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夕阳三题
2016-11-21江剑鸣
□江剑鸣
古城夕阳三题
□江剑鸣
一、断 章
夕阳是一道辉煌的美景
站在古城外的飞龙桥上,我极目四望,眼底奔来了万千景致,无限风光。
手扶栏杆,我举头望西天。天空的云彩,被濡染成一片淡淡的橘黄。几团云朵,掠过西山,遮挡阳光。云朵的边缘,被阳光烧出一个黄亮亮的金边。夕阳似乎在与云朵搏斗,从云朵里射出强烈的光柱,如剑如箭,朝着龙安古城,朝着涪江,朝着大桥,朝着我,斜刺过来,其凌厉,其威严,其恢宏,人眼不敢直视。一片烟尘,一片暮霭,拂过枕头坪上空,笼罩着田野和村庄,古城南边的枕头坪和康家坪一带,在强光跟前“灯下黑”的暗影中,一片灰蒙蒙,一派雾茫茫。
风景风景,不得无风。一股凉爽的江风,适时而来。龙安古城坐落在四川盆地与青藏高原接壤的褶皱带深处,涪江大峡谷的四围大山又环抱成一个小盆地,古城便落在了盆子的底部。山外的风被大山阻碍,吹不进来。闷热了一个夏天,多么渴望吹沐凉风啊!初秋的下午,我常常来到飞龙桥上,临风而立,享受江风,欣赏美景,任凭夕阳把金辉洒满我全身,任凭江风从我的头发上我的肩头上亲切地吻过。
我伸开双臂,江风从我的腋下掠过,凉爽的感觉顿时弥漫周身,舒适至极。秋老虎天气的闷热和烦躁,顿时消解,就连工作和生活中的诸多烦恼,也顿时消亡——至少,暂时消亡。于是,我斗胆剥皮一句古诗:“虽然近黄昏,夕阳无限好。”
古城是一道静止的美景
龙安古城静静地躺在涪江北岸,高高低低的楼房,静静地矗立在夕阳下。毕竟是山区小城,大多是七层以下的小高楼。“5·12”大地震后,南街上才开始有了超过七层的电梯楼群。西街曾经开发一幢十七层的高楼,算龙安古城第一高楼,取了个响亮的与大山区不甚协调的名字,叫“金沙国际”。主体工程已完,却被举报违章,说是距离国家5A级文物保护单位报恩寺太近,影响了旅游观瞻。前些日子,国家文物局下令拆除,降低一半高度。此时,几台塔吊正在施工拆除。我在桥上,听不见工地现场卷扬机的轰鸣,只能远远看见塔吊的长臂,在西街上空,在夕阳的暮辉里,迟缓地挥动,忽而左,忽而右,算是静景中的一道动景。盖楼,拆楼,谁出银子买单?纳税人啊!新楼夭折,也煞风景。楼房应该有自己的疼痛。古城的老百姓,全县的纳税人,心里也肯定会有疼痛,虽然我没有听到他们的呻吟。老百姓或者忙于自己的生活,或者麻木了——呼号都不起作用,呻吟管啥用!
从桥边的楼房看过去,号称龙安古城名片的报恩古寺,一座有五百多年历史的仿宫殿建筑,被重重遮挡。我只能看到它的一角飞檐。飞檐上的琉璃瓦在夕阳的余辉里,闪耀着幽幽的蓝光。几片明代的琉璃瓦,彰显作为寺庙在宗教、建筑等方面的古代文化艺术曾经的辉煌。古寺没有晨钟,没有暮鼓,更没有缭绕的香火。看不到街道,听不到街道上的汽车声和行人们的嘈杂,但我能够想象得到,此时,街道上汽车来往如梭,行人们脚步匆匆。人们都在忙自己之所忙,或者寻找自己之所乐,包括像我这样的人,在闷热之后,走出喧嚣的城区,看看城外的风景,寻求一处凉快,一处清静,给自己放风。
桥梁是一道人造的景观
飞龙大桥横在古城东南。飞龙桥连接北山南山,连通了县城与南岸的百姓交往。它是1987年竣工的改革开放的事物,它的建成,结束了古城历史上的交通困厄。桥全长800米,北端引桥就长达五百米。江水只从桥南端下边流过。引桥完全横架在古城上空,成为古城东门外一道绕不过的新风景。
往西看,古城正南,南桥横跨江面。“5·12”大地震前,那只是一座索桥,灾后重建,河北人援助,建成一座仿古风格的廊桥。大地震之后,小城外多出了五座钢筋水泥大桥,只有老西桥,保留为地震前的索桥原状。
大地震后,政府在古城之外另辟了两处新区,城东的东皋湾,城东南江对岸的汇口坝,与老城区三足鼎立。连接东皋和汇口的,是东大桥和一座人行桥。东桥是汽车桥,很普通,连通一段九环线的辅路。人行桥在东皋与老城接壤的接官亭处,连通汇口坝。这桥设计比较特别,一根几十米的红色斜柱,高耸于桥中间,斜崩着许多根钢索,形成钢绳组成的三角造型。官方打算给它命名,查古籍,可以叫“通汇桥”,有人建议可以写作“通惠桥”或者“通慧桥”,但人们习惯把它叫做彩虹桥。桥身布满霓虹灯,属于“城市亮化工程”。逢年过节,晚上亮起来,两岸江堤的路灯也亮起来,连同新城老城楼房的灯火,一起倒映在江面,异彩绚烂,成为古城一道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亮丽风景,装饰着古城人的梦境。
桥上不时有车辆经过,不多。大卡车,小车,还有“砰砰砰”的拖拉机,“乌拉乌拉”的洒水车,从南到北,从北到南。突然,轰隆隆,一辆卡车从我身后桥面疾驰而过,“哗啦啦”,溅起桥面上的积水,差点溅到我身上。桥面不太平整,昨天的雨水,积在人行道边。毕竟是三十多年的老桥,灾后加固排危,恐怕施工也不够到位,桥面水泥翻灰,人行道坑洼凹凸。晴天,汽车驶过,卷起滚滚灰尘。雨天积水,汽车驶过,溅起一团水花。这倒让人感觉有点“煞风景”啊!
大山是古城风景的大背景
夕阳靠近的,是高达两千米的老团山和相对平缓些的义佛山,老团山厚重,深沉,给龙安古城一种莫名的压抑。与老团山遥对的是东皋冈,又叫龙凤山。皋,指山冈,这名字很有古典韵味。据我推测,也可能叫东郭,古城东边的外郭,或者东阁,东边的亭阁。古人迎来送往,城外五里短亭,十里长亭。这里正该是短亭所在的位置。龙凤山后有个桂香楼,后来改名叫长桂,正该是长亭所在的位置。此时的龙凤山,被夕阳返照,山体一派金黄,矗立在洁净的蓝天下,显出几分富丽,几分堂皇。无论阴晴,太阳每天都从东皋冈升起,缓缓移过古城,再落下义佛山后面,万万年如此,一成不变。南山上正在建设珍稀植物园,说是给小城建设一处休闲场所,新增一道风景。移栽来了几人合抱那么大的珙桐、香樟和楠木,但移栽的那些名贵的珍稀的植物们似乎不怎么领情,几年了,还是半死不活地在新土里挣扎,可怜兮兮。水土不服?留恋故土?谁管它呢!北山树木茂盛,道路纵横,亭台楼阁,点缀林间,是已经开发多年的山地森林公园。古城的人们,下班后或者周末,可以带着家人,爬北山,逛南山,纵情郊游,嗅嗅野花,沾沾泥土,接接地气。
龙凤山下,是东皋湾,东皋湾隔江对面,是汇口坝,都是“5·12”大地震后开发的新城区。县上的机关单位,大都进驻了东皋湾。我供职的单位,就在龙凤山脚下。但我们仍然居住在老城区里。老城区与东皋湾连接处,古时候叫接官亭。县上招商引资,招来了一家名叫天友集团的商家,在原接官亭下修建了一大饼灰白的和赭红的欧式风格的尖顶洋楼,像安徒生童话里的房子,被放大了一号,说是五星级酒店和大型商场。但是,四五年了,工程半死不活摆在江边,晒太阳,晒月亮。与天友隔江相对的是祥辉房地产汇口坝工程,整了两期,几十幢电梯高楼,比较圆满,销售较好,许多人去那里购房居住。现在的城区,由三大块组成座落在四围大山之中。明清时代的古龙安城,只能占到全部城区的四分之一了。
江山风光,有江有山,便风光无限。
江水是一条美丽的金带
涪江奔腾咆哮,从老团山脚下流来,绕过龙安古城,流过飞龙桥下,蜿蜒而东,流向龙凤山后,流去远方。涪江有自己的梦想,就是滚滚东逝,直奔大江,拥抱大海。于龙安古城而言,涪江简直就是天然的护城河,东南西三面裹肚状护围着古城。此时,夕阳把金辉洒在流水上,江流被濡染成了一条金色的带子。这条金带,镶嵌在北岸的古城和南岸的枕头坪汇口坝中间,熠熠闪光。
涪江是一道天堑,也是拱卫成都平原的天然护城河。两千多年来,成都平原的统治者们,就知道其重要,在涪江设戍,设关,设州,派军队戍守防卫。魏将邓艾,也正是偷渡了它的重要隘口江油关,才得以直下成都而成功灭蜀。
千百年里,两百里涪江,只有两三处渡口,靠一叶扁舟,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地过渡两岸。更多的江段,是靠溜索联接,人们的政治经济医疗教育农副产品贸易,全凭一根拴在人腰际的绳子,从空中飞越。可以这么说:涪江两岸的一切,全系在一根纤细柔弱的绳子上啊!据说,用金属材料做溜索,是近几十年的事情。过去是原始工艺:用竹子篾片扭成绳索,熬桐油淋浇,做成溜索。那时山区的交通,是多么脆弱,多么危险啊!一条江流,既是大刀长矛时代的军事防御优势,又是山区社会发展和百姓生活的障碍啊!
飞龙桥其实是在古城东门外两百米处。这里早先叫做小春坝。涪江在古城东门外分叉,三分之一的江水紧贴城墙,经过北山脚下,主流仍然紧贴南山脚下,到接官亭处,再两水汇聚。中间的小春坝,是一个江心岛。上世纪六十年代,一场特大洪水后,北山脚下的这股分叉,基本断流,两水归一了。人口增加,挤破了古城墙,人们便把小春坝开发成了新区。但进城口子上的接官亭,仍是一个窄窄的咽喉。两千年后,政府大手笔,戳开汇口的田坝,给涪江截弯取直,接官亭处顿时开阔,辟出了一个休闲大广场。古语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是指水流自然改道。现在,人工的力量无穷,能使江水改道。暂时不能改天,换地却是轻而易举。
江流经历了涪江大峡谷千万年的风霜雨雪,见证了江流上的溜索、漂木、木筏、木船和桥梁,见证了江畔乡村的炊烟和城池的兴衰的沧海桑田。飞龙桥南端桥头下边,是坚硬的岩石,江水撞击其上,激起阵阵涛声,轰轰隆隆,如铁骑突出,哗哗啦啦,如市井哭诉。原来江涛也是一道可以聆听的风景啊!
拦水闸坝是一道人造景观
飞龙桥下有拦水闸坝,截流为湖。夕阳的余辉,洒在湖面的粼粼波浪上,闪成万道金色的鳞片。这段涪江,如一条金龙,静卧在群山之中。在江流转弯处,夕阳直射不到处,蓝幽幽的湖面,像一面明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倒映着偶尔飞过的水鸟,倒映着老团山和正南山,倒映着岸边的楼房和桥梁,倒映着江堤上的汽车和行人,倒也是一道恢宏之景。晴朗之夜,江面还拥抱明月和繁星。坝口处,江水从三米多高的闸栏跌下,形成一排低矮的瀑布,溅起一排白色的浪花,像一排盛开的百合,又如一条跳跃的白龙。轰隆隆的水声,像熊吼,像马嘶,像狮咆,组成雄浑的奏鸣,是一首小城生活伴奏曲。
几十年来,涪江流量年渐减少。据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涪江可以行船。人们在下游两百里外的中坝场购买盐巴煤油布匹一类生活日用品,载上木船,靠人力沿江拉纤,一直拉拢县城。木船再装满茶叶木耳和粮食,顺江流放下,抵达中坝场。四十年前,涪江源头有个伐木厂,几千工人在原始森林里砍伐了几十年,砍下的原木,夏天洪水放自流漂,漂到中坝场。冬天,扎成木筏,人工放漂,也漂到中坝场。从江里捞起那些木材,做了宝成铁路的枕木,做了下游建筑的上佳材料。但是,涪江渐渐枯竭。如今,不说拉货船放木筏,到冬天枯水季节,胆大的人,恐怕都能踩水过江。为了古城山水谐和,闸坝蓄水,也算无奈之为。
面对坝口的轰鸣的江涛,可惜我不懂音乐,听不出其中宫商角徵羽的声律美妙。但我似乎听出了涪江痛苦无奈的悲吟。古城外十里江上,这样的水坝,居然扎了三道。一道在南桥以上,站在飞龙桥,看不见。另一道在飞龙桥以下,多年来,没有闸坝蓄水,形同虚设。涪江水流湍急,落差较大,泥沙俱下,每年夏天,闸坝内淤满泥沙。一个十来万人口的山区农业小县,每年的财政收入是多少,我不是人大代表,不是政协委员,我不知道。但据说建这三道闸坝,耗资数千万,每年清淤费用,又需数百万。洪水季节,没法蓄水。闸栏维修,没法蓄水。算起来,能够有半年蓄水造景,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建拦水闸坝,本意为古城增景添彩。追求风景优美,改善人居环境,无可厚非。但如此的人造湖泊,人造风景,得是否能偿失,我置疑。本来顺流的江水,被拦腰斩截,它们是否有自己的痛苦,是否有难言的哀怨,我不得而知。有些风景,是会令人伤感的。面对坝口那排低瀑,我的内心有些沉重。
飞鸟是一道运动的美景
一只苍鹭突然从桥下飞过,翅膀掠过桥洞,迎着夕阳的方向飞去,停息在一堆砂石上,与另几只水鸟汇合,有的在浅水里觅食,有的在湖水中嬉戏。这是一道运动的风景。虽然是山区,过去却没有什么飞鸟。那时人们的生态环保意识较差,猎枪横行,见鸟儿就打,以致于“千山鸟飞绝”。二十多年前,涪江上很难看见水鸟飞翔栖息。现在,经常可以看到白鹤、白鹭、鸳鸯、苍鹭、野鸭子、高山大黄鸭之类的水鸟,在江面上飞翔,“叽——呀!”“嘎——嘎嘎!”飞鸟点缀江流,使黯然寂寞的江流,有了些活泼的生气。
飞鸟是江河的精灵,江河是飞鸟的乐园。江河因飞鸟而生机勃勃,飞鸟因江河而幸福翔集。印度诗人泰戈尔说:“水利的游鱼是沉默的,陆地上的兽类是喧嚣的,空中的飞鸟是歌唱着的。但人类却兼有水利的沉默、地上的喧嚣和空中的音乐。”从我们惯常的审美经验看,夕阳如血,苍山如黛,碧水东流,白鹤翔集,绿树楼房,大桥汽车,行走两岸的红男绿女,构成了一幅怎样的风景图画啊!
飞鸟牵引着我的目光,由近而远。飞鸟自由而快乐,是我们所不及。飞鸟越来越多,涪江不致寂寞,飞鸟自己也不致孤独。我看飞鸟,飞鸟抑或在看我。我知飞鸟之乐,可飞鸟未必知我之乐啊!
江堤是古城的休闲风景
江堤随江流转弯,绕城而筑。涪江从南山脚下流过,南岸的江堤替代了公路。人们较少在南岸堤上散步,害怕汽车的尾气和它卷起的尘土。龙安古城建在北山南麓,涪江北岸。古代人们建筑城池,喜欢建在山南水北,图的是采光亮堂,也算是风水学问吧。所以,古代含“阳”字的地名,比比皆是。北岸的江堤从飞龙桥下的桥洞里穿过,江堤后边是古城区,古城干道也从飞龙桥的引桥洞子里穿过。
四十年前,我刚进城时,涪江岸边是乱糟糟脏兮兮的荒滩。1992年大洪水之后,修建了一截低矮的岸堤。后来逐步加高,加固,加长。现在,从西桥往下,一直到曲水村华能水电站闸坝桥,十多里路长了。岸堤的路面,有的就是水泥路,有的铺了黑色柏油,有的铺了花岗石板。护栏有金属的,有花岗石的,有水泥桩的,有长方形状,有菱形状的,材料各异,风格不同。大约是不同时期建造,不同的领导分管,欣赏标准不一样吧。以前的江堤,接官亭前边有家钉子户梗阻,不畅通,现在通了。以前的江堤,到处乱扔着垃圾,脏兮兮的,现在,开展文明社区建设,组建了环卫队伍,江堤干干净净了。
老城区外的江堤上,做了许多组铜雕,塑的有老城涪翁撑船的渡口故事和老井打水的生活画面,还有一些励志的小情趣雕塑。较为宽敞处,还安装了现代体育健身器材。可惜,雕塑和健身器材,随时遭受污染和破坏。跟朋友讨论这事,朋友说,县城不能算城市,只能算城乡的过渡带。何况这里古代曾是剽悍民族聚居的化外之地。现代文明引入和普及,还需长期的磨合过程。
江堤上的绿化带里种满了各种花卉和树木。现代城镇到处是灰色的水泥楼和硬化地面,绿化带是它的自然饰品,更是它的肺。低矮的玫瑰、藏菊、月季和美人蕉,半高的桂花、杜林,高大的榆钱、银杏和菩提。这些大树都不长青,冬天的江堤,除了桂花还算存留几簇绿意,其余都是举着光秃秃的枝桠。银杏树最先掉光叶子。几场霜风后,菩提树和榆钱树叶子掉光。榆钱树举着一串串榆钱,像是给苍天朝贡,一直要举到第二年新花开出。有一段江堤,栽种着老品种的泡桐树,夏天,形成一溜浓荫。但到了秋冬,肥绿的大树叶掉光,枝桠上空留许多干枯的果实串,在寒风里唰唰唰地悲泣。还有一段江堤,种植着杨柳树,每年二月,春风梳絮,似花似雪,漫天飞舞,积在地上,像一层梳松了的新棉。我上下班有时选择沿河堤的路线,就踩在这些松软的柳絮上,任柔柔的鹅黄的柳枝飘拂在我的头上和肩上。
散步的人是最生动的风景
作家碧野认为,人是构成风景的重要元素。此时,从桥上往下看,有许多人正在江堤上散步,男女老少都有,构成一道特殊的生动风景。夏末秋初晚饭后,人们走出笼子般的楼房,到江边来寻找阴凉。或快步的,匆匆赶路型,或慢步的,闲庭信步状。小城人休闲,除了报恩寺广场,江堤便是最佳选择。还有各式五颜六色的休闲自行车,三人座的,四人座的,彩色车棚,小青年们骑着,像鱼儿一样,在人群里游弋,又是一道流动的风景。
站在桥上,听不见江堤上散步的人们的欢声笑语,吸引我眼球的,是男人们五颜六色的T恤,女人们鲜亮艳丽的裙裾,像鱼一样的休闲自行车,和人们脚步里透出的欢快和惬意。
飞龙桥两边人行道上也有人散步,从南到北的,从北到南的,男女老少都有。几个熟人从我身旁走过,互相点头招呼:
“吃了?”
“你来得早呢。”
“这阵凉快了。”
“出来歇哈凉呢。”
打过招呼,他们又自顾儿走自己的路,走成闲散的悠闲风景。
我也在风景之中
离开桥的西栏杆,穿过桥面,我来到东边栏杆旁。我面朝东山站着,站成一个静止的点,像贴在桥栏杆上的狗皮膏药。我的身影,连同桥栏杆的影子,立刻被夕阳投射到桥下江面,构成了一幅另类的图画,是印象派的大涂鸦。我的身影,在水面上拖成老长老长,那急流的江水,哗啦哗啦,打着旋儿往前,像是要逃离我给它们罩上的阴暗。
夕阳把我的影子越拖越长。江风吹拂,内心惬意无比。这样的夕阳,这样的晚风,这样的江涛,古人经历过,今人享用着。但是,他们的感受,未必与我一样。我站在桥上看风景,散步的人们在沿江赏风景,而南山上的人,高楼上的人,正在看我们,我们装饰着他们的梦。这一点,卞之琳先生早已悟透。桥的前后左右都是风景,我们也在风景中,只是,不知道我这苍颜白发的老丑颜值,是否破坏了风景的美感。
龙安古城是涪江历史的一部断章。横跨涪江的桥梁,不过几十年或百多年寿命,是龙安城的一部断章。如我等凡人,一生也只有几十年光景,在历史长河中,只能算断章中的一页。只有这桥下的江水,穿越时空,从原始森林的涓涓细流汇成江河,从远古洪荒流到今天,还要流向未来,永远向前。
古水长流不息,人如过客短暂。对于眼前的风景,我们不是更应该倍加珍惜吗?
二、秋草在残垣上摇曳
1
苍黑色的老城墙,只剩下眼前这么几处断破的残垣,躲藏在荒草荆棘的深处。每当登上北山这段残垣,在城砖砌就的陡峭梯步上攀爬时,我感觉似乎回到了五六百年前,那个大刀长矛的冷兵器时代。我曾设想,真的在那时候,我会不会成为一名身穿甲胄头顶红缨手提宝剑的将军?或者至少是一名骁勇善战的战士吧!这古城墙内外,是否发生过你死我活的血肉拼杀,我不得而知。俯身静听,我试图听出历史上那些搏杀的声音,但耳畔除了偶尔有呼呼风声,我没有听到刀剑碰撞搏击勇士呐喊厮杀的音响。
山坡上的城墙,不是山下城墙那种烧制的大砖块,而是就地取材的页片石石板,用舂绒的熟酒米混进石灰做粘合剂砌成。日晒雨淋,石灰缝隙里已然长出杂草,墙缝里生长出青苔和毛绒。有一株巴茅,一大簇,长在箭豁雉堞上,细细的草叶已经开始枯黄,部分已经被秋风折断,倒垂下来。长长的茎杆,有的已经折断,倒垂着。整簇巴茅在秋风中,左右摇曳,使死气沉沉的古城墙显出几分生动。
高处的城墙坍塌了,胡乱生长着大丛刺藜和荒草,没法继续攀爬,我只好梭下墙来。接近花甲的年龄,爬坡登山,很有些吃力。真的是梭,不是跳。墙体倒高不矮,下面是斜坡,不能往下跳。先选一处低矮墙体雉堞豁口的边缘坐下,屁股朝前挪动,到了缘口,大着胆子朝前再挪,人便顺着墙体滑下来。我们把这样的滑动,叫做梭。
我是朝着城内方向梭下城墙的。这里正好缓平,生长着一大片茅草。我踩平一片茅草,席草而坐,斜靠着这生自明朝的古老城墙晒太阳。这截城墙是一道分界线,西边算城内,山坡稍微陡峭些,东边是两个稍微坦缓的山湾,如今是古城的乱藏坟。城里死了人,一般都胡乱地葬在这山坡上。当初是抬着棺材来埋,现在有人只抱个骨灰盒来埋,但也要垒砌一堆石头,有的还树立墓碑。古城内有四个居委会,人们戏谑这里是第五居委会,是那四个居委会居民的最后归宿地。今天有入秋以来难得一见的好太阳。此时是下午四点过,正是享受夕阳的好时光。这个方位,背东北,面西南,夕阳从古城的上空越过,直抵我而来。屁股下面垫上厚实的荒草,软和,舒适。深秋不冷不热的夕阳,柔和,舒适,给我直抵心底的温暖。
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里,影片名字记不得了。有这样一个镜头,记忆了几十年:著名演员黄宗洛饰演的一个农民小老头,斜躺在一个石头墙根的一堆秸秆上,敞开破衣烂衫晒太阳,一边晒,一边捉虱子。呵呵,多么温馨的场面啊!令人羡慕不已。我的脉管里有着几千年的农民基因,我自己有着深厚的农民情结,我的欲望好不奢侈。那人物形象,简直就是魏晋名士扪虱瘙痒的样本呀!我跟妻讨论,等退休了,我们去农村生活。到秋冬时节有太阳的下午,也找一处避风的墙根,抱几捆谷草铺上,我们斜靠着晒它个够。我们可以跟草木虫鸟一样,晒身体,晒内心,自由自在,散淡闲适。没曾想,还没有等到退休,就实现了这个愿望。我们发现了北山上这段城墙,墙根下这处茅草坪,跟电影里和我期望的差不多。于是,逢着周末有太阳的日子,我们就经常来这里,躺在草坪上,背靠着古城墙,享受清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我和妻不会像魏晋名士那般,捉了虱子,再讨论它的肥瘦大小。我们可以聊聊家事,聊聊子女,聊聊工作和生活,或者是闭目养神,任由阳光下的树影,和着微微山风,轻轻拂过我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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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城墙,是地地道道的明代建筑物。按照志书上画的地图看,明清时期,这座古城的人口居住活动的区域,只占了城墙包围圈内的一半地盘。古城很特别,一条涪江裹肚状地从西向东三面绕过。城墙便沿岸三面筑就,设有东南西三座城门,每个城门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从地图上看,官衙、学塾、居民,主要居住在南半部分。北面这半,是高山,人们通俗地叫做北山,当地文人们叫它翠屏山。但据搞文史的朋友说,翠屏山的叫法,查不到始出。史书好像有箭楼山一说。在北山的迎风面周边,也筑了半圈城墙,与山下的城墙东西头对接,完成了对小小城池的包围。
中国人喜欢封闭,筑一道墙体把自己围起来,大到长城,小到院墙,完全是出于安全考虑。可能因为古代中国的确不安全,强盗出没,匪患猖獗。据说中国是世界上围墙最多的国家。挖池筑城,把生活区域包围起来,阻断外族入侵或者野兽出没,可以放心高枕。冷兵器时代,这是行之有效的防御办法。当然,只能是冷兵器时代。几千年的中国历史,都是冷兵器时代,哪怕是火药发明了多年之后。倘若当今,飞机大炮直至火箭核武,再什么城墙,也无济于事。可再怎么坚固的城墙,也难免颓圮。秦城墙、宋城墙、明城墙。哦,眼前这就是货真价实的明城墙,荆棘刺丛中的几段残垣而已。
正是因为冷兵器时代一去不返,城墙失去了防御作用,于是,1950年以后,古城不古,进入了新城时代,城墙便被慢慢淘汰。先是1957年公路进城,戳破了北山脚下东西两面的城墙。公路、汽车,都是现代化的产物。古城墙却代表着封建时代的残旧。新事物冲破残旧,在这里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东南两面的城墙慢慢被拆除,墙砖被搬去做了新建筑的基础或者墙体,中间夯实的黏土,被挖出来填了地平。四十多年前,我初次进城,就没有见着南城门了。我亲手参与过东城门的拆除。那些砖头大而沉,全劳力们也只能背得起两块。有的古城砖被运去建筑县城的影剧院,有的砖被弄去砌了院墙,还有的可能垫了路面,甚至垫了老百姓的猪圈。墙里填充的黄泥土,挖去填了城外小春坝沙滩——小春坝如今是县城的新开发区,道路纵横,楼房林立,灯红酒绿,一派繁荣。封建时代的城砖和填充城墙的黏土,派作了充实新生活的材料,不知道算不算它们幸运,获得了新生?哦,莫指责我是文物古迹的破坏者哈,我那时候只是一个屁事不懂只出劳力的中学生而已。那时候,就算是梁思成还魂,也无济于事。而且,当时我们认为是在进行伟大的什么什么主义的建设运动,自豪极了呢。
不知道什么原因,西面的城墙没有拆完,城门也得以保留。西城门右边是部队驻地,战士们在城墙上种植蔬菜瓜果。西城门顶上的城楼早已颓圮,长满荒草,一长,就是几十年,一直长到了“旅游兴县”的口号响起,才被拔去,恢复了一座仿古建筑的五方五脊翘角飞檐的城楼,像一只鹤,高傲地立在鸡群里。古城的位置是军事要隘,主要是西御氐羌,好像那楼名叫镇羌楼。虽然没见有几个游客登楼观景,但现在,逢着节庆,楼缘檐角上布满霓虹灯,夜里闪亮,倒成了西街居民享受的一道鲜亮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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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陡峭,西北边缘是悬崖,城墙就沿山而筑,建在悬崖上面那楞岩脊上。就算可以裹毡滚崖的邓艾,也绝没有本事攀上这样的天然屏障。北山正顶,地图上标有城门,好像还有名字,似乎记得叫做拱宸。但我去探寻过多次,没有发现有城门的痕迹。东面从山顶到山下几百米城墙,没人专门去拆除,是大自然的风雨侵蚀,自己坍塌垮毁,剩余些残垣,断断续续地隐没在草丛荆棘中,很难再有我这样的穷途文人,偶尔前来光顾和问候它们了。
太阳向西移动了一截。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把茅草捋平顺些,再坐下去。瞅瞅城墙上那株巴茅,在微风中舞动着它那凌乱的细细而瘦弱的身姿。之前来这里,常常是一家人。今天我一个人来。我的朋友们大多不喜欢爬山,它们喜欢坐在茶楼里玩玩扑克或者麻将。妻和女儿今天带外孙去市区度周末。上午,我在单位里加班,没有一同去市里。午饭后小憩一会儿,起床便信步由缰,爬上北山,来到城墙边,独自享受今天的这抹温暖的秋阳。从家出发,不到半小时,还算慢的。年轻人只需20分钟。年轻人利索,往往忽视沿途风光。凭我花甲春秋的经验,走路要脚踏实地,可以左顾右盼,享受沿途美景。年龄越大,越喜欢古旧。这截残阳中的残垣,这片茅草坪,便成了我经常光顾,沉静思考的地方。途中有段山路很陡,我常常打几个趔趄,但没有摔倒。我蹲下来,仔细地系了系鞋带。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喜欢登山,但我又惧怕攀登太高太陡的山,只能停留在半高的山坡上吹吹山风晒晒太阳。我不是仁者。我喜欢戏水,可以游泳,划几把狗刨骚,但我不能横渡大江大河,大多数时候站在桥上或者坐在水边观赏滔滔流水。我不是智者。但我还是心存一些仁和智,居于山水的边缘,或者说居于仁和智的边缘。对这种肤浅的人生体验,我却并不感到悲哀。
4
眼前这堵黑色的城墙,被那些白色的石灰勾出的缝线,划分成有一定规律的正方或者长方形状图案。几只蚂蚁,有大有小,瘦弱的身躯,匆匆忙忙地从那些苍黑的苔藓和白色的缝隙上爬过,时上时下,似乎一副永远忙碌的样子。它们在寻找,不停地寻找,寻找它们的生活。它们是生命不息,奔跑不止啊!古城墙的厚重,把蚂蚁反衬得非常渺小。突然感悟:我又何尝不是这瘦弱的秋虫,朴素,卑微,渺小啊!
单从建筑质量的角度说,这截城墙,历经六百年的风雨,却没有被蚁蝼蛀出洞穴,甚至掏空掏垮,这建筑质量,用当今的质量检测标准,不知道该评为什么等级呢!如今的楼房、桥梁、堤坝、公路,豆腐渣工程占了多大比例,我不说,大家也心知肚明。
北山中间有一道小山脊,秋冬季节,山脊左边苍黄,右边青绿。左边是一大片青冈树林,据说是民国时一个姓邱的县长带领民众栽植的。青冈树是生产老品种黑木耳的上佳原材料。它又叫柞树,嫩树叶可以养柞蚕,生产蚕丝。但山区的鸟雀厉害,放一林蚕苗,恐怕还不够鸟雀们一顿午餐。现在那片树林全部亮脚,树下没有杂草,部分高处,光溜溜的地面,部分低洼,积一层树叶。青冈的树叶在秋阳里渐渐枯黄,秋风弹奏出“丝丝丝”“唰唰唰”能够听得见的乐曲。秋风从我的头发上汗毛上抚过,弹出的音乐,我听不见。树林里边甬道纵横,甬道上还修建了一些蘑菇状的凉亭。散步的人可以在里面歇凉。那山脊右面,是近五十年来植的树木。山坡上土壤贫瘠,树苗栽不活,人们就坚持不懈地年年栽种。主要是马尾松和柏树,几十年来,还是成活了不少,包括乱葬坟山湾。一年四季,一片苍翠青绿,算是绿化了荒山吧。树木多了,林子里空气,干净,清新,富含负氧离子,对人体大有裨益。较大的松柏,有钵碗粗,加之自然生长出来的夜合树、臭椿树、冬青树和枫树,再加上刺藜、荆棘和茅草,山坡便生长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了。零零星星的几株枫树,散落在青冈林和松林里,在秋风里举起满树日渐红艳的树叶,像是举着大山的旗帜,炫耀着大山的气概,又像是一团团火焰,燃烧着大山的激情和山中寂寞的岁月。只有一条小路,从史书记载的北山书院位置上通过,链接到山脊西面的青杠林去。我突然发现,国民党留下的遗产,正在渐渐枯老,新时代的草木,渐渐茂盛。而残垣内外地上黑黄的松针、枯黄的树叶和茅草,洇濡成一部关乎自然关乎历史关乎生命的哲学巨著的玄妙册页。
5
我晒太阳的位置,就在北山书院遗址旁边,树木稍微稀少些,荒草比较茂盛,适合我这样的人躺着晒太阳。那书院,不知道是公学还是私塾,办在半山树丛中,倒也僻静,适合苦读文章。现在,那书院遗址不过是几截低低的山片石矮墙而已,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作为“书院”的文气。前面不远处,几株冬青树枝繁叶茂。墨绿色的枝叶间,几只色彩艳丽的相思鸟飞来窜去,“叽叽叽”的鸣叫,像恋爱中的小青年们,跳跳蹦蹦,活跃至极。有时候,可以远远地看见五颜六色的锦鸡在刺藜中嬉戏,成群结队的竹鸡在荆棘中追逐,或者画眉百灵在枝头上鸣唱。免费享受百鸟奏鸣曲,谁有我们这福分?
猫头鹰和斑鸠在林丛深处歌唱:“呵呵——唬!”“咕——咕咕!”老人们说那是鬼丁哥在叫魂。本地人把杜鹃、斑鸠、猫头鹰一类的山鸟统称鬼丁哥,把山鸟稀奇古怪的叫声统称是在叫魂。其实,它们算得是山野之精灵,千万年地为山野呼唤灵魂。人没了魂魄,叫行尸走肉。山野没了灵魂,就叫荒山秃岭。尤其是这古城墙之内,半城为市,半城是山,山野里有花草树木鸟兽昆虫,人于它们,共处数百年,算是两种灵魂的交融啊!
有时候,正爬坡,我脚跟前突然飞起一只野鸡,那种色彩斑斓的野鸡,“嘎——”,一声鸣叫,扑愣愣飞向远处,把我吓得差点摔个背仰。大鸟小鸟的飞窜,完全不顾作为鸟的造型。它们怕见人,或是因为羽毛不美的羞涩。躲进草丛深处,就掩藏了整个世界。
有一次,我和妻坐在这里晒太阳时,削苹果吃,苹果的香味,引来了一只松鼠,蹲在我们前面一米远处。它一点也不怕人,两只前爪时不时地在嘴尖抓挠,像是在向我们讨要。妻把削下的苹果皮扔给它,它并不惊慌,没有吓跑,抓过苹果皮,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妻说:“像家养的宠物呢。”我分析,是山上游人见多了,它跟人已经熟悉了。我感叹:“人与自然,多么和谐啊!”地球是以岩石、水和泥土为主的。但仅有这些,地球就会死气沉沉。正因为有了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和人类,地球才鲜活起来。
我不喜欢下雨天。虽然没有下雨,郁闭的树林下,仍有“空山新雨后”的幽美。洁净的空气,沐浴我周身,吸进我口鼻,浸过我心肺,润进我的脉管血液中。我曾经将耳朵紧贴在残垣上,试图听到苔藓们的私语,蚂蚁们相互的呼唤和茅草们对秋风的怨怼,但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或许是我聪慧不够吧。今天下午,我独自斜躺在茅草上,看墙上那株茅草在夕阳秋风中摇曳,观蚂蚁们在古城墙上的奔跑,呼吸这片山林特有的清新空气,沐浴树林里的负氧离子。这是何等惬意的周末啊!
6
古城四面环山。与北山对应是南山。老百姓叫“正南山”,或者是“镇南山”,四川话里后鼻韵少。我至今也没有闹清楚这个“zheng”或者“zhen”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东北西三面的山没有这么多个字在前面呢?南山背后是绵延百里的药丛山。南山顶上有座石塔。过去石塔高高耸立,在城里能一眼看见。现在,塔周围的松柏高过了塔身,淹没了石塔,城里就看不见了。我去看过几次,那实际上是一座古代字窟,焚烧字纸用的。古人敬畏文字和纸张,建专门的石窟焚烧有字的纸张,现在看来,也是一种环保意识。西边是陡峭高大的老团山和相对平缓的义佛山,两山紧接,形成一道高高的屏风。东边的山冈较矮,名字特别,叫“东皋”,让人感觉出几丝楚辞般的古典味道来。老百姓也叫它“龙凤山”,但我还没有弄清楚哪是龙哪是凤。每天,无论阴晴,无论我们是否看得见,太阳都从龙凤山背后冉冉升起,从古城上空缓缓移过,再隐没到义佛山后面去。古城一带的人们,特别喜欢龙,取地名,龙安镇,龙王石。建筑物,龙凤山庄,飞龙大桥。起店名,龙太子,飞龙居。设个县级文艺奖,也叫“飞龙奖”。
秋高气爽,一片蓝天。但西边天空,已经被夕阳染濡成一片淡淡的橘黄。夕阳像一个火球,继续西走。有那么一瞬,我想起了羲和车轮的传说。突然,一块乌云飘过。乌云不大,不厚,遮挡了夕阳,边缘被夕阳之火烧得通红透亮。夕阳似乎在与乌云搏斗,从漏隙里刺出几道光柱,如剑,如箭,又如舞台上的追光灯,直抵山下古城。只是不知道山下的哪幢建筑,有幸成为此时的主角,蒙蒙烟霭笼罩,我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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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毕竟是夕阳,没有那么强烈,没有那么暴戾,只有温和、柔嫩,非常舒服。此时,快五点了,夕阳的辉圈已经挨近义佛山。一大片光韵和烟霭笼罩在古城上空,古城便朦朦胧胧地沉在山下。没有了城墙和青石板街道小青瓦平房的古城,只有一座近六百年历史的报恩寺,还算“古”字的代表,但这并不影响城里人们的生活和工作。从山上往下看,水泥楼像重重叠叠的火柴盒,蝼蚁般的人们从盒子里进进出出,在南北纵横的街道上游动。大大小小的各式汽车,像动画片里的各种小怪兽一般,在街道上急驶,随时发出“滴——滴,刚——”的叫声。城外那条江流,静静地,静静地,永不停息地流淌——远了,听不见哗啦哗啦的江涛,看不见江流在岩石上溅起的浪花。
古城之古,其实很有分歧。这城,上溯多久?县内最古的镇子,当属阴平古道中段的江油关,今南坝镇,有史可查,两千多年了。但是,那里始终没有被称为“城”,一直叫做“关”。明代才在蟠龙坝筑城,设县,设府。据我推测,在蟠龙坝的新城尚未筑好之前,官府衙门和部分居民,应该是在东山坡暂时留待,考棚办公。因为那里现在还叫做“木泥城”。
古城和这古城墙的历史,都才六百多年。明朝朝廷在这里筑城,为了防御西藏东进,管理城以西的少数民族。那时候,城以西的各路少数民族,被朝廷派到城里的李薛王三姓土司衙门管理。那些衙门,级别不低,相当于现在的副省级。对内文治,土司在城里边修建一座规模不小的报恩寺,教化民众。对外武御,高筑城墙,以防外族和暴民入侵。从明朝到清朝,历史改换,但城墙还是这围城墙。到了如今,古城脱胎换骨,成了新城,古城墙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折断成了若干短截,甚至揉成了齑粉,成为了老年人的记忆和历史书记载。这跟我们的某些被反复撕裂折断的历史一样契合。山坡上幸免于难而残存的几段城墙,坍塌颓圮,淹没在了荒草荆棘之中。只有这城外的江流,厚重的高山,高天的夕阳,还是六百年前的样子,与明朝,与清朝,没有别样啊!
8
毕竟不是夏天,天气日渐变凉,不久就要起霜了。变凉的恐怕还有时间,还有我的记忆,还包括这截残垣作为曾经完整的城墙的记忆。
夕阳照在山坡上,树木草丛上,照在古城墙上,照在雉堞上那株秋草上。那株巴茅草在风中毫不懈怠地继续摇曳,继续它的生命之舞。或许是在嗫嚅,低语,甚至哽咽,或许是在追忆她一生在风霜雨雪中的艰难成长。它一定会在某个降霜的早晨萎靡,死亡,又在几天阳光里,干枯,粉碎,飘散在山坡上。
潜意识里想:我何尝不是这株野草?
事如秋鸿,人似秋草,一辈子也就那么几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弹指挥间。明朝那些夯筑城墙的,修建报恩寺的土司们,清朝那些府官县官土司衙门的官吏们,民国那些豪门大户和官衙管事们,如今,尸骨早已经化作了尘埃,难寻踪迹。明代城墙的这几截残垣,N年之后,也一定会荡然无存。
静静地检阅人生,收拾心情,有时很有必要。人类或者动物或者植物,有出生,亦有死亡。任何事物和现象,有出现,亦有消失。一座城市,有发展兴盛,亦有衰落和毁灭。即使一株野草,也有春发夏荣,亦有秋败冬枯。如日出日落月升月降,事物总是循环交替,这是规律,不可抗拒。但是,眼前城墙上这株地位卑微的秋草,毕竟从春夏生长过来,存在于这个美好的下午这抹美丽的夕阳下,摇曳在此时的秋风里。
这,就足够了。
三、夕阳洒在古寺的碧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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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吹过樟树,一阵悉悉索索,樟树就一溜烟地翻卷起灰白色的叶背,发出唰唰唰的响声。翘檐角上的风铃,轻轻地撞出几声脆响,“叮当”,“叮当”。这些声响,不大,也不太小,恰到好处,似乎在传播佛音,彰显出佛门圣地的静谧与神圣。寺内那十几株高大的古柏,屹然挺立,绝不为这些轻风拂动,沐浴在夕阳中,半边翠绿,半边绿里带着温暖的金黄。夕阳从雄伟的万佛阁背后洒落下来,洒在古寺前边的广场上,把两尊经幢的影子拖长拖细,瘦瘦地描画在清冷的花岗石地面上。夕阳把一缕金黄抹在山门前的石狻猊头上,石狻猊昂着头,显出几分顽皮和可爱。夕阳洒在碧蓝琉璃瓦上,那些碧蓝的古瓦,便在夕阳中闪着熠熠的蓝光,似乎正在传播着佛法,朦朦胧胧,几分神秘。
我走过寺前,欣赏飞檐翘角五脊走兽的古代建筑,更欣赏一抹夕阳划过涪江源头的高山和流水,划过古城,划过古寺,在碧瓦上闪亮。
古寺名叫报恩寺,是这座古城的名片。有史可查,是明代正统年间的建筑,距今近六百年。在全国十多座同名的寺庙里,它很独特。虽然同样有山门、石经幢、石狻猊、天王殿、大悲殿、万佛阁、大雄宝殿,供奉着其他寺庙都有的泥塑木雕的菩萨老爷。但与其他寺庙不同的是规模宏大,仿故宫的三桥九洞,一色楠木斗拱,一律中式古体风格,却没有住寺僧人,没有缭绕的香火。现在,它是国家级5A级文物保护,供建筑学美术学的专家和学生进行研究。它没有传统意义的寺庙那般晨钟暮鼓——连鼓楼都没有。钟楼吊着一口大铁钟,但没人去敲击。近年来,古寺被打造为本县开发旅游的重要景点,报纸上电视上路边的宣传标牌上,书写着“千年古龙州,中国报恩城”。但是,游客寥寥,门庭冷清,庙里的菩萨老爷们只能跟清风和鸟雀为伴。
报恩寺的传说多多,有人整出过好几本书。主要传说是明代土司王玺造反,建了皇宫,后来事发,改建成了寺庙,谎称给朝廷报恩。此说法,流传了几百年,至今还很盛行。经专家考证,这是典型的藏传佛教东移的见证,是土司王玺父子报效朝廷的厚礼。皇宫一类建筑,一定是坐北朝南,而报恩寺坐西向东,应了佛在西天的常论。现在的旅游解说词,便把传说和考据杂糅一炉,倒也妥当。
报恩古寺的建造者是代表朝廷管理当地少数民族的土司。但在当时,他不过是个第三把手而已。古城的土司也与其他地方的土司不同,是朝廷从外地派来的汉族流官。其他地方的土司,大多是本民族的人担任。在以夷制夷的土司制度里,王玺从江苏扬州远道而来。他认为朝廷给他封官加爵,封妻荫子,于他有恩。有恩就要感谢,要报答。于是倾尽财力和两代人力,花二十多年时间,建筑了这座佛寺,传播佛法佛音,并且树立牌位,“当今皇帝万万岁”,为皇帝祈福,表达报恩之心。土司制度早已经消亡,王玺的尸骨早已经化作了尘土。作为官员,政绩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他之上的那些第一把手第二把手,如今,还有谁记得?但王玺的报恩之心和报恩之行,流传数百年,为我们当今的人,树立了知恩感恩铭恩报恩的榜样。这让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汗颜负疚。他留下的这座既是佛寺,又是建筑艺术的殿堂。这里地处龙门山地震断裂带,遭遇过两次7级以上的大地震以及无数次中小地震,还遭遇过无数次大小的兵火战乱,或许是王玺的报恩之心感动了上苍,或许是古寺里的菩萨老爷们佛法无边佛力广大,近六百年来,古寺竟然没有毁于地震天灾和兵火人祸,一直矗立在四面大山环围的涪江之源,静静地沐浴在蓝天之下阳光之中,述说着佛法佛音和几百年风霜雨雪的沧桑变故。
报恩寺所在的古城,现在只是一座小小的山区县城。这个县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是汉代西戍羌氐北御曹魏的军事要隘,设过州,设过道。但治地在下游五十公里阴平古道中段的江油关。治地搬迁到此,是明洪武22年的事情,才几百年历史。这里还作过龙安府的治地,下辖西蜀的若干县。现在这个县隶属于绵阳市,与阿坝的松潘和九寨沟近邻。古城只是一个山区小县城而已。据说最早这里叫蟠龙坝,原始状态的苍松翠柏香樟楠木满地生长。修建城池,烧制砖瓦,建筑街道屋舍,大多就地取材,方便近捷。有了官府,有了居民,有了祠堂,有了学塾,便需有寺庙,报恩寺也算应运而生。
我走过寺前,驻足聆听。聆听呼呼秋风,聆听古寺风铃。我想听出袅袅梵音,究竟有什么真谛。
但,我失望了——因为我聪慧不够,天资愚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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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读教科书,听老师讲,知道佛教是宗教,宗教是统治者拿来麻痹人民的愚民工具,是封建迷信,是牛鬼蛇神,应该彻底打倒彻底粉碎彻底消亡。曾经有一度特殊的时间,全国的宗教场所几乎被捣毁殆尽,宗教人员几乎被消灭殆尽,信教百姓都被沉重打击。大多数寺庙都被作为“四旧”打砸,毁于一旦,而报恩寺却被一个姓郑的文化馆馆员设计保护起来——在寺庙四周竖起高高的大字报专栏,贴满领袖语录和画像,造反派们便不能破栏入内,古寺才得以完好保存。那姓郑的馆员是个有心人,也是个聪明人。他没有像梁思成那样硬碰硬,而是采用了巧妙手法,为古城保留了重要的文物。
报恩寺虽然后来也派作过其他用场,比如做文化单位的办公场所,做学校的临时教室,做体育比赛的场地,但都没有遭受严重破坏。如今,不论农村还是城市,信奉各种宗教的人越来越多,到处能够看到恢复或者新建的寺庙和烧香点蜡磕头作揖的现象。我曾亲见,现代科技城绵阳的北郊,有座规模较大寺龄不过几十年的年轻寺庙,叫圣水寺,春节凌晨,数万人烧香。人山人海,拥挤不透。我们县城东北山坡上,有座才建成二十年的寺庙,叫宝塔寺,逢庙会和春节,烧香礼佛,也是信徒众多,香烟缭绕,鞭炮阵阵。在磨刀河畔,我曾经居住过十四年的观音寺,寺庙被捣毁几十年了,近年来,有人又去恢复重建,塑起几尊菩萨老爷。听说还做庙会,香火旺盛。就连作为5A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报恩寺,也允许信众正月初一烧香磕头,还减收门票。
我跟朋友讨论,这种现象为什么这么兴盛,结论是,国人相沿已久的文化传统。因为许多人精神空虚,需要寻求心灵的寄托。
我不参与任何宗教活动,甚至不太相信宗教教义。但我加入了政治党派。朋友指出:“你实际上也在信奉一种宗教。”
人类的心灵真的很空虚,需要在宗教里,通过各种活动和仪式,使内心世界充实,使灵魂得以升华。当然,善男信女中,未必都讲得清楚灵魂的升华,他们祈求菩萨保佑平安,祈求发财,祈求生活幸福,纯属实用主义功利性质的目的。在民间,这也无可厚非。
土司王玺们,代表朝廷管理百姓,教化一方。修建庙宇,供奉菩萨,是那时候流行的时尚选择。用如今的流行术语讲,这叫做精神文明建设,传承祖国的灿烂文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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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拂过寺庙前边的广场,广场上休闲的人们,倍感惬意。酷热一夏,又遇上几个秋老虎肆虐,终于盼来几丝儿凉风。古城没有多少可供休闲的去处,这个广场便是唯一的最佳的地方。广场很大,晚上很闹热。人们下班后,在这里溜达,舒缓一天的劳累。四周的路灯,把广场照亮,如同白昼。大妈们在这里,弄了两拨坝坝舞,音乐声此起彼伏。有点文艺细胞的退休大妈,不屑于普通的坝坝舞,便在西北角上另辟一处,跳些有点档次的民族舞。年轻妈妈们带着儿童,来骑车玩,跳绳玩,捉迷藏玩。有的孩子干脆在两尊经幢的矮围栏上爬上爬下玩。此时的报恩寺,绝没有影视作品中那些寺庙的阴森恐怖,反倒显得温暖、平静和亲切。而每天下午,广场上则是另一番风景。中间宽阔的石板地面,还有几分余热,几百个退休的大爷大妈,聚集在两边大树下的水泥台阶上,开展老年人的适宜活动:聊天,歇凉,下象棋,打扑克——“将军!”“飞相!”“吊主!”“嘿,嘿!莫只顾看美女,快出牌!”高大的银杏树,横崩着几十幅紧跟时令的标语,内容广泛,有法制宣传的,有计划生育的,有社保宣传的,有纪念或者庆祝什么的。夕阳下,这些红彤彤的横幅,最中国的特色,直晃人眼睛,给人感觉,与古寺总有些不协和。
西南角一株高大的皂角树,枝繁叶茂,皂角关刀般地挂满枝桠,在秋风中晃荡,几只鸦鹊,也在枝桠间飞动,不时呼朋唤友:“呀——”。山门前二道台阶上的香樟树,一团团浓绿,与寺庙的赭石色红墙相互映衬,色彩鲜明。银杏树的果子和叶子都已经开始泛黄。偶尔掉下一两个果子,或者飘落几片树叶,划过那些红彤彤的标语,砸在棋盘上或者扑克上,人们便抬头望望,说:“再过十来天,该捡白果了。”有个老人看看天,突然说:“我该去接孙子了。”放下手里的扑克,起身就走,把另外几个老人,很突然地抛弃在了身后。正好此时,我看见一只乌鸦正从广场上空飞过,“嘎——”,影子划过花岗石地板。那老人走过广场的身影,在夕阳下,映出一个金色的轮郭,似乎镀上了一身佛光,紧紧地攫住了后面几个老人目光,也牵引住了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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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也不是佛教信徒,但我的人生与佛门净地似乎很有缘分。16岁以前,我在故乡磨刀河畔一座掀了菩萨的破败的观音寺里生活过14年。如今我也在报恩寺前两百米的旧楼房里居住了30年。1975年秋,我竟然在报恩古寺里求学半年。那万佛阁下,曾经做过我们本县师范学校的教室。没有青灯黄卷,没有阿弥陀佛。来自本县各乡村的80多名青年,在里边学习批判张三李四的斗争哲学和继续革命理论。中国古代,有许多人就是在寺庙里读书的。佛地做现代师范的教室,古为今用,与古代寺庙教化民众的功能,倒也一致。
这满地花岗石石板,是近些年才铺上的。不知道王玺当年在地面铺的什么。我记得花岗石石板之前,铺的是青石板,再之前,是水泥,再之前,是自然生长的草坪,再之前,是城关镇的蔬菜地,种一地莲花白,像是一片伏地的头颅,在朝拜古寺。当然,我这一口气,倒推了之前五十年。那时候的古城,还留存着几丝古味古风和古韵。草坪时代,这里是县城里群众集会的场所,可容纳两万人。本地品种的巴地草,浓密,厚实,踩上去松软,火巴和。县里经常在这里召开大会,批斗张三李四,什么什么宣传动员大会,或者是公审公判大会,高音喇叭发出刺耳的尖叫,警车“乌拉乌拉”叫唤,押送一车又一车的“罪犯”,“罪犯”们胸前挂一个大牌子,低着头,在山门前边的高台阶站成长长的一排——不知道那时候哪里那么多的人犯罪哦!那场面和氛围,亵渎着佛门净地,也不知菩萨们如何怪罪。后来在这里开辟了群众体育场,西南角围了一个灯光篮球场,古寺前辟出两个简易的泥土球场。我们可以在草坪上任意跳闹打滚。后来,有人在草坪上开了个坝坝茶摊,五角钱一杯青毛茶,夏天的傍晚或者秋冬里有太阳的日子,我就常去光顾。坝坝茶靠天气招人气,阴天,风大,是没有顾客的。我曾戏谑那是“阳光产业”呢。
经幢前边广场临街处,在大刮商业风的时候,曾经建筑一排平房,商业出租。广场被封闭起来,不让人随便进出。每天,店家开关金属卷帘门,咣当咣当,估计把那些菩萨老爷也吵得够呛。纵然是王玺在世,也无可奈何。二十年前,来了个县领导,一夜间,拆除了平房和广场的围墙,还百姓一处休闲场所。人们拍手称快。那位领导拓街道,筑河堤,拆除了北山公园的围墙,做了些受老百姓拥护的事情。后来他官升市级,再后来他因为另外的事情进了班房。但古城的老百姓说起他,把他与几十个历任县领导比较,还是对他翘拇指。中国老百姓朴素,本真,赞扬做事情的干部,瞧不起贪官,更瞧不起庸庸碌碌的懒官。几百年来,在这块地盘上任过职的府官县官,不计其数,人们记得完吗?他们的人生价值和官身价值,各不相同,但人们记得王玺父子。他修建的报恩古寺,他制造的泥塑木雕,至今还存在于古城里,庇佑着一方百姓,功德无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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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东北角上,如今有两个坝坝茶摊,但茶钱比草坪时代翻了十倍。我的住所距离广场,直线不足两百米,弯弯曲曲地走,也不过三百米。自从师范校搬出报恩寺,我就很少再进古寺了。除了有时候陪外地客人进去参观。我不烧香磕头拜菩萨,虽然我不敢说自己是完全的无神论者。但我喜欢去喝坝坝茶,傍晚去,一边看夕阳,一边品味本地的青毛茶,一边任思维信马由缰。我一向认为,坝坝茶场所,是老百姓自己的场所,最接地气,能够让人放松心情。这是王玺当年建筑寺庙时万万想不到的功效。
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我又坐在古寺前喝茶。我的目力越过宽阔的广场,越过高高的经幢,越过那两头石狻猊,越过雄伟的山门,越过那株高大的皂角树和那排浓绿的香樟树,越过山门后面那些高大的古柏,目光直投向释佛西来的方向,投向金黄的夕阳,和夕阳周围那些如火如血的晚霞。我的思维任意驰骋纵横,穿越古今,涉猎建筑,涉猎佛教,涉猎社会,涉猎生活,涉猎事业和爱情,或者,什么也不涉猎,只是静静地闭目养神。我正在胡想——不是浮想,突然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声响传来,“吱吱吱,砰砰砰,嘎嘎嘎——”。循声看,广场前边的大街上,有人在挖掘街道。问卖茶的老王,他说恐怕是在埋电缆线。这些年里,古城遭遇了太多的挖掘。窄街道拓宽,两边街房锯掉两步水,后来干脆把小青瓦平房全部拆除,建了不伦不类的水泥洋楼。街道的青石板撬了,代之以三合泥,代之以老柏油,代之以水泥地,代之以黑色柏油。我一度理解“改天换地”一词,以为这就是真正的“换地”呢。古城不古了,新生长起来的水泥楼,灰不溜秋,与古城和古寺的风格毫不协调,就像西装配着瓜皮帽子一样。新街道一直就被人愚公般翻挖不止,今天挖,明天挖,下水道挖开,地面才埋好,排污的和雨水要分开,再挖开重新弄。供水管道才埋好,又挖开说是换大的。天然气管道才铺好,电信局又来挖开埋电线。供电所的电缆才埋好,移动公司要挖开埋光纤。一条街道,给人感觉是天天在挖掘,路面千疮百孔,像补丁重着补丁粗针大线缝就的百衲衣。这还让我想起乡下的田野,每年总有几次,把土地犁开成新鲜的伤口,再在伤口里播种自己的生活——据说现在都已经免耕,不再犁铧了。难道国人真的喜欢折腾?而且喜欢瞎折腾?那些施工人员,在刺耳的噪音中,掀腾起浓浓的灰尘,弥漫半条街道,弥漫半个广场。有摩登女郎走过,以手捂鼻,另一只手作扇子状扇动,试图赶走尘灰。有路人时不时咳嗽几声,努力把吸进喉头的尘土咳出来。汽车停在路边,玻璃上积厚厚一层灰土。白衬衣走一条街,可能立刻成灰衬衣。挖掘机鼓捣出的那些尘土,在夕阳透过树枝投下的光柱里飞扬,飘荡,飘散在古城的各个角落。飘过那些红彤彤的标语时,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了“红尘滚滚”一词。这滚滚的红尘隆重地包围着古寺,飘荡在古城的大街小巷中,弥漫在整个古城上空,也侵蚀进古城人的心肺和血液。
原本洁净宁静的古城古寺,现在哪里还有宁静,哪里还有清洁呢?尽管距离释迦牟尼的塑身不过百米——菩萨们没有能力不让噪音骚扰,也不能逃离躲避,恐怕只好“歆享”这些红尘吧?这也是土司王玺当年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吧!当这些噪音响起的时候,树下打扑克下棋的老人们便一片声讨:“龟儿子些,吃饱了撑的!”“咋个不早先设计好,一次性弄完嘛!”“端公挣不到道士的钱。一次弄完了,后头的官员咋贪得到呢?”抱怨,谩骂,手里的棋子和扑克,还是该出啥出啥。中国老百姓善良,耿直,最多不过发几句牢骚而已。再不然,几个呼吸道或者肺部有毛病的人,一边咳嗽,一边嘟嘟哝哝,背着手走了。但这绝不算逃离红尘啊!
这或许本来就是我们该有的生存环境吧。我们生活在尘埃中,我们自己就是一粒尘埃,渺小,卑微。人类注定生活在尘埃中,与尘埃为伴,在尘埃中结尘缘。城市、社会、掌管城市和社会资源的权力,则是一只只无形的手,又如满眼的烟尘,比如雾,比如霾,比如核泄漏,巨大,神奇,无处不在,力量无穷。
我无法逃离。我能够逃到哪里去呢?我们都只有忍受。长期的忍受,能够使人改变心态,从容忍变成习惯。人们常说,习惯了就好了。人们总是生活在旧的习惯中,又不断培养着新的习惯,连体质都会在习惯中慢慢适应。我坦率地承认,我没有能力改变现状。我赶不走噪音和灰尘的制造者。凭武斗,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打不过人家——姑且不说打架斗殴合不合法。论文斗,纵使我扯开喉咙讲理、吼叫、或者谩骂,那些施工的人可能会一脸茫然地望着我,说:“你是三医院出来的吧?”那些工人,仅仅是挣几个饭钱。出个什么事情,他们就是替罪的“临时工”。背后操纵的公权者们,要么在拼政绩,要么在捞腰包,在目前钢筋水泥拉动经济的国情里,是公开的秘密,谁都明白。但谁能说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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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茶的老王撑起一把伞,可以略微遮挡一点灰尘。至于噪音,只有寄希望于他们快点挖完。我曾经问过老王:“你是不是王玺的某代后裔?”他答不出。这倒让我想起了那些善于攀附名人的人,生怕逮不着这样的机会。近年来,时兴做家谱,记得有家姓李的人,前些年做一本厚厚的家谱,攀上唐朝皇帝不说,还转弯抹角攀上了当时显赫的安徽胡姓。古城这个县,历史上没有太有名气的人,只有王玺,在这座古城,闻名几百年。卖茶的老王不攀附。其实,是他说不清楚。或者他真就是王土司的后裔,算官N代,也未可知。
夕阳已经挨近西山顶了。那余辉斜着洒下来,像是给古寺的一切镀上了一层薄金。尤其是洒在琉璃瓦上,那些碧绿的瓦背便闪耀出亮丽的金辉,熠熠闪闪,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金碧辉煌”。我甚至认为,那就是人们追寻的佛光,至少是佛光的一种吧。这夕阳,也当沐浴过古人王玺,也照耀着今人我们,还定将照耀来者。晚风吹来,拂过古寺前的皂角树香樟树银杏树和天王殿后面的古柏树,拂过古寺夕阳镀金的红墙碧瓦,拂过古寺广场上的每一个人。这算不算佛风浩荡呢?五百多年前,土司长官王玺也该是在这里,吹沐过这样的风儿吧?这风儿,吹拂过古人,吹拂着今人,还将吹拂未来的人。但是,它已经算不得是古风了!
老王给我续上热水,玻璃杯立刻又一次冒出一缕青白色的气雾。我美美地喝上一口,吐出茶末,长长地舒一口气,便斜躺在塑料椅子上,继续欣赏夕阳下的古寺,欣赏古寺上的夕阳和它四围血红的晚霞,欣赏夕阳下碧瓦闪着幽幽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