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题
2016-11-21李立
□李立
散文三题
□李立
盘江
盘江是一条小河,小得在全国地图上没姓没名,只能在省以下的地图册上才能找到她的踪迹。在短短的一二百公里流程,她的上游叫湔江,只是在即将被涪江抹去的最后一段,她的名字叫盘江。有名也好,无名也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条河流也有一条河流的命运。几十年里,盘江养育了我,我也见证了盘江亘古未有的变迁。
我的爷爷告诉我,民国二十四年闹红军,一夜之间,国民党的军队就溃败了,红军占领了盘江以北的江油彰明地区,国民党军队就在盘江南岸的杨家漩、张家碾子、鹰嘴崖、拐枣树和红岩子几个关键节点设防和红军对峙。盘江北岸是开阔的冲积平原,南岸是丘陵和山地,整个流域没有一座桥,江水流量又大,两军对垒,南岸拥有巨大的地理优势,盘江无疑成了国军的一道天然屏障。在小米加步枪的时代,红军要从北岸攻占南岸,难度极大。果然,经过几个月的交战,红军硬是没有打过盘江,只好避敌锋芒,取道上游的湔江就势如破竹了。
很多年里,盘江还是一条联通涪江的交通动脉。南岸沿江的每个大队都有一艘或大或小的木船,每年,队里的青壮年劳力要轮流去放船,拉船,将队里的棉花、桐子、棕皮和洋芋顺盘江运到涪江沿岸的绵阳、三台、射洪,甚至远到蓬溪和遂宁,又将换得的食盐、肥皂、布匹和大米逆水拉回队里。盘江也是一条原木运输大通道,上游的湔江两岸是高山,木材蓄积丰富,建有多个伐木场。冬天,伐木场的木筏下饺子一样从盘江顺流而下,夏天呢,伐木工人们则在暴雨天将原木掀下河,在洪水中任由原木顺江漂流。盘江岸边的村民有在洪水时节到河边捞柴的习惯,村民们在捞柴的同时,也将原木一并捞起,柴可以背回家,原木却只能放在岸边,那是多年的惯例,也是规矩。原木是国家财产,不能据为私有。洪水退去以后,林场的工人沿河岸一根一根地拉尺、写号,俗称验漂,再根据原木大小、长短付给村民五角或者一元不等的打捞费。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座水电站的修建彻底改变了盘江的河道,也彻底结束了盘江作为水路运输通道的历史。改道后的盘江水驯服地流淌在人工河里,盘江的自然河道成了季节河,冬季干枯,洪水泛滥的夏天,才能唤起人们的记忆:那儿还有一条河。一年又一年,盘江上的渡船已经搁浅、朽烂,但河床宽大,两岸交往仍然不便,进入新世纪以后,原来撑船摆渡的杨家漩和拐枣树才分别架起了大桥。
盘江改道也彻底改变了两岸多条灌溉渠堰的命运。南岸边张家碾子的得名就缘于一条人工堰,堰渠顺着鹰嘴崖的山脚一直延伸到拐枣树,可以惠泽那儿的近百户农家。人们在江水进入渠堰的入口处利用水力修建了碾房,在电力匮乏的七八十年代以前,沿岸数公里的村民便在那儿打米磨面,直到盘江断流,碾房才结束了它的使命。南岸再往下,还有一条红岩堰,红岩堰因为取水口位于一堵红岩下面而得名,渠水一直婉延流到涪江西岸,灌溉面积超过千亩。比较起来,因为与电站的取水口处在北岸的同一位置,长青堰就幸存了下来。这是一项清光绪年间修建的水利工程,一块当年的石碑清楚地记载了它的修建年代和渠水的流向,在主干渠的两侧,是四通八达的支渠,支渠又延伸出数不清的斗渠,农渠又将斗渠的流水送到了它能去的每一块田地,西屏、青莲两镇的数千亩粮田因为长青堰的存在而能旱涝保收。
其实,杨家漩的人们祖祖辈辈都把盘江叫做青溪河。盘江在杨家漩上游两三里处的高山之间冲出峡谷,河道猛然开阔,江水碧绿如镜,野鸭们豆子一样洒落在江面上,群飞后又像一张移动的大网罩在江面。见景取名,老百姓像给自家孩子起个牛娃子狗娃子的名字一样,便给盘江取下了这个小名,也算贴切。"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今天,没有了河水的青溪河渐渐被人们遗忘,只有盘江的名号躺在地图册上。
十多年来,盘江的河道成了忙碌的工地,先是淘金,接着是挖沙,机器昼夜轰鸣,几十公里河道被不同目的的人反复掘进,拓宽,河道遍布深坑、沙堆、石山,你可以说这里是挖沙场,也可以说是采石场,就是不像一条河道。那些挖开的河道就像盘江的阑尾,可有可无,又被肆无忌惮各取所需。对于未来,我不能确定,盘江还有没有明天。
王泽胜
王泽胜死了,我不知道他的具体年龄,以我的了解,至少也年过八旬,毕竟,我人生最初的20年里,我们是乡村的邻居。据说,他因高血压头晕,卧床多日后去世。难怪最近几年,我每次回乡村,看到他红光满面,笑笑地在村里散步,我还跟人说,现在乡村生活好了,王泽胜的精神好了,身体也好了,那知道他是高血压。
在我的记忆里,王泽胜一直是一个老头儿模样,田地里的重活、累活都是他的儿女们完成,二三十年过去了,他还是一个老头儿模样。
我刚考上师范学校那几年,每次寒署假回家去,王泽胜就会比划着问我,这个字咋个读,那个字咋个读,一副请教的样子,我想了想,说,不会读,真的不会读。过一会儿,他就从自己家里拿出一本纸张已经泛黄的书来,翻开,然后指着书里某页某行某个字,说,看哈,这个字在这,读*,我还问过你父亲,他也读不到。父亲在乡里教书,我考上了能端上铁饭碗的中专学校,也算村里有学问的人了,我们父子俩都不会读的字,他会读呢。王泽胜脸上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微笑,但他早已过了可以得意忘形的年龄,他好像只是以此证明,他也是村子里的能人。
王泽胜可能的确算得上村里的一个角色,他年轻的时候参加过抗美援朝,他们部队开到朝鲜的时候,大规模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虽然没有与敌人真枪实弹的战斗,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敢于参军,走向前线,也是一种值得肯定的大勇的精神。王泽胜家里有一个饭盒,深黑色,扁形,有一点弯曲的弧度,还有一个铁制的提手,他的儿女有时候给王泽胜送饭的时候就用这个饭盒,据说,饭盒是王泽胜从部队转业时带回家的,那时候的普通农村家庭,有一个别致的饭盒确实很容易引起大家的注意,所以,我的记忆深刻。很多年后,我偶然在一些电影电视剧里看到那样的饭盒,觉得既熟悉又亲切。王泽胜肯定不知道,他从部队带回来的一个普通的饭盒,在他的邻居孩子的心里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我人生第一次喝茶,也是在王泽胜家里完成的,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们小孩子在他家里玩得满头大汗,他的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打了赤膊和几个成年邻居在玩扑克牌,其中一个对我们小孩子说,来,你们几个喝一口水。我看见牌桌上有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泡了一些树叶状的植物叶片,水是淡绿色,我说,不喝。其中一个玩伴说,这是茶水,好喝。他捧起瓶子喝了一口,然后张开嘴巴,既痛苦又很享受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闭上嘴巴,又对我们另几个小伙伴说,真的好喝。我出于好奇,走过去,也捧起玻璃瓶子,大大地喝了一口,味道既涩又苦,努力咽了下去。原来以为茶水像糖水一样,那知道是这种难以下咽的口味,从此,我知道了茶水的滋味。很多年以后,我已经习惯了茶水的味道,喝茶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一种常态,我在王泽胜家里喝到的第一口茶水仍然记忆犹新。
转眼间,王泽胜就去世了。他可是我熟悉的邻居,我小时候,我们两家房子连着房子,我家的堂屋和他家的一间屋子被同一扇土墙撑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随着生活的改善,儿女们长大成家的需要,老屋被拆除,我们两家都在村里修建了新房,房子虽然没有再连在一起,但相距不远,仍然是邻居。我虽然参加了工作,离开乡村组成了自己的小家庭,按照习俗,每年清明前还是要回乡祭祀祖先的,我发现,王泽胜摆起了小卖部,主要卖儿童的零食,祭祀用的香、蜡、纸钱和小鞭炮。我要回乡村的前几天,老家的亲人就会打电话,叮嘱哪些东西不用在外面买,说王泽胜那儿就有。但王泽胜不坐在店里,每次买东西都要到村子里找好久,把他找回家来,他从简陋的货架子上取了纸钱,却忘了鞭炮放在哪儿,在自家堂屋的箩筐里找,又在背篼里找,最后,在货架下一堆杂物里找到了,说,鞭炮买的人少,就放忘记了。记性不好的王泽胜因为少有人买他的东西,小店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歇业了。近些年,王泽胜因为有过参军的经历,每月可以领到数百元的政府补助金,王泽胜不用开小店,在乡村的生活依然过得安稳。
王泽胜只是我们村子里很多长者中的一个,有时候,我偶然回到村里,突然想起某一位长者,说,我好久没有看见某某某了。家人说,某年某月去世了,埋在某地。想起来,他们已经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他们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在村子里消失了,村子里的新坟一年一年地增加,他们的形象和故事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淡化,远去。现在,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又带走了王泽胜的生命,王泽胜的故事还能在村里流传多久呢?
洪林村
盘江是川西北地区的一条小河,它是涪江的支流,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嘉陵江是长江的支流,洪林村是盘江边的一个村庄。这里山地起伏,是平原向高山的过渡地带,村子东面的山脚下就是盘江,过了盘江便是富庶的江彰平原,西边是北川县境的崇山峻岭,那儿便是川西高原的一部分,一座又一座高山拦住了远望的视线。
在我所经历的数十年里,村子早已物是人非。就说我生活的姚家大院子,小时候是多么人丁兴旺啊,十多户人家房屋连着房屋,紧紧地挨在一起,每一家的自留地就在离自家房屋最近的田边地角,家家都珍惜着那么一两块小土地,大人们早晨到生产队出工前和傍晚收工后都要去侍弄,主要是种蔬菜,只有在那些稍大一点儿的自留地里才种小麦或者玉米。而家家户户都养着那么三五只鸡鸭,偶有某户人家的鸡鸭啄食了另一户人家的菜苗或者庄稼,受到损失的一家就会变脸,扯高了嗓门开骂。但这种骂仗往往是扯鸡骂狗,说的可能是鸡鸭,骂的却是养它的主人。或者因为骂人者得理不饶人,要么被骂的一家忍受不了,要么因为冤枉,反正,每年总有那么几场骂仗在院子里上演。大人们的争吵似乎并不影响孩子们之间的友谊,该放牛还在一起放牛,到堰塘洗澡还是一块儿嬉戏。过不了多久,大人们似乎也忘记了曾经的争吵,在院子里摆起了龙门阵。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一点点物质上的利益就可能使他们撕破脸,窘迫的生活使他们必须斤斤计较。
姚元贵是院子里最骄傲的一个老头儿,他养了四个儿子,三个是队里挣工分的全劳力,最小的幺儿姚仕悟也是小青年了,他没有读书,早早地参加了队里的生产劳动,成了一个能干各种农活的小把式。姚元贵有一个女儿,但已经成人出嫁。唯有老婆是个病瘘子,成年咳咳磕磕的,不能到队里出工,就在家里做些家务,即便这样,姚元贵家里每年挣的工分仍然在队上数一数二,年终可以分钱分粮。每当雨天不能做活的时候,大人们坐在各自房屋的街沿下,相对着大声摆着龙门阵,姚元贵的噪门永远是最高最大的,语气里尽是自信和踌躇满志。他的儿子们个个像骄傲的公鸡,那些要从家里掏钱才能从队里分得粮食的人家成了姚元贵和他儿子们嘲讽和评头论足的对象,他们在队里的能干和光荣似乎完全有这个资格,这一点姚元贵毫不质疑。我爷爷大约和姚元贵的年龄相仿,但我爷爷是四类分子,只能在队上收工以后没完没了的做义务工,即便院子里摆龙门阵也只有姚元贵高谈阔论的声音,我爷爷在队里的地位根本没法跟姚元贵相比。姚元贵不可能想到的是,他死去很多年以后,他的大儿和幺儿都在吃国家低保,成了村里的贫困户。据说他大儿子的媳妇先后生了九个儿女,但命运多舛,只养活了一个姚猪娃,姚猪娃长大后,村里人家一户比一户生活优裕,姚猪娃就打起了坏主意,开始把村民的牛牵到外乡去偷偷地卖掉,数头耕牛的失踪终于引起公安部门的重视,没几天就把姚猪娃查出来关进了监狱,但姚猪娃的父母已入老境,不能搞种养植,也不能外出打工挣钱,只能靠几亩承包地的产出糊口度日。姚元贵夫妇去世后,幺儿姚仕悟继承了两间青瓦房,过了些年,房子一年一年地成了危房,姚仕悟却修不起房子,他的几个兄长们无心也无力帮衬他,但他不忧愁也不难过,该做做,该吃吃,该睡睡,姚元贵生前就从来没有叫过这个幺儿的名字,一直喊他姚蒙娃,邻居和村里人都那么叫,姚蒙娃自己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村里刚开始由村民选举村长那一年,一些嘻嘻哈哈的年轻人写上了姚蒙娃的名字投了票,姚仕悟的姓名第一次在庄重场合榜上有名,当然,那一排姓名当中,有即将当选的村长,也有村里已经死去多年的人,还有一个村里的疯女人。姚仕悟的房子终于在一个夏天倒塌了,他只好四处打工栖身,又过了好些年,村里才筹资给姚仕悟盖起了两间青瓦房。此时,姚仕悟已年过半百,漂泊了很多年也不会玩牌也不玩牌,每年春节,村里外出的村民都回来了,打牌的人就特别多,姚仕悟就笑笑地站在旁边观看,其实他连牌都不认得,村民们的欢乐就是他的欢乐,他像很多年以前一样,没有欢乐和忧愁地独自生活着。
最早从姚家大院子迁出的是姚仕富,据说他在宁夏当石油工人,他的老婆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在老家,可能是七十年代末期吧,他们迁走了,在我们这些孩子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记,只有一个姚仕富的名字。接着搬走的是姚仕军,他在县城上班,每周骑自行车回家,但过了盘江还要推着自行车走三四里上坡路,姚仕军干脆在盘江的渡口边盖了房,老婆在新房子里经营起了小卖部。随着包产到户,村民们的生活很快得到了改善,除了有饭吃,一些率先在村里搞起了种养业的村民成了万元户,但他们还是舍不得挪窝,离不开那几亩承包地,说人家姚仕富在油田当了干部,妻儿转成了居民,自然不用种田,姚仕军是县城蔬菜公司的经理,挣的是国家工资,一家人不愁吃穿,承包地可做可不做,才搬那么远。泥鳅不能跟着黄鳝比,靠田地吃饭的农民,盖房子不能只想着靠近大路边,要靠近承包地,才便于耕种和经营。姚元旭经常说,盖房莫盖在大路边,要盖还是盖在山脚边,打起仗来了才好跑。他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乱世度过,小时候跟着父母躲土匪是家常便饭。1949年末,胡宗南的部队从陕西溃败到四川,从盘江边断断续续过了一个多月,有时候是几十人,有时候是几百人,不管人多人少,这些残兵败将所到之处,见粮要粮,见物要物,村民们哪敢不从。后来听说有当兵的来了,村民们都关门藏到山里去。解放几十年后,那段岁月的记忆告诉他,盖房就要盖在山旮旯里。这个吝惜得娶老婆都不肯花钱的人独自生活了七十年,去世时存折上有四万五千块人民币,那是他一生的价值和积蓄。此时,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初,那一点钱够不了有钱人一天的挥霍。姚元旭当然不会盖房,他有几间祖上的老房子,再说,一个娶媳妇都不肯花钱的人,还会把钱花在房子上吗?姚元旭的话并不影响院子里人家在盖房时的选择,姚仕兵、姚代兴、姚代全、姚代华陆续搬离了大院子,把自己的房子盖在了承包地的旁边。紧紧地聚集在一起的十多户人家一年一年减少,向院子附近的承包地扩散,这些世世代代靠种田为生的人,把田地看成自己的命根子,田埂上的杂草除得一干二净,冬水田在来年春天插秧前要坚持三犁三耙,不论水稻还是玉米,生长期间必要经过三次除草,农家肥施了一次再施一次,他们不厌其烦地把全部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土地上,山坡上那些贫瘠的土地都长出了茂盛的庄稼,获得了丰收。几年间,村民们忙着打家具,修粮仓,粮食丰富起来,再不为一张嘴发愁。每家每户的鸡鸭一群一群的喂起来,猪也不是养一头两头,而是三头五头,到了年底家家都杀过年猪,物质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村子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那也是一个百废待新的年代,生产队的集体所有制已经被家庭联产承包制所取代,一些固有的观念和法制正在打破和建立,计划生育就在那些年开始被强制执行,多子多福却在村民的头脑中根深蒂固。村里的广播里讲的是计划生育政策,村道旁的岩石上,住户的外墙上,随处可见宣传计划生育工作的标语,政府下了决心要通过计划生育达到控制人口的目的,一些育龄妇女就跟着村里、乡里的干部藏起了猫猫,有的好不容易怀孕数月,终究还是被强制做了人工流产,有的实在找不到怀孕的妇女,干脆就把丈夫捆到村里,在烈日下曝晒,用木条子抽打,也有人侥幸将儿女生了下来,于是被罚款、牵猪、挑粮,甚至拆房。干部是政策的宣传者,也是执行者,有人为干部的强硬叫好,也有人切齿痛恨。叫好的也只是私下议论,痛恨的更不敢声张,干部们有权利将那些乱说乱干的村民叫到乡上参加学习班,所谓学习班,实际就是训话班,短者三天五天,长者十天半月,参加者要自带口粮和生活用品。一个夏天的傍晚,姚家大院子的姚代才去村里的打米房打米,当天晚上,打米房旁边王老头家的十多只鸭子却没有回家,找来找去,仍然不见鸭子的踪影。于是,有人提醒王老头,傍晚时间姚代才来打过米,王老头恍然大悟,断定姚代才偷了鸭子,但没有抓住现行,又没有证据,王老头把丢鸭子的事情告诉了在乡上工作的儿子,二十四小时不到,姚代才便被叫到乡上去了。去了就关在一个小屋里,两个人轮流用皮带抽打,叫他交代近几天做了什么坏事,姚代才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开始还嘴硬,坚持说自己什么坏事也没干,但通宵不吃不喝不睡却让他受不了,他想起春天封山育林期间,自己偷偷跑到山上砍过一根做锄把的小树,便一五一十说了。干部要的不是这个结果,就明确告诉他,某天打米是不是偷过鸭子,姚代才没有偷过鸭子,也交待不出怎么偷的鸭子。干部们准备再想点什么办法,他们不相信连几只鸭子的小案都破不了。就在这时,王老头来到乡上,告诉儿子,鸭子又从稻田里出来了。姚代才因为砍伐树木,罚款十元,放回了村里,因为这件事,姚代才刚刚说成的对象就吹了。
但是,生产队的大胡子队长却是一个村民喜欢的人,他读书不多,但公正,爽快,能团结人。虽然八十年代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但队上的会议还是经常要开,记得有一次队上开会,大人们忙不过来,叫我去参加。队里的坝子上黑压压地坐满了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的抽烟,女的聊天用针线,队长喊一声:"现在开会了!"闹哄哄的会场就安静下来了。记不得队长讲了些什么,会议开了一阵,队长拿给我一张报纸,说:"上面要求每个人都要学习,我认不全报纸上的字,叫小李子给大家念一下吧。"那时候,我已经在二十多里外的镇上读初中,读一篇报纸还是没问题的。但是,报纸读完了,队长让我说几句,我什么时候在那么多人的场面说过话呢?再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低着头,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没有说的……"会场沉默了一阵,大胡子队长才接过话:"今天的学习就是这些,下面给大家讲一下水稻治虫……"不久,一个晚上的暴风雨刮断了队里的照明线,大胡子队长组织了几个村民修复,当他们正在连接那些扯断的电线时,电却突然来了,有村民飞跑到村里拉下了电闸,但大胡子队长已经被电得人事不省,赶紧送到乡上的医院,医生说人已停止了呼吸。村民们砍倒姚家大院子旁边最大的一棵白杨树给队长做了一口棺材,安葬了大胡子队长,就这样,大胡子队长永远离开了我们。以后很多年,队长换了一个又一个,人们总把新队长跟大胡子队长相比,村民却没有一个满意。我常常想起大胡子队长在会上叫我说几句的情景,他以为我是一个初中生,就是一个有知识和学问的人了,有知识和学问就能给村民们讲话,但我辜负了他的信任,以我肚子里那点墨水,也不配他的信任。
大胡子队长离开了村民,悲伤过后,村民们以更大的热情投身于土地的劳作,他们相信,一分耕耘就有一份收获,千百年来,一辈又一辈人就这样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劳是他们共同的美德,并且代代相传。祖祖辈辈耕作的冬水田放干了,种上了冬小麦,来年初夏,麦子收割了,正好赶上插秧,原来一年只能收获一季水稻的冬水田,可以意外收获一季小麦。原来以为只有庄稼才吃肥料,没想到,堰塘里的鱼苗也吃肥料,一筐一筐的牛粪倒进了鱼塘,一袋一袋的尿素和碳铵也倒进了鱼塘,鱼苗果然长得又快又肥,这是祖先们不曾知道的。先是一户几户人家放干了冬水田,第二年家家户户放干了冬水田,全部种上了小麦,从此,村里再没有冬水田。鱼塘同样如此,一户人家从中得了利,有鱼塘的家家都向鱼塘里倒肥料。几辈人都在一个叫泉水湾的地方挑水的水井干了,村民们开始各显神通,在自认为有水的地方四处打井,有时候费了几天工夫,以为有水了,但仍然没水,有的夏天有水,冬天就干了,为了吃水,就得跑到几里外的山旮旯去挑。吃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新的困惑又来了,房屋的墙壁开始裂缝,老房子有裂口,新房子也有裂口。消息传到乡上,干部们来了几次,最后的结论是以姚家大院子为中心,数平方公里范围都是滑坡地段,不宜盖房居住,为了安全,数十户农户必须搬迁!
政府开始召开村民会议,宣讲地质滑坡的危害,也宣讲搬迁的补助政策。村民们祖祖辈辈都是自己的房子自己盖,现在,自己盖房子国家还给拿补助!而且金额不菲,少的四位数,多的达到五位数。谁说天上不掉馅饼?村民们就遇上了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政府的搬迁动员工作十分有效,在山西挖煤的姚仕清回来了,广州工厂车间的姚二娃回来了,在浙江当搬运工的姚代华回来了,新疆建筑工地上的姚代全回来了,在绵阳开小食店的姚代兴也回来了……短短半年时间,姚家大院子和周围的人家就在政府规划的区域里盖起了新房,曾经十数户人家的大院子彻底消失了,用不了多少年,再不会有人想起,那儿曾经是一个村民聚居的热闹院子。不可想象,一百年前,二百年前,村子又是什么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只依稀记得,在大院子西面三四百米外一个叫老坟山的地方,有二三十座坟墓,埋着村里去世的祖先,有的春节前还有人祭拜,有的已经没人理会了。紧挨着老坟山的是一口堰塘,堰塘的一角立着一块小石碑,简要记载了堰塘的形成时间,大约是清朝道光多少年。后来,那块石碑可能被村民抬去做了街沿石。老坟山就是开挖堰塘堆集起来的土丘,村里有老人去世后,便安葬在此,老坟山大约就这样得名了,到我记事的时候,大约也不过一百多年。有一年,听说老坟山埋着一位姓姚的武状元,我们怀着好奇找到被称为武状元的坟墓,坟丘已经垮塌,墓碑残缺,字迹风化,已经成了一个没人理会的无主坟。至于村里曾经是否出过武状元,没有人确知,除此,村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在时间的流逝中,一代又一代人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默默地劳作、生活、死去。
长大后,我已经不在洪林村生活,近几年,其实村里很多人也不在村里生活了,田地在他们的心中不再那么重要,播下种子就等着收获,庄稼生长期间能洒几包碳铵或者尿素到田地里已经算是勤劳人家了,至于庄稼长成什么样子,能够收获多少,他们已经不在意了,有的人家连播种的程序也免了,干脆荒芜着。他们可以不再依靠土地生活,像侯鸟一样,到任何一个可以挣钱的城市打工,只有春节才回到村里,跟邻居和亲戚打几天麻将,喝几顿酒,等不到过元宵节,便又匆匆踏上打工挣钱的路,留在村里的是走不动的老人和孩子。沉寂是村子里的常态,孩子们的读书声没有了,村小学已经荒废很多年,被一个外乡人租去做了养猪场。读书不再那么重要,书中没有黄金屋,村里的大学生不照样找不到工作么?升不了学也没有关系,十五六岁就可以外出打工挣钱了,一样可以讨生活,读书耕田乃人生根本在村里人的观念里已被彻底颠覆。谁说农村人思想不解放,在时代的大潮里,现实的生活会让他们迅速做出调整和改变。
每当我回到洪林村,她似乎不应该是这样,但她又确实是这样。当我们走出洪林村,又随处可见洪林村的影子,那些走在城市街道上的打工者,他们的穿着打扮,神情和神态,似乎就是我们姚家大院子里的邻居,洪林村的乡亲。走遍神州大地,不论穷也好富也罢,任何一个村子的道口和墙壁上都写着"奋力谱写全村人民幸福生活新篇章"之类的标语,只是书写标语的墙壁或者岩石略有不同罢了。在中国数以百万计的村庄里,洪林村并没有特别之处,它和许许多多的村庄一样,跟着中国的脚步在一路前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青瓦平房取代了土坯草房,新世纪以后,一栋一栋的小楼如雨后春笋一般在村里竖了起来,泥土路修成了水泥路,可是,我们还是怀念过去的洪林村,人们不用背井离乡、抛妻别子去讨生活,村子里还有学校,有朗朗的读书声……若果真让我们回到过去,又有谁愿意呢?几十年里,村里又增加了许多坟墓,新一代人出生了,成长了,经济发展了,民生改善了,洪林村在不断地变化,前行,前行的路上也遗失了一些东西,只有当我回过头去看,才惊讶地发现,洪林村早已不是昨天的洪林村,于是便在心里疑问,这怎么是我生活过的洪林村?但她就是我生活过的洪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