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忘了琵琶
2016-11-19六州笑
六州笑
编辑推荐:看完这个故事,我一直在想,到底是“爱而不得”悲伤,还是“相爱过却失去”更令人悲伤……我仔细想想,觉得应当是后者。爱得越真切越纯粹,分离时就越痛彻心扉。廊华的心里,除了皎皎,此生,也再容不下任何女子。
经典语录:我在睡梦里微笑,我与所爱之人相携到老。
三年前在凉州,廊华也曾这样赞叹,那时他还是落魄公子,我也只是天真懵懂的小胡姬。
【魏廊华】
No.1她眼中藏有倔强的颜色
我是一个落魄的无家可归之人。
早春第一朵嫩黄迎春绽放的时候,我被贬凉州,在一场官僚宴会上初遇了皎皎。
西域小胡姬,反弹琵琶曲,她在一队舞姬末尾,有一双不同于中原人的深邃眉眼,笑起来落落大方,眼底却藏满了同龄少女不该有的倔强。
我饶有兴趣地坐在角落里,她眼中的倔强,是我内心似曾相识的颜色,那是天涯沦落人才有的落寞。萍水相逢,他乡之客,我没料到,半月后在马场又遇见了她。
她一身小厮打扮,露齿一笑:“你也是新来的吗?看起来瘦瘦弱弱的,放心哟,我干活力气大,可以多帮你。”她汉语说得磕巴,心地却善良,看我一身粗布褂子,拿着马刷牵马过来,她大约误以为我也是照顾马群的小厮了。
她不记得我,我也将错就错:“我叫廊华,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她的长眉弯弯,把大抹布往背上一甩,干脆利落地笑出一口白牙:“我是年皎皎,‘明月皎夜光的皎皎。”
No.2春日凉州太无情
皎皎的汉文名字是一个年姓汉商帮忙起的,她出生在大漠,幼失怙恃,自小跟随伎人修习舞艺,在悠悠驼铃声里辗转西域诸国,一路东行来到凉州讨生计。
和她聊起经历趣闻时,我们已在马场待了大半个月。皎皎说,她是来替马场的小厮几个月的。我惊讶,她苦笑着撩起了裤腿,上面是触目惊心的瘀伤:“夜里不小心在台阶上摔伤了,腿脚不灵活,好长时间不能跳舞了。”
我心疼,牵来自己的阴山驹,决心带她去骑马。彼时马场南面,老石榴树的枝叶遮盖了半边碧空,皎皎穿着赤色的马褂,像一朵歇在大地的云霞。
“会不会挨骂呀?”
“不会,出了事我帮你扛。”我狡黠一笑。
她笑起来,在我的帮忙下小心翼翼爬上大马,我坐在鞍上勒住缰绳,她就在我怀里好奇地东张西望。马上视野开阔,皎皎笑得眼睛弯起来,浓密的眼睫像蝴蝶的羽翼。
我带皎皎去城外策马,看大漠孤烟、边塞恢宏之景。马背上我们紧紧相挨,她爽朗地靠在我身前遥望远方:“廊华,我活了十五年,你是对我好时间最长的一人。”
“如果你愿意,我届时带你回中原,一同看遍千山万水的美景。”我笑着向她发誓,她也傻傻地笑了起来。
策马回城,我心情舒畅地吟诵起诗篇,她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廊华,你教我汉文和诗歌吧。”
我颔首允诺。
傍晚回来的时候,偏偏不巧,我们碰上了半个月才可能出现一次的马场监吏,皎皎吓得差点没从马背上摔下来。我扶着她下马,一本正经从监吏面前经过,监吏一脸土灰地瞪着眼,什么也没说。
之后皎皎开始怀疑我的身份,可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皎皎已经被艺伎班的女老板打成了重伤,罚跪在青石地上三天三夜,昏过去便用冷水兜头浇醒……我早该料到,她腿上触目惊心的瘀伤,怎么可能是半夜在台阶上摔出来的!
春日的凉州,偏生冰冷到无情啊!
No.3她和枝头的榴花一般颜色
我把意识昏沉的皎皎打横抱起时,周遭的伎人已经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领班不住地叩头求饶。随行的小吏赔笑,说怕这浪荡胡姬冲撞贵人,她太过狐媚娇恃,遂设轻罚。我只喜怒不形于色,买下皎皎的卖身契,当众撕了个粉碎。
我抱紧皎皎离开这脏乱、痛苦的地方,都是天涯浪迹的卖笑艺人,何苦相互倾轧……皎皎沾染血迹的袖摆无力低垂,我暗自心疼,偏偏她还努力睁眼,带着讶然地抗拒,小心问道:“刚才他们是不是,喊你‘殿下?”
梁华王殿下,魏廊华……这隐匿的身份,终是被她察觉。
是啊,我犯错遭贬,谪迁这偏远荒芜的凉州城,他们不提,我永远也不愿忆起。人们最多恭敬称我一声“殿下”,有筵席邀我相聚几次,避免场面上的尴尬,失势的落魄皇子,大约如此。
我把皎皎安顿在别院。她高烧了两天,我忧心如焚,郎中下了两剂药,说她身子骨健朗,我才略微安心。之后我迫于政事外出应酬,回来才发现皎皎已能下地走路,却在不动声色地回避我。
我去看望她,她小小身板缩在薄被里,帷帘放下,她别过脸不肯让我看得真切:“贱婢皎皎冒犯殿下太多次,实在不敢再劳殿下挂心。”
我沉着脸,借口说暮春要携她赏花,她必须来,隔日她终于不得不窘迫地站到我面前。
她大病初愈面色微白,我静坐在廊下石桌前小酌,笑看她纤纤柔荑撩开透光的竹帘。她把披散的发辫都绾了,换上橘红碎花的汉服衣裙,垂眸敛袖的模样,像是要极力模仿汉人女子的举止。我忍俊不禁:“你小心翼翼又是何必?我们还像从前一样相处便是。”
她忐忑地绞着手:“你毕竟是华王殿下……”
“叫我廊华。”我拉她坐下,“我们地位不同,但处境相同,我们是一类人。”我们都落魄无家,独在异乡浪迹天涯。
三杯酒下肚,她终于不再拘谨,大大咧咧打着酒嗝和我抢下酒菜和点心。我们欢笑对酌,侍奉的下人被我悄悄遣退。皎皎醉酒撒起疯来,抱起琵琶且唱且跳,大幅的裙摆散开,和枝头的榴花一般颜色。
林间细碎的阳光落下,落在她蝴蝶般飞舞的手腕上,于是我大笑着喊她过来,在她的耳边簪上了一朵娇俏热烈的石榴花。
No.4她的爱情轻如飞絮
皎皎就此留在我身边,长伴欢乐。
她不善汉语诗文,我闲时便一句句教她。春日我翻开诗卷,从“呦呦鹿鸣”读到“静女其姝”;盛夏的夜晚我们并肩枕在草地上,我遥指星空笑说“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她便憨憨地笑着说:“皎皎已经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啦……”
皎皎总是那么纯真烂漫,胡人的个性向来桀骜不羁,她大约也遗传了这份敢说敢做的坦荡。她逢人就夸我,被我听见了,她便笑嘻嘻跑来给我揉肩捶腿。
“我们会一直在凉州住下去吗?廊华,我会嫁给你吗?”她深眉大眼里盛满了闪烁的希冀,“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你念诗,我弹曲,你在外面累了,回家我便照顾你。”
手中的书卷掉在案上,我顿了好半晌才笑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我总有一日要回中原。那时我带你去京都汴梁,带你登上九阶宫廷……”
皎皎推开我站了起来,一副气馁的模样:“我明白,廊华其实并不敢爱我。”
她跑了出去,我兀自苦笑,她比我还要恐惧这森严阶级、汉人礼节。
但到底她是皎皎,向来笑对坎坷的皎皎。入秋时她向侍女们讨教汉人针线,仲秋便给我纳了一双“千层底”。我一边心疼她被扎得嗷嗷叫的缝鞋过程,一边无语地看着鞋上丑出境界的鸳鸯绣花。她偏故作严肃地板着小脸:“看你前些日穿的鞋硌脚,给你做了双舒适的。”
我只好默默接过,后来换上,虽说确实有点丑,但鞋竟意外地合适。
冬日雪融的傍晚,我放下手中的书卷,用很慢很慢的语速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故意歪歪扭扭发音:“崖窕淑女,金子好逑。”我笑起来,她也大笑,笑得直喊肚子疼。我轻轻扶住她的肩。雪光映入窗棂,室内清寂静谧,炭火“噼啪”一声,她静默紧盯我几瞬,忽然凑近,轻轻吻住我眉心……
“皎皎就是喜欢你,旁人说我狐媚子也好,攀高枝也好,我只是喜欢廊华!我不愿你为难,只是岁岁年年,唯愿如今朝长相伴。”她仓皇跳下书榻逃离。
唇畔停留的温度让我回味了很久,我望着她像小兔子一般逃窜出我的视线,最后一抹橘红的衣摆飘过了转角的门槛。
我掂量过这份爱情,它压在我心上太沉,却在乱世中漂浮,轻若飞絮。
No.5我看见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时光太快,春华秋实,夏蝉冬雪。
皎皎算是彻底学会汉人言行,她也能读书念诗,知晓礼节。我带她出席在外时,她会端庄如大家闺秀,回到府中,她又憨憨逗我欢笑。三年光阴白驹过隙,皎皎长成了大姑娘,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愈长久,她带给我的关怀愈温柔,我愈发恐惧将来某天可能失去她,以致彻夜难眠。
皎皎见我辗转难眠,便坚持弹琵琶助我入睡。她独坐在厢房外间轻拢慢捻缓缓拨弦,声音缥缈如烟。我不知在何时昏昏睡去,醒来时黎明熹光照入,皎皎趴在榻侧托腮闭目,怀中还抱着她的琵琶。我连忙为她披衣,她却惊醒了。
我责她不知保重身体,她却眉眼惺忪:“廊华,我好像明白《王风》里‘知我者谓我心忧的意思了。”
我只好叹气:“吹一宿冷风,倒是为诗书痴了。”
我心忧虑,是在等一纸诏书,然后孤注一掷。是回中原还是留在凉州,将决定我半生荣辱……皎皎知我忧,却不能知我何忧。
皇诏果真下来的那日,是在第三年开春。凉州的枝头还覆有薄雪,我踏上马车,朝怀抱琵琶的皎皎伸手微笑:“走,我们去中原。”
我至今记得皎皎的笑,她要和所爱的男子携手入中原了,三月春风会拂开堤岸细柳,清新甘霖会洗净凉州烟沙,她怎能不开心……马车载着我们千里来京,一路以来,皎皎眼中的好奇和期盼从未停止过。
可是皎皎,汴梁和凉州虽是共享一轮明月,但京华的烟云更能腐蚀人的魂灵,那份在权谋巅峰中争斗的污浊,我从未透露给你一毫一分。
我知道命运的齿轮已开始转动,盛权的中心在向我招手,我重回京都就有重新把握全局的机会,我再不会像从前那样轻易落败,谪迁凉州……至于皎皎,我们的缘分,只是我掌中筹码、心头隐痛啊!
纵卿心悲恸,纵吾难割舍,但皎皎,对不起了。
【年皎皎】
No.1错嫁
廊华欺我。
满京城盛传太子将纳的良娣是一名胡姬,事情的缘由实在巧合得让人发指:回京都的接风宴上,内臣假惺惺逢迎华王殿下,廊华惫懒离席,坐在无人的湖畔树荫下叹息。我散开裙裾,舞那凉州一曲反弹琵琶,本为解忧离苦,谁知恰恰被离席更衣回来的太子撞见,一眼惊艳,再望钟情……
中原多好啊,熙熙攘攘盛世繁华,但乐班的姐姐曾说过,中原男子太薄情,而我至今才算相信。
出嫁那日,迎亲的队伍已经停在了晏府门前。天光清浅,树影婆娑,我在空楼内死死拽住廊华的衣襟,两颊的泪水渐渐冰凉:“你说过,不会让皎皎吃亏受苦,你在凉州时说过……”
“我记得。”他点头,轻轻拭去我的眼泪。
沉重的凤冠压上了我的发髻,他亲手替我戴好,深眸似海:“嫁吧,皎皎。”
是他曾给予我希望,如今又是他,亲手将我推开。红盖头放下的那一刻,我的世界都被这绝望的颜色吞噬。喜娘牵我上了喜轿,此后哪怕被另一个男子执手相牵珍重相对,夫妻拜堂,饮下交杯,可新郎已不是廊华!
新婚之夜,盖头被挑起后,我小心翼翼端坐在婚房里,面前的太子有着与廊华相似的容颜,只是那眼神却像是潮湿地底的蛇鼠,透着觊觎和贪婪:“晏良娣,你弹起琵琶跳舞的时候,眼里好像盛满了琉璃的光。”
三年前在凉州,廊华也曾这样赞叹,那时他还是落魄公子,我也只是天真懵懂的小胡姬。
可如今我已是太子良娣,晏府嫁出的晏皎皎了。廊华从中斡旋,把我托在了他好友晏公子父亲晏丞相的门下,好歹给我挣得一个像样的身份。可这些名分有何用,我从来不奢求,我曾想留在廊华身旁,哪怕为奴为婢追随一生,但苍天竟连这么微薄的愿望也不肯成全。
No.2他微笑的表情精致得无可挑剔
太子廊乾没有其他的妾侍,我是他自五年前年轻的太子妃亡故后,娶来的唯一女子。
太子性格阴戾执着,手段强硬,只是不会为难我。冬至日大雪,我一人在东宫百无聊赖地剪着瓶插的蜡梅,心中想的却是不久前宫宴,我席下偷偷尾随廊华出来,质问他的场景——
那时的蜡梅暗香沉浮,廊华擎一柄细骨伞遮住我的头顶,薄唇吐出的,却是冰冷绝情的话语:“太子的妃位空悬,而他只钟情于你。你的前途无量,太子良娣,太子侧妃,太子妃,以后他登基,你为妃为后,母仪天下……”我焦急地拽他袖摆,他微笑的表情却精致得无可挑剔,“你尽管放心,你与五年前病逝的太子妃的样貌,太相似了。”
我哑然,薄雪纷飞的暮色里,一颗期许的心渐渐凉透。廊华走时把伞送到我手里:“天寒,保重。”他逆着晚风踏雪离去,颀长的身影在我的泪光中模糊,我声嘶力竭骂他“浑蛋”,但最终蹲下来捂着肚子泣不成声的只有我一人……
数日后我果真收到他眼线给我的太子妃画轴,卷中美人与我八分相似,据说她先祖也是胡人血统。我把它藏起来再也不想看见——我原来只是个替身,太子当我是替身,我本也不寄奢望,可廊华三年前在凉州便收留了我,教我读书习礼,他既然早已准备将我安插到太子身旁,又缘何处处留情?我要被虚情假意给折磨疯了!
上元夜里花灯迷人眼,我假作抱恙,急急趁太子去邻城出巡之时,去暗线的民宅约廊华饮酒对酌。
我把最新取得的太子党羽名单交给廊华,他转身欲走,我却合拢了阁门。我执起琉璃玉盏,笑意盈盈:“华王殿下,皎皎寂寞,殿下看皎皎跳完一支舞再走,可好?”
他看着酒壶中琼浆倾倒入杯,压低了声音:“你擅离东宫越久便越危险,你疯了?”我乖巧地笑:“宫里有你的人,何况太子今夜也不会回宫。”我放下酒壶退后,擎起琵琶,反搁在肩头脑后——反弹琵琶的起式。
他望着我,眼神迷离起来。我知道他回忆起凉州的岁月了,那时我也穿着单薄的舞衣,赤红的巾纱起伏,珠弦碎玉,琳琅作响。一曲凉州音,他眉眼黯淡,烛火摇晃,他颤抖着端杯,一半的酒水洒在领子上。
我绕着他旋转,舒展腰肢,款摆手臂,飒然琵琶音在高潮旋响,我扫弦堪堪顿住,手轻轻搭上他的脖颈:“廊华,我能等到你娶我的那天吗?”
不待他回答,我兀自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定又要认真地编织他的谎言……我抢过旁边的酒坛猛喝,他拦着我,我狠狠推开,酒坛“哐当”摔碎在地!我又摇摇晃晃架起琵琶,赤足激烈地舞起来,碎掉的陶瓷片沾着辛辣酒水割入肉里,我的心却已疼到了麻木!
曲声高亢,大风激荡,室内尽是纱衣与烛火摇晃的影子。地上是蜿蜒的血,风中飘动着血腥味,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声已不复圆润,我发狂似的扯散自己的头发,急旋的琵琶轮指扫过,我骤然收手,生生用力把琴弦给勒断!
鲜血顺着指尖一股股从掌间淌了下来,我的手脚皆是血,可我的衣裙也是红艳的颜色。大风把烛火刮灭了,我大笑,笑得嗓子里再也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廊华突然跪在满地的碎片上,不管不顾地抱住我,膝上渗出血迹,眉目忍痛:“皎皎,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我哭了,无力地捶着他的胸口,世界在我的眼前天旋地转:“你记着,我给你当卧底暗线,偿还凉州之恩,此后我们,两两结清……”
我昏过去,只记得他的胸膛炽热,我被紧紧拥着,唇被小心覆住,他滚烫的热泪,落进我的颈窝里。
No.3一朝天子一朝臣
上元夜不宵禁,我是在第二日黎明被心腹送回去的。所幸廊华处理事务妥帖,我醒时伤口都已处理,心腹婢女甚至把借口都圆好了,只说:“娘娘淘气,出去游玩时逗一只西域进贡的波斯猫,不慎跌倒在灌木荆棘里,划伤了手脚。”太子正为朝上争权之事烦心,便无疑心。
于是我一直暗中给廊华传递信息,太子的权力一点点被蚕食,他只会在回东宫时满腹怨气,变本加厉把愤恨发泄在宫婢身上,甚至动用私刑鞭笞近侍,我被他误伤过几次,索性一直躲得远远的。他每次扬手欲打,但只要看见我的脸,便极度忍耐地转身打骂他人。我暗自冷笑,果真是个对前太子妃痴情的种子,只可惜,情爱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我看得分明。
廊华逼宫夺权的那日,长风裹挟了落红与鲜血,嫣红榴花却初初绽放于苍翠枝头。血色侵染了宫墙,空气中充斥着尸体与死亡的气息,我倚着盘虬老树,含入一颗酸梅,还未下肚便忍不住干呕。
身后的禁军和全然陌生的侍女推搡着我,弓箭在墙头环伺,远方天际黑云压城。我蹒跚前行,被带入大殿正中,缓缓跪下:“罪太子良娣皎皎,见过华王殿下。”
太医院最有资历的老太医被请过来为我把脉,他跪下叩首,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良娣的身孕大约已有三月。”
殿中沉默得紧,外面的风声呜咽,大约不久便要降下一场暴雨。魏廊华端坐在大殿上,眉头紧锁:“留住她的性命。”
他的忠诚部下连连劝诫余孽不可留,他愤然拂袖:“我意已决,毋须再议。”
政变成功,大权在握,太子丧命于兵乱,我在阶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模糊的背影,有孕在身的我不得不倚傍廊华,可我的归宿在何方,我自己竟也从未细思过。
之后几日,长街肃清,雨水冲刷净鲜血与罪愆,我被廊华找借口接入宫里,安排好吃穿用度。他很忙,但常抽空来找我,只是我已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致。我与他在空阔寂夜里抵足而眠,他总是抱着我诉说着他的心事:“皎皎,我成功了,皎皎,我们都不是命运的弃子,如今我把皇帝的权力也架空了……”
权力愈大,他愈发累得憔悴,却偏偏不肯放手,絮絮念叨着我们的未来:“等明年,明年我登基称帝,皎皎,做我的皇后好不好?我知道你从前的都是气话,我会安排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让你重着凤冠霞帔,将你风光迎入正宫……”他许下重诺,又仿佛是呓语,一点点消散在耳鬓厮磨的长夜里。
但我无比清醒,廊华留了我的命,可我的孩儿注定命途多舛。一朝天子一朝臣,旧太子的儿子将会是旧党派拥护的旗帜,党羽纷争,冤冤相报,我不希望这个孩子是男孩,而追随廊华的臣子们,大约根本就不会容许他降生。
榴花渐枯的时候,我开始变得敏感多疑,我会无故把下人送来的汤药倒在盆栽里,会发疯似的把所有的香囊绞碎,把香料丢出门外。我开始嗜睡,不再好好吃饭,饿得腹痛难忍,便用银针一遍又一遍地试着饭菜糕点,却仍然不敢进食……于是廊华只好抽出时间来看望我,陪我用餐,纵容我的任性。他吃一口,我才敢吃一口;他动哪个菜,我才敢端起哪个盘子扒拉干净。我饿得几近昏沉,意识却可怕地清醒,我不知道无形的敌人在哪个角落,但我知道唯有廊华才能保我周全,我说:“廊华,他是我的血肉,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
餐后他握住我的手,笑道:“好,我会保证他的平安。”
他靠过来,含笑揉乱我随意绾起的长发。我别过头,静静靠在他肩上,疲倦向我袭来。我对自己说,不要再动情了,直到我平安生下孩儿,我就带他回西域,永世不再回中原。
No.4他不再是凉州的落魄人
我开始变得焦虑暴戾,廊华不在身旁时,我便忍不住要摔烂身边所有的东西。下人都说偏宫里住着一位疯娘娘,可我早已不屑旁人的言辞。
我会抱着琵琶大吵大闹,酷暑天气里我命下人抬火盆上来,亲自把伴随十数年的琵琶砸烂,将断木残屑一起丢入烈火里,倏然大火吞没了旧木的断面。侍从惶恐地跪了一地,但谁也不能阻拦我。闻讯赶来的廊华站在帘幕风起处,我只是冷笑:“琵琶债,琵琶偿,它误我半生痴情,我留它又有何用!”
盛夏三伏天时,我渐渐变得嗜睡,孕期静养,我开始整日整夜地做梦,梦到自己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梦里的凉州还在冬季,梦里的廊华还是如玉的少年,我拨弦,他吟诗,我挤在廊华的暖榻上,窗外飘着雪花,他的眉目总含着温柔。我替他温酒,他怕我体寒,常备了甘枣喂给我吃;他教我背诗,我故意背不出,他就扬言要打我手心,可戒尺从来都是高高扬起,低低放下,然后我会狡黠大笑着背出整节诗篇,他一脸无奈地把枣子塞我嘴里;窗外雪停了,我硬要拉他出来陪我玩雪,结果自己稍不注意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我疼得直叫唤,他却哈哈大笑,我气不过,直接扑到他身上,把他也摔得吃了一嘴的雪……
一帧帧场景变换,又回到了当初相遇的第一年,凉州的春风化开了积雪,廊华擎竹伞而来,斜斜的雨线洇湿了我嫣红的罗衫,他夸我红衣极美。可梦里的红衣一点点铺开,漫山遍野都被猩红色吞噬,眨眼我已站在汴梁晏府门前,狂暴的飓风吹来,要把我和廊华分开,我死死攥住廊华的衣袖,他的面容我却再也望不清楚。他轻轻拂袖而去,那一声“嫁吧,皎皎”,令天地昏暗了颜色,雷霆和大雨把所有的红都冲淡了。飓风依然在刮着,暴雪拂乱御花园冻僵的梅枝,廊华依旧执伞,只是我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他的脸颊。他用冰冷的语调告诉我,我跟了太子,进,可助他大业;退,我亦可安享富贵,荣华无边。我哭喊着嘶吼起来,他安排好了所有,我的爱情却无处安放啊……
我挣扎着醒来,冷汗湿透了纱衣。我望着热天里依然坚守在我身旁替我打扇的廊华,突然搂住他大哭起来。
如今他大权在握,身上最普通的衣角也绣着针脚复杂的云纹,他不再是当初凉州的落魄人,所有人都会对他笑脸逢迎,他从不把冰冷的深宫当家,但这大梁的天下都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我轻触着他的脸庞问他:“廊华,你变了吗?你还会变吗?”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自顾自絮叨,“可皎皎已经变了呀,皎皎不爱穿红衣了。”
他笑起来:“不要紧,皎皎穿素衣也很美。”
“你不懂。”我抱着肚子翻个身,“我的一段痴情在梦里遗失了,我累了,倦了,它也在梦里死掉了。”
夏去秋至,白露霜降,我的肚子渐大,我的梦境也从未停止过:廊华带我在塞外骑马,看大漠孤烟;我在他的别院里反弹琵琶跳舞,枝头的榴花开得热烈;廊华担忧我的腿伤,曾背着我走过好长一段路……
我在睡梦里微笑,我与所爱之人相携到老。
【魏廊华】
皎皎死在那个十里霜降的夜幕里。森冷的宫殿,不会给她最后一丝温暖。空阔大殿里,凉风把帷帘都吹拂起来,她脸庞安详恍若熟睡,但再也不会有深浅绵长的鼻息。
皎皎是产后大出血死的。我与她十指相扣,感受着她渐渐冰凉的体温。她在死前笑着对我说:“我看见从前的廊华了,他来带我一同走,我告诉他,我生下了他的儿子,我们相遇在凉州,孩子叫魏凉呢……”
我就在她面前,但她始终不认我。她在产前已重度抑郁,疯癫了。安然在梦中死去,竟是她唯一的快乐。
稳婆把孩子洗净裹好后给我看,小家伙怯怯地皱眉哭泣,眉目和她一模一样。我悲恸欲绝:“皎皎,你再睁眼看看啊,你怎能狠心离去,让小凉没了娘啊……”
低沉的呜咽,和着汴梁禁城上空盘旋的乌云,久久悲鸣。
魏凉是我和皎皎的结晶,这让我惊诧得以为是幻觉。可深入调查东宫往事,我才知晓太子根本不怎么碰她,廊乾向来忠于前太子妃,那是他的情苦,他只会看着相似的脸庞饮酒作乐,鞭笞近侍,在醉生梦死中堕落下去。而我和皎皎……上元夜醉后的那一晚,她带着愤恨与不甘怀了我的孩子,独守着秘密坚持把他生下来。皎皎,你说不爱了,你累了,可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又一年春回大地,登基大典,万众屈膝,群臣叩首,我挥袍坐上黄金龙椅,可是身旁的后位,只让人奉着一把半焦的琵琶。街头巷尾都在传说,当今的梁帝痴情于一民间女子,只是她生下孩儿不久便香消玉殒,于是梁帝将那孩子立为国储,把那女子的琵琶奉上后位。
我清理了宫廷,把所有会弹琵琶的乐师都驱逐出去,她们都不能及她一毫,她穿着火红衣裙反弹琵琶跳舞的身影,不断在我脑海中回旋。
整夜我孤身坐在殿堂上,从万家灯火坐到黎明,我在皇城的最高处看着一盏盏烛火次第熄灭。夜幕的繁星黯淡,我想起当初我们并肩张望的夏夜星河,皎皎靠在我耳边悄声说:“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可织女多可怜呀,皎皎才不会像她一样,我要和廊华一生一世在一起,永远都不要相隔彼岸,相望不相亲。”
可是后来呀,由凉州入了汴梁,我们之间早已划开了迢迢的银河。她生,我不能回馈以衷情;她死,我亦不能追随至黄泉。我只能空悬后位,统治一个王朝盛世,等待与她泉下相逢——那时我要亲口告诉她,我亦爱她,我亦放不下她。
我就这样孤坐长夜,看着东方一点点露白,眼角一点点被岁月风干。
黎明的天际,好像她深邃的瞳眸,清澈透明,我仿佛听见了当初在凉州春风里遇见她时的第一声琵琶。
编辑/柒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