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父亲

2016-11-21李盛全

剑南文学 2016年23期
关键词:二嫂泸州二哥

□李盛全

父亲

□李盛全

父亲的周年祭就要到了。按照老家风俗,周年祭要做一次道场。

父亲去年秋末过逝,享年88岁。

父亲在农村几十年,还算是比较能干的人。他没上过学,只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读过扫盲班,才算是能识字的农村青年,但初小文化都达不到,后来连读报纸都读不通,只能看懂报纸的大体内容。1954年,20多岁的他就入了党,表现还不落后。他的党龄比我年龄还长几年,前几年我带他在泸州参加一些活动时,每当我向朋友提及这事,父亲大人都很高兴。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当生产队队长。“文革”初期,他被当成“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遭批斗后,母亲就坚决反对他再当队长。

大队支书张世才到我们家来给我父母做思想工作,要我父亲继续当队长。母亲反对说,他当这个队长倒霉透了,苦活累活带头做,全家人没沾光还跟着倒霉受气。母亲最受不了的就是“受气”,那些不该她承受的冤枉气。

那时候生产队的人出工干活,基本上每天都由队长分派安排,有些人对安排的农活不满意,不向我父亲提意见,却背着我父亲,有意无意地发牢骚或指桑骂槐,故意让我母亲听到。用母亲的话来说,真是“气死人”!

张书记同我父亲一样没什么文化,这次来做思想工作,大道理也说不了多少。至今,我还记得张书记当时说得最多的是《毛主席语录》的第一篇:“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张书记还说我父亲没有私心,为人正直、办事公道,最合适当队长。

父亲本来话语不多,只说最好不当队长。母亲反对丈夫当队长的态度非常坚决,诉起苦来是声泪俱下。张书记反复背诵那《毛主席语录》的第一篇,反复说我父亲是最合适当队长的。结果,我父亲推辞不掉,还得继续当队长。

父亲很能吃苦,干队里的活自然很出力,做家里的活也很肯干。在“文革”前的“四清”运动时期,农村还在实行“包产到户”政策,每家都有不少土地。基本上在每天早上鸡叫第三遍时,母亲就起床做饭,父亲就独自一人出门干活去了,家里农活靠他打主力。傍晚,我家的地里很热闹,父母加上大哥、二哥和我,要一起忙到天快黑尽了才回家。我那时尽管还小,做不了什么,也要在地里陪着他们。

“文革”期间,取消“包产到户”,生产队收回大部分土地,只有少部分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叫做“自留地”,自栽自收,主要用于栽蔬菜自给。白天,父母参加队里集体劳动,早上和傍晚就忙着打理自留地。我家有四块“自留地”,面积不大,但四块地比较集中,方便管理。有几年,我家用了三块地栽仔姜。

仔姜很好卖,开始上市时比猪肉还贵。由于我们老家在川南隆昌县和川东荣昌县的交界处,赶场一般去荣昌县的场镇,比如距家18华里的荣隆场、25华里的盘龙场、30华里的安富场。父亲赶场卖姜,多数时间是去安富场。安富场在大山垭口下面,是荣昌县的一个军事、工业重镇。垭口里有部队、工厂和煤矿,很有名的安富陶瓷厂和上千工人的华江机械厂也在这里。有一次,我跟着父亲去安富场卖姜,最好的仔姜卖了五角五分钱一市斤,一般的仔姜也要卖两三角多钱一市斤,而那时工人工资一般都是20多元,买一只大鸭子也就五六角钱。父亲挑百来斤仔姜去一趟安富场,收益高于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除了栽仔姜,家时还要养猪。栽仔姜是父亲打主力,家里养猪是母亲打主力。栽仔姜和养猪,全靠勤劳、肯干,是公开的。父亲不敢公开的,是做了几次麻布生意。“四清”和“文革”初时,阶级斗争扩大化,农村无数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被打成“走资本主义当权派”被批斗,受了不少气,积极性遭受打击。父亲曾在有段时间丢下了队长担子,不想再当那费力不讨好的“走资本主义当权派”,于是有时间外出去卖麻布。盘龙场的麻布很有名,父亲就悄悄地买了麻布,弄到简阳、资阳去卖,一般五天左右一个来回。做了几趟麻布生意就停止了,问题是每跑一趟时间太长,更主要的问题是怕别人知道后,说他搞资本主义就麻烦更多。

总的来说,肯干就有收获,在父母辛苦操持下,我们家境还算过得去。

“文革”结束不久,父母相继接了两个儿媳,即:我的大嫂、二嫂。我大嫂是本大队支书的女儿,二嫂是一河之隔的荣昌县地盘上一个大队主任的女儿。两个大队干部的女儿嫁到我们家来,父母感到光荣。听说我高中快毕业时,有人要给我介绍对象,是荣昌县盘龙场那边的,也是一个大队干部的女儿。这事不知是什么原因,我母亲没同意,结果使我与那个可能成为我老婆的少女,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后来我觉得这事还很有意思:如果老大、老二、老三接的老婆,都是大队干部的女儿,几个当老丈人的来我们家做客,就不愁没“龙门阵”摆,简直可以开村情联席会议了。

父亲一米七几的个子,身体不胖不瘦,给人的印象是干练。

父亲年轻的时候没照过像,不知他年轻时的长相如何。不过,有一点可以佐证父亲的长相。熟悉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人,曾评价说我们家弟兄几个都没有父亲年轻时“伸展”。老家一带的土话“伸展”,是帅气的意思。

不在农村的时候,父亲不像一个农民。1984年他第一次到部队来看我时,连队的人说我父亲从长相到气质,很像一个公社干部。父亲无论是在县城我大哥那里,还是在深圳妹妹那里,或是在泸州我这里,都把他自己的东西归类收拾得很好,衣着就更不用说了。在城里,他穿的衣服,任何时候让人看见都是干净、合体,根本看不出一个老农民的样子,特别是他那一公分多长的白眉毛添了几分神秘,外人初见他,会猜想是他退休前做学问的城里人。

父亲身体一向不错,北京奥运会那年,他已82岁高龄,我母亲说要栽点糯稻用来做米酒。父亲本不想栽糯稻,因我母亲生病,不做怕惹她不高兴,就用一小块田栽了糯稻,还亲自收割弄回家。第二年,我母亲病故后,家里的农具才属于真正意义的“刀枪入库”,父亲才离开农事和农村。

父亲是那种干有干劲、玩有玩兴的人。只要有机会,能去玩就不客气。我大哥在部队的时候,父亲去玩过。我在部队时,父亲也去玩过两次。妹妹长期在深圳,父亲去深圳玩几个月或一年,他也不会嫌时间太长。

近几年,父亲基本上不在泸州就在深圳,两地轮流玩,天气冷了就到深圳的妹妹家,开春后就回到泸州我这里,每次乘飞机来去,也很方便。他很适应城市生活,我们上班不在家,或不回家吃饭,他都能管好自己的起居饮食。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他都要下楼去散步,或和熟悉的老年人玩玩小牌。他很注意保养体质,而且胃口好,身体硬朗,偶尔风寒感冒吃点药就好了,唯一困扰他的是腰部发热。他老是觉得腰部至肚脐这一圈发热,下午腰部尤其明显。去多家医院做过多种检查,也查不出原因。医生们都说那不是病,只是一种感觉,分散注意力就没事。说也奇怪,经我们观察出现了两种现象:一是他下午不参加打麻将,会感觉腰部发热,如果参加打麻将就没这种感觉,但打完麻将回到家过不了多久,又感觉腰部发热了;二是在春秋季节,他经常睡觉是侧卧姿势,被子不盖腰,说是腰发热。在这种气候中,我都不敢像他那样不遮盖背部睡觉,而他老人家却不会因此受凉生病。

父亲平时少言寡语,有什么事,几句话讲完就再没话说。话少的人,不善交流沟通,脾气怪好像是必然。父亲有时候脾气怪,使我在当娃儿时期遭了不少冤枉。孩子们在一起玩,总有闹矛盾的时候。有一次,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找茬同我吵起了架,我不分青红皂白的父亲,走到我身边就是狠狠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当时,我心里记了一笔恨:长大不认父亲!

平时,父亲对不怎么看得顺眼的事,也不说道说道,就在心里忍着,过一会忍不住了就突然发脾气吼人,让人难以接受。对家里人、对外人,他都是这样。

有时候,家里人有谁不顺父亲的心意,父亲还会突然发脾气。大哥参军后第一次探亲回家,有一次与我们闲聊时,把他部队战友聊天用的口头禅“我们家老头子”(我父亲),不小心冒了出来,惹得父亲立即发火:“啥老头子?父亲都认不倒了!”实际上,部队的人来自四面八方,称呼习惯不尽相同,可能某地的人称父亲为“老头子”感觉更显尊敬和亲热,甚至连国民党蒋介石的亲密部下有时聊天也把蒋介石称为“老头子”。只是父亲不知道这些情况才发火,我当时在场,也不懂“老头子”的真正意思。

十几年前,父亲对我发了一次无名火。那是我还在泸州老窖酒厂当车间主任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妻子到隆昌县城参加大哥女儿的婚礼。父亲从老家也到县城参加他长孙女的婚礼,母亲在家留守没来参加。婚宴上,我陪父亲在一桌。席间,父亲对我说,你妈念了几次,说你好久没打电话回家了。我面带笑容地说,有事你们可以打电话过来呀!哪料这句话惹怒了父亲,他突然气冲冲地吼了一句:“你好大的官!”全桌皆惊,我更是目瞪口呆,感觉眼里有泪水打转。好在我妻子还算反应快,很快回过神来笑嘻嘻地招呼大家吃菜喝酒,才使气氛缓和下来。那时期,我还没使用手机,回到泸州赶紧用家里座机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也只是同我随便聊聊。

父亲发脾气,最怪的一次是前年秋末,在我二哥60岁生日的头一天晚上。二哥的60岁生日,我们大家都很重视。因为二哥近十来年身体一向不好,已两次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近两年身体更差,二哥近年最大的心愿是能活过60岁。为了这个60岁,二哥二嫂提前从外地回了老家。二哥回去不久,就打电话让我送父亲回老家去,还说要让父亲在老家多耍一段时间。二哥二嫂在外地打拼已十多年,这次回老家后,想把父亲接回去多多尽敬。在以后的一段日子,父亲与二哥一家相处还不错,哪料在二哥60岁生日的头一天晚上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当天,二哥的二儿子的岳父,从重庆合川过来到我二哥家做客,也是第一次来登这亲家的门。当大家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吃晚饭过程中,二哥考虑到父亲牙齿不好,就帮着父亲拣菜。二哥给父亲第二次拣菜时,父亲就说不要拣菜了。二哥以为父亲客气,过了一会又给父亲拣菜。这时,父亲突然生气地说:“叫你不要拣菜了!”然后离桌而去。当着亲家的面,二哥气得不知所措,也离开了饭桌,独自到门外暗暗垂泪。第二天,二哥主动给父亲打招呼吃早饭,又相安无事。我们参加二哥的60寿宴时,看到父亲和二哥都在招呼客人、摆龙门阵,却不知头天晚上父亲曾发过脾气。

父亲虽然有时脾气不好,也就这点缺点,但我们做儿女的对待他,总是把他功劳放大而不计较其小节。因此,我在儿时“长大不认父亲”想法不仅没法实现,还在以后作品中直接或间接地写过父亲的功劳。《泸州文艺》杂志发表我的散文《难忘恩师》中,间接地写到我父亲的功劳。自贡市文联《蜀南文学》杂志发表的我诗歌作品《家事》(二首),其中一首就是歌颂我父亲。1998年8月,《环境保护导报》发表了我写的散文《严父》,文中讲到了我读完初二后,父亲为我人生旅程做了一次最重要的决定:转学。

这次转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关系到我的人生走向。

与我老家一河之隔的荣昌县龙集公社第二完全小学,我在这里从小学一年级一直读完初二。再过一年就该读高中了,听我说在荣昌县没希望没读高中时,父亲很着急。他也知道我成绩一直不错,也知道老师对我的“表现”感觉不怎么样,在那以推荐方式选拔学生读高中的年代,我是没希望了。于是,他决定让我转学到本县本公社即隆昌县周兴公司小学,读初三。读初三没几天,我就以不错的学习成绩开始红起来,一周后班主任邬侯明老师叫我当班长,两周后邬老师推荐我当学校学生会干部。张荣菊校长等校领导研究后,结果安排我当了学生会主席。一年后,我初中毕业顺利上了高中。

如果没有父亲的这次转学决定,我就读不了高中,我的人生就是另一种写法,也可能就像其他初中同学一样扎根农村,或几年后离乡背井出去当打工仔。

二哥60岁生日那天下午,我和妻子因为第二天要上班,要赶回泸州。上午同我们一起从泸州回老家的妹妹,要取道泸州回深圳,打算随我的车到泸州。行前,妹妹对父亲说:同我到深圳去吧?父亲说:好吧!

干脆的父亲,说走就走,赶紧收拾随身衣物同我们一起行动。最让二哥感到过意不去的,是妹妹那么远回来,吃一顿中午饭就走了。

父亲在深圳,过了前年的冬天、去年的春天和夏天。这次夏前没回四川,是因为妹夫王一说服父亲就在深圳玩。王一很有孝心,要求老人家就在深圳,等过了今年春节,做了89岁生日才回泸州,父亲欣然同意。父亲愿继续留在深圳的另一个原因,是女儿女婿300多平方米的新居即将入住,他怕以后没机会来深圳了,所以想留下来先享受一下新房子再说。

父亲由于近年血压高,服药副作用造成脚水肿,有时服点消肿药会好一段时间。去年仲夏,父亲脚肿比较严重,被王一开车送进医院治疗。这是父亲一生中第一次住院治病,住院一周,治疗效果明显。

去年国庆节期间,父亲洗澡时,王一协助搓背,发现老人家全身皮肤泛黄。王一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他不去,说回泸州再检查。

妹妹陪父亲回到泸州。我们带父亲去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我父亲是胆管里面长了肉瘤,堵塞了胆管,造成皮肤泛黄。父亲还对医生说皮肤发痒,医生对皮肤发痒的根由说不出所以然。

医生单独给我交换意见,说老人家是胆管癌,不一定好冶。

父亲因年岁已高,医生只能保守治疗,做了胆汁引流手术。开始状况还可以,父亲住院半个月就出院了,但由于胆汁没进入消化系统,肠胃功能很不好,吃了东西老是呕吐,使他身心大受折磨,不几天又住院了。医生始终没有很好解决呕吐问题,使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医生说根据他的经验判断,我父亲生命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了。又住院半个月,当父亲在病房已无力气下床时,医生说让我父亲回老家去,找民间偏方治疗可能效果会好一些。就这样,医生将我父亲哄着出了院。

我开车将父亲送回老家的途中,他又呕吐了几次。当晚,我按民间治呕吐的偏方,用白萝卜浆调蜂蜜给父亲吃,果然有些效果,这对父亲多少有些安慰,但是第二天就无明显效果。

我回泸州上班,父亲在老家靠二哥二嫂照料。父亲身体已无好转可能,过了一周就驾鹤西去,差三个月89周岁。

我们按老家风俗,处理父亲后事。期间,家人就商量给父亲做周年祭的事。老家风俗习惯已有改变,一般情况不做周年祭,“上山”那天多烧一个“灵房子”,即把周年祭的“灵房子”提前烧了就算了结。

关于给不给父亲做周年祭,还是二哥拿定主意:父亲高寿过世,要做周年道场和烧“灵房子”。众人附和,这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平时工作忙,真有点日月如梭的感觉,时间很快要过去一年了。今年国庆节刚过去,妹妹从深圳打电话给我,问父亲的周年怎么安排,我说时间还早,等我打电话和二嫂商量一下再说。

几天前,我给二嫂通了一次电话。二嫂说按老家风俗,对父亲这样的高寿老人,一般要做一天一夜的道场,是说在祭日的头一天道士就要到场,做好相关准备后开始做道场,到祭日那天早上烧了“灵房子”才结束。二嫂却说她不能做主,要我这当三弟的拿主意。

二嫂说得也对,是该我拿主意。以父母为中心的我们这个大家庭,大哥从部队转业后一家就在县城,弟弟一家已外出打工多年,妹妹一家在深圳,我这一小家子长期在泸州,只有二哥一家在农村坚守得最久。最不值的是大哥,在他快领退休金时就去世了。去年11月父亲辞世一个月后,病重多年的二哥也撒手人世。这样一来,我就成了这个大家庭中年岁最大的男丁,要为父亲的周年祭做决定。

我告诉二嫂,就按老家一带的一般风俗习惯做父亲的周年。二嫂说预计吃饭有七八桌人,我说就请农村“一条龙”伙食团操办。

我把父亲周年祭的安排,告知了大嫂、弟弟和妹妹,他们表示同意。我又打电话给二嫂,请她在老家一带提前联系好道士和办伙食的人。

父亲周年祭诸事,已安排妥当。

父亲周年祭只是一个形式。最重要的,是我们弟兄姊妹几家人能借此机会聚在一起,在集体怀念他老人家的同时,叙一叙亲情。因为以父母为中心的这个大家,中心已无,各家相距又远,要聚一次不容易。

猜你喜欢

二嫂泸州二哥
寿
无意河边走
泸州油纸伞
木手枪
二哥走了——深切悼念凌解放先生
巴山背二哥
酒醉泸州
老伴
邢兴怀 泸州老窖香水背后的男人
闻香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