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A的奇幻“漂流”
2016-11-19龙腾飞
龙腾飞
每一次宏大叙事下流淌的,皆是具体而微的个体变迁。我们不妨跟随一个18岁少女小A的“漂流”,借此管窥这一场改革给我们生活带来的改变
无疑,“供给侧改革”至少是未来五到十年中国故事的主线,它的“横空出世”,影响深远。
但实际上,中国推进供给侧改革的实践并非始自今日,20世纪80年代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发展乡镇企业,90年代中期的经济体制总体改革,90年代后期的国有经济战略性改组,十八届三中全会的全面改革等,均是供给侧改革。
正如每一次宏大叙事下流淌的,皆是具体而微的个体变迁。我们不妨跟随一个18岁少女小A的“漂流”,借此管窥这一场改革给我们生活带来的改变。
逃离“卖难”
2015年底,18岁的小A从家中“出逃”了。
她的家乡辽宁绥中县,是远近闻名的苹果之乡,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果园。与往年相比,今年苹果的地头收购价只有2.5元/斤左右,比去年整整低了1元。去年这些时候她家苹果就剩下了三分之一,而今年只卖出了三分之一。看着下跌的价格和卖不出去的苹果,她心里很着急。
梨也不赚钱。小A的父亲砍掉了祖辈留下来的数十棵上百年的梨树,卖给别人做家具,一棵还能卖60多块钱,腾出地来也好种点别的。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山东、辽宁、陕西、广西多省,蔬菜水果出现“价低卖难”,白菜、苹果、香蕉、梨等品种价格同比下降三四成。
待在家乡,小A愈发觉得烦闷。看着堆积成小山的苹果,她觉得自己也会像这些苹果一样“烂”掉。她决意离开,和父亲说要出去看一看。她的第一站是千里之外的山西太原,找她的哥哥。
小A的哥哥是太钢集团某炼铁厂的一名炉前工,6年前退伍后,来到太钢工作。他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铁水中加入各种成分,以满足不同的客户订单对“硅钢”、“镍钢”的要求。他的操作室就在红红的铁水上方,通过一个有盖的小孔可以观察下边现场的状况。每天与上千度的铁水做伴,他的衣服几乎一直是湿透的。
但就在今年2月底,班长通知小A的哥哥:“下星期停炉一周,全工段的人放假一星期。”前两个月都只是放了两三天,假越放越久,小A的哥哥越发不安。上月的工资条,到手的钱被打了“八折”,只有3000多元。但这一切让他很知足,毕竟没有轮岗,那就好。
厂里现在的两个炉子有一个已经停工了。在厂外小饭店吃饭时,小A的哥哥对她说,厂里一直都只是一个炉子,但是2002年左右,厂里效益好,于是就“玩命往大扩”,新建了一个更大的炉子,“那是一个‘大干快上的年代,生产的节奏很快,一天能炼50炉,是现在的两倍还多。”
然而,从2012年开始,太钢的效益就在下行。到2015年,利润突然变为负数,亏损近40亿元。
为什么亏本也要卖呢?小A的哥哥不明白,只听到领导在开会时候说,集团不能停产,因为“停不起”。厂里的炼钢高炉一旦停产,封炉再点火就要花费1000万-2000万元。而且一旦停产,也就失去了现金流,所有的员工也都面临下岗。“现在我们亏本也要卖,要占领市场,要获取现金流,要承担我们的社会责任。”他的领导这样说。
太钢集团内已经有个别工厂开始执行轮岗的规定。此外,还有部分员工实行“转岗”,原先在生产一线的工人调离生产岗位,转而从事物业或其他后勤类工作。此外,听说集团还在距离太原市区40公里的一个县建了“生态农业园”,一批转岗的工人也会陆续被安置到那里。
小A的哥哥怀念刚进厂的时候,每个月能拿到7000元,是现在工资的两倍。他说他以前每天上下班时,经常被拉着满满当当钢材的火车皮拦住,他就从自行车上下来,目送着这列火车缓缓开过,奔向远方。可是现在,拦住他的火车皮变少了。
“世界工厂”的天气变幻
小A在太原转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哥哥给她买了车票,让小A乘坐K730一路南下,从春寒料峭的北国来到气候温暖的南方。此前,哥哥托他的班长给自己在东莞樟木头镇做企业的老乡打了一个电话,让小A去他那里打工。
对于东莞,小A知之甚少,一直听过那是“世界工厂”,当然,那里也是她的朋友们走出小村庄,打工的首选地。上世纪80年代,东莞开始承接香港纺织、制鞋箱包、玩具等传统制造业,90年代,台湾及日韩IT制造业大举进入,成就了“东莞塞车,世界制造告急”的“世界工厂”地位。然而她并不知道的是,从2008年全球金融风暴开始,“东莞制造”从30年欢愉之梦中惊醒,欧美订单萎缩,人工成本攀升,没有研发能力、没有自主品牌、没有市场渠道,成为“东莞制造”之痛。
在樟木头,小A见到了哥哥口中的“吴总”。“吴总”是70后,看上去还挺亲切,可脸上总带着一丝愁绪。
为什么亏本也要卖呢?领导在开会时候说,集团不能停产,因为“停不起”。厂里的炼钢高炉一旦停产,封炉再点火就要花费1000万一2000万元。而且一旦停产,也就失去了现金流,所有的员工也都面临下岗。
对于吴总来说,刚刚度过了一个艰难的2015,脸上自然愁容未消。他去年一直在忙着降库存、消化产能,库房里堆积如山的产品和“走钢丝”一般的资金流,让他彻夜难眠。去库存这条路无疑是艰难的,但吴总心里也很清楚,这条路如果不走,随时都有“垮”的危险。
他35岁辗转从深圳来到东莞,投资创办了这一家新材料公司,主攻改性塑料。其时,正是全球金融危机肆虐的年月,在出口形势严峻的背后,材料需求转向本土化的趋势也随之明显。对吴总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鼎盛时期,公司销售业绩一度冲上了5000万。
不过,他很快就感到了另一种压力——产能过剩。厂里的产品是为国内手机厂商提供手机外壳所需的材料,在樟木头,大概有100多家企业在做同样的事情。产能过剩带来严重同质化、产品低端化,同类产品的厂商在周边比比皆是,“价格战”打得他心力交瘁。接近50%的库存,都是亏本甩买,他有着剜肉之痛。其后,他贷款投入了近300万元用于技术研发;另一方面,走向定制化生产,研发客户所需产品,改变传统的生产方式。
小A来到的那天,吴总刚刚从笼罩在整个塑胶产业的产能过剩阴影中走出来,成功将库存减少了七成。
但是小A发现,厂里的情形和她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一进车间,她就在墙上看到了一个新词:“机器换人”。一张“机器换人”的前后对比表上写着:改造前产量7200支/天,改造后11.7万支/天;合格率改造前90.2%、改造后98.5%。车间里,电脑控制的机器手在有序地摆动,偌大车间工人很少。
“机器换人?”小A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听说吴总购买这十多台机器花了近300万元,在这背后,她又朦朦胧胧听到了一个新词,“供给侧改革”。在塑料厂工作了6年的工友告诉她,要适应自动化生产线的工作,就要加紧学习,“同样是机器人操作工,有的只会编程,但有的既会编程又能维修排除故障,后者就能拿更高的工资。”大专毕业的工友报了成人高校,学习机器人操作。
小A觉得这一切太神奇了。
做左撇子的生意
在塑胶厂待了3个月,小A决意离开,她的下一站是成都。
在偌大的火锅产业园,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小A觉得,这里的卫生间都是香的。
火锅店的电商部部长任总是80后,戴一副黑框眼镜,谈吐温文尔雅,更像一名书店老板。小A听说,在加入这家火锅店之前,他是一个报纸文娱版的编辑。
但是,火锅店的一切,和小A想象中“饭馆”油气熏天的样子都不一样。
小A被分到了王总所在的电商部,王总除了让她参加服务部的培训,还让小A业余时间多学习茶道。原来,王总准备把火锅和四川的茶文化结合起来,做一个跨界品牌。
小A不甚了解的是,成都的火锅店正处于一个“群雄割据”的时代,全城共有1万余家火锅店,新开火锅店的死亡率高达95%。去年,零售业持续下滑,餐饮成为线下商业体的重要租金来源,因此租金不断上涨,利润下降了3成,逼得这家火锅店的老板“进退两难”,不得不想办法提高营业额。小A听说,火锅店老板重金“挖”来王总,就是要甩掉传统火锅的“烟火气”,进行产业升级,打造—个年轻的火锅品牌,让火锅更“卖钱”。
王总和他的团队琢磨了足足半年。经过大量的调研发现了一个问题:火锅店用餐高峰期超负荷运转,翻台率高,但过了餐点便门庭冷落,座位和资源空置。这些闲置的资源怎样利用起来?他也判断,在未来五到十年间中国将出现一个比肩星巴克的连锁茶饮品牌。消费者在购物中心逛累了,需要一个喝东西休息的地方,目前这样的场所都是咖啡店,但里面的氛围偏商务,并不完全适合成都人的性格。
能不能在火锅店里卖茶?原来王总正在做的,就是要在火锅正餐之外提供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产品,实现错位经营。
小A问,这是不是就是东莞听到的“供给侧改革”?王总笑了笑,给小A讲了另一个故事。他朋友的儿子去年升入小学二年级,开始用到尺子。但儿子经常向父母抱怨尺子“不好用”“不对劲”。原来,孩子是个“左撇子”,一般尺子的零刻度都是在左边,而他习惯左手拿尺,总是挡住零刻度。朋友在成都遍寻左手文具,可发现商场、超市、文具店都没有卖的。最后,才在淘宝网上找到。可是这些文具大多数都是进口货,价格不菲。一把左手钢尺就要20元,一支左手钢笔130元,一整套左手文具买下来要花费数百元。
“我就是个左撇子,中国的左撇子有8000万人,全世界习惯用左手的人约占世界总人数百分之十,也就是说约有7亿人,这是一个多大的市场啊!我们火锅店现在要做的就是左撇子的生意。”
王总对小A这样说。此刻,小A哥哥所在的太钢刚刚成立了自己的电商平台,他被调进了这个部门。在这个平台上,全球的客户可以对自己需要的货源进行竞价购买,买钢甚至还“包邮”。她的哥哥是幸运的,很多同班组的工友至今仍处于无限期的“轮岗”中。吴总在经历了两个多月痛苦的挣扎后,卖掉了所有的厂房设备,到鼓浪屿开了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客栈。
听了王总的话,小A也觉得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来年的苹果能不能不再烂在地里了呢?出门漂流了这么久,她开始想念绥远的苹果和门口的梨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