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
2016-11-21林佐成
□林佐成
空巢
□林佐成
一
四月正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已是暖意融融。刘玉英顶着太阳刷了几件衣服,浑身燥热得像有无数毛毛虫爬。她脱了外套,只穿一件乳白的薄毛衣,弓着身子,继续哼哧哼哧地在地坝边的洗衣台上洗刷,一对肥硕饱满的乳房,便随了身子一前一后的颤动,宛如一对展翅欲飞的白鸽。
这是一处独家小院,座落在王家大院门前堰塘下的一个凹地里。几间土屋闷声不响地趴地那里,宽宽的石阶沿,四四方方的青石地坝,地坝前几棵粗壮茂盛的槐树,和土屋后一篷篷修长的翠竹,将土屋一装点,农家小院的韵味倒也十足。只是土屋年久失修,土墙上一条条宽大的裂缝,犹如一条条巨蟒,警惕地趴在那里,窥视着周围的一切。
刘玉英利索地洗完衣服,就着竹竿晾上,匆忙钻进灶屋。她取了瓷碗,从铁锅里盛一大碗米饭,夹了几块酸咸菜搁在米饭上,然后端着矮凳坐在阶沿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碗米饭很快让她风卷残云。望着地坝塑料棚里露出冰山一角的玉米苗,那翠绿欲滴的禾苗已筷子粗,她心有不甘地钻进灶屋又盛了小半碗饭。刘玉英打着饱嗝,提着满满一撮箕玉米苗,扛着锄头,往屋后的大崖坪爬。
今年的天老爷似乎特别小气,时不时哭泣一番,挤一串串眼泪,把大地弄得湿漉漉的。育在地坝里的玉米苗,失去了相亲的机会,就像找不婆家的老姑娘,成天挨挨挤挤地站在那里,暗自垂泪。即使那些嫁出去的“姑娘”,也多因老鼠害虫的践踏,香消玉殒,需要及时补栽。
听说过两天又是雨,她必须抓紧这晴好天气,及时将“姑娘们”嫁出去。
刘玉英爬上大崖坪,一坡坡坡油菜地里早已晃动着人影,女人们勾腰撅腚地在绿色屏障里穿梭,见了刘玉英欠欠身子,用手臂捋捋披散下来的头发,算是打招呼,又各自低头忙起来。
刘玉英搁下撮箕锄头,打量着莽莽苍苍的原野。
油菜已经挂荚,柔弱无力的枝条纵横交错地仰趴着,将行与行之间的空地,遮得严严实实,形成一条条翠绿幽深的隧道。刘玉英捏着锄头,猫腰钻进“隧道”。她挖一个坑,栽下两棵玉米苗,往后退着碎步,又挖,又栽,一行栽完又钻进第二行,然后三行四行……
密不透风的“隧道”热气逼人,一块地栽完,已是满头热汗。她直起身子透口气,揩一把头上的汗水,脱掉外衣,反手揉揉酸胀的腰背。
太阳好似一枚硕大鲜黄的鸡蛋,摇摇欲坠地斜挂在天边,它温柔地将霞光涂抹在大崖坪上的绿色屏障上,涂抹在与大崖坪紧紧相连的福神寨上的一棵棵孤松上,给它们染上一层金色。
刘玉英不敢怠慢,她必须赶在天黑前,将余下的两块油菜地的玉米苗栽完,她一勾头又钻了进去。
刘玉英栽完最后一蔸玉米苗,已累得直不起腰,她顺势坐在湿地上,长长地呼出口气。
天色暗下来,晚风嗖嗖地刮过,似一把巨梳从乱蓬蓬的油菜枝条上划过,油菜的枝条便艰难地转动身子,迎和着晚风,极不情愿地往一个方向扭动,晚风一停,它们又很快地回复到原先的模样。先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内衣,被冷风一吹,紧贴在背上,刘玉英陡地打个寒噤。她抓起地上的外衣迅速穿上,收拾农具往坡下走。
她迈着碎步,踩着窄窄的石梯,得得得的脚步声响在空寂的山野,清晰而邈远。走到陡梯子,速度慢下来。
陡梯子是连接二崖坪与大崖坪的一段峭壁,也是二崖坪通向大崖坪的捷径。它高十几米,光滑的峭壁上,凿着一个个仅能容下一只脚的石梯,峭壁下面是一条浅沟,沟沿外是一大片光秃秃的斜坡。常有逞能的男人挑着一担粪,夸张地晃动身子往上爬,结果往往桶毁人伤,溅得满身粪水,惹来一片哄笑,出尽洋相。
刘玉英侧着身子,试探着伸出左脚,踩稳,然后向下迈右脚,再向下迈左脚。她不敢大意,她见识了太多的逞强男女在此丢人现眼。
刘玉英下完石梯已是冷汗涔涔,双腿不停地打颤。她定了定神正暗自庆幸,猛听得一声呻吟,吓了一跳。
“谁?”她大声喝问。
“玉英,是我,快来拉拉我。”尽管声若蚊蝇,刘玉英还是听得真切。她立刻意识到,有人从陡梯上坠下了山沟。她站在土路边伸长脖子往下瞅,一个女人歪斜在沟里,一只粪桶倾斜在身旁,半桶粪水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若有若无的白光。她急忙搁下锄头撮箕,抓住一蔸葛藤,弓着背沿片石往下梭。还未落到沟沿,一股猪粪的臭味扑鼻而来。
“桃桃,你怎么啦?”松开葛藤跳到沟沿,见女人一身黑糊糊的粪水,刘玉英关切地问。“我想赶在天黑前,将大崖坪最后一块玉米浇完,又赶了半桶粪水,不想上梯子时……”女人说着哀哀泣泣地哭起来。
“你也真是,不能搁下明天浇,不要命了?要是摔出个三长两短……”刘玉英埋怨着女人,伸手去拉。女人停止了哭泣,配合着刘玉英慢慢立起身子,腰未伸直,却直喊唉哟唉哟,原来她的一条大腿嵌进了沟沿的桑树蔸。刘玉英一怔,松开手,女人摇摇晃晃要往下梭,她再也顾不得桃桃身上的恶臭,一把抱住女人顺着树蔸的缝隙左冲右突,总算把腿取出来。桃桃趔趄着站起,要找另一只桶。
“算了,算了,黑灯瞎火的,明天来找。”刘玉英阻止了女人,两人攀着葛藤爬上坎。
在夜色中,两个女人有搭没搭地说着话,大院的灯光便若隐若现的照射开来。
刘玉英搁下锄头撮箕,鸡们正挤在门边,叽叽喳喳地闹成一团。屋门一开,领头的公鸡大着胆子,摸着夜色,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地往里钻。它刚迈出几步,突然发出咯咯的尖叫。刘玉英意识到不妙,慌忙拉亮灯。那头一百多斤的花猪,正昂首挡在屋中央,它晃动着脑袋,嘴里发出哼哼的吼声。她恍然记起中午忙着吃饭,竟忘了喂它,饥饿让它翻出了圈门。
“砍脑壳的!”刘玉英顿时怒气冲冲,顺手抄起门后的竹条,向花猪挥去。花猪受到惊吓四下逃窜,一时间,鸡们因惊恐发出的咯咯咯的尖叫声,铁锅铁罐碰在地上发出的叮当声,长凳短凳倒地发出的噼啪声,此起彼伏。
“你个发瘟的!”刘玉英气得狠狠一跺脚。
花猪跑累了,躲进大灶后的空隙喘着粗气。刘玉英瞅准机会,轻手轻脚搁下竹条,弯腰将鸡们一个个撵进圈,关紧。她踮着脚尖跑向房门,扣好门扣。她真担心,花猪受到惊吓钻进房屋,将那些坛坛罐罐撞烂。待一切就绪,她从门后找出一截前半段被砸烂的竹竿,靠近大灶,高高扬起,然后使劲晃动。花猪听见竹条嚯嚯嚯的声响,吓得嚎嚎直叫。它一下窜进偏厦,从地上一跃而起越过圈门,只听啪的一响,好半天,才又听到猪的哼哼声,想来摔得不轻。
刘玉英终于松了口气,她扔了竹竿,立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
下午的劳动已累得够呛,加上猪的一番折腾,整个身子骨便如散了架,她一屁股坐在矮凳上,再也不想动弹。
到底饥肠辘辘,她懒洋洋站起身去提土灶上的铁罐,想将就着中午的剩饭热一热,权且充饥。到了土灶边,罐子不见了。她皱着眉四下张望,铁罐已摔在灶坑旁,破成两大块。她蹲下身子,里面哪有米饭。“遭天煞的瘟猪!”她诅咒了一句,眼泪不知怎么出来了。她拾起破铁罐扔进墙角,用棍棒将前门抵严实,脸也不洗饭也不吃,拿了菜刀往枕头下一放,身子往床上一躺,在猪的阵阵哀嚎中入了梦乡。
二
十多年前,刘玉英从遥远的猪脑山嫁过来,艳丽得如一朵盛开的鲜花。那顾盼生辉的双眸,那红苹果似的圆脸,那水蛇一样的腰肢,令大院里俏丽的媳妇黯然失色。
一个如此靓丽的姑娘,竟然嫁给又矮又瘦老实巴交的外来户张贱狗,让她们怎么都觉得别扭。她们笑眯眯地打量着这个模样俊俏的媳妇,满怀狐疑地将目光投入到她那幽怨的双眼。
刘玉英读出了媳妇们眼里的内容,本能地与她们保持着一种距离,又时时缝合着这种距离。她待人随和,见了大院的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报以浅浅一笑,然后绯红着脸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见了带小孩的年轻媳妇更是亲热得不得了,她总是不失时机地从她们怀中接过小孩,揽在怀里,摸摸他们的脸蛋,捏捏他们的小手,搔搔他们的胳肢窝,让他们在她的胸前咯咯咯地笑着,跳着,然后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五颜六色的糖果,在孩子啵啵啵的亲吻声中,塞进他们肉嘟嘟的小手。惹得小孩见了她,都要挣了母亲的束缚,往她怀里钻。
刘玉英喜欢孩子,刘玉英会带孩子,这是大院里媳妇们私下里一致的看法。
只是几年过去,她的肚腹依旧平平坦坦。好心的老太太焦急地把她拉到一边悄悄指点,刘玉英抿嘴一笑,点点头,算是回答,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男人张贱狗呢,成天闷声不响地把自己绑在责任地里,对女人的不孕不育不急不恼。
打工的热潮犹如一股旋风,将罐子村的老少爷们,一股脑儿卷向广东、福建,王家大院的爷们也不甘示弱,他们背了蛇皮口袋,提了塑料包,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刚过门的小媳妇心欠欠的,她们嚷嚷着,想追随爷们外出,看看多彩的世界。她们结伴而行,嘻嘻哈哈拥到刘玉英家的小院。
“英姐,凭你的身材脸蛋,还愁找不到工作?只怕被那个老板看中,把你包起来!”
“英姐,听说台湾老板最喜欢长大波(乳房)的女人,你看你。”……
媳妇们将刘玉英围在地坝中央,摸着她的秀发、长臂,开心地打趣她,怂恿她。“总得有人守家吧。”刘玉英笑笑,摇摇头。媳妇们好失望,她们摇着头怅然而归。
搁下挣钱的机会不去,偏偏死守那几亩薄土,干那不挣钱的牛马一样的重活。媳妇们又一次把目光投入到刘玉英幽怨的双眼。
到底有好事者,不知从哪儿打探来消息,说刘玉英不仅打过工,而且当过小姐,现在之所以不能怀孩子,是因为她下面那东西让人X烂了。
刘玉英打过工却没有做小姐。
那年,她跟随老家的姐妹到福建打工,进了一家塑料厂。拼死拼活干到年终,满心期盼老板一次性将工资算给她们,好回家过年,推知,年头将近,老板却逃之夭夭。身无分文的姐妹们气得呼天抢地,她们恶毒地咒骂完老板,将厂里的设备砸得稀烂,然后逃到福州火车站,准备爬火车回家。在人与人的拥挤碰撞中,刘玉英和姐妹们走丢了。
从未出过远门的刘玉英待在候车室,急得如误落陷井的小野兽,四处乱撞。在好心人的指点下,她躲过警察,阴悄悄地爬上站台。望着吐着白气呼啸而至的庞大铁龙,她突然间产生了恐惧,放弃了爬车的念头,又诚惶诚恐地回到候车室,睁着一对茫然的大眼左顾右盼。
正期待间,一个穿着普通打工模样的中年女人笑眯眯地靠近她,说她也是四川人,家住开江翰林坝,正准备赶车回家过年。刘玉英未出远门时,曾恍惚听别人说起过翰林坝,又见女人一脸真诚,心中的紧张开始松驰。她和女人攀谈起来,末了,红着脸提出借车费。女人稍一犹豫答应了,刘玉英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她欢欢喜喜地跟随中年女人买了车票,在夜色中懵懵懂懂上了车。
几天几夜的奔波,女人把她带到宁夏固原,将她卖给一个瘪着腮帮的五十多岁的男人。此时,她才明白自己上当了。
刘玉英上吊抹脖子,也未能阻止瘪腮帮的无休无止的进攻。在哀求与眼泪中,在捆绑与咒骂下,瘪腮帮完成了对她的最后占领。
刘玉英开始逃跑,她精心设计,一次次逃离,瘪腮帮布下的天罗地网却像如来佛的手掌,总能将她罩住。在一次次毒打中,在烟头触及阴部发出的阵阵恶臭中,女人如一颗烈日下爆晒的鲜萝卜,逐渐萎缩了。一年后,蓬头垢面的刘玉英生下一个小男孩,瘪腮帮依旧像一条凶狠的猎犬,寸步不离地看护着他的羔羊。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刘玉英将醉得一塌糊涂的男人扶出邻居家,带着三个月的身孕钻进了暮色苍茫的原野。她睡桥洞,蹲屋檐,几经周折,两个月后回到猪脑山,已形如女巫,只有两只眼睛闪闪烁烁,放射着光茫。母亲搂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她阴悄悄地带着女儿去了遥远的娘家,处理掉腹中的胎儿,又将她带回家严严实实藏起来。
半年后,瘪腮帮不知从哪儿探得蛛丝蚂迹,找到猪脑山。村里人在惊讶中,挥着锄头棍棒,围住瘪腮帮,找他要人。瘪腮帮哪里见过这阵势,他酱红着一张脸,一边瘪着腮帮与人争辩,一边悻悻地往村外撤离。
真相大白后,父母颜面尽扫,刘玉英自然无法在村里立足,但死活不愿再外出打工,在他人的撮合下,嫁进了罐子村。
三
有福刮了胡须,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衣,踮着脚走进地坝,刘玉英正站在阶沿上歪着脑袋,一丝不苟地梳理着乱蓬蓬的长发。她一眼瞥见有福,心里一怔。她想起了大院里女人们的传言,说他如何如何顽劣,说他如何用竹条捅烂母牛的外阴,气死相依为命的老子;说他如何将牛粪涂抹在队长王有庆爹的大门上,被王有庆逼得跳下山崖,摔坏脚后跟……
刘玉英本能地一紧张,她努力地挤出浅浅一笑,努努嘴,示意他坐,双手虽然依旧摆弄着长发,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有些抖动。她可不想招惹这个作孽宝。
有福谦卑一笑,怯怯地走向阶沿,在矮凳上坐下。
刘玉英胡乱地梳理完头发,见有福不吱声,瞟他一眼,招呼也不打,自顾自地进了屋。她抓起扫帚扫地,扛着潲桶喂猪,她用忙碌掩饰着自己的心慌,待她再次走出门,阶沿上只留下空落落的凳子。
那是第三天下午,刘玉英蹲在院坝里拾掇完玉米苗,站起来刚转身,穿着一新的有福又一瘸一拐地踮着脚走来了。“哟,有福,看不出,你收拾打扮一番,还是一个帅哥呢!”刘玉英想起第一欠的怠慢,有些不过意地打趣他,有福脸腾地一红,低下头,站住了。
“玉英嫂。”好半天,有福红着脸抬起头,又很快低下。“说吧,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不好意思。”刘玉英捏弄着手里的铁铲,鼓励他。“能不能把你的玉米苗匀点我,我地里的玉米苗被老鼠糟蹋光了。”有福红着脸说完,又低下头。
“哦,我当是什么心肝宝贝,我地里的玉米已栽好了,剩下的你尽管匀去。”刘玉英挥着铁铲,指着地坝里正长得蓬蓬勃勃的玉米苗。有福像是遇了特赦令,几步挪到阶沿,抓起撮箕就往地坝里晃。
第二天中午,有福来还撮箕,刘玉英正坐在阶沿吃饭,他说不尽的感激。刘玉英想起被猪拱垮的圈门,她几次抱了那宽大的石块,要将它安上都未能成功,还险些砸了脚。她叫住有福进了屋,将碗筷往案板上一搁,来到圈门前。
到底是男劳力,有福蹲下身子,双手抱住石块轻轻往上一捧,石块乖乖地趴在他胸前。他站起身靠近圈门,弓着身子轻轻往下一放,石块稳稳地卡在圈门上。刘玉英感激地一笑,抓过帕子掸着他衣服上的白灰,又端来半盆水让他洗手,临走,刘玉英夹了碗里巴掌宽的瘦腊肉要往有福手里塞,有福摆着手连连后退。
“乡里乡亲的,客气个啥,来来来,尝过鲜!”刘玉英嘟着嘴生气了,有福站住了,他感激地一笑,顺从地接住了。
有福边走边嚼着腊肉,心里说不出的舒坦。吃完腊肉,他将手指一一舔过,又卷着舌头在双唇上游走一番,哽哽喉咙,心满意足地回到家。
有福看出了刘玉英与大院人对他的不同,开始寻找机会往女人家里钻,帮女人干些重活。刘玉英虽然时时想起那些传言,但有福在她面前的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又让她时时怀疑那些传言,再说,那些重活她确实需要一个帮手,只要自己把握住分寸,谅他有福也不敢乱来。她宽慰着自己。
说心里话,她还真有些同情这个小她几岁的男人。孤孤单单一个人,拖着一条腿残,大院里的人又挤兑他,只怕一辈子也难说上媳妇。她嘱咐他勤快些,把家业挣好,将来给他说房媳妇。有福干着活,点着头,眼里却涌上一层泪花。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刘玉英想起收割回来晾晒在阶沿横梁上的小麦,已经有些日子,家里的老鼠又特别多,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在麦堆上打斗,糟蹋了实在可惜。
她挥舞着大扫帚几扫帚清理完地坝里的树叶、土坷拉,然后架着楼梯摇摇晃晃地爬到阶沿的横梁上,将一把把小麦掀下来。
铺晒好小麦,刘玉英又从猪楼上翻找出许久不用的连枷,将它放在屋旁的水池里浸泡。准备工作做完,刘玉英立刻钻进屋,将洋芋倒进木盆,举着菜刀毕毕剥剥地剁起来,圆滚滚的洋芋很快变成粗细不均的小颗粒。她把它们倒进大铁锅,随即升起火来。刚刚煮着猪食,刘玉英又忙着升起小灶火,她想早早吃完午饭,将地坝里的小麦收拾完。
到底是初夏时节,刘玉英吃完午饭往地坝里一站,便觉得热气逼人,她有些欣喜,甚至抬头眯眼对着太阳望了望,感觉今天找对了日子,她要利用这上好的天气收拾完地坝里的小麦。她顾不得收碗,拖了连枷便在地坝里舞动起来。
连枷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落在麦捆上,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啪的钝响。麦粒随了这节奏,极不情愿地离开麦穗,宛若刚刚断奶的小孩,既有诀绝又有依依。
刘玉英退着小步,从地坝的一端打到另一端,就像一把巨梳将麦捆梳理了一遍,地下的麦粒已铺了浅浅的一层。她搁下连枷,用衣袖揩一把脸上的汗水,摘下头上的草帽扇了扇,又忙着着将麦捆翻过来整齐地铺在地坝上。一次敲打后,麦捆就像一个个被修整的嚣张犯人,温顺了许多。它们软软地趴在那里,身子也缩小了许多,仿佛突然间减了肥。地坝空出一块来,刘玉英及时让街沿的麦捆替补上。
刘玉英晃动着连枷,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气势,身子乏了,手也软了,汗却一个劲地往外钻,她不断地用衣袖擦拭着汗水。但她不能停歇,她要抢在天黑之前将麦捆收拾完,然后用风车将麦粒收拾干净。她机械地挥舞着连枷,连枷发出单调沉闷的啪啪声,一如她那颗疲惫的心。
一直到太阳快落山,刘玉英才把麦捆打完,她长长舒了口气,将连枷一扔,一屁股坐在阶沿上。半天的劳作让她又累又乏,那些钻进内衣的麦芒就像一根根尖刺,刺得她又痒又痛,让人浑身难受。要是有盆热水,洗洗澡,该有多好!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又即刻消逝了,后面还有多少活等着啊。
她站起身,钻进屋子,用湿毛巾胡乱揩了把脸,哽着脖子灌了一大瓢水,钻出屋,又忙着将满是麦芒裹住的麦粒收拾到一块,然后一箩筐一箩筐装好倒进风车车。
毕竟是女人,那一筐接一筐的混合着麦壳的麦粒,就如一筐筐石头,直压得她鼻塌嘴歪。扛了几筐,车了几箩,她只觉得胸闷气喘,到五筐时,她刚蹲下身子把箩筐送上肩,咬牙弓着身子摇摇晃晃往上送,箩筐到了风车敞口边沿,就是不往下倾斜,任她踮着脚尖,歪斜着脑袋用力。她呼呼呼地喘着粗气,双脚直打颤,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把它送上风车,她想就势一扔。就在绝望之间,突然间,肩头一松,箩筐已离开身子,向往上一拱斜了。她吃惊地转过头,原来有福的两只大手正紧紧地攥着箩筐往下倒,她感激地一笑。
有福的到来,让刘玉英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此后刘玉英专管搅动风车,有福负责上筐,那一大堆麦粒很快缩水变小。就在有福将最后一筐麦粒扛上风车敞口,刘玉英抬起头悄然发现,有福的一双贼眼正藏在箩筐底部,偷偷往自己胸脯上扫。刘玉英一怔,慌忙低下头,她恍然发现,因为天气太热,自己穿得太少,忙乱中,一对白生生的乳房已悄无声息地突破乳罩的束缚,试着往外钻。她慌忙正了正衣服,然后干咳了两声。
有福脸一红,急忙收回目光,就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他手忙脚乱地将麦粒倒进风车,将箩筐往地下一扔,跟着要去收拾那些散乱的麦草。
“算了,我自己来。”刘玉英口气淡淡的。有福就像触电般立在那里,他轻轻地放下手中的麦草,慢慢转过身,望了望刘玉英,怅怅地往地坝外走。他满以为刘玉英会叫住他,至少说句感激话,或者让他洗把脸,然而,直到走出很远,他也不曾听见叫声。
抢收完油菜小麦,已是阳历六月初,天气热起来。那些粗壮的玉米苗经农妇们一顿浇灌,嗖嗖的往上串,不出半个月已扬花吐穗,一棵棵壮实得犹如刚入伍时身着绿军装的兵士,它们整齐划一的排列着,宛若等待检阅的仪仗队。王家大院屋后的的二崖坪、大崖坪,到处是翠绿一片,村民们将玉米送上岸,又忙着在玉米地套栽红苕。
刘玉英早出晚归,忙得吃了上顿忘下顿,但她一双手,既要掐藤,又要挖坑,还要栽种,一天累下来,玉米地踩成一块板,却栽不了多少,她只好拼命早起。
刘玉英刚刚把红苕栽种完,那天便变了脸,不紧不慢的小雨就像那爱嚎啕的孩子,停了下,下了停。家里的一些物件都已经开始长霉,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甚至长出了一些袖针伞形的泥黄色小蘑菇。刘玉英懒得收拾,她端个矮凳坐在屋门口,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有针没针地扎着鞋垫,心也像那天空上的乌云一样厚重。那新栽下的红苕秧,只怕还没扎下根,已被杂草封死。
绵绵细雨一直下了近十天,老天才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羞答答的太阳一番左冲右突,总算将乌云撕开一个大口子,从狭缝里奋力向下喷洒着金光。那碧绿的田野,秀丽的山川,便因了这热气,不时腾起一团团烟雾。刘玉英拿着鞋垫,苦着一张脸,站在地坝里四下张望。她不时将鞋垫搭在额头,打量头上的太阳,心里直怪那太阳没有一点血性。
太阳与乌云搏斗了两天,总算把乌云打得七零八落,灰溜溜地躲一边去了。占了上风的太阳得意得就像那弥勒佛,乐呵呵地红着一张脸,张着血盆大口不停地向大地喷吐着金光。刘玉英心中的阴霾,也被这金光追赶得无影无踪。她一晨早起来,匆忙地扒拉完面条,背了背蔸,提了撮箕,往大崖坪方向爬。
不出所料,玉米地里的马齿苋、马唐、狗尾草、稗苍耳、龙葵街等杂草,一篷篷,一簇簇,长得生机盎然,那些红苕秧,全像些营养不良的孩子,有气无力地趴在草丛里,全没有一点生气。
“我的天!”刘玉英叹口气,放下背篼撮箕,就要往玉米林里钻。正在这时,有福提着一个空撮箕,悄无声息地从玉米地里出来了。刘玉英一愣。自那次打麦后,她已多日不见有福了。
最忙的抢栽红苕秧时节不来,偏偏在这时候来,刘玉英心理有些不快,她冷着脸不吱声。有福讪讪一笑,提了撮箕钻进了玉米林。刘玉英想起打麦那天的情景,提了撮箕,钻进了另一块玉米地。
那野草经过半个月疯长,又密又粗,把红苕秧封了个结结实实。刘玉英弯下腰弓着身子,顺手扒拉几下,已是满满一把。她不断地扒拉着,那手就像锄草机,噗哧噗哧地前进着,身边的撮箕很快丰满起来,而周围湿漉漉的玉米叶,很快将她的衣袖、裤脚浸染得水淋淋的,裹在身上浑身不自在。她顾不得那么多,身子弓累了就蹲下来,然后再弓,再蹲,那手却一刻也不曾闲着。
有福有把没把地扯着草,刚刚蓬蓬松松一撮箕草,便装模作样地提着往沟沿的背蔸里倒,走了几个来回,便懒得再扯。他选了个低洼处站着,眼光不时扫向旁边那块地。此时,太阳已升到半空,金灿灿的光辉洒在玉米叶上,叶子显得青翠欲滴。微风轻拂,叶片上下轻轻翻折,发出哗哗哗的声响,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甜香,有福畅快地吮吸着甜甜的馨香。蓦地,女人那对饱满的乳房,透过叶片的缝隙,硬硬挤进他的眼睛,他贪婪地盯着白毛衣内那对颤动的玉兔。玉米叶一晃,玉兔消失了;很快,玉兔又回来了,若隐若现,若明若暗,直看得有福的眼睛张得如铜铃。他揉揉酸胀的眼睛,伸着脖子机警地朝四周望望,那一坡坡玉米林,犹如一道道翠绿的屏障,将扯草的男男女女遮了个严严实实。有福眼珠子一转,缩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有福轻手轻脚绕个圈子转到刘玉英背后,蹲在一个顽石旁,女人的背影尽收眼底。女人正撅着屁股,退着碎步,专心致志地扒拉着草,一步一步向他靠近,浑圆的屁股就像一面磨盘,在他眼前晃来荡去,有福直看得呼吸急促,心口怦怦乱跳。
那屁股近了,近了,近得里面的内裤都若隐若现,近得都能闻到女人特有的体香。有福的眼睛直了,周身的血液像是在燃烧,身子也如疟疾发作般不住地抖动。他用力一咬牙,身子呼地站起,伸手从背后一把抱住女人,跟着要去撸女人的裤子。
“妈呀!”刘玉英一声尖叫,身子不住地晃动,双手死死地捂住裤子。
“什么事?”“什么事?”玉米林里扯草的男女,听到尖叫声以为刘玉英踩上蛇,丢下手中的活,争先恐后地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搅得玉米叶哗哗哗直响。有福悚然一惊,松开女人,顺势往旁边的石坎下一滚,落进草丛中。
四
刘玉英刚刚喘口气,繁忙的秋收已跚跚而来。屋门前那一丘丘弯腰驼背的稻谷,先是黄了半穗,几个秋老虎一晒,整穗稻谷便若着了妆,羞答答的垂下头,金黄金黄的谷粒,直爽人的眼。
往年这时节,常常是罐子村最热闹的时候,割稻的,挞谷的,挑担的,晒坝的,你追我赶。更有那远在外地打工的男人,背着大包小包,千里迢迢赶回来,奔赴这趟盛宴。他们信口开河的晕话笑话,乐得一个个从未出过远门的老人、媳妇,笑岔了肠,笑破了肚,那欢乐的情景,把艰难的秋收,装点得喜气洋洋。
今年却有些冷清。先是万才捎信给桃桃,说领不到工资,他不能回家,让她自己想法。桃桃接到信,当即大哭一场。她一个女人家,上要照顾两个病病歪歪的老人,下要料理嗷嗷待哺的几个月的幼崽,娘家又远在江西,让她如何想法?接着万富也带信给翠翠,说不能回来。
刘玉英侥幸地期盼着,谁知,当天下午得到消息,男人建筑工地上人手紧,脱不开身,让她请人帮忙。刘玉英呆呆地立在地坝前的槐树下,半天回不过神。
秋老虎憋着劲,将金光泼撒下来,几天时间,刘玉英家的稻谷已金灿灿一片。干枯的稻草承受着沉甸甸稻穗的重压,摇摇欲坠,微风一吹,发出嚯嚯嚯的声响。她忐忑不安地赶往大院,怯怯地敲开一家家门户。空荡荡的屋子,除了一张张核桃壳似的老脸,和躺在摇篮里咿咿呀呀的婴孩,并无半个成年人,她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稻谷一天天熟得发黄发黑,干枯的稻草在稻穗的重压下,开始倾覆,而天气预报又反复提醒近期将有暴雨。刘玉英想起,两个多月前的那场干旱,松树坪那两个跑边田,都开裂起拇指般粗的缝隙。为了把堰塘里的水引到田里,刘玉英给这家磕头那家作揖。可大院里的人哪把这个外来户的女人放在眼里,他们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就是不让刘玉英的锄头动他们的田缺。从晨早守到黄昏,刘玉英就像一条疯狗不断地从一个田跑到另一个田,又从另一个田跑到其他田。然而,脚杆跑断,口水说干,居然没有将一滴水引进田。刘玉英急得哭起来,她扛起锄头恨不能砸了那些人。要不是桃桃仗义,说他们不该欺负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他们才答应让她过水。可惜,那水到了田里已经成了细流。要不是接下来的一场暴雨,那稻谷只怕早成了一把干草。
如果田里的稻谷,因为天气而发芽、霉烂,自己的眼泪与汗水岂不白流?一时间,她心里急得如猫爪爪在抓。
刘玉英背着背篼带上镰刀,急匆匆地向有福家走,刚刚走出两丈远,又赌气踅了回来。
“该死的瘸子!”她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句。
刘玉英就着开水,囫囵吞下昨晚准备好的两个冷饭团,哽哽脖子揩揩嘴。她找出背兜镰刀,按灭电灯,吱溜一声打开门。
一轮圆月玉盘似的悬在中天,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远处的山峦、树木投下的阴影,经晚风一吹,摇曳多姿,狰狞如怪兽。刘玉英打了个寒噤,她紧紧衣服,往松树坪走。
“玉英姐,你也割谷啊?”刚走出地坝,背后传来脆生生的女人声。刘玉英回转身,却是桃桃。“你呢?”刘玉英明知故问,桃桃晃了晃手中的镰刀,女人不再吱声,两人一前一后往松树坪走。走出十几米,嘭嘭嘭的挞谷声混着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随着稻谷的晃动,一波一波传来。
“好像有人在挞谷呢?”刘玉英顿住脚,侧耳倾听。
“是支书请了人帮菊儿挞谷。”桃桃有些不屑。
“哦?”刘玉英若有所悟,她加快脚步,桃桃也紧紧相随。
月光下的稻禾,失去了烈日下张牙舞爪的嚣张,捏在掌心软绵湿润。刘玉英唰唰地飞舞着镰刀,稻禾如遭机枪扫射般纷纷倒下,到天亮时节,她已放倒了一个田的稻禾。此时,大院里的男男女女扛着拌桶,挑着箩筐,三五成群地往田坝里走,想是从别处请了帮手。刘玉英一见那阵势,心里便暗暗叫苦,自己一个孤单力薄的女人,如何抢得赢人家大兵团。她不敢懈怠,抖抖衣襟,凉快凉快,又猫腰钻进另一个田。整整一个上午,不歇息不间断,她就像一台开足马力的机器,嚓嚓嚓地收割着稻谷。
忙了一个上午,总算把松树坪的两个田割完。把稻子背回家,挨挨挤挤地码在阶沿上,已是中午一点过。
刘玉英站在阶沿,揩着头上的汗水,想着还有下河的几个田等着收割,她钻进灶屋,给自己煮了一大碗面条吞下,咕嘟咕嘟灌下半盅水,顾不得歇息,背着背兜又出发了。
正午的太阳犹如一枚火球,高挂中天,热辣辣的光线射在人身上,就像蚂蚁咬,田里的稻禾经半天爆晒,握在手里火烧火燎。
刘玉英蹲着身子割着稻禾,唰唰飞舞的镰刀,发出片片耀眼的金光,刺得人头晕目眩。看看身后,割下的稻禾 软弱无力地趴在地上,东一堆西一簇,示威般横在眼前,她涩涩一笑,挥手用衣袖撸撸脸上的汗水,转身低头又唰唰地割起来。
汗水只管钻出来,钻出来。脸上的热汗犹如一条条肥硕的蚯蚓,顺着脖子快速往下爬,它们越过双乳,漫过胸脯,肆无忌惮地往下钻。衬衣湿透了,紧贴在身上,丰满的双乳纤毫毕现;内裤湿透了,浸泡在里面汗腻腻的,让人浑身不自在。刘玉英一会儿蹲着身子,一会儿撅着屁股,不断变换的姿势,依然不能阻挡那来势汹汹的汗水,不能阻挡那愈来愈沉重的双腿的酸软。
天色暗下来,罐子村上空犹如罩了一口锅,刘玉英再也挪不动脚步,四肢软得散了架。望望收割的稻谷,与上午差不了多少,她气得将镰刀一扔,一屁股塌在地上。
“张贱狗,你个遭雷打的,你个……”话没骂完,泪水已悄没声息地顺着脸颊往下流。
刘玉英跑在曲曲折折的田埂上,狂风将她扭得东倒西歪,她晃动的身子就像在风中舞蹈。刚刚跑过两根田埂,天上一条火龙滚过,跟着咔嚓一声惊雷,她几乎是一头撞进有福家。
有福光着上身,穿着花裤衩,四仰八叉地倒在乱蓬蓬的床上打着呼噜,酣睡得犹如一头猪。刘玉英脸一红,车身要走,猛然间,一声炸雷从房上滚过,震得窗上的烂玻璃嚓嚓直响。刘玉英陡然一惊回转身,她轻手轻脚靠近床铺。
“有福,有福,……”她弓着身子摇晃着男人的肩膀。
“哼!这下想起了我?”男人揉着惺忪的双眼抬起头,见是刘玉英,鼻子一擤,眼白一翻,身子一侧,汗腻腻的背脊就像一堵厚厚的墙,横在女人眼前。
“有福,你……你……”刘玉英望着男人的背影,忽然低声哭起来。那声音压抑着,低低的,似有无尽的愁苦与悲伤,似有满腹的辛酸与哀怨,有福听得真真切切,他转身腾地坐起,打量着眼前这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刘玉英还未抬起头,有福已跳下床,一把搂住女人,凶狠地往床上一掼……
雷声又一次轰隆隆滚过,鸡蛋大的雨点,啪啪啪地打在瓦屋上,跟着,瓢泼的大雨哗哗哗地下起来。
五
宛若晦暗的屋子,突然间点亮一盏灯,刘玉英枯寂的生活一下变得亮堂起来。白天她和有福忙着抢收稻谷,夜晚则和有福相依相偎,她就像一个干渴的旅客,痛快地畅饮着清冽的甘泉;又像一个饥饿的婴孩,贪婪的吮吸着甜蜜的乳汁。有福的强悍,让她体验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清爽。
在刘玉英醉眼朦胧的呻吟中,有福就像一头吃饱喝足的公牛,忙碌在田间小道,忙碌在毒花花的日头下,黄灿灿的稻谷犹如长了翅膀,一粒不少地飞进刘玉英家的粮仓。
稻谷收完,刘玉英才恍然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她记起十多岁时,在娘家见过的那个叫满珍的“破鞋”。那是个长着瓜子脸的漂亮的年轻媳妇羞答答的模样,怎么也难相信她会与一个老光棍搅在一起,直到人们把她和老光棍赤身裸体的堵在山洞里。从此,满珍就像一朵被开水浇过的花,再也没有鲜活过。孩子们追着她吐她唾沫,骂她破鞋,女人们眼光锥子一样缠绕着她。男人一番拳打脚踢后逼她跳堰塘,尽管后来被人救起,但不久却成了疯子。她穿着脏兮兮的满是破洞的衣服,赤裸着双脚到处疯跑,直到人们发现她肿胀的身子,漂浮在堰塘里,才想起已很久不见她了。
不,不,我不要当“破鞋”。
夜深人静的晚上,刘玉英想起满珍那张肿泡的狰狞恐怖的脸,浑身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还有贱狗呢?想起自己窝囊懦弱的男人,刘玉英心里就堵得慌。那么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成天就知道把自己像个闷葫芦似地绑在地里;出去打工,也只能在建筑工地上干那又重又脏的拌灰浆一类的杂活。可是,可是……他毕竟是自己的男人啊。想起贱狗那张讨好的忧郁的脸,刘玉英心里涌起一阵阵愧疚,要是,要是……刘玉英心里就像缠了一团乱麻。
她开始躲避有福。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刘玉英正挥舞着锄头敲打翻耕过的干田里的土疙瘩,有福扛着锄头,闷声不响地赶来了。
“有福——”有福刚跨进干田,刘玉英搁下锄头望了望他,涨红脸欲言又止,有福一怔,驻足脚,睁着一双大眼,莫名其妙地望着女人。
“有福,忙你自己的吧,免得人家说闲话。”刘玉英飞快地说完低下头,又忙着敲田里的土疙瘩。好半天,有福将锄头往地上重重一顿,叹口气,扛着锄头去了旁边自己的田。他一边敲着土疙瘩,一边不时的将目光投向女人,期盼女人的回应,女人就当他不存在一样埋着头。有福心一沉,动作慢下来,握着的锄头就像灌了铅,每一锄下去不像是敲土疙瘩,倒像是敲在自己的心上。
有福就这么心不在焉地敲着土疙瘩,不时将头转向女人,然而,头扭酸,眼望绿,直到天黑,女人都不曾搭理他。
刘玉英吃罢晚饭,洗完热水澡,草草收拾一番闩紧门上了床。
秋天的夜晚已有些许凉意,她拉了布毯盖在身上。她刚刚躺下,有福卑谦的目光影子一样在她眼前晃。她怎么也睡不着,木床就像一口烧烫的铁锅,她不停地在上面翻着煎饼。想起下午的情景,心里就乱糟糟的,可是,可是……她痛苦地摇着头。有福,原谅我吧,有福,忘了我吧。她开始后悔当初行为的莽撞,她想起了那些传言,觉得自己已掉进了一个可怕的陷阱,一张无形的巨网正悄然罩向自己。女人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木门传来砰、砰、砰有节奏的三声轻响,女人陡然一惊,抬起身子侧耳细听,木楼上几只老鼠正吱吱吱地追得欢。她怔了一下,松弛了身子躺在床上。木门再次被轻轻敲响。
“玉英,玉英……”男人压抑急切的声音,在深黑的夜里,是那样清晰而又渺远,刘玉英听得头皮一阵发麻。有福,回去吧,回去吧,我不会开门的。刘玉英用被子捂住头,双手使劲按着耳朵,心里一遍遍叫着。
“玉英,玉英,开门啦,我是有福!”刘玉英刚将被子裂开一丝缝,男人凄切的声音狼嗥一样传来,跟着传来重物倒地的“咚”地一响。刘玉英头皮一紧,“有福,有福……”她低低地叫着,泪水顺了脸颊无声地往下流,她抹一把眼泪梭下床,蹑手蹑脚靠近门。
朦胧的夜色中,有福如一尊菩萨跪在门槛上,刘玉英心里倏地一紧,左手慢慢地,慢慢地靠近门闩。不,不,不能开门!她痛苦地摇着头,左手轻轻一滑,落了下来。
有福,回去吧!回去吧!原谅我的狠心。刘玉英心里再一次呼唤着,她软软地趴在门缝边,泪水模糊了双眼。
刘玉英铁着心肠躲避着有福,有福却如幽灵般紧紧追随。
那是个上好天气,刘玉英提着一撮箕油菜苗,扛着锄头去了下河的白岩洞。她麻利地栽着油菜苗。小雨就在这时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刘玉英勾头撅腚地忙着手上的活没有理睬,她想,秋天的雨还能成多大气候,谁知几股冷风一吹,豆大的雨点便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噼里啪啦的雨点斜划过刚栽的油菜苗,犹如一阵冰雹扫过,它们先前还硬撑着的身子很快变得东倒西歪。无遮无拦的刘玉英转眼变成落汤鸡,她伸直身子抹把脸上的水珠,欲往白岩洞躲,有福却如一截树桩立在她身后。刘玉英一惊,身子直往一边退,有福一个箭步冲过去,顺手将早已准备好的斗笠罩在她头上,跟着扑通一下跪在女人面前。
“玉英,玉英,你别躲我,我给你当牛做马,我给你当牛做马……”刘玉英一愣,挥手打掉斗笠,身子往后直退,有福便快速挪动跪着的双腿,在新翻的潮湿泥土上,车轮一样撵过去。眼看追上了,刘玉英脚下一滑,身子向后一仰,直往山崖下坠,有福一跃而起,一把抱住女人,将湿漉漉的女人按在悬崖边,女人还是不管不顾地使命挣扎。
“玉英,你不要命了!”有福一声大喝,女人一下怔住了。她微微转过头,陡峭的悬崖下,浑浊的洪水正在狭窄的石河里横冲直撞,呼啸的水声拍打着岩石,发出阵阵怒吼。女人猛然意识到了危险,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她一把抱住有福。
“有福,有福,你害了我……”女人放肆地哭着,叫着,把男人抱得更紧。
六
“哟,瘸子,成天打扮得跟新郎倌似的,又去哪儿?”这天,有福正提着空塑料桶往刘玉英家走,大院的对眼牵着牛在路上溜达,见了有福,一双贼眼直往有福身上梭,然后坏坏一笑。
“就这儿,就这儿!”有福脸一红,讪讪一笑。他装模作样地走向路边的水沟,提了半桶水一踮一踮的往回走,心里却像装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莫非……”有福想起对眼的坏笑,心里就陈阵忐忑。以后好些天,他就像遭了打击的孩子般,闷在屋里,再也不敢去找刘玉英。他生怕自己的唐突,给女人,给自己,带来不幸甚至灾难。只可苦了刘玉英,一个人立在凛冽的寒风中,弓着身子挖那铁砣一样的红苕,松树皮似的双手,冻得又红又肿,手指上开裂的伤口,就像一张张小孩的嘴。
刘玉英勾腰驼背地背着一筐红苕,汗涔涔地从大崖坪往下走,那满满一大筐,沉得犹如石头,压得她双腿打颤。
“玉英,玉英!”半路上,刘玉英刚将背篼停靠在石坎上歇气,桃桃空着背篼迎面上来了。她晃晃脑袋,热切地叫着刘玉英向她招手。刘玉英一怔,松开背篼,桃桃的嘴已凑了过来。
“玉英啊,你要当心瘸子……!”桃桃盯着刘玉英,将后半截话咽下了。刘玉英脸一红,她望着桃桃远去的背影,想起大院里一束束异样的眼光,心里忽地产生一丝莫名的恐慌,气没歇足,便背着红苕,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山下走。
贱狗挎着背包,喘着粗气爬上宝塔梁,自家的小院已清晰可辨。他望一眼四处裸露的土地,埋头急匆匆往前走。
“贱狗,你可回来了,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戴帽子?”刚刚走下石梯,牵着黄牛的老光棍对眼,裂着满嘴黄牙朝他嘿嘿笑,贱狗瞟他一眼,依旧大踏步往前走。
“走快点,别让那强盗跑了。”背后传来对眼快活的喊叫,贱狗听得耳朵发烧,他咚咚咚地往家跑。
有福挑完最后一担红苕,早已过了午饭时间,他揩着脸上的汗水走进厨房,伸手抓了块酸萝卜,站在屋中央噗嗤噗嗤地嚼起来。刘玉英见状急忙生火煮饭,大半天的劳作两人都累得够呛,也饿得够呛。不一会儿,刘玉英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刘玉英刚刚洗好碗,只听木门哐当一响,贱狗愤怒着一张脸闯了进来。正在猪圈里蹲厕所的有福,惊得一颤,他顾不得揩屁股,裤子往上一提,就势趴在旁边灰坑的竹条下。
“贱狗?你回来了?也不早些打个招呼。”刘玉英见了男人,半是惊喜半是责怪,她慌忙摘了布裙迎过去。
哼!男人重重地擤着鼻子,将挎包往地上一扔,睁着一双眼,往四下里瞅,并不理会女人递过来的笑脸。
“怎么?你也相信了那些疯言疯语?”刘玉英说着,心里却像揣了一面鼓,咚咚咚直敲,她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做没做亏心事,你自己清楚!”男人说得咬牙切齿,他一把推开靠向自己的女人,黑着一张脸往里屋走。女人站在屋中央,心里就像装了十五个吊桶,她转动着眼珠。
贱狗在里屋里踽踽而行,东瞧瞧,西望望,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满脸狐疑地出来了,到了门边,不满地瞥了眼女人,又往猪圈屋里走。
刘玉英斜眼盯着贱狗的脚步,那一步一步就像踩在她心坎上,眼看就要走到门坎边了,刘玉英的心直提到嗓子眼。“贱……”贱字在胸中绕了一圈,眼看就要从口中钻出,却又被她硬生生地拽了回去。她就那么呆呆地,傻傻地,站在原地望着男人的背影。
贱狗站在门坎上,鹅似地伸着脖子往里瞅。茅草盖就的猪圈,本就灰暗,加上久不修整,屋里越发暗气沉沉。他脖子扭酸,也只瞅见几头黑黢黢的猪躺在圈里,满足地发出哼哼哼的快活声。贱狗没看出什么动静,闷闷地转过身,冷着一张脸向刘玉英走来。
刘玉英心里咚地一沉,眼睛一闭,一股长气呼出,跟着,她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突然间被谁抽了筋。
“贱狗,你个天杀的,你还要不要人活!”就在贱狗靠近女人的一刹那,女人像是突然苏醒过来,一声长嚎,跟着嚎啕哭起来。
这一声哭,直哭得惊天动地,直哭得肝肠寸断,直哭得泪水涟涟。她哭消了男人的怒气,哭暖了男人那坚冰似的心,哭得男人心里乱糟糟的,哭得男人失去了主张。贱狗就那么怔怔地、怔怔地望着女人,然后伸出并不粗壮的双臂,将女人揽进怀里。
在贱狗心目中,女人是鲜花,是菩萨,他常常用自己并不十分强壮的身躯呵护着,他害怕女人的眼泪。那眼泪就像金蛋,只一滴,就足以将他的心砸个窟窿。
他摩娑着女人日渐苍老面庞上的点点泪痕,摩娑着女人手上一个个张牙舞爪的伤口,摩娑着女人日益瘦削的双肩,不觉泪水盈盈。
几年了,自己一走了之,那么繁重的农活,耕田、耙地、栽秧、挞谷;那么沉重的负担,提留、农税、还有数不清的各种摊派,全扔给一个柔弱的女人。
“玉英!”贱狗想起女人的种种艰辛,不觉低低叫了一声。
女人听到叫声立刻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男人。就在男人发愣之际,刘玉英伸出双臂蛇一样紧紧缠住男人的脖子,跟着头往后一仰,嘴唇往上一抬,贴着男人的嘴。
就像一堆干草,突然间丢进了一根燃着的火柴,贱狗的周身一时间就像着了火,浑身血脉贲长,他双手用力往上一环,将女人的嘴紧紧地贴在自己嘴上,用力地回吻起来,两手只也开始不安分起来。两个人就这么绞着缠着往里屋走。有福趴在灰坑的竹条下,一动不动,胸口咚咚咚地跳个不停,他只觉得,那草灰都被他跳动的心脏振动了起来。他屏住呼吸,尖着耳朵,倾听着屋外的动静。贱狗那杂沓的脚步声,就像踩在他背脊上,让他头皮阵阵发麻。他生怕一不小心贱狗钻进来,将他抓个正着。及至听到女人张扬的哭声,他的心又一阵收缩。莫非贱狗动了粗?他有些恼怒。渐渐地,哭声消失了,他的心也跟着平复下来。
有福抬起有些酸胀的脑袋,竖着耳朵听了听,外面很安静。他轻手轻脚地从竹条下钻出来,弓着身子,踮着脚尖,往门边靠,一身的草灰便扑愣愣直往下掉,但他不敢扑打。
有福从门缝里往外瞅了又瞅,屋里并无一个人。他稍一愣怔,提了裤子,便蹑手蹑脚地钻出屋,出了后门便飞也似的跑起来。
七
这个腊月也奇怪,那明晃晃的太阳,就像高原上的卫士,红着一张脸终日挂在天上,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冬日的严寒。有人说这是暧冬。村里那些闲来无事的老人们,蹲在墙角,一面烤着太阳,一面诅咒着这鬼天气。村边的水井都让太阳给烤干了,害得他们不得不老着一把骨头,去松树坪提水。
地里的小麦、油菜因了这高温,刚一泛青便一个劲地疯长,那些青草也不甘示弱,乘了这个便宜不断地把身子拉长,拉长,地里便是翠绿的一片。
刘玉英催促着男人要把那草除了,贱狗嘴里应着,心里却有些不快,那些疯言疯语,就像一根根刺卡在他喉咙。贱狗闷了几天,偷偷观察了几天,女人并无半点异样。也许,有福平时帮忙多一些,与女人来往多一些,孤男寡女在一起,还能不让人说闲话?他想起工地上的那些男男女女,相处不了多久,就随便找个地方便睡在一起。贱狗的心开始释然,随他们嚼舌去吧。
因了这份心思,贱狗不再生闷气,而且干起活来越发卖力,恨不得把所有的重活脏活全包了。刘玉英有了男人帮忙,做起活来不再手忙脚乱。短短几天时间,她和贱狗就把油菜和小麦地的青草,全部清除了,又把那些因土质薄而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小麦,浇了一遍水。
眼看年关将近,空闲下来的贱狗计划着将年猪杀了。他早早起床去陈家大院找杀猪匠陈麻子,然后去村里敲门。那些打着呵欠揩着眼屎的老人与妇女,很快让他失望。
陈麻子倒是个急性子,贱狗刚回家,他已经背着杀猪用的刀刀棒棒守候在地坝里。刘玉英见男人闷声不响地回来,身后并无一个人,知道没有找到帮手。那样大的肥猪,两个小个子男人如何收拾得了?
贱狗掏出纸烟给了陈麻子一根,自己也叼上一根。他划根火柴凑到陈麻子嘴边,自己也很快将嘴凑上。贱狗站在地坝里,吐了几个烟圈,望望女人,出了地坝。
贱狗领着有福出现在地坝里,刘玉英正在收拾地坝里的垃圾,见了有福,女人一怔。她瞟一眼自己的男人,抱着一捆柴去了灶屋。
贱狗再次掏出烟,三个男人一阵吞云吐雾后,不紧不慢地往猪圈里走。
那肥猪趴在黑古咕隆咚的猪圈里,足足了占了小半个猪圈,它正悠闲自得地打着呼噜。猛听得圈门被拆得咔嗒咔嗒响,它警惕地伸直两个前脚,抬起半截身子,晃动着脑袋,悻悻地甩着两个肥硕的耳朵。三个人进了圈,肥猪立刻将两只后脚伸直,身子往上一拱然后往后缩,末了将屁股抵进墙角,嘴里发出哼哼哼的短促的吼声。有福和贱狗蹲着身子慢慢靠近肥猪,他们同时出手,一人抓一只猪耳朵,猛地往前一拖,陈麻子趁机上前扭住露出的尾巴,三人一齐用力,将嗷嗷叫唤的肥猪快速地拖向地坝,将它往宽板凳上一掼,侧身按住。陈麻子举起尖刀,对准猪的咽喉,一刀捅进去。在撕心裂肺的惨叫中,猪血喷薄而出。随着猪血的愈来愈少,猪的四肢一阵乱弹后,便不再动弹。
几个人将猪竖着身子抬进屋丢进热气腾腾的大锅。
尔后,猪毛褪尽又将肥猪抬到地坝,让它的四肢趴在两条高凳上。陈麻子一边往猪体上浇着水,一边握着锋利的半月形弯刀,嚓嚓嚓地清理着猪体上未褪净的猪毛。一桶水用完,他催着贱狗去担水,贱狗提了水桶就往外走。有福借口找盛猪下水的尿桶、木盆、筛子,不断地在屋里钻进钻出,眼光却不时往刘玉英身上绕,刘玉英只顾埋头忙碌。
贱狗刚走完地坝前的石梯,只见三个警察模样的男人,正从地坝前的大路上往大院里走,贱狗一怔,停下了。他呆呆地打量着三个轮廓分明的男人,直到他们消失在屋后堰塘的堤坝上。
贱狗担水回来,万富、万江弄出人命案的事已经传来。有的说,他们五个人合伙杀死了两个押钞员,然后一人扛着一大捆钞票钻进了早已准备好的轿车;有的说,他们领不到工钱,杀死了殴打他们的工头。总之,杀人后又逃跑了。警察怀疑他们躲回了老家,要女人们提供线索。
贱狗听了,呆住了。贱狗想起,回来之前,万富、万江还与他在一个工地上砌砖,虽说领不到工钱,也不至于如此铤而走险。短短一个月,竟然如此沧海桑田,贱狗不禁有些伤感。
贱狗是在过完大年三十后决定不去打工的,他只写信委托才才,如果领到工钱帮他寄回来。刘玉英自然高兴,日子虽说清苦些,但两口子在一起,总比与别人偷偷摸摸在一起强。她清楚,长期与有福纠缠不清早晚要出事,她会变成第二个满珍。
有福见贱狗过了正月初八还没有出门的迹象,心里急得梆紧。自从那次从刘玉英家狼狈逃出来,就只在贱狗杀猪那天见过刘玉英,说是见也仅仅盯了几眼,并没有与女人说上一言半语,倒是女人冷着一张脸,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不明白,女人的心咋就像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
正月初八刚过完,罐子村一下子热闹起来,先是陈家大院的陈麻子娶媳妇,跟着下河汤家嘴的汤木匠嫁女,接着本队王二娃做对岁酒,王老道做80岁寿酒……贱狗不得不四处随分子钱,两口子东奔西跑,有时一天竟然忙不过来。喜酒接近尾声,正月十五刚过,村里开始忙着催收公路集资款。贱狗将年前卖掉的半边年猪钱,再次从箱子里取出来,捻着口水数了又数。除去吃喜酒花掉的,现在只剩下伍百不到,与集资款相比,还差一大截。他捏着那几张百元大钞,愁容满面,什么时候,才才能将那些工钱寄回来?
贱狗收到信,满以为是工钱的事,他抖抖颤颤撕开信。才才告诉他,因为万福、万江的事闹大了,记者知晓后,前来帮着维权,现在可以领到工钱了,但须本人签字画押。他还告诉贱狗,现在开工的地方多,差的是人手,工资也较以前高,让他快出去。贱狗捏着信,呆呆地发愣。
贱狗回到家把信递给刘玉英,刘玉英把一张纸翻过来看过去,末了半天不吱声,就那么呆愣愣地望着贱狗。
“你看,你看,我还没决定呢。要不,我不去。”贱狗被看得不好意思,搔着头皮,一脸窘相。“你不去?那几千块工钱你不要了?你去,我不留你!”好半天,刘玉英轻轻吐出几个字,跟着一滴眼泪落下来。
刘玉英一直把贱狗送到宝塔梁才闷声不响地往回走。她刚走出几步,贱狗又急吼吼地跑回来,叮嘱她一个在家,凡事小心些,他一到福建就把钱寄回来。刘玉英听着,点着头,眼里却湿润润的。
有福得到贱狗去福建的消息,心里高兴起来。当天黄昏,他提着个空撮箕阴悄悄地来到刘玉英家。“玉英!玉英!”有福站在门边,一边动情地叫着,一边咚咚咚地敲着门。好半天,门裂开一条缝,露出一张阴冷的脸,有福的心咚地一沉。“玉英,你没事吧?”他很快将脸上堆满微笑。“不舒服。”刘玉英说完将门一推,砰地一声关上了。“玉英!玉英!”有福再次咚咚咚地拍着门。有福手拍酸了,疼了,木门依旧严实严缝地紧闭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有福甩动着右手,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他想起杀猪那天看见女人的情景,心里一寒,莫非?他不敢想像。他就这么心事重重的一路用脚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往家里走。
第五次遭遇闭门羹,有福恍然明白,女人真的变了,那一扇木门不会再为自己开启,女人不再是从前那个在自己面前温顺而又风骚的刘玉英了。他无力地垂下敲门的手,呆呆地立在木门前。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去了地坝,伸出拳头,咬牙对着那棵老槐树梆梆梆地擂起来,鲜血便顺了手腕直往下掉。
有福举着鲜血淋漓的右手,懊恼地往家走,到了屋门边,飞起一脚揣开门,进屋一路猛踢猛揣,那烂凳子、破桌子等,便一路摇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有福踢累了,站在屋中央喘粗气,猛然着,他挥舞着拳头捶打自己的脑门,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有福赶到刘玉英家,屋里已围了一大圈女人与孩子,她们神色慌乱地望着屋中央嘴里吐着白沫、脸色苍白的刘玉英,在地上不停地翻滚,个个吓得脸青面黑。
“有福,有福,你看怎么办哟。”桃桃一眼瞥见闯进屋的有福,就像见了救星,她一爪抓住男人的衣服,就往人丛里拖。有福挤到刘玉英身边,身子一屈背向着女人,抓住女人双手将她的身子往自己身上一放,弓背起立,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有福踮着脚背着刘玉英,身子有些摇晃,速度却不慢,跟在后面的桃桃几乎是一路小跑。他们赶到下河汤家嘴刘医生家,两个人都累得大口大口地喘气。有福将刘玉英往凉板椅上轻轻一放,桃桃赶过来扶住女人。谁知,刘玉英弯曲的身子还未靠近椅子,猛地向前一倾,跟着一阵叽里呱啦地呕吐,那白色的秽物,就像一股水柱直往有福身上扫射,刹那间,有福的脸上身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秽物,恶臭弥漫开来,熏得围观的人捂住嘴四下逃散。
“玉英,你醒啦?”有福见刘玉英恍然睁开眼,将脸上的秽物用衣袖一擦,要去拉她的手,刘玉英眼睛沉重地一闭,身子往后重重地一仰,倒下了。
有福打扫完秽物回来,医生已经在给刘玉英输液。医生告诉他,病人也许吃多了变青发芽的马玲薯,引起食物中毒,如果治疗不及时,会引起休克甚至死亡。有福听了,将信将疑,自己不也是经常将那些变青发芽的马玲薯,一个不漏地装进肚子里,怎么不见中毒呢?然而,医生凝重的脸色又很快让他不安起来。
“医生,她没事吧?”“输输液,打打针,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有福听了,放下心来。
刘玉英输了一会儿液,慢慢苏醒过来,她一眼看见满脸焦急的有福守在身边,眼泪刷地出来了。“有福!”女人叫了声,便又闭上眼,任泪水静静地流淌。
有福和桃桃陪刘玉英连续输了一天液,女人的身子才慢慢复原。
那是第三天黄昏,有福和桃桃刚把女人送回家,桃桃的女儿便匆忙跑来,说家里来了客人,桃桃一听,嘱咐了女人几句就随女儿走了。有福从屋后茅坑钻出来,见桃桃走了也挪着脚步要走。“有福!”女人突然从黑乎乎的屋子里走出来,叫住他,将一块两尺来长的腊肉递了过来。有福一愣,接过腊肉,顺手将它一丢,一把搂住了女人。
八
王有庆一番摸爬滚打,如愿以偿地登上罐子村的最高权力宝座,已近五十。五十岁的王有庆,腰不弯背不驼,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一点不逊年轻人。
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微微隆起的肚皮和油光可鉴的脑门,让人想起电视剧中的大干部。据说,他曾经陪县里的一位副县长到下河汤家嘴遭受火灾的村民家慰问,哭得两眼肿泡的娘们眼屎一抹,拉着他的手直叫他“县长”,“县长”,倒把真正的主角凉在一边,弄得大家都很尴尬。事后很受了些批评,要不是和乡长关系铁,支书的乌纱早落在他人头上了。
罐子村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福神寨、龙形山、刀背梁、宝塔梁按东南西北,依次拱立在山村的四周,它们看似独立实则紧紧相连,山与山之间形成一道起伏的不规则的圆弧,远远望去,形似一口敞开的大铁罐,故名罐子村。
罐子村软软地趴在那里,慵懒得犹如晚起梳妆的怨妇。
罐子村离乡场远,那几百步石梯,加上曲里拐弯的羊肠似的山路,直把它变成了另一个世界。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性生活基本靠手,虽说有些夸张,却也道出了它些许的无奈。贫穷与闭塞,阻碍着它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人们宁愿躺在罐子里舒舒服服喝稀饭,看雪花电视,也不愿脚软手酸地爬那一面面坡,出那一身身汗,到乡场上吃韩国烤馒头,看光屁股女人扭腰,除非外出打工挣钱。
王有庆却不同,热天他一身短打扮,穿一双塑料凉鞋,咯吱咯吱地踩在山路上;冬天,他戴一顶棉布帽,裹一件呢大衣,不慌不忙地爬着石梯子,永远一副公务缠身的派头,永远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他经常出入乡上,在村人的羡慕中,拍着乡干部的肩膀,开着粗野的玩笑。
王有庆会办事。刚当村长时,张家弯有一蛮横农妇,拒不交纳农税提留。见了收款人,便端着浊黄的尿液一阵乱泼,腥臊的尿味,吓得一个个收款者落慌而逃,渐渐地她成了远近闻名的“钉子户”。
走马上任的王有庆,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他带了大队人马赶到张家弯,泼妇端着尿液刚要依样画瓢,伏在大门边的两个黑脸大汉一拥而上,他们打落她的砂锅,反剪了她的双手,然后用绳子将砂锅系了,挂在她脖子上。“大胆泼妇,皇粮国库竟也敢赖,给我拉出去游街示众!”王有庆黑着脸冲上前,一顿凶神恶煞,泼妇如遭电击般,竟木木地随着黑脸汉子泥人般在村外游了一圈。一时间王有庆名声大振,村里破芝麻烂事一股脑儿涌向他,王有庆乐在其中。渐渐地,王有庆养成了好揽事的习惯。村里偶有红白喜事或打架斗殴,他总是第一个赶到现场,凭着巧舌如簧,或者安排得风风光光,处理得巴巴实实,或者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后,在他人的恭维声中,一口一口地抿着烧酒,赤红着一张脸。
王有庆本就是个多情种,先前只因土地贫瘠,那情色的种子在那薄薄的干裂的泥土里,岂能发芽?即使勉强拱出土,也是一副蔫头耷脑缺少营养的模样,哪能经得风吹日晒?然而随着官职的步步升迁,那情色的种子就像落进肥沃的土壤,逐渐根深叶茂起来。王有庆看女人的眼神,不再躲躲藏藏,见了漂亮的媳妇便两眼发黏,缠着她们开着或荤或素的玩笑,遇上大方开朗的,长辈似的拍一下对方的肩,装模作样地摸一把对方的胸,趁机揩人家的油。他自己也不避讳,遇上几个知已,还常常自吹自擂,称自己是骑马的能手,再烈的马到了他胯下,经他一调教都会变得乖乖的。说来也怪,自从那年略施恩惠俘获了孙家大院的“豆腐西施”,这些年来,尤其是近几年,罐子村男人脚底抹油般抛妻别子南下打工,他偷香窃玉,居然屡屡得手。这个中奥妙,常引逗得一些好色之徒,屡屡登门请教,王有庆却讳莫如深。
不过,村中有好事的青年私下证实,王有庆去乡上开完会,总会偷偷溜进小街上那个地下录象室,看上一歇半歇。据说,那里面经常放一些不堪入目的片子。
莫非他从那地下室取得了真经?
当然,王有庆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那年秋天,他领着几个村干部去陈家院子催收公路集资款,听说院里有一个叫春儿的漂亮寡妇,他自告奋勇地去了春儿家。
春儿四十年纪,白净的瓜子脸上镶着一对丹凤眼,眼角虽然布满细小的鱼尾纹,却掩饰不住青春的风韵,一对饱满的乳房依然尖尖翘翘。王有庆走进屋,春儿正蹲在屋中央铡猪草,身子一起一伏,宛如一只欲跳未跳的青蛙。
“王书记?坐!坐!”春儿见了王有庆,忙放下手中的猪草刀,双手在围裙上一擦,满脸惶恐地端个独凳赶过来。
王有庆一见春儿那清清爽爽的模样,心里一怔,他快速扫一眼春儿,接过凳子。他吐着烟圈,表情严肃地从衣袋里掏出欠款单,往春儿面前一递,春儿一见那吓人的数字,捏纸片的手直抖颤。
春儿男人死得早,含辛茹苦把儿子送进大学已是家徒四壁。好心人劝她再嫁一次,春儿却心高气傲,看了几家,却总不如意,便铁了心养猪赚钱供儿子读书,日子过得很是凄苦,借钱欠钱的事常有发生。前几天她东挪西借好不容易凑齐儿子的生活费,如今身上连半个子儿也没有。
“这……这……能不能……”春儿惶惑地晃动着纸片,手里就像捏了只毛毛虫。
“哦!不慌,不慌。”王有庆看出了女人的困窘,笑笑,接过纸片,大度地挥着手。他开始夸春儿的儿子如何能干,为村里争了气,村里要给她救助,眼光却贼似地梭向春儿饱满的胸脯。春儿觉察出男人的眼光,又羞又急。此时,圈里的猪正嚎嚎地打斗,“砍脑壳的,争你妈的啥子?”春儿弯腰抓起竹条,嘴里叫着骂着跑进猪圈,趁机从偏屋溜走了。
王有庆抽着烟,见女人久不回来,闷闷地出了屋。
几天后,王有庆带着盖有鲜红公章的减免公路集资款手续,兴匆匆地钻进春儿家。春儿正弯腰驼背地忙着煮猪食。
“来来来,好事来了。”王有庆站在屋中央,将纸片摇得哗啦啦响,春儿晃着一对茫然的大眼走过来。
春儿看完纸片感激一笑,王有庆趁机抓住她的手,春儿用力一搡,挣脱,将纸片一扔,溜身进了房屋,将门砰地一关。
“你看,你看,开个玩笑,你也当真!”王有庆站在屋中央双手一摊,尴尬地笑着。春儿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躲在屋里,抖抖颤颤,再也不敢出来。
王有庆碰了鼻子,却不罢休。此后,过不了三五天他又借口到春儿家走一趟,春儿心里难受得要死却不好发作。天长日久,院里人都以为春儿跟支书好上了,看她的脸色便多了一层意思,怄得春儿只好打掉牙齿和血吞。
一个漆黑如墨的晚上,王有庆喜滋滋应邀往春儿家走,他摇头晃脑地跨进门,木门哐当一声阖上了。他正要发作,跟着一个塑料包罩过来,他拼命掀动塑料包,扯着嗓子喊叫,拳头棍棒已雨点般落下来。
过了几天,鼓着一只熊猫眼的王有庆带着几个村干部以收公路集资款为名来到春儿家,春儿已是人去屋空。有说她去了广东打工,有说她去了儿子读书的城市。
王有庆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对女人的选择也就多了一份谨慎。
丈夫的作为,自然引起秀秀的不满。她喝药抹脖子,甚至动用娘家的几个弟兄,武力相向。王有庆却不吃那一套,他像一头好斗的公牛,不但没趴下,反而愈斗愈勇。几个回合下来,娘家的弟兄首先泄气了,他们劝着本家姐:“男人嘛,就那德性,年轻时谁不风流,老了就会收心的。”失去了支持,秀秀满腔的怒火顷刻化着青烟。她摸着遍体的伤痕,回味着官太太的种种好处,紧锁的愁眉,便如春天的柳芽,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舒展。
总有一天会收心的,她想。
九
王有庆发现刘玉英的美,是在贱狗娶亲的那个上午。
当时,刘玉英身着一袭白裙,低眉颔首地随着一群女人,沿着石梯,袅袅娜娜地往上爬。那白里透红的圆脸,粉嫩如敷的脖颈,坚挺饱满的双乳,健壮而不失苗条的身材,风骚而不失娇媚的双眸,像玫瑰,似拂柳,让站在地坝边当支客司的王有庆,看得两眼发呆。
“可惜呀,可惜呀,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他目送着女人的倩影消失在土屋里,心里暗自叹息。他收回目光,呆呆立在地坝边的槐树下,直到有人提醒他赶快招呼客人,他才忙不迭地掏烟,胡乱撒一通,在他人的讪笑中嘿嘿地干笑着,掩饰着自己的窘相。
至此,身着一袭白裙的刘玉英,犹如一副剪影镌刻在他心中,带给他蒙娜丽沙微笑般的美好。每每从贱狗家门前路过,他都要将多情的目光,投向他心仪的女人,甚至,他不只一次地梦见她已成了自己胯下的牲口。
只是,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迟迟没向这个一口一个表叔的小蹄子下手。是春儿的前车之鉴?是怜香惜玉?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还是刘玉英酷似自己早逝的女儿群妹?
想起群妹,他心里便一阵刺痛。他干吗要逼她放弃学业选择打工?一个金枝玉叶般的身子,干吗又要选择那样一条肮脏的挣钱之路,结果落得人财两空,自己身死人手。难道这是老天对自己的报应?每每想起女儿被割掉乳房惨死的情状,他就难受得整夜整夜睡不好。
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刘玉英会看上有福,等到发现有福捷足先登,他才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一朵芬芳的玫瑰,就这样凋谢了;一件精美的瓷器,就这样损毁了;一个长长的美梦,就这样破灭了。王有庆的心,仿佛被猝不及防的刀子猛捅了几下,鲜血淋漓。
那段日子,他把自己锁在屋里,失魂落魄地躺在椅子上,一天一地的烟头,让秀秀本就浑浊的双眼,越发暗气沉沉。
王有庆草草吃完晚饭,屋外已漆黑一片。“早点睡,别等我。”男人吩咐着,有些不耐烦。他揣上手电筒,哐当一声出了门。秀秀因男人近段日子一直闷闷不乐,早就习惯了,也不多问,只斜着眼光瞟了眼男人。
王有庆闷声不响地穿过大院,来到院外堰塘的堤坝上。
此时,闪烁的繁星已缀满夜空,偌大的天幕,就像一张撑在山峰上挂满彩灯的巨网,村庄便朦胧在夜色里。对门陡峭的刀背梁和屋后高耸的佛神寨,遥相对峙,山的起伏的轮廓依稀可辨。远处,那时隐时现的灯光,那此起彼伏的狗吠,让人想起白天的繁忙与喧嚣。
王有庆徘徊了一阵子,静静地蹴在堰塘堤坝边的槐树下,默默地吧唧着旱烟。石凹里那幢土屋,朦胧而清晰,就像一朵花,开在他眼前;又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间。望着那幢土屋,王有庆心里就像塞了一块石头,千般沉重,万般难受。
夜色愈来愈浓,远处闪烁的灯火已经熄灭,偶尔一声狗吠,在深黑的夜里,悠长而凄厉。王有庆悬着的心就像多皱的衣服被熨斗熨过,逐渐平复。他站起身扭了扭发酸的脖子,抖了抖发麻的双腿,准备往回走。忽然,吱啦一响,一个影影绰绰的高大身影,在土屋前一晃,倏地消失了,随即木门再次吱啦一响。
王有庆站住了,木门的反复响动,就像一双粗糙的手,不停地在他心上使劲地搓,重重地揉,那种疼痛,那种难受,直渗入到他每一寸肌肤。
想起昨天去女人家的情景,想起女人的惶惑与谦恭,王有庆心中的怒火不由得熊熊燃烧。“这个贱女人。”他在心里恨恨地咒骂了一句。
王有庆黑着脸走进有福家,有福正坐在矮凳上,埋头搓着稻草绳。那长长的草绳蜿蜒在身后,就像一条长长的黄花蛇,软软地趴在那里。
“哟,什么风把大书记给吹来了?”有福抬起头见是王有庆,轻蔑地一瞥。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场恩怨,想起了他摔坏的脚后跟,埋了头,依旧自顾自地忙手上的活。
王有庆站在屋中央,见有福并不理睬自己,鼻子重重地一擤,“有福,你格老子少装蒜,你一个单身汉,人家男人一走,又在人家屋里钻进钻出,成何体统?刘玉英是我的表侄媳妇,我告诉你,再这样下去,哼……”他将燃着的半截烟,猛地往有福面前一掷。
有福猛然一惊抬起头,觑着眼斜盯着王有庆。“哼,大书记,你也管得太宽了吧!刘玉英是你表侄媳妇?”他丢下手中的草绳,呼地站起身,恶狠狠地瞪视着王有庆,身子直往前倾。猝不及防的王有庆,吓得往后直退,他刚立住脚,有福已抓起地上的草绳冲到他面前。王有庆来不及躲闪,有福双手一晃,草绳已牢牢地套住他脖子,有福咬紧牙关死死勒住草绳。王有庆被勒得呼呼喘气,一张红润的脸逐渐变成猪肝色,他伸出双手急抓抓地去扳有福的手。
“老脚猪,老子今天勒死你!”有福一边晃动身子躲避着王有庆的双手,一边咬牙切齿扭紧草绳往下按。王有庆就像那系着链子挣扎的狗,脑袋眼看触地了,脖子一梗又往上昂;又像那狂风中挣扎的小树,枝杆不断地往下倾倒,狂风一过,又倔强地往上挺立。两个人正僵持着,草绳突然嚓地一声,断为两截,王有庆脑袋往上猛地一抬,双手筛糠似的往后直退,屋里的凳子椅子,便在碰撞中,稀里哗啦地翻滚。
“哈哈哈,老脚猪,你也有今天。”有福站在屋中央,望着四仰八叉倒在柴堆上的王有庆,畅快地哈哈大笑。
“不——要——欺——人——太——甚!”有福把草绳往地上一扔,伸手指着王有庆,一字一句地咬着牙。
王有庆躺在柴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摸着火辣辣的脖子,一张脸气得铁青。他慢腾腾地爬起身,拍着屁股上的草屑,黑着脸往外走。
“姓肖的,走着瞧!”刚刚走出门,缓过气来的王有庆回过头,伸手瞪眼咬牙地一指。
“呸,老脚猪,老子不怕你!你以为还是从前?”有福一口浓痰重重落在他前面,王有庆气得脸一歪,眼睛瞪得如牛卵。
十
有福想起今天的作为,才明白自己把事情闹大了。他记起那晚刘玉英的提醒,心里不踏实起来。白天他再也不敢大摇大摆往刘玉英家走,夜晚则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也许,姓王的正打着什么歪主意。他清楚,王有庆很有些手段,自己一旦落到他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孤衾冷枕哪里比得上温柔之乡?有福挨了几个晚上,心里便毛毛躁躁。
一个细雨霏霏的深夜,他悄无声息地溜进刘玉英家的院坝。他机警地在房前屋后的竹林里绕了一圈,顺手从地上摸了几个土坷拉,往黑咕隆咚的竹林一扔。有福张望着头,只听得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并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他靠近木门,轻轻敲了几下。一阵口悉口悉声后,门裂开一条缝,有福一钻,进去了。几天不见,刘玉英还当男人出了什么事。“没事吧?”她拉着男人的手关切地问,男人摇着头,一把搂过女人又亲又啃,末了松开女人,低声说起白天的事。女人听完一惊,“有福,你要当心些。”刘玉英嘱咐着。有富一边嗯嗯嗯地应着,一边又紧紧地搂着女人亲起来,刘玉英受到感染也跟着口吻起来。两个人正亲热着,猛然间,屋外传来咚咚咚的撞门声。有福一惊,身子一跃而起,他抓起衣服往床下一梭,一头钻出房屋,撒腿就往后屋跑。刘玉英一边麻利地穿着衣服,一边喊着“来了,来了。”
门刚裂开一条缝,王有庆带着几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涌了进来,他们如一股潮水,直把刘玉英往门后推。
“表叔,你?……”披头散发的刘玉英退到墙边,惊恐地睁着双眼。王有庆瞟她一眼,不理她,径直带人进到屋中央,他嘴角一翘,几个人已冲向亮灯的房屋。
“王叔,人不见了!”不一会儿,几个小青年愣头愣脑地站在屋中央。“哦?煮熟的鸭子还会飞?”王有庆满脸狐疑地望了望垂着脑袋的刘玉英。“给我搜!”他右手一挥,小青年们领命而行,他们钻进一间间屋子,扭亮一盏盏灯泡,一时间,刘玉英家灯火辉煌。家具倒地发出的乒乓声,柴禾掀动发出的咔嚓声,猪们因惊恐发出的哼哼声,此起彼伏,相互交织。
“王叔,没有!”“王叔,没有!”……一个青年报告完,另一个青年拍着头上的土灰钻出来。
“不好了,瘸子从后门溜走了!”钻向后屋的青年一个箭步射到屋中央。王有庆几步跨进后屋,洞开的后门,让他裂开的嘴再也没收拢。
“这个兔崽子!”王有庆骂了句。“兄弟们,继续给我搜,这样的天色,他还能逃到哪里去?”他一脚踢向后门,门板碰在墙壁上,发出钝钝的一响。
几个青年得到指示,打着手电消失在雨夜中。
半个小时后,小青年们陆陆续续披着雨花回来了,其中一个大概摔过跟头,衣服裤子上到处沾满泥浆。他们见王有庆坐在高凳上,阴着一张脸吸着烟,女人站在离他不远处正惶惑不安地低垂着头。他们望了望,默默地站住了。
“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哪天让我抓住了,不扒了他的皮,也要抽了他的筋!”王有庆站起身,恨恨地将烟头一掷,领着青年们往外走。刚刚出了门,他又回过头凶狠地剜了女人一眼。
有福失魂落魄地逃回家,咚地一下撞开门扑倒在地。他顾不得摔痛的膝盖挣扎着爬起,反剪着双手将大门砰地一关,身子重重地靠在门背上,喘着粗气。
经此一劫,有福胆小了许多。白天,他再也不敢偷偷约了女人去山野幽会,他觉得那树木,那庄稼,甚至那石头都长了眼睛,它们会悄悄叫来王有庆,把他和女人撕裂。夜里,他没心没肠地吃完饭蹲在地坝边,凝望着不远处那给自己带来欢乐的土屋,凝望着土屋里那摇曳多姿的灯光,凝望着灯光下那忙忙碌碌的身影。夜色暗了,灯光熄了,身影不见了,有福的心碎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玉英,玉英……”有福抱着枕头低低地叫着,眼泪都出来了。
一个人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就多了一份牵挂。那些日子,有福就像中了邪。白天,他估摸着阴悄悄地往刘玉英家的包产地跑,远远地,他看见女人还好好地挖着地,锄着草,又偷偷跑回来;而一旦不见女人,他又会沿着那些沟沟坎坎,把刘玉英家的包产地跑遍。
有时,他也偷偷地远远地跟在王有庆背后。他发现,王有庆下地的时间并不多,许多时候,他带着村里的干部走这家串那家,间或去乡上开会,晚上又赶回来。农忙时节,他会叫上十个八个青壮年,自己站在一边叼着烟,这里指指,那里画画。每每这时,有福会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咯直响,他恨不能冲过去,把那些干活的一个个赶跑。
那是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有福发现王有庆失踪两天后,又听得他人说去了县城开会,心里一震。他早早吃了晚饭,收拾打扮一番。
夜,就像泼了墨,有福走在路上,心却有几分忐忑,万一万一……想起两天的跟踪,他又很坚决地摇头。有福胡思乱想着,就这么到了刘玉英家的院坝。他立在院坝里,侧着身子,尖着耳朵,四下里除了墨一般的黑,一片寂静。有福定定神走到门边,屈着手指要敲。他刚刚举起,只听得嘎吱一响,他猛一缩手,撒腿就跑,黑暗中,额角撞在地坝边的槐树上,他才发觉,先前不过是风吹动树枝发出的声响。
有福钻进屋,女人立刻扑了上来。久别的重逢让他们相拥而泣,他们亲吻着,哭泣着。就在此时,大门咚地一下被闯开,有福将女人一推,身子蛇一样滑向后门,刚刚钻出去,掩藏在墙角的两个黑影,举着棍棒,一跃而起,有福如被子弹击中的的巨鸟,“啪”地落在地上。
有福醒过来,才明白自己已被装进麻袋。透过麻袋米粒大的孔隙,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几个小青年,正围着那老东西抽烟,一股股袅娜的蓝烟,将他们的面孔晃动得恐怖而狰狞。
“老脚猪,你不得好死!”“老脚猪,我操你祖宗八代!”……他像是突然间恢复了元气,一边扯着嗓子大骂,一边想努力挣脱反绑在背后双手上的绳索,那麻袋随了身子的晃动,无力地在地上摇摆。
“瘸子,你还真不赖啊!”王有庆望着左右晃动的麻袋,阴阳怪气地点着头,她弯腰脱下脚上的臭袜子。两个青年会意,跑过去解开系麻袋的绳子。有福的脑袋刚一冒出,王有庆已稳稳地将袜子塞进他嘴里,有福环着眼,唔唔唔地扭动脖子,麻袋又被系上了。
“走!”王有庆一挥手,几个人抬着蠕动的麻袋,跌跌撞撞往外走。
刘玉英眼见昏迷不醒的有福被塞进麻袋,心里已是一寒,又见他们要抬他走,心冷得就像塞了一块冰。
“你们……”
“你们……”
她滚动着喉结,终于什么也没说,仿佛被话憋住了,又仿佛被人点了哑穴。她默默望着从她身旁经过的麻袋,望着在夜色中愈来愈远的麻袋。
他们是要把他抛入水塘,还是要活埋?
她一个踉跄扑在门柱上,眼泪唰地出来了。
十一
“不要,不要,你们放过他……”刘玉英见几个青年,将五花大绑的有福往阴森森的坟坑推,急得大喊大叫。青年们不理不睬,依旧推着有福往前走,黑洞洞的坟坑,就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眼看就靠近坟坑的边沿了,刘玉英吓得“啊”地一声尖叫,她一骨碌爬起,恍然睁开眼,才发现刚才不过是做了个恶梦。她摸着咚咚直跳的胸口,躺在床上再也没了睡意,脑子里满是有福挣扎的情景。
她睁着一双大眼,望着黑漆漆的屋子。几只蛐蛐躲在墙角,有声没声地叫着,给初秋的夜晚,涂抹上了一层凄冷与肃杀。刘玉英陡地觉得寒气逼人,她将紧盖的棉被,裹得更紧了。
这些天来,她一上床就做恶梦,一会儿梦见有福被活埋了,化着厉鬼向她奔来,向她索命,责怪她见死不救;一会儿梦见王有庆将她和有福赤裸裸地绑在床上示众,让大家来看这对奸夫淫妇。每次恶梦醒来,她都虚汗淋漓,吓得不敢再睡。
“有福,他们把他怎么啦?”“是我害了有福,是我害了有福。”她坐在床上喃喃自语,泪流满面。
本就不爱串门的刘玉英,现在越发难得出门,她害怕出门,更怕碰上王有庆。然而有福的生死,又让她梦牵魂绕。一个下着小雨的黑漆漆的夜晚,她偷偷走进了桃桃家。
桃桃见了很刘玉英,很是吃惊,她打量着女人,见女人一脸凝重,以为女人出了什么事。她关切地询问女人,刘玉英只是摇头,间或抿嘴一笑。两个人闲聊着,她满以为能从桃桃口中得到有福的一鳞半爪消息,桃桃却缄口不提,刘玉英很失望。两个人闲聊了一阵子,刘玉英借口时间不早了,怅怅地往回走。
刘玉英一天天消瘦下来。夜晚,她不敢关灯睡觉,那一个接一个的恶梦,直搅得她心烦意乱,她就像患了重症的病人。
刘玉英就着昏黄的灯光剁满一缸猪草,已是精疲力竭,她胡乱收拾了一下,懒洋洋地爬上床,衣服也懒得脱,扯了棉被,昏沉沉地躺下。
木门被轻轻敲响。
“有福?”刘玉英一惊,抬起身,她一跃下床,趿了拖鞋裂开门。探进来的却是一颗油光光的脑袋。
“表叔?”刘玉英惊愕地瞪大眼睛。王有庆急忙伸出十指竖在嘴边,随即半个身子挤进屋。
刘玉英愣了愣,恍然明白了。她木然转过身,木木地走进屋,回头望一眼令她敬畏的男人,爬上床,合衣侧身躺在床上。
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瘪腮帮,想起了烟头触在大腿内侧发出的焦臭味,想起了手指抠进下身产生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这个男人也会这样吗?
王有庆见女人顺从地爬上床,心里一怔。他压抑着内心的喜悦,默默地靠近床,在床沿上坐下。他掏出纸烟点燃,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淡蓝色的烟雾歪歪扭扭的上升。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见了逝去女儿的笑靥,看见了女儿满目含情的双眸。他长长吐了口气,掐灭烟头转过身,轻手轻脚上了床。
灯光“咔”地一下熄灭了,他侧着身子靠近女人的背脊,女人却像筛糠一样,不停地抖动。
“玉英,玉英,别怕!”他将嘴唇附在女人的耳边轻轻呼叫,女人的抖动却更厉害了,连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几乎都能听见。
王有庆阅女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胆小的女人,先前的好兴致陡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失望地抬起身扭亮灯,仰躺在床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张红润的脸蒙上了灰色。
以后几个晚上,女人依旧抖过不停,王有庆扫兴地守候在床上。他就像一头耐力十足的野狼,看着到手的猎物在他的注视下无奈地扑腾、挣扎,然后心甘情愿地接受被吞噬的命运。
连续几个晚上的抖动、挣扎,女人就像一条久久搁置沙滩的鱼,耗尽了最后的元气,她沉沉地趴在那里。
女人闭着眼躺在薄薄的布毯下,犹如一个熟睡的婴儿,身体的凹凸轮廓分明。王有庆轻轻揭了被子,身子慢慢滑进去,他小心翼翼地剥着女人的衣服,就像解着一件精美玉器的包装,又像剥着一根葱。
昏黄的灯光下,剥光衣服的女,人犹如一颗嫩葱。王有庆欣赏着眼前这个令他心醉神迷的女人,有一种置身梦幻的感觉。那眉心上的一棵痣,那圆圆的脸庞,那瀑布似的秀发,多像群妹,他呆呆地凝视着让他心仪已久的女人,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女人微闭的双眼,按灭灯。
“爸爸,不要——”就在他即将进入女人身体的一刹那,冥冥之中,传来女儿一声凄厉的喊叫,那声音清晰又渺远,尖利而浑厚,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王有庆一怔,身子一软,趴下了。
“难道我老了?”王有庆颓伤地趴在女人身边,懊恼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
秀秀见男人将骟匠请进家,莫名其妙,家里还有要骟的仔猪?她蹲在阶沿上,一边搓着手中的衣服,一边疑惑地打量着面目黧黑的骟匠。
公鸡在男人的追赶下,咯咯咯地叫着扇着翅膀,扑棱棱飞进偏厦。难道那些公鸡也招惹了他,把它们骟了不成?正怀疑着,男人已倒提着几只扯着喉咙吼叫的公鸡,到了骟匠身边。
“就知道瞎忙!”女人见男人真的要骟那几只公鸡,嘴里嘟哝着。
中午,王有庆亲自下厨,将那十几个鸡肾,用酸萝卜、花椒焖了,就着一杯白酒有滋有味地嚼起来。女人不屑地瞟一眼男人,端着碗去了门边。
第二天上午,王有庆不知从哪儿提回一对硕大的牛卵,他如法炮制焖了那牛卵,满满一大钵端上桌。
“来,你也尝尝。”他夹了一砣给秀秀,秀秀将碗一让,躲开了,“我才不吃你那劳什子。”
效果并不如王有庆想象的那样,女儿尖利的呼喊与幽怨的眼神,像大山一样横亘在他和女人之间。
第三天早上,他偷偷带了香蜡纸钱,去了掩埋女儿骨灰的土坟。
“群妹,群妹,你就饶了老爸吧,老爸对不起你!老爸给你磕头了!”他跪在土坟前重重地磕着头。
晚上,王有庆又一次兴匆匆去了刘玉英家。然而,迎接他的依然是失败。
男人彻底绝望了,他披衣坐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女人。女人白花花的侧影,令他心醉神迷。他伸出手掌摩娑着女人肥硕的屁股,手掌向下一滑手指靠近女人的私处。刘玉英一阵痉挛,身子往前猛一收缩,男人挪动身子,手指就像一只橡皮虫紧紧相贴,它昂着头寻找缝隙往里钻。女人突然间扭动着身子,晃动着双腿。
“你个婊子!”男人手一缩,伸手一巴掌扇过去。女人在惊恐中,“橡皮虫”已不屈不挠地钻进女人的下体。刘玉英肚里一阵翻江倒海,跟着哇哇哇地吐起来,床上顿时一片狼藉。
十二
对眼牵着牯牛从下河往大院里走,猛然间见了有福,不觉大吃一惊。这个曾经经常出入于刘玉英家,让他有些嫉妒的男人,竟然变得如此模样:一头乱蓬蓬的长发,两只深深下陷的眼眶,一张面皮紧紧包裹着的腊黄的脸……对眼怔住了,他恍然想起已有很长时间不见有福了。“有福,你……你……你怎么成了这样呢?”有福停下脚步,回头狠狠一剜,又自顾自地沿田埂,一瘸一拐地往刘玉英家的土屋走。
“呸!”对眼望着远去的背影,一口浓痰射了出去。
有福犹如一副用旧了的卷尺,一节一节地将身子从地上艰难地弓起,轰然紧闭的木门还在颤巍巍地抖动。他呆呆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望着阶沿上熟悉的一切,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原来……想起王有庆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想起王有庆那双紧盯女人的阴鸷的眼,想起女人那张苍白瘦削的脸,想起女人那双哀怨的眼,有福恨得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玉英——玉英——我害了你啊,我害了你啊!”他突然埋下身子,将头对着刘玉英家的大门重重地磕起来。
冬日的阳光白惨惨的,照在人身上没有一丝儿感觉,王有庆在屋后自留地编了一会儿竹栅栏,依旧僵手僵脚。他呵着手收起竹条,准备要走。有福披着一件黑黢黢的烂棉袄,就像一个幽灵出现在他眼前。
“瘸子?你要干什么?”王有庆悚然一惊。
“干什么?老子要送你上西天!”有福咬牙切齿。
“哈哈哈,就凭你……”王有庆仰起头哈哈大笑。
“瘸子,别说梦话了,你掰着指头数数,村里跟我过不去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王有庆说完转身要走。
“哼,你不信?老子要炸死你。”
“哦?”王有庆不屑地转过头,有福手中那颗泥褐色像雷管一样的东西,让他僵住了。
“有福,你……你……”王有庆盯着有福手中的“泥褐色”,边说边往后退。有福举着“泥褐色”,一步一步,紧紧相随。王有庆一脚踩空,身子往后一仰,重重地摔倒在乱石丛。
“嘿嘿嘿——哈哈哈——”有福看见王有庆的狼狈样立住脚,仰天大笑,他将“泥褐色”往怀里一揣,一瘸一拐地走了。
“哼,你个傻XX!”王有庆爬起身,咧嘴揉着摔痛的脊背,望着远去的背影,一声冷笑。
王有庆领着乡派出所民警气势汹汹地闯进屋,有福如一只老猫煨在灶前,他一边烤着将熄未熄的柴火,一边歪着脖子有滋有味地啃着酸萝卜下饭。
“有福,你私藏炸药!”一个所长模样的中年人指着有福。有福慢慢抬起头,看见几个不速之客,停止了咀嚼,环着一双眼瞪视着。
“给我搜!”所长神情肃穆地一挥手。
一高一矮的两个民警扭身钻进房屋,他们轻手轻脚地将抽屉的格子一一端出,翻找,接着又打开摇摇欲坠的柜子,将一件件残缺不全的衣服、裤子,直往外扔。
有福的家什本就不多,不一会儿,只剩下乱蓬蓬的木床。
“他妈的,真还藏得紧,老子不信就搜不出来!”矮个子拍拍衣服上的土灰靠近床,虾似的弓下身子,高个子也不甘落后地在床的另一头翻找。两个人一番忙碌,将床上的东西东一掀西一卷,最后灰头灰脑地走出屋。
“有福,你老实交待,雷管藏在哪里?”所长将吸着的烟狠狠一丢,矮个子民警应声冲上前,他一把抢过有福手中的碗,“啪”地一下摔在地上,跟着一脚踢向灶旁的铁罐。土碗倾刻化成碎片,白花花的米饭四处飞溅;铁罐横着身子直滚,伴着当哩啷当的声响,罐里的汤汤水水,蛇一样蜿蜒前行。
有福环着眼,猛一起身,一个踉跄扑向矮个子。矮个子毫无防范,摇晃着要往柴堆里倒,所长和高个子立刻冲上前,他们同时伸出双手,铁钳似地架着有福的两只胳膊,有福便如一根木桩牢牢栽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矮个子回过身,咬牙一巴掌扇过去。有福的左脸很快红肿,有血丝和着口涎从嘴角往外流。他环着眼,依旧倔强地摇晃着身子,想要挣脱束缚。
忽然,一节如七号电池大小的泥褐色东西,从有福身上掉下来,落在柴草中。
“雷管!”王有庆一声惊呼,弯腰伸手要抓,有福抬腿一晃,泥褐色已被他宽大的脚掌盖住。矮个子迅速掏出手枪,将枪管抵着有福的太阳穴。
“有福,你再动,老子一枪崩了你!”
四个人僵持着。
王有庆抖抖颤颤站在旁边,脸色急得发青,他一会儿将目光投向有福的脚掌,一会儿将目光投向乌黑的枪管,眼睛瞪得如铜铃。
突然,高个子和所长同时一用力,将有福架起,王有庆趁机一把抓起泥褐色。三个警察同时围住王有庆。
所长从王有庆手中接过泥褐色,摊在掌心眯缝着眼。
“这,这好像是一节小号电池?”他蹙着眉将泥褐色递给矮个子。矮个子走到门前,对着亮光反复端详。
“表叔,你那天所见,就是这个东西?”
矮个子晃动着手中的泥褐色。“这?这?有点像,不像,不像!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难道我会认不出雷管?”王有庆捏着泥褐色对着亮光,他点着头,又很快地摇头。
“有福,你不要拿假东西胡弄我们,老实告诉我,你把雷管藏在哪里了?不然……”所长掏出手铐,晃动着走到有福身边。那银白的铁器碰撞着,发出嚓嚓嚓刺耳的声响。
有福环着一双眼,依旧不吱声。
“有福,你说不说?”矮个儿怒气冲冲跟上来,他抓过所长手上的铁铐,咔嚓、咔嚓,几下就把有福铐上了。
大院里的人听说有福家来了警察,纷纷涌进他家的院坝。他们听说有福私藏雷管,又见他手上带着阴森森的手铐,既惊又惧。他们远远地站在地坝里,鹅似地伸着脖子往里瞅。
“这个短命鬼,将来怎么收场,炸药也敢藏?那是要人命的!”一位面目黑瘦的老人吧唧着旱烟,感慨地摇着头。
“是啊是啊,这个龟孙子尽干缺德事,是该好好收拾一下。”另一位老人摸着山羊胡应和着。
警察带着有福走出屋,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有福昂着头,端着手铐,目不斜视地缓缓向院外走。嘴角流出的血水和着涎水,经风一吹,便如一截截糟脆的红丝带,时断时续地四处飘。
十三
刘玉英听到吵闹声跑出门,循声而望,有福门前的地坝里,已是黑压压的人群。“有福死了?”她心里一紧,像是被谁狠狠揪了一把。她紧紧傍住槐树干,双眼鹰一样盯住不远处闹嚷嚷的人群。她恨不能立刻长了翅膀,飞过去看个究竟,可是,可是……她就那么愁肠百结地望着,望着……
人群开始骚动,几个大盖帽赫然立在地坝里。刘玉英心里“咚”地一下。“有福杀人了?”她双腿一软,身子一下扑在槐树上。
“有福,有福……”她凄切地叫着。
王有庆走进屋,刘玉英正坐在矮凳上伤心抹眼泪,见了王有庆,她惊恐地瞪大眼。
“你,你……”她终于什么也没说。
“哦?你以为他把我怎么样了?老实告诉你,老子把他关进了派出所,他要跟老子斗,老子要让他过得生不如死。”王有庆瞟了眼女人肿似烂桃的双眼,一屁股坐在她面前,自顾自地抽起烟来。
“表叔,你能不能……能不能……”女人见男人安静下来,欲言又止。
“呵!让我放过他?”男人摘下烟觑着女人。
“可以。不过……不过……你得配合我。”男人说得吞吞吐吐,说完又淫邪地盯住女人。女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男人立刻站起身抱了女人就往屋里走。
男人的一番折磨,直刺激得刘玉英五脏六肺犹如铁铲剜,钢丝搅,她不住地哽着脖子,哇哇哇地打着干呕,泪水就像一个个气泡,不停地从眼眶里往外冒……
冬天的罐子村仿佛是躺在摇篮中熟睡的婴儿,宁静而安详,除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吵着早起上学,老人和女人们多半赖在床上。辛苦了一年,暖和的被窝,让他们想起生活的惬意,忘掉先前的不快。那些早起者,打发走孩子,也多半三五个聚在一堆煨在土灶旁,一边烤着并不上身的柴火,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摆龙门阵。勤快的女人也会趁了这空闲,呵着冻僵的手,为远方打工的男人扎鞋垫、织毛衣,以期在年末的团聚中,送上自己的礼物,慰劳外出的当家人。
腊月犹如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喘着粗气蹒跚而来。一些得知丈夫不回家过年的女人,一边骂着男人的狠心,一边开始请人宰杀年猪,以便将腊肉香肠早早寄往广东、福建,让他们赶在旧历年前,吃上老家的特产。一时间,罐子村又空前热闹起来,几乎天天听得见猪们临死前歇斯底里的惨叫。
腊月比不得其它月份,随着寒潮一声令下,西北风一路横冲直撞,它们撕开村北边的豁口,“嗖嗖”地灌进来,它们肆意地拍打着窗户,掀翻茅屋上的稻草,扑向田间柔嫩的禾苗。
在西北风的引逗下,大片的雪花翩然而至。它们扇动着晶莹的翅膀,寻找着落脚的地方,但不幸得很,它们还未踩稳脚跟,已被狂风卷起粗鲁地抛向空中,调皮地打个滚儿落下,然后再卷起,又落下。直到乘了西风的空隙,静悄悄地趴在禾苗上,土疙瘩上,喘喘气,歇歇脚,躲进它们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大雪妆点着罐子村,它给松树穿上毛茸茸的银装,它给田野铺上银白的地毯,它给房屋盖上厚厚的棉被,它把村里人裹挟进土屋。狗不吠,鸡不叫。
农历小年,大雪犹如一个玩累的孩子,忙着歇息去了,铅灰色的天空出现了一抹亮色,困了几天的村民们顾不得天寒地冻,吆喝着孩子们起床,准备竹竿竹条打扬尘。他们抖下竹枝上的积雪,割下竹的枝叶,满满一大把紧紧缠在一根长长的竹竿的顶端,做成一个尾巴极长的简易扫帚,然后晃动竹竿,沿布满扬尘、蛛网的屋顶、墙壁清扫。那一年的积尘、蛛网便纷纷飘落。
对眼扛了竹竿,胡乱地在空荡荡的土墙上舞了舞,便草草收场,收了竹竿牵了牯牛往外走。刚到堰塘边,王有庆叼着烟出来了,他急忙牵了牯牛,往堰塘旁的坟堆里拐,一双眼睛却追随着王有庆。
王有庆一钻进刘玉英家的土屋,对眼的心就变得空前难受,仿佛突然遭了毛毛虫咬。“脚猪,脚猪!”他咬牙咒骂着,呸呸地吐了几泡唾沫,牵了牯牛往刘玉英门前的土公路走。
“啊——”对眼正半眯着眼,在脑海中演绎着男欢女爱的镜头,猛听见土屋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他急忙扔了牛绳,沿石梯噔噔噔往刘玉英家跑。他一脚踹开门不觉呆住了,王有庆赤裸着身子,双手正紧紧捂住血流不断的下体,在屋里打转转,嘴里嗷嗷嗷地嚎叫着。刘玉英右手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尖刀,恐惧地站在一旁。
“杀人啦——杀人啦——”对眼魂飞魄散地喊叫着,转身出了屋。
十四
有福从乡派出所出来踮着一双脚,摇摇晃晃爬上宝塔梁,天色已经有些灰暗。听说王有庆的尘根被人割了,他快活得打起了哈哈。“报应,报应,这是报应啊!”他痛快地吼叫着。及至听说刘玉英被抓进县城二里半看守所,他一下子就懵了。难道王有庆的尘根是玉英所割?他顾不得多想,拖着被开水烫伤还在化脓的双脚,跌跌撞撞往梁下跑。
奇怪!女人家的大门敞开着,屋子里传出哼哼哼的呻吟。有福站在阶沿上,惶惑地睁着双眼。
“玉英!玉英!”他大声地喊叫,屋子里的哼哼哼声消失了。他三步并着两步跨进屋,一张腊黄干瘦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贱狗,你怎么啦?”窝在凉椅上的贱狗,艰难地挪动着身子,想要把背脊伸直,凉椅却不住地晃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贱狗憋着气使劲往上拱,弓形的凉椅却紧贴在背上,他挣扎了一番,仍旧像老猫一样窝在凉椅上。他停止了挣扎,神情凄迷地望着有福。
“有福,我的腰摔……摔……”贱狗反着右手往背后一指,话没说完,已伏在胸前的棉被上失声哭起来,一抽一搐的身子,带动着凉椅上下直晃。有福的心倏地一紧,呆呆立在凉椅边。
贱狗是在得知刘玉英被抓进看守所后,从水泥框架上摔下的。
当时,贱狗正站在三楼的水泥框架上,指挥着翻斗将拌好的水泥沙浆倒入木盒。正在工地上抬水泥的才才,突然扯了嗓子喊他下来,说有要事相告。贱狗向工头请了假,慌慌张张梭下楼。
“来来来!”才才低声招呼着,一脸凝重地将贱狗引到僻静处。
才才的话让他大吃一惊,女人与王有庆有些不清不白,他早已风闻,只是她怎么拖了刀子将男人那尘根割了,把自己也弄进了看守所?想起那本就残缺不全风雨飘摇好歹还能落脚的家,如今已不复存在,贱狗有如万箭穿心,他抹一把眼泪,摇晃着险些摔倒。
“贱狗,贱狗,想开些,想开些,那样的女人也不值得留恋。”才才开导着,扶着贱狗让他坐下休息。贱狗却猛地一挣,几步跨了出去……
贱狗依旧把握住翻斗,让水泥沙浆倒入木盒,那翻斗却变了脸,不听他使唤,它躲闪着,摇晃着,不让水泥沙桨痛快地流出;他追赶着,拖曳着,身子一滑,犹如一只巨鸟,从框架上俯冲而下。
贱狗从昏迷中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住进了医院,他望着两眼红肿的才才满面忧戚地站在床边,关切地问:“才才,才才,你怎么啦?”才才陡地转过身,猛扑在墙壁上,身子一抽一抽地哭泣。“才才……才才……是不是……”贱狗意识到了什么,声音一下变小了,眼泪却出来了。
才才拖着伤残的贱狗赶回老家,已是腊月二十八。
有福怅惘地走出贱狗家天色已暗下来。一些赶在腊月二十九团年的早已吃了团年饭,他们吆喝着,追逐着,喊叫着,燃着鞭炮,放着烟花,噼里啪啦的响声此起彼伏,五颜六色的焰火腾空而起,在浓浓的夜色中,过年的韵味,就像打开久藏的老窖弥漫开来。
有福听着喧闹声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乱石路,一踮一踮地往家走,碎石戳进化脓的伤口痛得他直钻心。
有福走出医院,身子便有些飘,他靠在水泥柱上歇了歇,头依然有些晕。他现在才明白医生的话没说错,像他这种身体,哪里还敢过多地抽血?他揉了揉太阳穴,摸了摸衣袋,强迫着自己往供销社走。
有福提着一大袋水果与补品赶到县城二里半看守所,已是大年三十的下午,值班人员以为他是刘玉英的丈夫,急忙带了刘玉英往探监室走。
刘玉英懵懵懂懂地走进屋,不觉愣住了。“有福?你……你……”女人把后半句话噎了回去,她怔怔地立在门柱边。
“玉英!你——”有福一见女人的模样也愣住了,几个月不见,女人竟变得如此憔悴苍老,凹陷的眼眶,无神的双目,哪里还有昔日的风采?有福的心就像被谁扎了几刀,他呆呆地望着这个带给他欢乐又让他备受磨难的女人。
“有福,贱狗他……贱狗他……”好一会儿,女人抬起头幽幽地一望,又很快低下。“贱狗……贱狗……”有福终于没能忍住,背过身子哭起来。
“有福……”女人忍住眼泪轻轻地叫了声,转身出了屋。有福愣在屋中央,他望着渐去渐远的背影,眼泪又出来了。
王有庆在医院躺了几个月,回到罐子村,却落下了终生残疾,支书职务也被免了。他终日把自己关在屋里,落落寡欢,人很快老起来。
刘玉英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刑一年,送往邻县的大路煤矿劳改。
贱狗在有福的照料下,已能下地拄着木棒行走,背却像一只弓。这可累坏了有福,他一边忙农活,一边照顾贱狗,趁了农闲,还要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变卖了,买一些营养品,赶一天山路到大路煤矿。有福本就家徒四壁,变卖了两次,再也找不出像样的东西,只好偷偷跑医院。
在忙碌中,一年很快过去了。这天黄昏,有福和贱狗正围在桌边吃饭,刘玉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边。“玉英!你回来了!”贱狗见了女人,扔下碗筷弓着背,鸭似地迈着双腿喜滋滋地跑过去。“玉英,你进来呀!你进来呀!”贱狗见女人立在门边不动,热情地招着手。刘玉英不声不响地走进屋,有福已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饭菜递了过来,女人望有一福眼,接过碗。
三人吃完饭都闷在桌边,贱狗起身收拾好碗筷去了房屋,他抱了棉被颤巍巍地去了偏厦,跟着木门咯吱一响,合上了。有福和刘玉英同时一颤,抬起头,有福的眼光刚一碰上女人的眼光,又很快低下了。
“玉英,你累了,早点休息吧。”有福突然站起身向门外走,女人一愣,男人的背影就像一根粗线,逐渐变细变短,终于什么也没有……
最先发现有福不在家的是对眼。自从刘玉英回来后,他一直暗暗跟踪有福,结果他不仅没有看见有福,而且发现有福的屋门常常紧锁。
贱狗得到消息,弓着一张背,蹒跚腿,去了有福家。他摸了摸锈迹斑斑的铁锁,围着屋子转着圈。“有福,有福!”他掀动着屋后杂乱的柴堆。“有福,有福!”他吃力地舞着粪瓢在茅坑里搅。他去了王家大院,翻遍了每一堆柴禾,搅翻了每一个茅坑,依然不见有福的影子。贱狗不甘心,去了松树坪,去了大崖上。贱狗找累了,便坐下来歇歇,然后对着悬崖,对着深谷,一阵猛喊。
“有福——有福——”
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淙淙的水流声。
有人说有福在县城背着一个大筐,在垃圾堆里翻找垃圾,也有人说有福在县城将双脚绑在木板上,推着木板沿街乞讨。
只有贱狗不信,他依旧弓着一张背,蹒跚着腿,到处寻找。
刘玉英劝了几次,贱狗就是不听,便不再劝。她收拾好行李,说是回娘家看看。贱狗左等右等,不见女人回来,便丢下“有福”,去了老丈人家。老丈人却告诉他,女儿根本没回娘家,贱狗杵在那里。
贱狗回到家,当即病倒了。病好之后,他买了一头公猪,一天走村串巷,去陈家大院,下汤家嘴……事情忙完,他开始打听有福,打听自己的女人。大家围住他,听得很专心,末了只是笑。贱狗也不恼,说声我找别人问去,便又牵着猪,蹒跚着腿,晃动在弯曲的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