姐郝琪的孩子,也是胡洲的同胞兄弟。”
“她姐姐的孩子?胡洲的同胞兄弟?”杜般越听越懵。抓捕行动是庄海紧急布置的,详细情况杜般尚未掌握。
欧阳楠说:“郝珏她们家有家族性精神病史。她母亲就是因为发病掉进河里淹死的。她丈夫得知此事后,坚决不肯要孩子。胡洲是从她姐姐那儿过继的。我说的没错吧?”
郝珏快速拍了几下冲臂弯里睡着的男人,哄孩子似的说:“她胡说八道。宝贝,别听她胡说八道。”郝珏抬头盯着欧阳楠恶狠狠地说,“谁说小洲是我姐姐生的?他是我的儿子。我的!”
庄海和欧阳楠交换了下眼神,说:“那就说说你儿子小洲杀人的事吧。从八年前说起,怎么样?”
“什么杀人杀人,你们别冤枉小洲。”郝珏不耐烦地说,“小洲没有恶意。他只是喜欢那个小姑娘,喜欢她跳舞的样子。小洲带她吃冰淇淋,希望和她做朋友。是那个小姑娘太不懂事,吃完冰淇淋就想走。小洲伤心了,生气了,换成是我我也会伤心、生气。他想让那个小姑娘多留一会儿,后来……后来的事……是个意外。小洲不是故意的。你们想,那小姑娘又哭又叫,连踢带打。小洲这么乖的孩子哪见过那样的阵仗?肯定要被吓坏的。小洲不知道该怎么办,明白吗?那个小姑娘吓坏了小洲。”
杜般说:“吓坏?胡洲当年24了,那个女孩只有13岁。”
郝珏根本不接杜般的茬,眼神飘忽,慢慢陷入回忆。“那天我在做晚饭。小洲跑回家,拽着我袖口一个劲儿哭,念叨着‘她不能动了。她不能动了。’我不明白小洲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我的孩子被吓坏了。后来小洲带我去了小树林。那个小姑娘躺在地上,浑身冰凉。”郝珏打了个激灵,仿佛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寒流,“小洲怕小姑娘冷,出门前特意拿了床单。我们把她裹起来,用家里的三轮车把她运到了郊外。小洲不同意埋。他说地下又黑又脏。小洲是个善良的孩子。”她拍了拍胡洲的面颊说,“一直都是。我以为这事过去就过去了,直到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几个死掉的小女孩,我才闹明白为什么小洲缠着我,让我做了那么多双红舞鞋。也明白了小洲给我的鞋样,是那个小姑娘的。他留下了她的红舞鞋。小洲是真的喜欢那个小姑娘,喜欢她跳舞的样子。小洲真是太聪明了。我只帮过他一次,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一个人处理了那么多事。”
庄海说:“警方那时全力追捕凶手。你为了让胡洲逃脱罪责,便来了个偷天换日,让你姐姐的儿子卢飞充当替罪羊。”
杜般恍然大悟:“这就解释了矿泉水瓶上的证据矛盾。”
欧阳楠说:“没错。同卵双生的双胞胎,其DNA分型相同,指纹却并不一样。”
郝珏听不懂欧阳楠说的DNA,在她的意识里,卢飞和胡洲长得一模一样就够了。“为了小洲,我做什么都行。我回老家接小飞。其实小飞那时候已经发病了。我姐那时候也……”郝珏烦躁地甩甩脑袋,像是在摆脱可怕的魔咒,“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别说照顾小飞了。至于小飞那个混蛋爹,嘴上说出去打工,结果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我爸老了,负担不了我姐和小飞两个人。他早想让我带小飞来城里治病了。小飞有病,你们警察不能把他怎么样。法律不允许。我也把小飞送进了医院。”
庄海说:“之后为了掩人耳目,你卖了房子,搬到了这个地方。”
“当然啦,我不能让人看到小洲。我得保护我的孩子。这些年,我们生活得很好很幸福。”郝珏边说边拿自己的脸贴了贴胡洲的脸。
左鼎说:“胡洲早就发病了,八年前,也许更早,只是你不愿承认,就像你不愿承认自己身体里从出生就潜伏着那个可怕的咒语一样。所谓生活得很好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些年你一直通过探病了解医院给卢飞实施的治疗方案,并将了解到的治疗方案应用到了胡洲身上。可惜你不知道,即使病种相同,患者与患者之间仍然存在个体差异。适用于卢飞的治疗方案未必适用于胡洲。一个月前,胡洲的病情突然恶化。不可遏抑的杀人冲动再次操控了他的意识。他又开始让你做红舞鞋了。而你,再次想到利用卢飞替胡洲脱罪,于是,你接卢飞出了院。”
“你说的对。我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发生。我得保护小洲。后来有一天小洲真的带了个小姑娘回来。”
左鼎说:“胡洲骗小姑娘吃下了安眠类药物,对吗?”
“就是这个。”郝珏从口袋里掏出一粒彩虹糖,“我说过,小洲很聪明。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我把它们藏在碗橱里了,用一粒拿一粒。如果那个小姑娘肯和小洲做朋友,结果就会不一样。可她跟之前那些小姑娘一样坏,不肯接受小洲。她做了错误选择,趁我们不注意跑了。即便如此,小洲还是打算原谅她,要不是她弄坏了红舞鞋。这个笨蛋,居然弄坏了漂亮的红舞鞋。”郝珏的脸因愤怒扭曲出可怕的线条,“你们不能怪小洲生气。最心爱的玩具被人弄坏了,哪个孩子不生气?错在她,不在小洲。”
杜般说:“上次我们来,你是自己绑住的自己吧?以便制造胡洲跑了的假象。”
“这还用问?”
杜般问:“你怎么知道我们那天会来?”
“我不知道。但我会天天绑着自己等你们。因为你们一旦发现小姑娘的尸体,肯定会想起八年前的案子,肯定会来找小洲。只要我做好准备,你们就会认定小洲跑了,天南海北去找小洲。这样一来,我的家就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杜般说:“庄队问你胡洲会不会用电脑时你愣了愣,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小洲是通过什么方式认识那些小姑娘的。听你们那么说我才知道,才想到这些年小洲每天都坐车去市区玩什么。你们因为这个怀疑我了?”
杜般说:“不只。当我强调胡洲住了八年院时,你没有追问会不会用电脑跟杀人有什么关系,反倒急于让我们确信住了八年院的‘胡洲’是会用电脑的,这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第一反应。”
“因为小飞不会用电脑。我怕你们发现这个秘密后起疑心。”
庄海说:“即使八年时间对一个人学会的技能不会构成影响,即使卢飞会用电脑,也不可能了解2013年出道的TFBOYS。”
“什么替服什么思?”郝珏满脸疑惑,她不知道TFBOYS是什么,也不知道胡洲骗王可的细节。对郝珏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杜般问:“那辆电动三轮呢?”
“这得等小洲醒了你问他,还得看小洲愿不愿意告诉你。过去我们家有三轮车,早坏了,扔了。小洲是个聪明孩子,你们看,他还记得当初是怎么运那些小姑娘的。至于这次的电动三轮是从哪儿弄来的,他又把它弄到哪儿去了,我可不知道。”郝珏骄傲地笑起来。
庄海说:“最后一个问题,卢飞在哪儿?”
郝珏好像突然累了,眼神涣散。她摸了摸胡洲的面颊,打了个哈欠,答非所问地说:“全世界只能有一个小洲。一个。”
“为什么你不从开始就关着胡洲。”庄海打量着逼仄的洞穴说,“像现在这样。也许悲剧能够避免。”
郝珏轻轻摇晃着臂弯,哼起了催眠曲,哼着哼着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左鼎说:“因为胡洲做的可能也是她想做的。”
庄海收回目光,盯着郝珏那张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忽而风平浪静忽而扭曲变形此刻几乎无知无觉的脸说:“潜伏在她身体里的咒语苏醒了。”
杜般说:“可她还没交代卢飞在哪儿呢。”
欧阳楠说:“她说了——全世界只能有一个小洲。一个。”
杜般说:“难道卢飞被她……”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