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梅蓝
2016-11-21方晓
○方晓
清白梅蓝
○方晓
十九岁之前,梅蓝已经辗转四个城市。她干过餐馆服务员,冷冻食品厂和纺织厂的流水线工人,和泥小工,家庭保姆,但无一长久。她到达杭州时是一个春天,短暂的失业期间,她蜗居在凤起路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每天夜色降临,她就在城市的街头暴走。一天,她爬上十七层楼的顶台,它与对面正在装饰外墙的楼房之间横架着一块长板。她像杂技演员一样走到中途。这时,楼下已聚集了很多人看着她。警灯还在几条街道之外闪烁,她就落荒而逃了。两个互相搀扶的半醉酒鬼在一个巷口堵住她,其中一个因为惊叹而哑着嗓音问,“你想学舞蹈吗?”两个月后,梅蓝成为暗色舞吧的领舞。
不出半年,她又辞职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温州男人常来光顾(她很快忘记了他的名字),在自认和梅蓝熟稔之后,他开始说及人生不易、中年丧偶和感情虚无之类的话题。在她的休息日,他带她出去,无外乎去公园或参加饭局,梅蓝不喜欢,但不反对;因为她无处可去。一天酒会结束后,他邀请她送他归家。她进门片刻就跑出来。她甩了他一耳光。那声脆亮从此回响在她耳边。
领舞的收入足够梅蓝无所事事地过上一阵子,她便决定什么都不干。夜里,她把能找来的亦舒的书都读上好几遍。出门时间改在白天,她像一只懒洋洋的猫徜徉在城市街头。她不想记住任何一条街道的名字,似乎这样才能保证陌生感。每一次出门都像远足。一个秋风习习的上午,她看到一个民间登山队的招募宣传台,走上前去,成为其中一员。
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聚集一起,在这支松散的队伍里,不问前程和过去;总有人无缘无故突然消失,但始终有新鲜的人加入进来。几个核心的人组织一次颇具探险精神的远游,计划历时半月,邀请她参加。只有她一名女性。但她同意了。第六天,在一个似乎永无尽头的黑暗山洞里,他们头足并抵,匍匐前进。前方,一个男人停下来提议“每个人都讲个恐怖的故事”。绝大多数同意。她很快就明白,听众其实只有她一个。当终于有人说到蟒蛇吃人时(她从小就认为蛇比人可怕),她也找到了合适的机会,满足了他们的设想或者说愿望,尖叫着向一个男人的怀里钻。这次她看准了,他比其他的男人对她更热情。或者说,更有目的。
不过她仍然没有记住他的名字。回杭州当夜,他们在武林门一家夜宵店里喝酒到凌晨。他乘着酒劲纠缠她。在只能用廉价来形容的破烂旅舍里,他塞给她一只避孕套。她的举动一定出乎他的意料。她收起避孕套塞进包里,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她想收藏这只出师未捷的避孕套,就像在心中收藏那声耳光一样,见证自己的生命历程吗?第二天醒来,她发现,可能出于无法克制的慌乱,她拿错了包。她不打算归还,或者重新更换回来。但从这天开始,她一直在他们常去的街头散步,看似漫无目的。有几天夜里,她坐在那家夜宵店等待到凌晨。但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再也没有出现。他们仿佛消失在城市的空气中。这种情形后来在她的生命中多次出现。
梅蓝又决定去新的城市生活。陌生感的缺失会让她无所适从。她只想成为自由的浮萍,而不愿做扎根海底的水草。她去了深圳,几年后,在蒸蒸日上的房地产行业做置业顾问。她的成单率远超他人,大赚了几笔。但不久,她又没有预兆地辞职了。源于那只尘封在一个陌生男人包里的避孕套。
同样是一个她记不住名字的男人,三十出头,戴着深度眼镜,但头发油亮,在两人时光里,他显得深情又笨拙;斯文,看上去既为自己的斯文所累却又无时无刻不尽力显得斯文。她后来还能恍惚记得的只是,他们在一个房产展销会上结识。他来购房,得意洋洋地笑着,对陌生的她宣布这是因为他就要结婚了。但她很快得知,他的婚姻之旅在起航最后一刻崩断了,原因不详。她从未问过。他们像两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走到一起(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也要忧伤)。他的新房空空如也,她去过两次。她带着挑剔的眼光欣赏着,指出了一些未来的设计畅想,仿佛她即将成为它的主人。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神态之中也许有一丝窃喜,甚至隐匿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也许真的对他产生了感情。证据之一就是她居然允许他进入她的租住房。他曾经提过这样的要求。这让她特别反感,她听而不闻。但第二天,她就换租了一间单身公寓。簇新而简洁,她用九天时间将它变得雍容,甚至高雅。她还买来一只书架。虽说暂且没有书籍可供填充。她读的书要么是借来的,要么是地摊货,看过几遍对情节谙熟于心后就随手扔掉。但他好像曾对她说,他是一名大学生,现在行医,他读过很多书(她不否认这是好感的来由之一,还有他随时随地甚而突如其来的羞涩),那么,就任他的书占有她的书架好了。她乐得坐享其成。在一个寒冷如影随形的夜里,他第一次(也是第一个男人,她希望此后再无第二个)进入她的单身公寓。有一些她无从定性的情愫在局促的空间中流荡,她不想驱逐,也不想静下心来。她将自己释放在其中,任其肢解。她任自己的脸庞烧成一朵花。发生了一些对话。她同意他要合二为一的要求。没有想起来自己毫无经验和她还是一个处女。那天夜里,那个男人的面目和他的名字一样模糊不清。但这次不同,她后来终于能够记住,他姓陈。第一个在她生命中有了姓氏的男人。他同样没有经验,因为直到最后一刻,当她赤身躺在那里,是她突然想起来得用上避孕套。那样才合适,她说。他裸体站在床边,在窗外透射进来的光线中,她眼中的他瘦骨嶙峋。但这没关系。因为他没有随身携带避孕套。她向他指着墙壁上的那只包。它阴差阳错地吊在那里,显得萎顿、邪恶而不合时宜。一只男士的包,他走向它,掏出避孕套,却又站在它的面前,郑重地端详起来。他问,“你为什么有只男性的包。而且,里面还有它。”她想都没想,请他立即离开。一整夜,她都在思虑,为何将这只包带来千里之外,还保留了这么多年。
这一年她二十六岁。
两年之后,她差点迎来人生的第一次婚姻。实际上,也只是法律未予承认而已。她重新搬回原来的出租屋里,夜里,她要么在读书中睡着了,要么就会彻夜失眠。窗外月色昏昧,从秋天到冬天,她都闭合窗帘。但有种欲望慢慢在心底升腾起来,越来越清晰,掷地有声地向她说出自己的需求。她怒吼、嘲讽和哭诉,却都无法消释它;她非常想找个人聊天;她决定不再控制它,而是跟随它行动,任它将自己随便引领到哪个角落好了。于是她昼伏夜出,每个冬天的凌晨,都随便落座在一家酒吧里。她和一些陌生男人调情,在盘根问底的试探即将露出苗头时,她马上就能找出借口一拍两散。有时,她得进行人身攻击才能全身而退。她在街头朝夜空大笑,觉得心情愉快。一天,在足浴店里她遇到一名男技师。第二次见面她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她为避免熟识从不和同一个人说话,但这次她无法拒绝内心的某种蠢动),马修;他肌肉发达,土气却又俊朗。如果说她对生活(男人)还充满幻想,那么,他显然符合她的幻想。她低头俯视他,他也许是职业规定,正朗声讲一些笑话给她听。内容不好笑,但他却旁若无人地笑个不停。她觉得他的笑声有感染性。他也许能够给她一种保护感。她可能需要这个,也一直在寻找,是不是这样呢?她不知道;但她想,哪怕眼下这种保护感只是物质性的。他偶尔抬头看她时,眼神有些闪躲。几乎是顷刻间,她有了一种自己都为之震撼的欲望,她要占有他。在他的休息日,他们去爬山(再也找不到其他方式,她为他的兴趣贫乏而遗憾),像一对年轻情侣在山中小道上相拥。从午后到黄昏,他们落座在凉亭里,她要求他一杯一杯喂茶给她喝。多数时候,两人相对无语,她安于此情此景,心中和幽深的山岚一样静谧,眯起眼睛出神地细数行人和阳光的脚步。
他们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拥有了彼此。她顿时感到冬天不再寒冷。
他偶尔向她借钱,数目不大。她相信他,总是有求必应。但他的理由显然又是编造的,她说,“我不需要这些理由。只要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他眉头深锁,吞吞吐吐,但在真相即将出口之前却又选择讳莫如深。她认为这并不重要。
马修有一阵子突然消失了。足浴店经理的回答是,他也不知道,但听说警察来找过他。终于,半个月之后,她等来了警察。马修是个黑社会分子,她被这样告知。警察已经走过街角,她突然追上去问,那么,他现在在哪里呢。“等待他的将是监狱。”他们事不关己地说。她不打算去看他。从此刻起,他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两天前,她去医院,已经得知自己怀孕。她要离开他,即使为了孩子。当夜,她一个人爬上他们常去的荒芜的野山顶,月亮出奇的大。劲风把夜色涂满天空。她似乎最终想明白了,其实并非为了谁才要那样做,该是什么注定了,他们的过去就是他们的全部。
她坐上火车,一路向北,没有目的地。但她在杭州下车。她流浪到一个叫千岛湖的地方,租赁了一间农民房。她要将孩子生下来;独自一人。当地民风淳朴,没有人为难她。他们用她听不懂的方言向她表达同情、安慰和鼓励。派出所主动上门给孩子上了户口。半年后,城市拓展到附近,农民房被拆迁,按户口分发安置房并逐年补偿。她在此地生活了三年,然后将孩子留给一个中年丧偶又无子的妇人。她决定再去城市,妇人给她送行。在火车站,妇人问她,孩子的名字呢。她想了想说,“马修,我们就叫他马修吧。”
梅蓝每年都会收到一笔汇款,是减去抚养费后的拆迁补偿。署名总是:马修。
她需要生活在人群中,但她不再去酒吧,而是一整天坐在咖啡馆里,读书。她流连在大街小巷的各色咖啡馆里。她没有见到从前的任何一个熟人。不同的人属于不同的地落,或者,仿佛他们不曾在这座城市里存在。她选定了一家咖啡馆,从五月开始,每天下午,都会有六七个中年男女在那里声音响亮地争论,有时兴高采烈,有时面红耳赤。黄昏来临,他们会各自离去,方向不同。她侧耳静听,很快就明白,他们争论的是某本书,通常一周更换一本。他们当然也很快注意到她,她面前摆着一本书。亦舒;从识字至今,她只读亦舒一个人。一个男人走上前来,盯着亦舒,眼神中有着袒露的鄙夷。但他是来邀请她加入的,“一个读书协会。虽说是松散型的,来去自由。”呃,松散型,这种形状在她认为其实更带着不可言说的目的。但她觉得无可无不可,便坐到他们中间。
这个群体中只有一个男人例外,他两周才出现一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旁敲侧击地询问原因。她得知他住在香港,和他们只是保持断断续续的联系。但事情后来发生了转变。见她第二面,香港男人便在告别时向他们宣布,此后,他决定每天都来。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手指梅蓝嬉笑着问,是因为她吗。没有回答。
显然是因为她,对此她心知肚明。第一次见面,他已经向她作过自我介绍,曹阳,职业是电子工程师,公司在香港。曹阳大她八岁。每天下午五点,他都会从香港驱车来深圳,将车停在罗湖桥头,电话约她出来吃饭。风雨无阻。三月有余,他才问她是否同意与他建立恋爱关系。
她也需要和男人交往(自我反对的念头早已失败了)。在和某个特定的(她不再奢望是独一无二的)男人的交往中,也许会拥有一种让她陌生的安全感。哪怕短暂,也会带来温暖。即使只是肉体的温暖又如何呢。当她需要向什么依靠时,所有的温暖不都能向她传达一种确定无疑的热烘烘的感受吗。她同意了。他们租了一套双人公寓。就在此前她曾短期租赁的公寓的楼上。他行程也改变了,每天回家,清晨从深圳赶往香港。他像个敏感而随时待命的绅士,她一声轻微呼唤,他就会像演戏一样立即疾步走向她,俯首帖耳听任吩咐。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当他们徜徉在周日的街头时。他们距离是如此之近,任何时刻和地点,她只要稍微往后仰身,一定能靠在他的肩头。
梅蓝决定去香港,嫁给他。当她到达愉景湾时,才明白他家族的富裕。别墅的奢华程度既超过她的想象,又从未被她读过的某本书描写过。婆婆是个走路带小跑的矮个子女人,瘦削,花白头发像杂乱的荒草,青幽色面庞上凹陷着一对时刻散发精光的黄色小眼珠。梅蓝始终有种不安,但找不出缘由。她们从前不属于一个阶层,以后也不会。在阔大露天的后院里,婆婆站立花丛中,以严肃的口吻询问她每种鲜花的名称。在她认为这是考校。然而她确实不知。几天后,她在二楼房间里偷听到婆婆对她丈夫的训话,“她这种女人……总之,一个不懂花的女人,不是一个好女人。”他们就站在楼梯转台上,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听到。她丈夫抽身逃走了,没有来她的身边。婆婆还在咕哝着,“连她都不如。”她是谁?梅蓝不想去问。就像在深圳,她从未探测过他的过去一样。她不在乎。然而,她随即萌生的另一种感觉却让她更加忧伤而自怨自艾。是的,就连他的未来她都不在乎呢。可是他已经成为她的丈夫,那么,未来是两个人的。她强迫自己祛除这样无稽的念头。这里不过是一个暂时栖身的角落,她这样告诫自己。哪怕这对他不公平。
第三天,梅蓝才知道在这座有时只能用幽深、昏暗和神秘来形容的别墅里,还有一个人存在。曹阳的父亲,瘫痪在床。他窝在二楼朝西角落的房间里。终日没有阳光;他在那里自生自灭。曹阳的解释是,高血压,不幸摔倒后中风。他说起来音色轻忽,似乎早已接受这种后果所以感觉不值一提,又或者是另有隐情而不便言明。公公第三天出现在比人工沙滩还大的客厅里,让梅蓝奇怪的是,他是一个人走下楼来,然后蹒跚着走进角落。他整个身体蜗于其中的藤椅与客厅的华贵布局极不协调,像一幅山水画悬挂在四面玻璃墙的现代建筑里。公公无处不在。他像个痴呆的木偶,似乎语言、思维和消化功能都早已远离而去,他可以一整天像一条濒死的蛇一样毫无动静。半年后的一天,她无意中听说,公公以前从事会计职业。她对曹阳说,用脑过度。她心中萌生出施虐的快感。在看出曹阳对这种说法颇为介意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只是在反抗什么。才半年,她为何就不害怕任何后果了?她是担心碎片堆砌而成的完整感会被时间的胶水凝固,而正在等待甚至期盼着某种暴风雨吗。那种能够将整幢别墅连根拔起的暴风雨,也将她吹到世界上不知哪个角落去。但很长时间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次悬在半空的对话似乎被他彻底遗忘了。
公公眼神灰蒙蒙而深不可测。也许他是在看她,也许不是。但她无法不分明觉得,那双同样凹陷的眼睛像盏追光灯一样追逐着她,时时刻刻。她摆出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渐渐地她能够做到假装旁若无人。偶尔,她逼迫自己与公公对视,但那就像在与一幅遗像对视。你永远斗不过他,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有种挫败、羞辱和惶恐感随之衍生出来,直至将她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填满。后来,她觉得从那空洞洞的眼神里听到了笑声,而且那里即将要冒出尖利的爪子来,或者一条蛇。她的养母为了养活所有人,曾经饲养蛇。在一些噩梦里,她总是被无数条蛇束紧。那种滑腻腻和绿莹莹的感觉,无一例外地最后都变成她醒来后的脑袋空白和难以呼吸。她厌恶所有的老男人。但正是从这个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的法律名义上的亲人身上,她明白,此地没有人欢迎她。这难道不是早已确证的事实吗?即使她对此无所谓,却仍然有一点不容她轻松喘息,她其实不也一直反感和他们相处。他们所有人。她为什么不离开呢?如果这次她不想主动击碎什么,她就得等待。
曹阳是轻装简从跟随她回乡下的。他也辞去了工作。“就让我们享受一回世外桃源的生活吧。”她感叹的话语里传达出一种不能被他拒绝的要求。他盯视着她,似乎想窥测出她深层的意思。尽管他说“你不了解那里,也许适应不了”,她仍然极力显出磊落的样子。他考虑了七天后,同意了。但仍然心有不甘地问她,“也许你最终会改变吧。”他认为他已在香港打出一片天地,而在她看来却一文不值。
“到时再说。命中自会注定。”她回答道。
他只带回一座少年时在曲阜请回的黄杨木雕的孔子像。他将孔子高置在书房里,每日烧香顶礼,三拜九叩。她每日必定观摩这个仪式,这让她心静,更让她能保持对他或者对这个家族的好感。他近来攻读博士;他对她说,“不然,还有什么事情好干呢?”这让她有点受到伤害,但很快就被排解掉了。他的书籍很多,但都已蒙尘,不知从何时起,她也懒得翻动它们。她有些怀念以前和书籍一起晒太阳的时光了。但不管怎样,对一个人的持续好感比什么都重要,她越来越这么觉得,至少关乎情绪、选择和生活趣味。他经常收到信。信封表明信件内容是广告。也许她明白里面是什么。欲盖弥彰。但她从不说透。毕竟此刻他是在她的身边。此前既往不咎。她已经多次设想并早就得出结论,谁又能管什么以后呢。一次,她明确对曹阳说,不想天天闷在家中。他们徒步去二十里外的海边散步。在人工沙滩上,她挽着他的胳膊。她不喜欢这里,觉得造作和虚假。偶尔他们驾船出游。第二天上午才回来。婆婆端坐在门口的长板椅上,似乎已等待了一夜。迎接她的是愤懑的眼光。仿佛,她是一个骗子。会拐走她的儿子。接着,婆婆又像一个失而复得心爱玩具的孩子,推搡着曹阳进门,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遗落在门外。几天里,婆婆都会千方百计侵占她丈夫的时间,看上去揪心却又满脸幸福。直至她的热情也被时间消磨了。这种情景循环往复。因为(几乎是赌气似的)她拉着他远游的次数更加频繁。她拒绝了他去近在视线之内的高尔夫球场的提议(他的需求?),她从不去长洲、大澳、南丫岛,理由始终如一,那里人多。他看她的眼神有惊愕,似乎他此前了解的是另一个她。她想拥有自己的船,于是他用了十三天才让一艘破破烂烂的船初具雏形。她第一次想,他也许是爱她的。
来愉景湾没多久,曹阳就找他母亲要家传的金镯子。事先没有和她商量。她是从他和婆婆低声争吵里得知原委的。那句话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是给我儿媳妇的。”难道她不是吗?她决绝地告诉他,不要再这样了,金镯子可能成为最后一根稻草。那时,她和婆婆的不合尚未摆在台面。在她的人生阅历中,她对自己的了解从来都是:一旦当面争吵,便意味着永远断裂。但曹阳说,“都已经传了几代了。”
他的神情里有着可惜和遗憾。她想自己也许该明白他的苦心,他所做的不过是最可怜的试探而已,类似于乞求;金镯子成为了一种她被接受的象征。他带来的结果截然相反。但梅蓝愿意将自己埋葬进与他一起的生活中。然后,在这种酷似夜雨滑落窗户的情绪中遗忘过去,不问未来。一个秋天的黄昏,婆婆外出做客未归。她在家族相册盒里找到了那个金镯子。她偷了出来,把玩两天之久。然后,扔掉了。她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婆婆在地上歇斯底里地翻滚,边吼出如何向曹家祖宗交代的话。她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胸腔里翻涌的笑声。
以前梅蓝每次回家,养母总找她要首饰。耳环、项链、手镯或者金簪子(有些只用来摆设;她不反感养母的炫耀)。十五岁后,她就厌恶所有的金银。
他们在乡下的第一年,曹阳只外出一次,也许是香港,也许是深圳。她从不是个刨根究底的人。从第二年春天起,他出行间隔越来越短。她不需要他的解释,但他偶尔会主动说,有些工程上的未完事务必须由他亲身处理,或者联系读博事宜。他远赴深圳的频率似乎和那些广告信件的光临次数合拍。一个冬天,外面下着雪,她第一次挽留他,未果。她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也许是认为什么该结束了,她发出一声出乎自己意料的嘲笑,“赶赴某个幽会吧。”
她仿佛不是在求证,而只是想借此祛除内心难以排遣的猜疑。说完她就去了后院的秋千架上。曹阳是不顾他母亲明目张胆的反对悬在一棵桃树上的,为她。但他跟过来,恼怒溢于言表。她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她说完了,就不在乎了。一切就从她的心中消失了。在与她相识之前,他有过恋情(她认为这是一种尊重自己的称谓),也许是回愉景湾之后才发生。无论怎样,在一件事情上他总算没有撒谎,必须他亲身前往,继续藕断丝连或者,为了她去摧毁。
第三年夏天,曹阳应归未归之日,婆婆突然跪在她的面前。她声泪俱下地请梅蓝离开她的儿子。婆婆仿佛知道什么吗?她仰首看着两只鸟雀在茂密的槐树丛中彼此唱和。她终于听到了这辈子最恶毒的诅咒。婆婆站起来身来,在她的花丛中转着圈,边重复嘟囔着蹩脚的普通话,想让她听懂她的诅咒。
曹阳回来了,她问,“我不是处女的问题,你都告诉她?”他默认,然后低头啜泣。她甩手左右开弓,两个耳光将曹阳脸上的泪珠打成漫天飞雨。他仍然只是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几个小时后,她却只是对他说,“我最看不得男人哭。”她想起马修。是从他身上,她学会了以暴制暴。
在最后离开时刻来临之前。一天中多数时间,她只在自己房间里活动。她已经独自住在三楼平台的一间小阁楼里。她有时在阁楼里跳舞,有时在平台上跳舞。她极力回忆,也想不起来那年领舞的时光,但是舞姿,她从来没有忘记。她用最后的个人积蓄买来一架钢琴。开始自学。她在阁楼里和平台上喝酒;她满身酒气,毫无顾忌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马修来看她。他七岁了。婆婆对马修的态度倒还过得去,甚至有些让她理解不了的亲热。但是当她和马修在一起,婆婆看向她们的眼光里却又只有嫌恶。
梅蓝离开愉景湾那天是一个桂香满院的深秋。距离既定的归家日子已经超过十七天了,曹阳依然杳无信讯。梅蓝回到杭州。她没有去千岛湖。她又在杭州这个仍然陌生的城市街头暴走,无论白天或夜晚。她似乎仍然在等待某种音讯。
两年后,她接到昔日婆婆的电话。曹阳酒后驾车,在文锦渡桥上车祸后坠海,死亡。三日后下葬。她没有去,但让马修去参加了葬礼。马修被留住半年之久。回来时带给她一个簇新的金镯子。她送给了马修的养母。
梅蓝三十九岁了。但仍然认为命运的机遇会在前头等着她,而且是以全新的方式。有时她还为之激动。她在城市里游走,完全听任脚步的兴趣。她不再参加任何协会。有时,她停立在公交站牌下,发呆良久,然后随便乘上一辆公交车,到达底站,再坐回来。偶尔是徒步回来。奇怪的是,从未迷路。她很少去短途旅行。所有记不住面目的人,对她而言都是不重要的。她似乎已忘记了此前经历的所有男人。连偶尔见上一面的马修也无法在她眼前描摹出那个黑社会分子的模样。她重新开始读书,读完不再随手扔掉。两年后,她在鼓楼打铜巷摆起旧书摊。在夏末秋初,她看着天边逐渐苍老的斜阳,有时会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它虽然姗姗来迟,但也为时未晚。“我可以只靠自己。”每天晚上她像个小市民检阅当天收入时,会对着镜子这样说。
二○一二年初秋,她在武林路开了一家旗袍店。门面不大不小。五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春天气息遍布杭城,她漫步街头时却才突然发现,多年过去了,而她的生活半径似乎没有超过一公里。像是回到了原点。她觉得她的生活和她的城市像一个童话。不,准确的说法是,她的想法。不出片刻,她就对此处之泰然。但她已经剪去长发,留着板寸头。她中年女人的眼睛更鲜明地袒露在世界面前,里面多了一层不容褫夺的优柔和雅致。一个年过半百鳏居多年的军官在这年春天的午后走进她的旗袍店。后来发生了一些故事。她用了七十多天才勉强摆脱。她从二○一三年起司职杭州旗袍协会副会长。几个月前,马修意欲出家为僧,征求她的意见。她陪同他去了灵隐寺,代他恳求方丈收留。
她要去东京参加一次服饰文化会议。在萧山机场,她和一个男人迎面相遇。他们同时盯视了对方一眼。她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仿佛曾经出现过。背影已经相距五十步了。她驻足回头,却发现那个男人正停留原地看着她。他们相视一笑。她走上前去,终于找出了一个话题,“你用的香水是什么牌子?”
当夜她在东京银座漫步时,还在回味他身上的女性香水味。“长翅百灵。”他说。是为了纪念过世的妻子。他在法国工作,妻子是个印度女人,他正打算定居法国,已经申请长久居留权。他们互留电话,即将道别时他又说,“不过也说不好。哪怕已常年寄寓,但正式定居还是不同,内心惶恐。”她沉思着他的用语,然后对最后一句话点头称是。
几个月里,几乎每天晚上,他都给她打来越洋电话。他自称李贺,法国中文报纸的专栏作家。他聊起书籍和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她不想聊自己读过的书,只是听着。她忍不住暗笑这种联系,但又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反对,尽管从未主动。只有在李贺问起她的过去时,她才勉强说上几句,但时间截断在二○一二年初秋之后。他一定会问及她的情史;不过她并不担心。她觉得他很聪明,第一面时就无形中斩断了她此后可能的提问。他的妻子死了,而他为了纪念死去的妻子,每天都全身涂抹妻子生前喜欢的女性香水。不知为何,她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男人,马修的父亲,黑社会分子,另一个马修,如果他也曾经用过香水,那么她会怎样纪念他呢。而问题却是,他死了与否她都不知道。每当马修问起,她的回答斩钉截铁而从来不变:下落不明。
她总得给李贺的追问一些听上去合理的答案,于是只好说到年过半百的军官。他向她求婚时,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他带梅蓝到旷野里,他焦急地等在她身旁。两架直升机飞行在低空,呼啸而来,渐渐逼近了,盘旋在他们头顶。军官朝耳麦喊,“快!秩序!”又对她喊,“你等着!看!”天空中撒下无数花瓣来。
她的房间里有一整面镜子墙。镜子可以让一个女人警惕自己的衰老,甚至可以防止衰老。她曾经对李贺说,“一个爱自己的女人应该与镜子须臾不离。”现在,她看见镜子里面的那个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她越来越严肃地看着她,她却愈发笑得不可收拾。
电话里还在问,“他跪下了吗?”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跪了!”她突然想起曹阳母亲的下跪。还有秋千架,桃树,槐树和两只一天到晚唱和的鸟雀。
又一天,他突然说,“那我该怎么办呢。军官可是把所有浪漫的方式都用光了。”
她突然愤怒起来,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浪漫,呃,不。你是谁?”在他不迭声的道歉中,她又问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她看上去也显得恼羞成怒),电话里的男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最后她说,“我最恨凡事只会道歉的男人。”
一年过去了。她已经几乎把李贺忘了,却又在一个春天深夜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长久居留权证拿到了。”她觉得他的声调还是那么熟悉。然而,他们都沉默着,像一种彼此不怀好意的默契。几分钟后,她听到那边传来什么撕碎的声音。“我把权证撕了。”他说,“我今天买好了回国的机票。我要投奔你了。”
她突然泪如泉涌。她再也看不见镜子里面的自己。她痛恨眼泪,可是刚抹去,它们又源源不断地奔流出来。他的声音也在哽咽,“我想,你也许不愿听到撕机票的声音。”她终于听见自己说,“欢迎你。”
萧山机场。她们又在门口相遇。时间的脚步在她的生命中又老去了两年。她笑着走向他,他身上没有了香水味。她以嗔怪的口吻说,“长年积留的气味,你怎么洗掉的?”“两年时间足够了。”他伸手摸向她的头发说,“你还是板寸头。”
当她和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同床共枕时,她的语气突然有些不自信,“你现在面对的可是一个四十四岁的女人。”
“读着亦舒小说长大的女人,永远年轻。”他俏皮地侧头看她。然而她没有赞赏他的幽默,她神情慢慢晦暗下来,“也许是。但不读很多年了。我有个儿子,他出家了。如今我只读金刚经。”
她有了自己的书柜。上面整齐排列着各种版本的金刚经。
二○一五年春天,她送李贺去萧山机场。他去法国。她从来没有问过,那天撕碎的是什么?她早已知道,任何协议不过是一张纸。而任何声息都只能在心底找到永久的回响。李贺与她不同,他曾经问,漫天飞花的场景真的发生过吗?她起先还敷衍,后来只是吱唔着,最后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也许发生过,也许没有,只是一个少女梦中的想象。她像是在自我诘问,“这些,对我们重要吗?”
他始终认为她追求浪漫胜过爱情,甚至生命。而她早已接受烟火气日渐深重的自己。那个在城市街头暴走的少女不知何时从她的血液中消失了。可是,她改变不了他的看法。他带着她去攀登雪山,去看钱塘江春潮。远观而已。或者在电台里传出雪山游人如织的消息。
他还没有那个年过半百的军官壮硕。在他身上找不到冒险的精神气质。他会责怪她多年前跟随一群陌生男性钻爬山洞的轻率。但她仍然觉得缺乏安全感,虽然受保护的欲望早已淡去。也许这才是原因,也许不是。告别时,她对他说,“不,女人并不需要浪漫。”他的背影消失了,她的话还在春风中飘荡,“女人生命中最浪漫的时刻永远不会到来。她永远在等待。等忘了,假装自己不再需要,或者一生都不会等到。”
梅蓝的母亲死于难产。她随父亲生活了九年。一天晚上,她洗澡出来,发现父亲倚着卫生间的墙。他的内裤透湿。他看见她,突然伏在墙上失声痛哭起来。他边哭边道歉。她不知说什么好。他可能认为她拒绝他的道歉。父亲从此绝食;仍然不停地道歉。十一天后死亡。父亲死时瘦骨嶙峋,她没有自责。她从此认为瘦弱是一种卑劣,但她又似乎从父亲身上懂得了男人。
她被遗落在隔壁村庄的养父母家里。一个完整的家庭,但只是人数上的(或者说伦理上的)。养母对她尚可,养父因酗酒(她成年后认为症状是色痨)死于三十六岁。她遭受过数次侵犯,但因多种缘故终究未遂。养母养蛇糊口。她的异性姐姐是个不清洁的人;房间像埋满了地雷。后来她想,可能是因为姐姐的清白在十一岁时就荡然无存。
一九八六年,她逃离了那个家。从此,无论在哪座城市,任何形状的完整感都让她感到窒息。她喜欢破碎。如果有什么应该破碎了,她总是力争主动。后来她发现,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破碎的。于是,危机感又开始在她的身边日复一日地跳跃。无论面对谁,她都盼望着终结早日到来。这让她充满内疚,最后只有逃离。因为她从未刻意想去伤害谁。
偶尔她回家,养母总找她要首饰。在背叛与混乱中坚韧活下来的养母,认为这是她报答养育之恩的唯一方式。姐姐要的是钱;她懒于俗务,四十一岁死于过度吸食毒品。
梅蓝还经常会随便坐上一辆列车,然后,为自己醒来时到达一座陌生城市而喜悦。马修已经还俗。他想和她生活在一起。她都被一种惶恐的情绪裹挟了;他长得越来越像另一个马修了。马修问她,是否想知道他出家的缘由。她长久看着他,突然严肃地说,“该遭遇的我都遭遇了,倒可能真出家。一去不返。”
马修说,“你不会。你是一个叫梅蓝的女人。”
方晓,男,安徽安庆人,1981年12月生,理学学士、法律硕士,现为法官,居杭州。小说散见于《江南》《西湖》《山花》《长城》《百花洲》《中国作家》等期刊,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2009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等。
责任编辑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