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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K和他的六弦琴

2016-11-21艾贝保热合曼

绿洲 2016年2期
关键词:力克阿里老婆

艾贝保·热合曼

老K和他的六弦琴

艾贝保·热合曼

老K是我们老家阿克塔什人氏,本名叫阿里木·努尔。说是老K,其实年纪并不大,掐指算来那一年他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之所以要叫他老K,也是事出有因。我们维吾尔男子除了爱下方,也喜欢玩扑克牌,只是玩的方式有别于汉民族的“斗地主”和“双抠”,而是叫作“七摞”。其主要区别是对局双方四人每一轮只发七张牌,因为每一沓牌要单独摞在一起,便称之为“七摞”。由于这种玩法最终要靠点子大小定输赢,而阿里木特别争强好胜,同时在我们那里也只有他才有条件拥有一副扑克,所以他就私下在扑克牌上做文章,说穿了也就是在四张点子最大的老K上做记号。时间长了,这四张牌便有了明显的标识,而尤以黑桃老K最好认,有一个叫哈斯木的顽皮小子有一天就随口送了阿里木这么个绰号。对于我们维吾尔族来说,绰号具有特殊意义,一般都和相貌、身份乃至性格相关。譬如叫买买提的,如果是从事打铁的,就称为买买提铁匠,而如果要是赶车的,则叫车把式买买提。而阿里木除了有老K这样一个绰号外,还有个他比较看重的绰号,那就是教书先生。

不过自打有了老K这个绰号后,教书先生就很少有人再叫了,就是他的学生也不例外,当面叫他老师,背地里一律叫他老K。而阿里木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对这个明显带有讥笑色彩的称呼并不在乎,只要不是在校园,也就顺其自然、随人叫去。“叫就叫吧,又不让我请客吃饭,有什么了不起!”他总是这么说。

老K生就一副修长的身材,尤其两条长腿令人羡慕,然而令人费解的是,这么好的两条长腿却极不善于跑步,像个女人似的,轻飘飘、慢腾腾,稍一加速就给人一种要栽倒的感觉。如今有一种理论比较走红,说是男人女人味十足,终成大器,可老K却恰好相反,不仅没能成为一个响当当、硬梆梆,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反而无声无息几十年,几乎被人遗忘。而当时老K的老婆海尔尼莎和他形成鲜明对照,不仅人长得膀大腰圆,而且说话粗声大气,尤其力大无比,这一点我曾亲眼目睹。有一次村里分瓜,一般都是一头毛驴驮一麻袋瓜,而老K的老婆硬是自己扛起一麻袋走了,一路上不但不歇一次脚,而且气不喘、身不晃。再说老K的长相,不管春夏秋冬总是留着一头茂密的长发,呈褐黄色且自带那么一点儿卷,尤其头上前后两个旋很是扎眼,于是有人私下说这种人命不好,因为前旋老子后旋娘,其双亲肯定活不长,但直到今天据说两个老人均都健在,而且牙口很好、饭量很大,一点也没有要离开人世的迹象,看来那种说法毫无依据。而老K的眉毛则短了些,也粗了些,与修长的身材不太成比例,好在时刻不停地转动着的眸子却又黑又亮,透着一种少有的灵气和智慧,这是阿克塔什那些曾和他一起用尿和过泥巴的同龄傻小子所无法相比的。

老K当时在阿克塔什小学代课已五年多了。因为村里实在教师奇缺,外地人又不愿过来,乡上文教干事托乎提迫于无奈,只好圈里没有马便用骡子代替,让上过几天学又有一些音乐天赋的老K当了教师。因为毕竟是半路出家,老K也就难以胜任语文、数学等几门主课。有时老师实在拉不开栓,校长也只得让他暂时顶替一下,不过也就在这种时候令老K洋相百出、留下笑柄。

有一年教五年级语文的阿丽娅老师因为流产住进了乡医院,校长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就让老K去代课,不曾想这老先生在串讲一篇课文时竟借题发挥,硬是把抗战时期的“小米加步枪”解释成将小米装迸枪膛,打得国民党军队睁不开眼睛,从而才取得了八年抗战的伟大胜利,闹了一个误人子弟的大笑话。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但老K毕竟是老K,总是不甘寂寞、乐意表现,用现在的话说是体现自我价值,因而不懂也要装懂,否则心里就像猫爪在挠,痒得难受。

比方说有一天学校政治学习,讨论时人们话题不知为何就扯到了法国巴黎公社,当话题进行到巴黎公社最终为什么会失败时,一直低头瞧着地上两只小虫子打架的老K,猛然抬头脱口而道:“那是因为没有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令在场的所有教师好一阵捧腹大笑。好在这种现象在那些年代屡见不鲜,人们也就见怪不怪,而他自己更觉得没什么了不起,偶尔有人问及此事,他不但不觉得脸红,而且还会强词夺理:“这有什么好笑,谁让起了‘公社’这么个名字?!”其实仔细一想也是难为了老K,如今有人在电视台当着亿万观众不是也说不上长安街在什么地方吗?老K在阿克塔什小学的本职工作是教音乐,这当然和他无师自通的音乐天赋有直接关系。都说维吾尔男孩子会说话就会唱歌,女孩子会走路就会跳舞,这在老K身上得到了充分验证,单凭老K能把小提琴当艾捷克拉,而且一样美妙动听时,你就不能不说他是一个天才了,如果再不让他去当音乐教师,那实在是一大损失。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用在老K身上还确实如此。

平心而论,老K的音乐课上得还是相当不错的。虽说当时几乎没有一本音乐教材,甚至连一架最普通的脚踏风琴都见不到,而且凡是举世公认的优秀歌曲一律不准教唱,但老K仍将全校五个年级的音乐课排得满满当当、一节不落。当时广为流传的语录歌不仅每个学生部会唱,甚至连他们的家长也受其熏陶,在田间地头或是批判会上都能像模像样唱上几首。尤其令人拍案叫绝的是经过移植的革命样板戏的一些经典唱段,一经老K教唱,其韵味更是美妙绝伦、久唱不衰。那些年村上会议特虽多,今天斗私批修、明天批林批孔,而每当此时,老K必唱主角。像李铁梅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和杨子荣的《共产党员》几乎成了逢会必唱的保留节目。

然而作为一名音乐教师,老K多少有些不能安于现状。他总是觉得自己似乎还少一样东西,究竟是什么,他还一时说不清楚。不过,他还是隐隐约约地感到应该及早拥有这样东西,如果有了它,他就会如虎添翼,在阿克塔什甚至更远的地方飞翔。直到后来村里来了知青,而且是他在无意间走进一名叫作塔依尔的宿舍时,他才猛然醒悟,他需要的不是别的,正是被塔依尔和所有知青视作生命一样宝贵的一把六弦琴。

在此之前,如果说老K津津乐道于他那把老掉牙的都塔尔琴时,从现在开始他的魂却被这把诱人的六弦琴给勾走了。他做梦也不曾想这尤物竟会发出如此神妙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来自天堂,让人禁不住产生美妙的幻想。说是行云流水,却又更舒缓、更清亮;说是马踏飞燕,却是更轻捷、更灵动。你把这声音当作一首隽永的小诗,好像长了翅膀带着你在天界翱翔;你把这声音比作一帧丹青,好像身在仙境,似醉非醉似醒非醒。难怪最近一段时间,老K觉得他的几个得意门生不像以往那么有精神,原来都是因为这把六弦琴的缘故。

说实话,老K以前也只是在城里堂叔家中一本旧画册里见过这玩艺。当时只是从感观上觉得六弦琴外形好看,但究竟发音如何却是一无所知。今日亲眼所见,又是亲耳聆听,着实让他心跳不止、热血沸腾,尤其看到弹奏者那潇洒不羁而又如痴如醉的神态,更是令他忌妒得要命。他似乎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伤害,让他感到五年以来枉做了一名音乐教师。他觉得这种现状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将会给自己造成很不好的负面影响。也就在这个时候,老K才对“野猫赶走家猫”的民间故事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不过老K还是很快又恢复了镇静,因为在他心中己经有了一个小小的计划,如果这计划能够顺利实现,他就让“吹拉弹唱还得属我们的老K”的现实在阿克塔什继续保持下去……可这必须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他必须及早行动,如今这世道总是夜长梦多、变化莫测,如果稍迟一步黄花菜就凉了,而那时就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不错,我的工资每月是四十多元,但你们有所不知,我在结婚的时候可是背了不少的债啊!为了早日偿还这笔债,我平时连羊羔肉都舍不得吃上一口,你们看,我这桌子还没上油漆呢?”看着阿不都和哈力克有滋有味地抽着香烟,老K不慌不忙地说:“我最看不上那些五分加绵羊的软蛋学生,别看他们在学校时像模像样的,到了关键时候一个比一个跑得远。我喜欢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孩子,有胆量,讲义气!”见两个弟子听得聚精会神,老K有些得意,止不住侃侃而谈,“如果要是我也有知识青年那样的一把六弦琴,你们就每天都可以到我家来玩。我弹琴,你们唱歌跳舞,那可有多痛快呀!”老K说完,竟伸展双臂做了一个漂亮的舞蹈动作,眼里也放着光彩。

阿不都到底是个急性子,当听完老K上述一番表白之后,心情很是激动,如同小涧小溪在汇入大海之时总要发出一阵轰响。他觉得老K待他和哈力克太好了,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亲生父母。就因为学习不好,在学校里老师和学生都小瞧他们,尤其那几个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子,跟他就像仇人似的,见了面从不打一声招呼,头一低就过去了。回到家也是如此,父母很少将他当人看,重活脏活都是他的。然而阿里木老师却截然相反(真奇怪,阿不都竟在内心中不由改变了对老K的称呼),不仅和他们畅所欲言,无话不说,而且把他们当作亲兄弟一样,又是敬烟又是递茶。“阿里木老师,如果你买了六弦琴,我一定天天晚上到你家来。”阿不都说。听了这话,老K自然高兴,他先给阿不都和哈力克续上茶水,然后又一次取出烟盒。“放心抽吧,今天我家不会再有外人来的。”老K说。

一直沉默不语的哈力克终于坐不住了。“阿里木老师,今天你让我们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让我们去做?”像是已经猜到了老K的心思,他有些激动地说。见哈力克一语道破天机,老K差一点叫出声来。但为了做出他并不是有意而为之的样子来,老K只能拐弯抹角地说:“其实也不是多么为难的事情,只要手头再捏紧一点,凑出个二三十元钱也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是……”然而阿不都却沉不住气了:“阿里木老师,你就直说吧,有什么办法让你才能又不花钱,又能买到一把六弦琴?”“是啊,你是老师肯定会有好办法!”哈力克也有点着急,止不住催促道。

看到时机己经成熟,老K这才趁热打铁:“好,那我说说看,我现在身上只有十元钱,据说在上海买一把红棉牌六弦琴要四十元钱,目前还差三十多元,不知你俩可否凑出这个数字。不过请你们一百个放心,今后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归还给你们。”对那时农村的两个孩子来说,这个数目显然是太大了,因而阿不都和哈力克都有点目瞪口呆。说实话,不要说他俩自打娘肚子里生下之后没见过这么多钱,就是他们的父母也是很少见过的。

可是老K己经开口了,而他俩也已经夸下海口要为老K帮忙,男子汉就是男子汉,儿子娃娃就是儿子娃娃,如果在这等节骨眼上打退堂鼓,那可就不够义气、不够哥们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像女人一样蹲着尿尿算了。可又到哪里去凑这么多钱呢?阿不都和哈力克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只好低头默默不语。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出奇,即使掉一根针在地上都听得见。“如果让你们为难,那就算我没有说。”听老K这么一说,哈力克和阿不都就坐不住了。“不,阿里木老师,再让我们想想办法!”阿不都说。“是啊,活人怎么能让尿憋死!”哈力克也不甘落后。

从老K家出来之后,阿不都和哈力克边往回走边各自在心里盘算起来。但他俩一致觉得在很短时间内凑齐这笔钱,无论如何都有着相当的难度。他俩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学生(那时边远地区都是如此),谈不上有经济来源,虽说他们的父母都是强劳力,一年下来挣不少工分,但由于工值太低,年终就分不了多少钱,加之各家都有五六个孩子,经济状况肯定比较差,当时吃饱肚子是第一位的,手头有没有零花钱则处在次要地位,万一有个生老病死,一般都在家禽家畜身上去考虑。阿不都想,要弄到这笔钱需花大力气才行,直接向父母伸手,一是没有,二是还会引起怀疑。哈力克也在考虑,如果不照老K的意思去做,今后肯定会失去他的信任,而他自己也于心不忍,因为老K毕竟救过他一命,知恩不报也不得好报。怎么办呢?还是动动脑子、想想办法再说……

和阿不都和哈力克的焦虑心情恰好相反,老K在送走他俩之后终于长吁了一口气,为了放松一下自己,老K一头扎在床上,伸展四肢,仰面朝天,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开始想着心事。由于代课好几年,老K也耳濡目染学会了凡事问个为什么,从而养成一种善于思考的好习惯。不过有别于其他老师的是,老K更倔强一些,不管什么事情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权衡再三才做决定。对自己有利可图的,想方设法坚决捞上一把,哪怕价值很小;对自己没什么好处的,就是用鞭子抽,也很难让他沾边。

就说买琴这件事吧,如果老K态度强硬一点,老婆海尔尼莎即使再凶,或许会真有同意的一天。然而老K觉得这样不划算,因为他实在不愿多花自己一分钱,但不买又不行,因为那个叫作塔依尔的知青越来越不像话,一到晚上就要弹琴,那琴声如同魔鬼让不少人鬼迷心窍,不思茶饭,就连老K自己都不由自主要侧耳倾听一阵才肯罢休。为这事他经常坐卧不安,心如刀割。他实在不愿失去自己的地位,他在阿克塔什的这种地位可是经过千般辛苦万般努力才换来的,如果单凭一把六弦琴就让外乡人取而代之,那可万万不行。好在自己技高一筹,关键时刻想出如此高招,从而让他在即将倒下之时又重新站了起来。计划已进行到一半,下一步就等着送货上门,他又一次暗自掠过一丝笑意。“如果把这个计划告诉老婆,她肯定也会喜上眉梢的。”老K美滋滋地想。

老婆海尔尼莎回来得很晚,大概又是去串门了,这已是她的老毛病,老K早已习以为常。“累了吧,我己做好了晚饭,是你最爱吃的过油肉拌面,味道好得很。”老K一边端上晚饭,一边有些讨好地说。“放起来吧,我已在阿瓦汗大妈家吃过了。”老婆海尔尼莎乜斜着眼睛瞅瞅老K手中的饭碗,没好气地回答道。“早知道你在别人家吃饭,我就少做一点,天这么热馊了真可惜。”“人家硬要留着我吃饭,我有什么办法。再说省下一顿饭不是更好吗?”老婆海尔尼莎有些火了,将坎肩往床上一扔,瞪着一双漂亮而又咄咄逼人的大眼睛。老K有些后悔,赶快陪起了笑脸:“好了好了,你不要为这件小事而生气。伤了身子可不得了,要花很多钱的。”老婆不再言语,只是看看墙上的挂钟便开始宽衣解带准备上床。夜已经全部黑将下来,窗外除了偶尔有几声狗吠,不再有任何一点动静。

但老K似乎没有丝毫睡意,他要把自己的计划说给老婆听,为的是让她感到意外而惊喜。在听了老K娓娓动听的叙述之后,老婆海尔尼莎的确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因为老K不但没有伸手向她要钱,而且还要为家里增添一件摆设。“想不到你还真有两手!”老婆说。随后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似的,一转身,竟一反常态地主动用双臂勾住了老K的脖子。“这么说咱们家也会有一把六弦琴了。实话告诉你,到现在我还没见过那玩艺到底是什么样子,只听别人说知青那里有一把,声音很好听。如果你爱我,就给我弟弟牙生江也弄上一把。”

她就是这么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始终就没有过满足的时候。为了她的弟弟牙生江老K委实费力不少,一双当时也只有在上海才能买到的回力鞋,那可是老K在堂叔那里死缠硬磨一个星期才弄到手的,当他穿着那双白色回力鞋回到村子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年轻小伙子都睁大了眼睛,没想到当天晚上就被老婆海尔尼莎拎着送给了她弟弟。还有那件军大衣,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是老K冒着生命危险搞来的,结果怎么样,还得忍痛割爱让给小舅子。“到时候我们家可以搞几次麦西莱甫,来人肯定不会少,到时你手头可要再紧一些啊!”老婆说。

“放心吧,在你的精心调教下,我什么时候吃过亏,说不定我们还能得到不少好处呢!”老K虽说一肚子不高兴,但仍然装在肚子里,表面上却显得胸有成竹,语气也随之加重了不少。“这还差不多,来,再靠近我一点。”老婆有些按捺不住了,由不得进一步屈尊和老K套近乎,而老K也从来就不是榆木疙瘩,顺势就狼猫扑虎般骑在了老婆软绵绵的身上。

正当老K气喘吁吁和老婆挥汗云雨的时候,阿不都和哈力克却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冒着风险。从老K家里出来之后,他俩并没有各自回家,而是沿着横穿全村的那条小河,蹑手蹑脚地向五保户阿娜尔汗老婆子家摸将过去。老人显然已经睡了,院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阿不都轻轻推开栅栏门,猫着腰、屏住气,提心吊胆地朝着鸡窝方向搜寻。而哈力克则蹲在栅栏外一动不动,不用说,他是在放哨,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立刻会学猫叫,给阿不都发出信号。

阿不都虽说在学习上不入门,但干这种事情却是个行家里手。这不,还不到一根烟的工夫,他就手提着两只鸡,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出来。哈力克立马迎上去用手在鸡冠子上摸了起来。“你摸了两只母鸡,值不了几个钱呀!”他悄声对阿不都耳语。“那就再摸两只公鸡好了。”阿不都听哈力克这么一说,似乎余兴未尽,也悄声回应道。“对,老艾山家的那只芦花大公鸡少说也有三公斤,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哈力克忽然想起了那个整天脏兮兮的看瓜老汉,一到瓜熟季节,他每天晚上都在瓜地过夜,而他的老婆睡起觉来就像死狗一样,天上打雷都不会醒,是个下手的好对象。

不一会儿,他俩便来到位于村西头最后一排的艾山老汉家门前。然而刚要行动,就听得“汪”的一声蹿出一条狗来,接着就向着他俩呲牙咧嘴扑将过来。“约勒瓦斯,约勒瓦斯!”他俩一边本能向后退,一边压低嗓门连声叫着。那条称之为“约勒瓦斯”的狗,很快就认出了他俩,摇着尾巴不再吱声了。艾山家的灯并没有亮的意思,说明他的老婆仍在做着美梦。于是,阿不都再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向鸡窝摸去。转眼间,那只又肥又大的芦花公鸡又到手了……

第二天,老K在学校好像并没有看到阿不都和哈力克,因而多少有些纳闷。等下午放学回到家时,却发现他俩在他家门口坐着,显得神秘兮兮的。“你们今天是不是没去上学?”老K问。“我们去矿务局了。”哈力克回答说。“去那里做什么?”老K又问。“是为了干一件大事呀!”阿不都又作了回答。

说话的工夫,老K已打开屋门将他俩让了进去,并随手拉开抽屉给他俩取烟。“老师,昨晚的事听说了吧?”阿不都很是老练地弹着烟灰。“什么事?”老K问。“就是有人家鸡被偷的事。”哈力克抢着说。“原来是你俩干的?!”老K一下子反应过来,脸上有点发白。“阿里木老师,请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人知道的。”阿不都这时反倒显得很是镇静,一副不慌不忙的神态。

老K面部表情有些复杂,一时间只是吸烟。“你们能保证没有被发现吗?”过了好半天,老K才突然又问道。“向毛主席保证,真的没人知道!”哈力克和阿不都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丝毫胆怯的意思。然而老K多少还是有些脸红心跳,要不然当他去接阿不都捏得皱皱巴巴一团钞票的时候,双手怎么会那么不听使唤呢?

半个月之后,老K终于通过一位女知青,经过一番周折才将他朝思暮想的一把“红棉”牌六弦琴买了回来。如此一来,老K平时有点冷清的屋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村里的姑娘小伙一有空就往他家跑,甚至有些已婚男女也有事没事到他家来坐上一阵,而阿不都和哈力克更是常来常往。他们整夜整夜地唱啊跳啊闹啊乐啊,简直甭提有多高兴了,不过主角却一直是老K。靠着他天生的音乐才能,老K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弹六弦琴,而且指法相当好,这一点让知青塔依尔都有些吃惊。

你看老K,怀抱一把六弦琴,盘腿坐在炕中央,右手指在琴箱上时疾时缓地弹拨,左手指则在琴把上来回滑动,只见他一会儿高高昂着头,双眼紧闭,嘴唇却在不停地颤动;一会儿又猛地将头俯在琴身上,随着音乐节奏大幅度晃动着臂膀。有时,老K会突然停下来,用手指握住琴弦做长时间揉动,嘴里说:“这就是揉弦!”再用手指在琴弦上来回滑动几下,又说:“这才叫滑音!”一脸的得意和自我陶醉。

老K最爱弹奏的曲子是《沙漠驼铃》,弹奏这支曲子时的那种如痴如醉的派头,还真可以跟当今某些大腕艺术家相媲美。每每这种时候,总有一些人忍不住连声赞叹。“还是老K行,还是老K行啊!”他们说。很快老K就名声鹊起,在村里所有婚典上出尽风头,而那也正是他老婆所希望的。不仅自己的男人可以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而她也会跟着招摇过市,让村里女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老K对这把给他带来好运的六弦琴格外珍爱,他惜琴如命,如同猎手对于猎枪,骑手对于坐骑。老K对六弦琴也像是对于自己的眼珠子,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爱琴甚至超过爱他的老婆了。老K每次弹完琴总要小心谨慎地将琴装进琴盒。然后轻轻把琴盒放进衣柜,上好锁,并将钥匙牢牢拴在裤腰带上。一般年轻人之所以整夜跟着他转,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摸摸这把琴,然而老K总是以种种借口加以拒绝,使他们难以靠近琴身。“这东西娇贵得很,稍不留心就会弄坏的。”而且是一副极为无可奈何的样子。

可是对阿不都和哈力克,老K则是另眼看待了。只要屋里没了别人,老K不仅给他俩烟抽、茶喝,甚至还会教他俩弹琴。“你们就像我的亲兄弟,不让你们弹怎么行呢?”老K总是笑眯眯地说。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层特殊关系,阿不都和哈力克才愈发显得神气起来,在同学们当中说起话来身板似乎也特别硬。

然而,这种日子对老K来说终归没能维持多久。先是阿不都那年冬天去矿务局煤矿拾煤时,顺手牵羊偷了一顶棉军帽,没过几日这顶军帽就戴在了老K头上,不曾想后来竟东窗事发,棉军帽不仅让被盗者当众从老K头上摘了下来,脸上还重重挨了人家一拳,从而使他的苦心经营付诸东流,名誉一夜之间一落千丈。

接着,哈力克也因为手不规矩,兔子吃起了窝边草,而且恰好被其父当场擒获。抑或这件事也和老K有些瓜葛,哈力克的父亲不仅用沾了水的绳子狠抽了他一顿不说,而且怒气冲冲地扭着他来到老K家,对着正在自娱自乐的老K就是一顿臭骂,还没等老K反应过来,老先生竟又索性夺过那把六弦琴,狠狠摔在地上,还觉不解气,又用一双大脚猛地踩了上去……再后来,就听说老K不再当代课教师了,而是举家迁到一个更远的叫做雅满苏的地方去了。据可靠消息透露,他前几年还承包了一座砖厂,因为效益好就赚了一大笔钱,甚至有人看见老K买了一辆北京吉普,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至于老K是否仍像过去一样弹琴唱歌,那就不太清楚了。

责任编辑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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