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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院女生左儿的明星生涯

2016-11-19重庆苇子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小篆

重庆苇子,本名卢苇,女,22岁,四川美术学院大四学生,90后“藏书妹”,曾在《当代》发表纪实作品《一个高中女生的社会调查》《与民国对话:烽火连天的回忆》,出版长篇小说《六月,我们说爱尚早》《一生花掉一万亿》。

1

我叫左钺,刀枪斧钺的钺。

我本来不叫这名字,在歌剧团工作的妈妈生我时,给我取名左月。她希望我像月亮一样温柔。

的确,打小,我个性温和,不管在幼儿园还是学校,我都是受气包。为 了反抗命运,我便拿名字开刀。无论填写户籍还是作业本签名,我都写成左钺。落笔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手里好像握着一把青龙偃月刀。因为这,我被老师训过,但我依旧“我行我素”。日子一长,假名便成了真名,身份证上显示,我的的确确就叫左钺,是合法的。

起小待在老家,我就是个野丫头。远在西部大城隐州的父母闹离婚,把我托付给了远在河南玉池老家的姑姑。玉池县是个极偏僻的小城,不过几百户人家。它坐落在碌碌河绿飘带的尖尖上。姑姑家门前有一条破石子路通往水泥铺就的正公路,从那儿可直达省城。牛车常在这破石子路上悠悠地晃,赶车的老人家挥着鞭哼两句曲儿。

生活颇淡静。我的童年就在这里度过。

没多久,姑姑举家从县城边上搬到城中心,借了点钱,自己动手修了一栋房子,两层,是水泥砌的砖瓦房。拿现在城里人的眼光来看,这房子勉强算一套小别墅,只是看上去不那么洋气。但它够大,至少我离开老家后,再也没住过那么大的房子。

那时姑姑家除了我还有三个小孩,我年纪最小。姑姑生了女儿又生儿子,弄璋弄瓦算都齐了。孩子中顶大的是个姐姐,小名蛮玉,她个子不高,蓄着齐刘海,一双丹凤眼细细的,嘴里含着两颗小虎牙,笑起来温柔又秀气。她不上学,成天撸起衣袖,露出两条雪白丰腴的胳膊,在家干些糙活儿,除了洗衣做饭打扫屋子,还要养鸡鸭、喂猫狗,没我们的“皇帝命”。或许就是这缘故,大家才把她的名字曼玉改成了蛮玉。

平时都是蛮玉照看我。放了学我和表哥、表姐瞎闹,在窄巷里弄穿来穿去,兜里非要装一把玻璃弹珠,各色尽有,常常跑得看不见。到了饭点,她一人出门吆喝,处处来找,身后还跟着那只与她形影不离的大黑,找到了便把我搂怀里。我考砸了,不敢见姑姑,她就把试卷拿到屋里,冒充家长签名,字写得歪歪斜斜,但老师却没怀疑过。县城搞活动有表演,蛮玉姐总是独自背我去看。

后来我听说她不是姑姑生的,是三亲六戚中有人刚生下来就不要,直接赠的,嫌她是女孩。算来已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

她家究竟在哪儿,和我算什么亲戚关系,我一概不明,也从未听蛮玉姐说起,大概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我只知道,她把我看作亲妹妹,我也没把她当外人。

刚搬进县城,房子只装修了一楼,二楼虽然有两间房,还配个大客厅,可都堆满塑料泡沫、水泥和纸箱子。一大家子人,一层楼住不下,姑姑只好把蛮玉姐独自吆喝进二楼。在二楼杂物堆里好歹挤出个角落,简单布置一张床,买了花窗布,适当遮遮斑驳的墙面。天花板上有一大团黑黢黢的水印,看起来活像只公鸡,又像中国地图,蛮玉姐每晚就守望着那块神圣领土入睡。过了不久,我也搬进那个房间。或许终于不再孤单,蛮玉姐特别兴奋,左手提我的枕头,右手抱我,笑嘻嘻地把我和枕头一起扔上床,对我又亲又捏,“可爱的左儿妹妹”“可爱的左儿妹妹”唤个不停。

但我觉得她很落寞,总是一个人,在世界上一点痕迹也没有,除了做家务,很少有人会想得起她。家中每个成年人和她讲话的方式都差不多,全是大呼小叫。我现在写她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头脑里老是浮动着祥林嫂的形象,只不过她没那么老。她洗碗刷地,和猫狗等小动物打交道,天天如此,姑姑会吵她骂她,认为她手慢,做事情毛躁。日复一日,她总是一个人来回晃悠,一切都不会改变。直到有一天,她的世界出了点变化。夜里睡觉,上床后她说要给我看样东西。她蹑手蹑脚,只穿着内衣,裸着肩膊,跑去房外,从走道的纸箱内拿回一卷纸,是画画用的白纸,卷起来,还用花头绳绑几个圈。她边展开边说:“可不许告诉别人。”又说,“姨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我叫她放心,说:“发誓,不会讲的。”她说:“这是你‘姐夫写的。”白纸上只有一个大字:“爱!”比我的身子骨还要大,红色,很扎眼。她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个字对我有多重要。”我急说:“我明白。”她说:“你明白个啥?”“我明白他喜欢你。”我说。蛮玉姐轻轻笑几声:“他不只喜欢我还追我哩。你猜得出来这是用什么写的吗?”我说:“红墨水。”蛮玉姐左手食指在我额头上狠戳了一下:“这可不是红墨水,是血!鲜血!他的鲜血!他发誓对我好,要我去他家住,然后娶我。你说我和你‘姐夫会有好结果吗?”我说:“他这么喜欢你,当然的,但姑姑一定不让你走。”她用那对小虎牙咬着唇认真想了半天,说:“管她呢。这是我自己的事。电视剧里都经常说,再不疯狂就要老了!”她欢天喜地,把血书卷起,再用花头绳绑住,将一个手指竖在唇上,对我示意:“这是我一辈子的宝贝。你答应过我,可千万不能让姨知道。”

我当然没有说,一直都没有说,我发过誓。直到妈和爸的离婚手续终于办妥,我归我妈照管,妈便来玉池县城接我。姑姑和爷爷、奶奶起初不想让我见到我妈,把我藏起来,最后我妈死活哭着闹着把我要回去了。当我坐上火车,透过爬满雾气的厚玻璃,瞅见外面是一片片土黄色荒原。荒原上杂草这么多,一簇簇兀立着,在风中摇晃。草叶中有一朵玫瑰色的野花,花瓣很细,花茎也很细,很倔很倔地扎根在干枯的泥土里面,在那怒放着,不停地挣扎着,没人注意到它,也没人帮它。它高不成低不就,被杂草包围,贴不近大地母亲温暖的心脏,靠不了太阳父亲积极的热光。可它还活着。

我觉得它就是我的小姐姐,就是那个蓄着齐刘海,长着丹凤眼和一对小虎牙的蛮玉姐。

2

现在回想,我活了二十载,走过的人生道上,发生的大事屈指可数。通常总是风平浪静,被家人细心呵护着。我眼中可称得上的大事只有两件:一件是高考,还有一件就是我被人叫作“躲书妹”。

离开玉池,到隐州度过青少年时代,我从此再没回过老家。我已然忘记河南话怎么讲,甚至听不懂姑姑在电话里说些什么,只觉得她嗓门特粗,讲话特利索,一连串唧唧咕咕,我在电话这头只能像个愣头青般直捣蒜,窘迫得不知答啥才好。她的性格真是一点没变,像个“女汉子”。我呢,也还是那样,没什么长进,胆小温和,容易害羞。自从爸离开后,我一直跟着妈妈,成了小拖油瓶,在典型的鸽子楼里,一住十多年。隔壁姓王姓李都不知道。我没了哥哥姐姐,没了兜里的弹珠,没了活蹦乱跳的大黑,变得寂寞。每逢寒暑假,妈妈上班,家中只我一个。我喜欢上网,听音乐,看电影。回想起来,除了爱读小说,我的童年有很大一部分记忆是被日本动漫填满的。那时楼下有一个比我小好几岁的姑娘,名叫丫丫,性格活泼好动,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她是我唯一的朋友。那天我下楼买酸奶,丫丫一见我,就抓住我的手不放。后来她总在她外婆陪伴下,爬几层楼,敲门进我家,拉我去她房间一起看七龙珠、奥特曼、美少女战士。宫崎骏的动画片她家里全有,满当当一大盒。我迷上了宫崎骏,最早看过的《天空之城》《风之谷》已把我迷得七荤八素,《千与千寻》则是我的最爱,年少孩提的我曾把故事里的女孩当作偶像,收集她的海报、贴纸、手机链,挂在卧室床头,把自己梦成了她,也去怪物世界走一遭,遇见心爱的白龙,解救被困的父母。

当然,我一直没遇见白龙,解救父母更无从说起。2012年我考上了全国重点名校南方美术学院,如愿以偿,成了一名动漫专业的大学生。

和其他很多美术生一样,高考之前,我参加过短期集训。在南美教书的姨妈,把我推荐去一家叫作“芬奇画室”的私人培训学校学习。那里的校长——也是老板——曾是她的得意门生。高二暑假前,我去画室报名,学费交了两万多块,我去得晚,课已经开好些天了,两层楼十几间教室里坐满了学生。樊校长架一个细框眼镜,皮肤白净,梳中分,两缕头发挂在尖尖的脸颊上,形成八字,脸显得窄小,还未脱离学生的斯文劲儿。她十个指头齐上阵,飞快数了钱,把我领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委托给了小朱老师。小朱老师圆脸短发,听说还在南美读大三,她正在专心做水粉范画,教室内四五十人排排坐,时不时拿眼瞅她,比照着她的动作,步调一致地拿刷子蘸颜料,往白纸上可劲儿涂。我一瞧,一下子就怂了,因为我完全外行,小朱老师看出端倪,只对我说了一句:“慢慢来,莫急。”她让我先把画板颜料都备齐,如果没有的话,可以去楼下大厅拐角处小房间里购买。我告诉她先前就买好了。她递给我一张单子。是个色彩表格,上面标明了颜料应当如何在调色盒里摆放,由浅入深,由明到暗,我这才明白,原来调颜也得讲规矩,不能乱来。有的学生嫌麻烦,不愿意照做,小朱老师来回巡视,总爱踢一脚地上参差不齐的调色盒,“瞧你们这随意混搭的颜料,狗屎拌的吗?”

我是插班生,落下课程本就心慌,再加上塑料小罐装的颜料口子都凝成一团,怎么也拧不开,我低着头一阵瞎忙活。旁边的女生说:“哎呀!你往地上使劲砸,不就开了!”我没法子,只好听她的,没承想果然成了,只是声音太大,小罐一下子滚出老远,整个教室都听得见“梆梆”的敲击乐。旁边的女生爱八卦,听她一番娓娓细述,我才得知自己所处的班级是B班,普通班,水平不咋的。最牛的班级要数一楼内间画室坐着的A1班,传说中的火箭班,里面个个是高手,考上南美的几率也要大很多,不像我们这儿的人成天只会画苹果。她说:“A1班有个叫伍晗的女生最厉害,她的色彩连老师都佩服,根本不像学生画的!”正在巡视的小朱老师喊:“别分心,苹果都画不好,讲这么多废话干吗!”那女生被呵斥之后,不说话了。

我回家以后对妈妈提起这事,妈妈随即给姨妈打了电话,让她帮忙,找画室樊校长网开一面,额外补交一点钱,将我这新手破例安插进了A1班。作为初学者我混在里面其实挺痛苦的,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心态平和,压根儿不把自己当回事儿。我有意选择了和伍晗坐一块儿。她短头发,浓眉大眼,个子不高,喜欢讲笑话。不知她哪来这么多冷笑话。她主动和我搭腔,问我名字。我告诉她不好认,左钺,钺是金字旁。她奇怪我名字火药味为什么这么浓。我告诉她这名字好着呢,是我自己取的。她就更加惊讶了,说:“我想不明白,还有给自己名字做主的人。你看起来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跟那王昭君似的,居然会有这么杀气腾腾的名字。不知是你名字配不上你的脸,还是你的脸配不上你名字?”我说:“我讨厌自己胆小,所以就改了。”她听了大笑,又说:“我才发觉你很害羞。”我咬牙切齿笑说:“我平生最讨厌别人说我害羞,何以见得?”她没回答,嘿嘿笑两声,转身拿起笔往纸上勾画。她的用笔很肯定,很生动。我真心羡慕,知耻后勇,认真琢磨起颜色的调和与运用来。我就这样每天偷师学艺,寻找有用的套路,掌握一点是一点。我在这么做的时候,头脑里不禁想到一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伍晗果真配得上“画霸”的称号,对我完全无视,一副大大咧咧的派头。我没日没夜地学习。画室地上随处乱扔着一些画刊,其中一本叫作《敲门砖》,是专门为我们这些菜鸟级学子办的。我连梦中都在照着它临摹。那段时间真辛苦,我本来对绘画还抱有美好幻想,以为学起来很轻松,成天只跟画笔颜料打交道,从此避开那些枯燥乏味的教科书,但经过半年多的折腾,才明白它同样靠的是死记硬背,整天都得默记口轮匝肌、眼轮匝肌、颧骨、眉弓骨、下颌骨。由于在小画凳上蜷缩得太久,我不仅腿脚麻木,精神亦如此,唯一剩下的感觉是腰椎都快坐出毛病来了。

我们画室有个女的,复读生,平时总爱在其他同学身后走来走去,感觉别人都要比自己画得好,悄悄叹气不停。樊校长注意到这个情况,对我们说,看见她私下哭过好几回了。樊校长特别担心,前几年也有个男生,文化课和专业课都没考上,决定复读高四。当他第二年暑假再来画室时,有一天大伙儿忽然看出他性格大变,眼神也明显不对劲,樊校长便通知家长把他领回去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待在外地的家里,每年高考之前,都要给这边画室打电话,可怜巴巴地说:“老师,我想学画画,参加高考。”但或许他果真病了,家长也没送他来。

还有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在一个极平常的冬夜,整晚都飘着苦寒的冻雨,南美涂鸦街上一所集训学校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惨祸。有四个从隐州郊县来的女生,住在学校安排的出租屋里,结果第二天早上无论如何叫不开门,后来才发现全都死了,竟然是万恶的热水器作祟。据说她们生前非常努力,想考南美。这桩事儿闹得挺大,连新华社都报道了。那天早上樊校长沉痛地说:“六个家庭就这么毁了!”她说的六个家庭,包括开画室的老板和出租屋子的老太太,他们都被抓起来了。但愿这几个同学能够在天堂里实现自己的理想,更重要的是,不再有这么残酷的考试。

我就这样每天在画室里咬牙坚持,终于熬到了高考报名。临近年尾的一个清晨,朔风凛冽,我和伍晗等人挤坐在楼下网吧里,争抢着填报名表。网吧虽然很大,但学生实在太多,只好三五人合租一台机器。网页反应迟钝,我狂按F5,不停刷新,快绝望时,突然就跳出页面来,我赶紧敲击键盘,填呀填呀。好不容易弄完,又被卡住,根本呈不上去,只能继续刷新。五六个小时就这样无谓地浪费掉了。幸好我早有预见,事先聘了外援,父母各自在家中和单位帮忙,几台电脑开起,只要其中一台进得了系统,报名就不用愁。不久以后在南美老校区领准考证,也是大排长龙,考生们讲着南北方言。天一直下毛毛雨,我和排在前面的一个女生闲聊。她叫石榴雨,短发,个子高挑,五官很有轮廓,说是贵州来的,坐了七八个小时的长途车,深夜才到,哪知附近旅社全部满员,便在网吧胡乱对付一宿,一大早又赶来排队。她把头发撩开让我看,一整块头皮连一根发丝儿都看不见。我咋呼问怎么回事。她说他们那的画室老师天天逼学生熬夜,通常折腾到凌晨三四点,早上七点多又被叫起来。石榴雨还说,他们画室有个学长,多年来只想考央美,考到高六了,每次央美校考专业成绩都在前十,最终还是被淘汰,文化课太差,估计他今年还得接着复读高七。我不禁感慨,原先以为自己活得苦,见有这么多同龄人照样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心态也就平衡了。

市内美术联考正式开始那天恰好是圣诞节,天气奇寒,清晨7点不到,我背着硕大的画板,提着水桶,在南美考场外等候。站得太久,脚指头被冻得发痛。身边一片黑压压的脑袋,男男女女,人挤人。8点左右,工作人员才来放行,大家一窝蜂涌入。我拎着准考证找着了考室,把东西随便一卸,坐在一张板凳上东张西望。考室里一个熟人也看不见。我们被划分成两批,每批二十人相背而坐,除了板凳的拖拉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我环顾四周,内心紧张得直敲小鼓。画室小朱老师早就说过,最有杀伤力的是那些复读生,他们的笔法经长期淬炼,流畅成熟。有一届高考还真出过左右执笔、双管齐下的素描高手。这些人平时深藏不露,一旦进了考场,会一下子亮出绝技,秒杀全场,让初学者成为炮灰!

那天我没遇见这样大神级的人物。上午考速写,我比较擅长,题目也不难,两个写生,一个默写:扛行李的人。我发挥得还算正常。可下午的色彩被我弄砸了。考试题目:两个胡萝卜,两个洋葱,两个西红柿,一把芹菜,一个装有啤酒的玻璃杯,一个啤酒瓶,一把黑色刀柄的刀子,一个白瓷盘,一块白衬布。画完后,我感觉还行,一看表,时间还早,我嫌白瓷盘配白衬布太单调,于是又添了两块其他颜色的衬布。考试结束后我走出考场,依然人山人海,有考了出来马上哭的,有偷偷在考场拍下照片着急地将手机拿给家长看的。有位老师模样的人正站在门外,满脸通红地责骂他的一个学生。我听了之后才明白,原来自己一不小心铸成大错。

由于这件事刻骨铭心,我至今还能回忆起那老师的模样。他二十七八岁,中等个子,留着长发,五官清俊,长着一对剑眉,两眼圆瞪,说一口带有闽南腔调的普通话。我后来才得知他小名叫脏脏,是我室友章小篆的男友,而当时站在他身边扎高马尾的女生就是章小篆。她特像我一个高中同桌,也是那种第一眼只觉清秀可人,没啥特别,待到多看一阵,才发觉原来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她站姿很美,肩背挺得很平,高扬着脑袋瓜子,一副处事不惊的模样。那老师呵斥她:“我问你,蛇有脚吗?画蛇添足的成语你难道没学过?这白瓷盘和白衬布摆明了就是一个局,是专门用来对付你这种人的……”我听了这话相当紧张,又不好去打断人家,就默默停下脚步,故意低着头,拿着手机在一旁摆弄。过了一会儿又听那老师说道:“我在画室里早就强调过多次,要严格遵循考题来,千万别自作聪明,可你竟然嫌白衬布太单调,又去多画几块其他颜色的。你知不知道,有一年央美考试,同样也是白衬布、白瓷盘,玻璃杯中还放着牛奶,结果坑死了不少人!”

听了这话,我崩溃了,从那时起,到网上成绩出来,我都揪着心,夜里哭醒好多回……

可命运偏偏就爱捉弄人。我本来不抱任何希望,内心也做好了收拾残局的准备,打算继续留在画室里苦熬,等着三个月后,再去参加央美、清美和其他院校的校考,碰碰运气。尽管这么一来,留给文化课复习的时间就更少了,但我也想不出其他补救办法,只能赌。那天早上我照例去芬奇画室,心情沮丧,无精打采。伍晗依旧是老样子,一脸无所谓,头发里藏着耳机,坐在小凳上怡然地听音乐,作画。她早就告诉过我,她家里是美术世家,妈妈和哥哥都在云南艺术学院教美术,她很小就开始学画画。以她的水平,再加上妈妈和哥哥的人脉,即便考场发挥失常,大不了返回昆明老家,无论如何也能进一所综合大学的美术系。

樊校长抱着台笔记本电脑,冲进来大声说:“好消息!好消息!市内联考分数出来了,我们芬奇画室联考上线的共有39人,其中11人过了南美校考分数线。你们猜猜,谁是我们全校第一名?”说完她把脸朝向我们这边。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我身边的伍晗。

我万分羡慕地瞅着她,内心一阵酸涩。

“左钺。是的,就是左钺同学!她的总分256分,在隐州市两万名美术考生中排列第十七名,也是我们全校第一名!”樊校长居然叫着我的名字!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听错了。

“历年都是南美附中考生分数最高,今年联考他们栽了,他们最高的分数才251分,比我们左钺同学整整差了5分!” 樊校长脸都笑歪了。

难以置信。

一整天,除了反复查成绩,我什么都没干,在平板上查,去网吧的电脑上查,我生怕不去守护,分数就趁机溜了。

事实上,我色彩分非常低,只有72分,拖了后腿,但速写达到95分,可以参加同年的高分展。

当晚,我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不像伍晗等其他南美过线的同学那样,还在想着更上一层楼,期待两三个月后再去参加央美、清美的校考,我打算暂时扔下画笔,回学校拾起蒙满灰尘的教科书,包括那令人深恶痛绝的数学,迎战半年后的文化高考。我对伍晗等人说:“你们继续加油吧,画室从此少一个强大的对手,我个人宣布提前停战了!”

离开画室后,我的心理压力陡然变轻。按照综合加权分计算,专业考成这样,意味着文科分数大大降低,事半功倍,算是一只脚踏进了南美。我知道去一向心仪的大学不再是梦,便有闲心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回家第二天,我开始在天涯上发《躲书妹》漫画帖,这是个连载作品,讲的是小女孩丫丫的故事。她只有七岁,喜欢动漫,喜欢听音乐,就是不爱上学,尤其是一看见数学课本,就拼命躲在父母身后,哇哇大哭。我模仿宫崎骏的画风,把那小女生画得天真无邪,走路时两根小辫儿一跳一跳,乖萌可爱。没想到,帖子一发出,就被天涯推到首页头条,引发轰动,许多网友跟帖,通宵翻页。有个名叫“王家卫想要金屋藏娇”的网友评论道:“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你的帖子,觉得画风还不错,走的是稚拙可爱路线,但要像其他人那样一味鼓吹炒鸡棒,左儿么么哒,同为美术生的哥实在做不到啊!我也是画画的,在云南艺术学院雕塑系读大二。原本打算等我名气也跟你差不多,有足够的资本再来认识你,不过看见你那么火,让我觉得,有时候以为准备完全了,或许机会已经错过了。我对教育话题也有兴趣,希望能够交个朋友。”按我的一贯性格,对这类话基本无视,没想到他接着又发了一条:“没查看你网上资料以前,只觉得这女生挺有情怀的,看了你的个人照片,我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默默抽了一支兰州……让哥确实闹不懂的是,明明可以刷脸偏要来拼才华,和我们这些同行在一个破碗里面舀饭吃,情何以堪?”我深感好笑,便回复他:“你这人讲话好奇怪,学美术既然是只破碗,你为啥不改行学金融或其他专业呢?那些才是金饭碗嘛!”他回复:“这你就闹不懂了,果然还是天真烂漫的萝莉!假若不是五大三粗的妹子,长着一张消耗内存的脸,就最好别来学画画,又辛苦又耗脑力,再加上长期熬夜,要不了几年,再乖再漂亮怕也变成后现代了!”当然,这样的声音只是少数,我收获了许多称赞,他们说我的画揭示了中国儿童教育的弊端。

从天涯起步,《躲书妹》一路长红,各大报刊和电视台纷纷上门,一时间,我成了媒体的宠儿,新华社特地从北京派来记者,替我做个人专访。记者来学校那天,我正在学校上文化课备战高考。因为怕被同学围观,我让妈妈开车到学校外,躲在车里,一边吃午饭一边接受采访。当天深夜12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邀我到央广夜新闻做客,让我和几位专家一起探讨儿童教育话题。不久,《人民日报》海外版刊登了“《躲书妹》漫画引发网友热捧”的新闻。新浪微博的编辑也来联系我,替我加V,在认证资料里把我称为“新闻事件当事人,90后躲书妹”。北京一家出版社一位姓黄的女编辑主动找到我,她说:“我有个女儿和你漫画里的丫丫一般大,也是一年级。她现在数学课本上所谓的‘聪明题,连我这个为娘的都不会做啊!我还是文学博士出身呢。我也希望她按照儿童的天性自由发展。中国的教育现状真的亟须改变,不然一代连累一代!”她鼓励我坚持画下去,说是等连载到一定时候就替我出书。

从那以后,我便是“躲书妹”了。其实这也有些名不副实,从小,除了动漫、电影,我最喜欢的就是看书。我家有许多藏书,多是父母在那个节衣缩食的年代买的。有的还是民国时期的旧书,一色的繁体竖排,黄灿灿,很有秋叶的味道。我小时候常爬上书柜,把它们拿下来鼓捣一下,每当看到书页上注有昵称“燕子(妈妈的乳名)”,便会一脸惊喜地翻给她看,妈妈便笑出声来了——这个叫燕子的女人年轻时是书虫,最爱俄罗斯名著,偶尔心得,随手记画,不少书里保有她的标注。那娟秀的字迹,带着浓浓的少女情怀,是我嘲笑攻击她的目标。

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我都会接到全国各地打来的采访电话,我的电话号码,好像全世界人都知道似的。我“成名”了,其他中学的学生集体来班上看我,这让我很不自在。一个男生找到学校来,他年纪和我差不多,个子不高,瘦,害羞。他送了我一个硬壳笔记本,每一页都用钢笔在角落里写上几句肉麻话。

听妈妈说,连姑姑都在电视上看见躲书妹的照片了,觉得那丫头特别像我,她打电话问我妈,一聊好几个钟头。我忽然想起老家的蛮玉姐,便问妈妈,她说:“早就不见了,跑掉了。”

“为什么会跑掉?”

“跟坏男人私奔的。”

我沉默不语。“坏男人”是不是那个“姐夫”?或许是,极有可能是,应该就是。妈妈还在说:“哎呀!听你姑姑说男孩子家住乡下,穷得很,母亲还成天偏瘫在床,要人伺候。这傻丫头也不知怎么想的,人又长得不丑,好不容易才从农村跳出来,不舒舒服服在城里生活,转个身又跑回了农村。真是糟蹋自己。太糟蹋自己了。”

我突然有些自责,仿佛自己也曾参与过这个阴谋,同时又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妈认为她在姑姑家过得舒服?穷到底算不算一个人的罪过?不然为什么要说那个人是个“坏男人”?

然而当我回忆起那张很大的白纸,上面有个用血写的“爱”字,还有她说过的“再不疯狂就要老了”那句话,我又明白这决不会再发生,因为这东西真能把人的潜能都给逼出来。一度我还把蛮玉姐当祥林嫂看,可她也会变得自我、勇敢,敢于挺身反抗。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我对她有感情,别人不会这样想,比如我妈妈。

3

南方美术学院在大学城,离隐州市区好几十公里,坐公交两个多小时,坐地铁一个多小时。报到的那天气温高达40度。早饭后,我和妈妈拉一大堆行李,下楼就碰见老爸了。他正在车库电梯门口晃悠,两手插在裤袋,一副云淡风轻神清气爽的模样,身子骨瘦削得不得了。

“怎么这么晚?”我妈口气不好。

“怎么这么早?我们政法大学每年的新生报到很多下午才来。”我爸说。

我妈坐在驾驶座,爸坐副驾驶,插进钥匙,火打燃了。

“学费带了没有?”我妈没看他。

我爸一拍胀鼓鼓的裤兜说:“带了!都在这里。”

“怎么带现金?太不安全,要带银行卡。没看新闻?最近出了不少事儿。”

“有啥可怕的?不就一两万块钱嘛。”

“不就一两万块钱?”我妈从前往后拉排挡,冷笑,“一年一两万块钱,四年七八万块钱,不多!不多还过得紧巴巴的?只要将就你什么都愿意,你的人生只有将就二字。你那老同学倪天明出国回来早就升副校长了,住的是别墅,开的是官车,目前女儿也送出国了。人家活得可真轻松啊!”

她回头朝我使个眼色,松了刹车,汽车一溜烟跑起来。她嘴里并不停歇:“他的老婆小荣自从做了校长夫人,天天穿金戴银,听说每次打麻将输赢上万块都不心疼。”我爸不高兴:“他家有钱关我啥事儿?”我妈说:“这关系大着呢,他不是你同门师兄弟吗?那时候让你跟他们一道考博士,你事先答应得好好的,为啥中途考着考着弃考了?人家当年一门心思出书,啥手段都用上了。为了借你的论文去做参考,还请你们二人共同的好朋友出面来替他说话,明明一再保证只是拿去拜读学习,最后却整段整段抄写在自己书里。为什么他放得下面子这么做,你就不能?如果看开点,不那么死板,能像今天这个样子?你以前总爱说别人在大学里都是混饭吃,你如今这不也在混吗?混饭吃也得有好坏之分,为啥人家能吃好饭好菜,我们连加个菜还要看脸色?”又说,“我记得咱俩刚结婚那会儿,你带我出去玩,兜里没钱,连特快车票也买不起。火车几乎每到一站都要停下来等。你为了安慰我,就说,旅行最重要的是在路上而不是终点。现在你那些同学即使不当官也混成专家了,一个个风生水起,全国讲学。人家早就到达终点了,而你还在路上,至今连个副教授的头衔也没混到手,一天到晚只顾埋头搞你的教学,没见出一本著作,难道真把自己当成述而不作的孔子?等你的学生将来替你写《论语》?”

爸不说话,转头瞧窗外。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也不是没能力考博士,可他就是不屑于去做,要不然他和我妈当年也不会争吵,闹得分手。我妈见我爸又摆出那副清高模样,便继续念叨:“我最讨厌这表情,说啥都不应。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我在后面一阵心烦,直嚷道:“好啦!好啦!”他们才休战。

我在后座观察老爸,他戴了假发,头发浓密得连我都几乎认不出。其实,十几年前,他头就秃了,和我妈闹离婚时,他带我坐火车投奔姑姑家。在火车上,他也是这种状态,安静,心如止水。在硬座上的两天一夜,他除了偶尔翻翻书,眼睛始终朝向窗外,从白昼望到黑夜,又从黑夜望到白昼,月光洒在他的脑瓜顶,形成一个反射弧,特别亮,刻在我童年记忆里。他离婚后和我妈连电话也不通,不过我上大学这件大事他不能不管。

南美校园。爸妈拉行李箱,跟在我身后。一进大门,满眼皆是漂亮的石头,莺飞草长,杂树生花。门中央马路上,横卧着一块巨大的青石,上面镌刻着“南方美术学院”几个笔法遒劲的大字。门旁竖立着一堵高石墙,叫校友墙,上面篆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建校以来历届毕业生的名字。想到四年以后,左钺这两个字也会出现在上面,我内心升起一股荣誉感。

南美不像大学城的其他学校那样,进门一马平川,它保留原有丘陵沟壑,一派山水清幽。类似桃花源的田园风光,山丘和水塘互为映衬,三五间茅舍俨然坐落在田间地头。现在正是高粱成熟的季节,青纱帐一望无际,几个老农在泥塘里挖莲藕,鸡鸭鹅羊活跃在田埂小道。除此之外,便是数不清的树,有桃李橘柚,也有参天古木,一些爬满绿藤的教学楼藏匿其间。校园紧邻着不大的商业广场,名叫旌旗街。街边排列着餐饮、美发、服装、电影院、酒吧、银行、超市等各色店铺,熙熙攘攘,热闹非常。我们到的时候,马路上晃来晃去都是新生,拉着行李箱,讲着南北方言。他们和我一样,大都由家人陪伴。

该交钱了。多功能厅,人山人海,我一见这阵势脚就软了,我妈看出我不情愿,就说:“害什么羞?都上大学的人了!”我说:“见了这场面瘆得慌,跟初中高中开学一个样。开学恐惧症,老毛病了!”妈说:“你去找交钱的地方,打听打听,不要光站着。”

大厅里排着长队,好几条,我摸不清该站哪一路。我瞅见一个穿中国红短T恤的女孩,扎着高马尾,背一个大书包,傻呆呆立在一排队伍最后,没父母跟着,就她一个人。她的马尾辫左甩右动,举棋不定,十分迷茫。我觉得面熟,但想了半天不得要领。我妈顺我目光也瞅见了,说:“你看别人,都一个人。”我说:“你们非要跟来。”妈说:“你别不知足。”

爸爸交了学费,在远处叫我,他指着座位上一个蓄梨花头的学姐说:“你们学院的,快问问要领什么东西。”我凑上去一看,牌子是影视动画学院,高考填的志愿就是这个系。我就对那学姐说:“我要领什么东西?”学姐笑眯眯地说:“欢迎欢迎!欢迎成为影视学院大家庭的一分子。这个是我们系上的简介,多熟悉了解,有空提前去走走,就在南门那边,靠近公路。这儿还有一个校徽。学妹没领书吧,左边那个队伍是交教材费的,得排。总之非常欢迎小学妹加入啊!”我见她这么客气,小声说了句谢谢,顺手接过简介和校徽。接过校徽时我激动得差点想哭,一路走来,甘苦自知。老妈一把抢过去,比我还兴奋。

教材费不便宜,没几本书,七百多块,虽然不是我妈出的血,她仍然感到心痛。军训迷彩服在楼下领。我们下了楼,在停车场看见许多学生,自动围成一个圈,衣服成批堆在水泥地上,像绿草坪。卖衣服的中年胖大叔满脸堆笑,频频点头,说这是学校指定的迷彩套装,不能单买。包括迷彩T恤、迷彩帽、塑胶腰带、迷彩长裤、迷彩外套、绿胶鞋。一个都不能少。爸问多少钱。大叔说二百五,统一价!我弄了一件用手搓着,布粗得能做砂纸了,衣摆和袖口处很多虚边,像被狗啃过。我妈说:“搞错没有哦?这么差的做工也要二百五?”大叔说:“都是这个价!其他学生都买了的。”我妈大声说:“这是垄断!”中年大叔说:“我们做个生意不容易,跑上跑下的。这价钱又不是我们定的,是上面定的。要买就买,不买就不买呗!”我愤愤不平,但硬性规定只能遵守。我爸生怕我又闹情绪,直接打开钱包取票子,“算了算了,开学第一天,不要动气。”

寝室分配是大事。早在暑假时我就上网打听打听寝室格局,学姐学长热心贴出照片,有四人间、三人间,还有两人间。四人间是上下铺,是主流户型。我想住四人间,人多热闹,能交朋友。我把照片给妈看,妈不假思索:“住两人间,安静,好学习,不容易发生口角。”我说:“不会发生口角,我想住四人间。大学寝室都是四人间,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四人间才有原汁原味的大学感觉。”我妈说:“你又不是演电影的。你现在不住两人间,以后会后悔。我年轻那会儿上高中住读,你外婆就警告过我:女人对女人不宽容!”她接着又说大学期间室友关系比家人关系还重要,毕竟四年朝夕相处。隔了两天,我终于想通,两人间的确好,适合我这个有点小性儿、平时爱磨蹭的人。于是,妈妈就找了民盟在学校的关系,把我的寝室调到六号楼。

我的寝室在六楼,最高层,没有电梯,只能步行。走廊昏暗,每一间寝室门口都堆放着雨伞、箱子等不太要紧的杂物,想必是室内空间太小,才扔到门外来。我们小心翼翼绕着走,生怕踩坏了别人的东西。走廊尽头,给我开门的是一位个头稍矮的女生,一件百蝶大红短袖T恤,五分磨白牛仔短裤,齐耳短发,一对细眉毛,丹凤眼,皮肤稍有点黑。我们把行李搬进去,发觉空间果然不大,但内部设施还算齐全,该有的都有,洗手间、阳台,阳台上有一个洗衣的水槽,室内还装了空调。右边靠墙并排摆两张小床,靠近门这张空着,显然是为我预留的。床前有一张小电脑桌,桌顶有个小书架。和家里比起来,一切都那么袖珍。除了通往洗手间和阳台的走道之外,其余大半地方都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占满了。同宿舍的女生站在一旁,笑得有些勉强。我妈倒是满脸灿烂,说:“你就是我们左儿的室友啊!太好了,一看就是性格很好的学姐。”女生说:“阿姨叔叔好,我今年大四了。”我妈快嘴快舌说:“知道知道,左儿你问好了没?”我说:“学姐好!我叫左钺。”女生帮忙挪了一下行李说:“不客气。我叫徐佳佳。”我爸问:“徐同学哪个系的?”徐佳佳说:“我是学建筑的,今年大四了。我运气不好,南美建筑系明年才实行五年制,而我今年就要毕业了,要不然还能在学校多留一年。”我爸点头说:“嗯,其实多留一年也没什么区别,反正迟早都得面对社会。你学建筑很好啊,建筑师是很稳定的职业,赚钱也多。尤其你懂绘画,可以把艺术和土木结合起来。”徐佳佳问我:“学妹是哪个系的?”我说:“动画系。”我爸又问道:“徐同学是本地的吧?”女生说:“是的。家就住隐州市区,坐地铁回去只要一两个小时。”我妈很关切地说:“平时回家去不?”女生捋了捋头发,说:“哪有时间回去?要准备毕业作品。我还想考研,天天都在背英语呢。”我妈称赞说:“一看你就是成绩很好的学生。”女生说:“不敢不敢。高考时英语得了一百三十分,可现在丢得差不多了,还得重新捡起来。学妹才大一,还有好多时间,我就不同了,时间紧得很,紧得很。”

妈妈拉着我对那室友说:“既然我们都是一个地方的,生活习惯上也没太大出入。还请你多照顾她。刚上大学,她有好多地方不懂。”徐佳佳哈哈笑两声:“其实吧,我原先是打算一来了新室友,就每天坐地铁回家的。不过看见小学妹这么乖,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融洽的。”我妈也听出她话中有话,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以前的室友性格一定不太好吧,否则你也不会想着每天回家,几个小时车程来回跑。我们家左儿一向都是好脾气,为人也很低调,和她相处过的同学都说她好。她的缺点就是内向。”徐佳佳听了,不以为然点点头,转过脸来很注意地看着我问:“你是什么星座?”我感到突然,回答说:“处女座。”她停顿一下,解释道:“我和处女座的人都合不来。”她这样说话让我着实尴尬,我只好装作不介意,帮着爸爸一起把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该装衣柜的装衣柜,该搁书架的搁书架。前前后后忙了一两个小时,快到晚上了。我妈指着刚买的袋装夏威夷坚果,对我说:“和学姐一起吃哟!一起搭伙吃哟!”学姐笑了一声,有点冷,不知是不是对“姐”这个词敏感。我立马说:“要得要得。徐佳佳和我年纪差不多,都是90后,干脆你叫我左儿,我叫你佳佳好了。”学姐点点头。我妈又说:“女儿考上这所大学我很高兴。我小时候也想当画家,没学几天又改拉小提琴了,如今女儿帮我把这个梦圆了!她姨妈当年是南美毕业的,留校教了十几年书,现在是副教授呢。”我一听这话,既纳闷又很着急,担心学姐觉得自己臭屁,连家庭环境都要显摆,又害怕她看出我事事都得靠家里人罩着,就不解地瞪老妈,暗示她这样做是在害我。可她压根儿就不睬。

爸妈走后,我打电话说起这个事儿,我妈直接骂我笨。她振振有词:“你是新来的,得给个下马威,就是报个信儿,投石问路,让她明白你在南美是有人的,这样才不敢欺负你。这个都不懂?你莫学你爸,木鱼脑袋!”

4

想来有些惭愧,我妈如此聪慧,怎么就生了我这个木鱼脑袋。她的高情商,我没遗传个一星半点。我随我爸,除了对文字敏感点,像那些人情世故,始终慢半拍。妈老是说我这样下去,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即使找到了,在单位也混不动。

其实,我不这么想。我觉得我爸仙风道骨,气宇非凡。可不是我吹牛,我爸当年全省高考状元,上了政法大学,成绩一直拔尖,毕业后留校任教。但我爸至今仍是讲师,我妈过去经常骂:“一辈子是讲师,活该出不了头!”但我经常看见有学生在网上夸他,称他为“不是教授的教授”,还说他是“都市里的隐者”,在红尘俗世中保持孑然一身,淡泊名利,多年来坚守在讲台。老爸不像有些学者,终日忙着校外兼职,搞课题,写书,出书,准备评职称。学生中甚至流传着这句话,上了政法大学,四年里没听过左老师一堂课,就算白混了。

我爸确实是个怪人,有句商品广告词“不走寻常路”,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这么多年来,他不用手机,极少应酬,也从不打麻将,除了上课,每天基本上就待在家里看书,写一写备课资料,有闲心的时候,偶尔上网和陌生人下几局围棋。他大半辈子被学生真心崇拜,除了因为讲课超好,还因为他一流的人品,说一不二,刚直不阿。他们学校曾举办过一次学术讲座,在台上演讲的人就是政法大学的新任副校长倪天明。他以这种方式来跟大家见面,就是为了强调自己学者的身份。我爸是与会嘉宾之一,也是坐在主席台上仅有的讲师。当倪校长发表完那篇纵横捭阖、妙语连珠的演讲后,主持人一再请我父亲点评,我爸先是摇头,继而又轻声问道:“能讲真话吗?”在得到主持人首肯之后,我爸忽然在台上呛声:“这是迄今为止,我所听过的最乏味的学术演讲,不仅缺少独到见解,而且空洞无物、鸡零狗碎……”顿时全场肃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差一点将屋顶都掀掉。尤为难得的是,倪校长并不生气,而是以辩论者平等的姿态,向我爸这边躬身致礼,并据理力争。据说我爸事后仍得到倪校长的感谢,认为帮他从另一角度体现出学术民主的氛围。这让我爸哭笑不得。有一年法律出版社邀请一些专家学者出版一套学术丛书,那是我父亲第一次被邀写书,本已将书稿杀青,突然发现其中两个关节点出现了推理失误,一时想不过来。出版社已提前发了预告,责任编辑让我爸将那两处错误删掉出版,然而父亲却总想着将问题解决后再付梓,结果延误了时间,最终放弃出版。他刚离婚那会儿,有一个崇拜他的女学生经常找各种理由打电话到家中找他,送他小礼物,毕业后甚至写了一封情书给他,都被他拒绝。后来我爸告诉我,他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更害怕年幼的我会因此失望。

当天我送父母出寝室,看见门外墙根处同样也有许多杂物,像小山包一样。走廊内光线不好,进来时没在意,现在仔细瞧瞧,其中有衣服、鞋子和书籍,不少还是新的,显然都是重要物件。我妈指着说:“哪来的电脑?”说完两手扒拉几下,果然一个纸口袋下面是一个银白色笔记本电脑,有七成新。“哟,这就不要了?丢了怪可惜的。”我妈把那电脑装进纸口袋里。我怕她准备带回去,着急说:“妈,说不定人家还要呢?”我妈说:“你把你妈当成啥人了?我只是想帮她捡回来。这些孩子不懂节约,当父母的挣钱容易吗?”她说着把电脑重新抱回寝室,对徐佳佳说:“这电脑还是好的,怎么被扔了?”哪知徐佳佳颇不客气地说:“那是前室友的。她今年毕业了,几个月都没回过寝室,一直不来拿这些东西。若不是楼管阿姨上来发话,要我替她扔出去,你们今天还搬不进来呢!”

妈出门来又说:“旁边的是什么?”她又扒拉几下,“这些小相框里是漫画吧?上面还画了小猫小狗呢!左儿你看,既然那个学姐画完就不要了。干脆你收起来当临摹作品用。”我一想扔掉也怪可惜的,就在那堆画框里挑了几幅喜欢的,放到书架上去。架子顶上一排刚好空着,做些装饰也好。爸也说:“这些女生,一提起回家就钻头不顾尾,连辛辛苦苦画的毕业作品都不要了,也许正和男朋友在哪度假呢,已经把这些全忘在脑后了吧?”我妈说:“你怎么知道是毕业作品?”我爸说:“这画框后面不是还有字吗?”我一看,果然还写着影视动画学院伊宁毕业作品。妈妈说:“都摆上去,若是来要就给她。你顶多说几个对不起。这么漂亮的画儿扔掉太可惜了!”我点点头,就又把那些画儿全都捡回来。

我再次陪二老出门,一直把他们送到楼梯口。我爸下了楼梯,走几步又站下,仰面嘱咐道:“一个寝室多忍让着点,记住要大智若愚。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小事情小纠纷装装傻,就很容易过去了。”我一时无语,情不自禁朝走廊尽头的寝室望了一眼,回想起徐佳佳方才的表现,或许老爸也提前感知到什么。他是过来人,对大学生活了如指掌。

还别说,书架放上那些漫画,看着真漂亮,开一盏色温低的灯,瞬间就有了淡淡温馨感,心情也舒畅不少。徐佳佳说:“左儿,听歌看电影务必戴耳机,垃圾桶我这只有一个,你要买可以去旌旗街。钥匙你得去宿管阿姨那领一把,不准带同学上来玩,尤其是男朋友。我的要求就这些。我要考研,你要理解。”我回答说:“佳佳同学请放心,我没有男朋友。”我本来想叫佳佳姐,一想到她的冷笑,遂改了口,可直接叫佳佳又觉得没到那熟悉的程度,只能这样唤她,多少有点巴结。她说:“那就好。”我说:“佳佳同学电费在哪里交呢?”徐佳佳说:“六号楼B区。”我说:“校园网申请呢?我该上哪儿去弄?”徐佳佳停下手,说:“好像是绘画楼吧。”我说:“绘画楼在哪里?你带我去行吗?”我后一句用了恳求的语气,毕竟是新来的,就这么一个认识的学姐,全赖上了。她说:“申请网线的事儿我都是大一刚进校时办理的,三年了,早忘了。你有认识的同学吗?可以打电话问问,我实在不记得了,也抽不开身。”她说完便转头忙电脑。我沮丧地应一声,后来跑下楼乱逛,在马路上碰到一帮新生,才总算打听到了。

晚上睡觉,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终于如愿以偿考上南美,完成了成年后第一个人生梦想,可眼前这幕活生生的现实,总让我感觉和预先设想有太大出入。我不由得想到将来,到大四的时候,我是不是也跟徐佳佳差不多,活得特别忙特别累。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考研,实现我的学术理想。我很迷茫,也很痛苦。我会不会大学本科就毕业出校,跟很多人一样,为一份平庸的工作忙活,这不是我的终极目标。小时候看宫崎骏作品多了,难免受其影响,有英雄情结,把自己想象成《千与千寻》里那个美丽调皮的少女。老想着有一天也能像她那样,小小肩头能扛起重担,改变家里现状,让父母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思前想后,我睡不着了。徐佳佳熬到大半夜都没睡,一直在写字桌上敲键盘,白炽灯锃亮,刺得我眼疼。我又孬,没胆量说,才识得人家半天,这寝室是她的王国,她是王后,我半路闯进,尽管办了护照,总得低半个头吧。就这样想着想着,还一个劲儿犯嘀咕:明天请她吃顿饭,好把这事儿说一下……迷迷糊糊,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还没正式开课,军训开始了。和前几次不同,大学军训在校内大操场,不必兴师动众,乘着大客车去部队营房封闭训练。大操场离食堂不远,吃饭很方便,不像以前军训成天忍饥挨饿。虽然已找不着第一次穿上迷彩服那种新鲜感,我依然兴致勃勃,按捺不住的激动。我在的九连,全是女生,其中不少是讲北方话的大高个儿。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一定站前两排。结果教官一调整,我还真是第二排。那天上午一直在开军训动员大会,听教官轮番训了两个小时话。赤日炎炎,室外温度恐怕有40多度,但太阳再毒,也挡不住教官们的热情。下午各连各就各位,每人穿上二百五的迷彩服,在操场上站军姿,迈正步,稍息立正,一遍又一遍服从命令,不厌其烦重复那些机械动作。带队的两位年轻女教官好威风,没事总爱一声吼:“拿出女人的气质来!”

我看着前面的背影,越看越熟悉,那高马尾左右摆动,肩背挺得很平。这就是多功能厅见过的,那个穿中国红T恤,没爹妈跟来,独自报到的女生。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想着总算遇见一个熟人,不再孤单了。可真是熟人吗?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我想,等会得主动打声招呼认识一下。

正这么想着呢,身后忽然有人小声叫我名字,一回头,后面几排竟站着伍晗,自打我半年多以前离开芬奇画室,还是头一次见她。我朝她笑,她也朝我笑。休息的时候,全体一窝蜂涌去旁边小树林喝水。她过来说:“真巧。我还在想来着,或许哪天能在食堂或图书馆碰上你。”我也说:“真巧。没想到你也来这里了,还以为你去了央美。”她说:“你离开第二天,我就走了。南美本来就是全国八大美院中排名前三的好学校,留下来继续等着考,实在太冒险。你知道网上怎么评价央美的吗?一帮二十七八的人在等着考本科的大学。哈哈!当时芬奇画室过南美分数线共有十一人,最终考进南美只有三个,后来考进清美一个,央美一个也没有,基本上都死在文化分上了,真是壮烈啊!”我免不了有点小得意,内心还是为她遗憾,毕竟央美才是我们心目中的老大,这一点不容置疑。我正在胡思乱想,伍晗又说:“你运气真是太好了,轻轻松松就考了全画室第一!只是你也太不地道,鄙人表示很不服气来着。我正在想要不要等央美清美校考的时候,再和你好好切磋一把,哪知道你闪得比谁都快,一点机会都不留给我!”我笑说:“你还想报仇?其实我能考上,也是拜你所赐,若不是天天坐在你旁边,哪能进步得那么快呀?”她听了这话很高兴,问我:“你学什么专业?”我说:“动漫产品设计。”她使劲一拍我后背,“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也学这个!”

我俩都穿着同样的迷彩服,戴着同样的帽子,在树阴下聊得很欢。伍晗把矿泉水瓶举在嘴边,不时仰起脸来哈哈大笑,一点也不在乎旁人诧异的目光。她依旧大大咧咧:“今早开大会看见岳鲲仑了没?”我说:“看是看见了,不很真切,没戴眼镜。”她说:“岳校长成为我的偶像,还是初三那年,我们一家子专门从昆明坐飞机来看南美的教师作品展,我就开始崇拜他了!”我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是岳鲲仑的粉丝,正是他后期那几组乡村油画使我一时灵感激增,更加坚定了要从事专业绘画的愿望。伍晗说:“听我寝室刚毕业的学姐说,岳校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们来了南美四年,只见到过他两回,一次在开学典礼,一次在毕业典礼。只有那种在整个大学期间无一门功课挂科,平均分数80分以上的优秀学生,才有机会在毕业典礼时登上讲台,享受一次与岳校长握手,并接受他用两个指头拨动一下学士帽飘带的荣誉。”我好惊讶,说:“我还在想能不能哪天去油画系蹭课,亲眼一睹大师的芳容呢?看来我想得太容易了。”伍晗说:“你以为你是谁?没听说过南美流传的一则笑话?有个男生在路上遇见岳校长,当时在下雨,那男生见他没带雨具,赶紧上前几步,用手里的伞替他遮雨。岳校长感激地望着那男生问:‘同学,你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那男生顿时脸红了,支支吾吾说:‘岳校长,我是你带的研究生呀!”

吃晚饭时,我抽空去学校对面超市买防晒霜,胖大婶格外热情,特地从隔得老远的收银台走过来,“妹儿,就选这款吧,你们女教官昨天刚来买过,它除了防晒,还有修复功能。”我听了颇感好奇,即便是教官,地道的职业军人,在训练场上下命令的口气那么严厉,不近人情,却仍然潜藏着一颗柔软的心。她们也不想被晒黑,爱美真是女人的天性呢。

5

我起初对超市那位胖大婶心存感激,她为我介绍防晒乳,还说它具有修复功能。我不想变黑。可这是防晒乳吗?无论涂多厚,半月之间,用手机一点一点记录变化,我还是变成了黑炭。直到大二后一次整理寝室,意外找出那瓶防晒乳,凭着后来累积下来的化妆经验,我才领悟到,它原来是一瓶没有任何防晒效果的隔离霜!

隔天接到辅导员金老师通知,去校医务室打乙肝疫苗。把乙肝疫苗的注射任务放在军训期间真是再仁慈不过,可以光明正大犯懒,少做两个高抬腿。

校医务室,我又碰见了身穿中国红T恤的女生。她对我抿嘴一笑。我们都晒得黢黑,衣着土,发型土,还有点“肿”——高考后那个暑假懒觉睡得太多,油水吃得太饱。这时我们还不知道,彼此将来会成为室友,成为大学时代最亲密的朋友。挂号窗外,人不多。一排绿椅子,塑料靠背,很老式,跟20世纪90年代电影里医院陈设一样。我面前站着伤员,男生,大高个儿,穿迷彩服,不消说也是军训的,估摸在操场挂了彩。他的伤似乎很严重,他一再纠缠穿白大褂的校医,要她用绷带把自己的手臂吊在脖子上。可我并不觉得他可怜,反而怀疑他是故意摔的。天气实在热,许多学生偷懒,走正步时不小心栽倒,躺下就不爬起来。这男生在我们女生的注目礼下,有几分别扭,自我解嘲说:“不要太同情我,小滑了一跤而已。”那喉咙喑哑,略带嘶嘶声,让人想到摇滚。我和红T恤女生都没说话。

校医亮出银晃晃的针头,我心一缩。我害怕打针,针头总让我想起江姐指甲缝里的竹签子。校医让我把迷彩外套脱了,我慢腾腾脱下来,不知道该放哪儿。校医大妈一把夺过,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面不改色扔给一旁站着的红T恤女生了。于是,那女生抱着一件陌生人的衣服,等着医生准备针管,上药,看我疼得龇牙咧嘴,不住嘶嘶抽气,欣赏了一出虐人小游戏。而这一幕事后竟成了她针对我的一个笑柄,每当我有什么事嘲讽她,她就拿这来反击我:“第一次见人打针吓成那样,真是没长大的小孩,身边就差个妈妈,不然一定往怀里钻!”就在校医为那男伤员裹绷带的空儿,我还注意到很多细节,大妈文了眼线,抹了唇蜜。唇蜜是紫红色的,像中毒。眼线是苍青色,很生硬地摆了两道。我妈曾对我说过,这种眼线在80年代很流行。我把心得体会小声讲给红T恤女生听,把她给惹笑了。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章小篆。”我说:“我叫左钺,你可以叫我左儿。”她说:“我知道。”我说:“你知道?”她小声说:“伍晗告诉我的,还讲了你这名字的来由。”我说:“她真八卦,对你说这些。”她说:“我们都是学动漫产品设计的,一个系的嘛。”我问:“你和伍晗很熟?”她说:“我们是室友,在一个寝室。又说:“我看你总一人独来独往,跟我差不多……”声音越到后头越低,快听不见了。我恍然大悟,她的确与我有相似之处,不了解的人初次认识还以为很自信,保不齐内心拘束着呢。我说:“我看你总觉面熟,不知在哪里见过……”她毫不惊讶:“是在考场外吧。那天我色彩考砸了,多画了两块衬布,我男友很着急,就当着许多人的面骂我。当时我见你一直在那站着。”我听了这话,高兴得直嚷:“对对,我想起来了,原来你也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啊!你不知道,我事后郁闷了好久,幸亏还是录取了。你男朋友是画室老师吗?”她说:“他是南美雕塑系毕业的,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便去画室当了老师。”我说:“哟,那你们以后可以开夫妻档画廊了!”她不好意思地笑。我发觉她笑起来特别好看,眼角弯弯的,给人一种亲近感。这时,房间里那个穿白大褂的大妈探出头来喊:“打乙肝疫苗的!打乙肝疫苗的!外面那红衣服女生是不是打乙肝疫苗的?难道要我拿八抬大轿来请?”我陪章小篆一块儿进去。

晚上饭点,很多新生都去了食堂。我寻思着利用这个时间和寝室学姐增进一点友谊,爸爸说得对,得容忍,得大智若愚,人至察则无友。郑板桥早就说要“难得糊涂”。毕竟还要和她相处一年,若她研究生过了,还得相处三四年,到那时,我本科都读完了。我打电话邀徐佳佳出来吃饭,没想到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我对地形不熟,她带我去了学校南门外一家餐馆,叫“新疆大盘鸡”。她说大学四年,她和班上同学最爱吃的就是这个。这是一家很小的店,只有几张桌子,里面坐的大部分都是学生。老板长得像维吾尔族人,眼睛深陷,鼻梁很高,口音也带有西部方言的味道。小时候我到过新疆玩,但这个菜没吃过。我和学姐一人点了一份拉面,鸡肉就拌在面里,一份才十二块,我嫌太便宜,怎么也是我请客,这种价钱不够表达诚意,再说等一下还想谈谈晚上那个白炽灯的问题,要是这么便宜,怎么好开口?我建议她换成大份的,她不干。我想想人家执意要这么做,也就罢了。我说:“以前住我床位的学姐是一个什么人呀?”徐佳佳把兜里的餐巾纸拿出来擦筷子,说:“谁?伊宁吗?她呀,自以为个儿长得高,人又漂亮,脾气可拽了,天天做明星梦。没毕业之前还去参加过一个三流网站举办的校花大赛,连个鼓励奖都没捞回来,我看是笑话大赛还差不多。我忍了她三年!她后来找了个富二代男朋友,动不动爱炫耀,反正花的都不是自己的钱。清高得不得了,总以为她是那个谁谁谁!”我一听,徐佳佳和过去的室友是这样子,也难怪她和我一见面就保持高度警惕,像只刺猬,来不来先把刺竖起,强迫你与她隔开一个安全距离。她问我:“你姨妈哪个系的啊?”我说:“好像是环艺系。”她说声哦,就没下文了。我赞叹老妈那一套下马威果真管用啊,要不然她怎么会问到?我信口和她寒暄:“刚经历完四年本科,紧接着又卷入一场淘汰赛,想起就累,不知我将来会不会也是这样?”她边吃面边说:“应该都差不多吧。”我问:“你考研是考本校吗?”她说:“想是这么想,可一天到晚忙呀,本科一些专业课都翘了,还不是百分之百有把握。最大的感觉就是时间不够支配,假如世界上有不睡觉的药就好了,那我一定要去买来吃。”我恭维地说:“你这么努力,绝对没问题的,到时候还能留校任教,我就该叫你徐老师了。”徐佳佳冷笑道:“你以为一个硕士就能留校?除非你家是当官的,和学校领导有特殊关系。现在哪个大学招的老师不是博士、博士后,最好要有留洋背景。研究生就好比十年前的本科生。考研不过是为了逃避社会,可以在学校里再躲几年,停下脚步,慢慢想好人生的路该怎么走。如果不继续深造的话,同样还不是没啥前途。”见她讲得这么灰心,我不好再触碰这个话题,于是又聊了聊其他事,灯的问题自然没敢说。

我回寝室,更新了我在天涯的漫画贴《躲书妹》。自从考进南美,时间充裕,画画是名正言顺的专业,每天必备的功课。不少网友回复,尤其是那个“王家卫想要金屋藏娇”,几乎每次打开网页他就在那里。我看见他又在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动力。希望你注意休息,能不被外物所惑,更不为自己的名气所惑。没事多静心画画看书,凡事不要操之过急,要保持高贵的心态,让它积淀成长!”我最烦这种把自己放在一个制高点,动不动指手画脚的人,何况我与他又不熟,便不搭理他,信手点开我的新浪微博,看见私信里有一则留言,这样写道:“躲书妹你好,我是电视节目《超级挑战》的编导萱萱,网上看了你的漫画连载,真的好玩!为什么还没出版呢?真诚邀请你来参加我们的节目,定能为你增加人气,对你以后出版售书也有所帮助,不知意下如何?”我暗自得意,这个节目组找过我两次,都没答应,当时我还没进大学,高考的事比天大,不敢分心。如今终于有空闲了,到底去不去呢?很想冒险体验一回,又怕出不得众,在台上表现不好。我便去百度查看,这是一档真人秀益智类节目,搜索出来众多相关新闻,看贴吧粉丝也有好几十万。我还在犹豫,都快深夜十二点了,就在我打算睡觉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我生怕打扰徐佳佳,赶紧跑到门外阳台去听,是那编导打来的,大概从以前节目组联系人那里要了我号码。

她在电话里说,很希望我能参加这档节目,觉得我形象呀各方面比较符合,机票和食宿他们会报账。我问她具体规则都有哪些?她说就是现场回答问题,答不上来就淘汰,需要的知识面很广。最后赢得大奖的人,可以带一个好友或家人飞夏威夷旅游。每天有各行各业的人踊跃报名,其中还有清华学霸,只是报名者都必须在视频里经他们严格面试才行,而我早已内定,不需要再走审核程序。我一听说清华学霸,瞬间认识到自己的渺小,问:“为什么,我没那么优秀!”她叫着我的小名和网名说:“左儿同学,跟你说实话吧。我们这节目的一个赞助商看起你了,很欣赏你,要想请你替他的产品做广告,但你还不够红,网上的信息也比较单调,除了那个《躲书妹》的漫画连载,其他方面信息都缺乏力度,引不起众议,才让我们特地来找你,想借这档节目来打造你。”我一听有些激动,心想是真的假的。我无法确定,就顺口推辞说:“我很怕答错题,一上台就淘汰的话很糗,很难堪,我看还是算了吧。”她说:“没事,你和其他参赛选手情况不同,我们节目组特地安排了另一位编导来辅导你。”电话没声儿了,一个男中音接过电话说:“左儿是吧。我也是这节目组的编导,姓万,早就看过你的漫画和个人资料了,挺正能量的!”我说:“万老师好。”他说:“你认为自己哪方面比较弱?”我说:“相比之下,应该是有关古代方面的知识吧。”万导说:“好。现在我对你有一个小小的测试,我会问些问题,你回答我,先看看你的大致水平。反应要快,我们马上就开始。”我摩拳擦掌,大脑时刻准备运转。他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东晋哪位诗人的作品?”我说:“陶渊明。”他说:“答对。我国国酒茅台酒出自哪个省份?”我说:“贵州。”他说:“答对。2008年夏季奥运会是在哪个城市举办的?”我说:“北京?”他说:“答对。肯德基的创始人是什么军衔?”我说:“我……这……”他说:“上校!你就记肯德基的上校鸡块。上校。”又说:“首席执行官的职务英文简称?”我答:“CEO!”他说:“答对!‘金屋藏娇的故事与哪一位皇帝有关?”我想了下说:“陈阿娇!汉武帝。”他说:“答对!最早进入青铜器时代的国家是?”我神经绷得很紧,拍脑袋也没想出。他说:“阿拉伯叙利亚!阿拉伯叙利亚!答不出来也要乱猜,法国?冰岛?阿根廷?尼日利亚?不管对不对,必须说出来!”又说:“竹子是?”我蒙了:“竹子是什么?”他笑了:“竹子就是竹子。”我说:“竹子就是竹子。”谁知他说:“错!是草!”

我和万导“你问我答”功课辅导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他说:“暂时行了。”我才松一口气。站在阳台很难受,尽管头顶悬挂的不是太阳是月亮,我还是热到快中暑了。我倚在栏杆上,像是经历过一场神经拉锯战,整个人疲惫不堪。我回空调房内端了一杯水,又重新来到外面,再次接到萱萱姐电话。她说:“刚刚不好意思,编导组在开会。万老师已经辅导完了吧。”我说:“万老师说行了。”她说:“他说你很多问题还是答起了的,能力方面没问题,主要是调整心态,要自信一点。你有没有微信?我加你。我们通下视频。”我用余光瞟见隔着阳台玻璃门复习的徐佳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对萱萱姐说:“我在寝室,室友正准备考研,如果开视频聊的话,恐怕她要生气,还请理解。”萱萱姐说:“没事的,我们就开视频看一下你,不说话就好。”我拗不过,只得同意。

阳台上没灯光,只能回到房内打开视频,萱萱姐原来是个娇俏的小女生,大眼睛,戴一顶花帽子,再问年龄,只比我大三岁,也是90后。我用文字和她聊。我对她说:“可不可以不在节目上公布我读哪所大学?”她说:“一定要这样吗?”我说:“不想以后有人来打扰我的生活。”她说:“OK,没问题。”我又问:“那个想找我打广告的赞助商是卖什么的?”她说:“是一款刚推出的保健品口服液,名叫生命伽马。”我说:“生命伽马,这名字好奇怪,会不会和X光一类放射性物质扯上关系?”她说:“怎么会呢,也就是个比喻罢了。听赞助商许老板说,它是由国外医学家们研究出来的,最初的英文直译名叫作生命加码。后来许老板觉得太直白,缺少科技含量,才换成了生命伽马,两者读音差不多。据说服用后能保证睡眠质量,提高睡眠效率,压缩无效睡眠时间。”我很好奇,刚想再问问,萱萱突然告诉我,她必须下线了,他们节目组又要开通宵讨论会。她让我星期三飞北京,参加下期节目录制,还说我属于特例,许老板打过招呼,允许我带家人一道,机票和沿途的出租车票都保存好,到了之后报销。

我随即把这好消息告诉我妈,她还没睡。接到我电话时,她正熬夜看一部狗血剧情的宫斗剧,不眠不休,好大一会儿才肯接听,还一再催我长话短说。我刚把电视台找我的事情说了,还没来得及提到那广告赞助商,她就反对道:“孩子,我不想你去,既没意思,又耽误功课。还是好好画画,毕业后找份工作,嫁个称心如意的丈夫也就够了,费那些多余的心思干啥?”我一向不爱听她这么说话,反驳道:“那你当初干吗还要我上大学?”她说:“上了大学就能像你父亲一样,考个硕士,留校任教。女孩子这样很理想。”我说:“我听徐佳佳说过,起码得博士学历才能当老师,不然就得靠特殊关系。我也就一平民家庭的孩子,目前连本科毕业证都没拿到手,还差好几级台阶。如今别人主动找上门来,说不定摆在我面前的就是一条人生捷径呢!”我妈说:“即便你去参加这个节目,忙活两天,还不是要回来画你的画,又成不了明星,现在的娱乐节目太多了!”我逗她说:“假如就是有人要推我当明星怎么办?”老妈很吃惊,迫不及待问:“你把话说清楚一点,谁要推你?”我说:“这个节目的广告赞助商想让我做他们的产品代言,我要是答应下来,到时候你就能在电视里天天看见我打广告了。”老妈沉默了好一会儿,徐徐说:“那倒是值得考虑考虑。”

第二天仍然是军训。头天晚上我兴奋过度,快天亮才睡着,所以始终打不起精神。幸亏气候转凉了,没前几天那么热。看到小篆摇晃着脑后的马尾巴,很自在地跟我打招呼,我回了她一个甜甜的笑。军训完,我俩待在操场边小树林里聊,我告诉她昨晚都快累疯了。她问为什么。我刚想说又停下,扭头去瞧林子里的风景,那里站着一排红红绿绿的女裸,真人般大小,放在这儿有点像柯罗《林妖的舞蹈》。我过好一阵子才搪塞道:“就是军训吧,觉得腿快废了,走正步练了一整天,思想拧得跟麻绳似的,满脑子想的都是脚痛,绿胶鞋也快破底了。”说着我摘开那鞋,脱掉袜子一看,可不是,脚掌磨出老茧来。我说:“这胶鞋还值五十块大洋呢,好硌脚!”章小篆很惊讶,她说:“左儿你没垫东西吗?”我说:“什么东西?”她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其他同学都是这么做的,男生也是。走,我带你买去。”后来我才明白,那东西是“自由点”。我很惊讶,想不到它还有这用途,广告里从来都没提过。

6

晚上一回寝室,愣了,我书架上的小画框全都不见了。徐佳佳从厕所出来,瞧见我那呆样,说:“都被前室友伊宁拿走了,那是她的毕业作品。她还冒火呢,以为你想偷她的,说当时有人出五千都没舍得卖。估计下个星期她还要来一趟,她阳台上的电磁炉还没拿走。”

又过了一星期,那学姐真来了。我刚回寝室没多久,见徐佳佳不在,便打开电脑放音乐,把音量开到最大,正沉浸其中,突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我忙把音乐调小,问:“谁呀?”门外答:“我!”我说:“你是谁啊?”她说:“你把门打开,我就拿个电磁炉。”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是那脾气不好的伊宁,立马开门,一股蚀人的香水味向我袭来。一个一米七开外的女生站在外面,她见我开门,一脚踏进来,一身性感的黑蕾丝薄纱裙,苗条,长头发,黑眼线,大红唇,耳朵上还挂两个闪亮的金属环。她气势汹汹说:“你就是拿我东西的那个学妹吧?”我很紧张,以为她要找我算账,连声说:“是的,是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好看,扔在外面以为不要了来着,看看可惜,就放我这做装饰。不知道学姐还要来拿。”她一笑道:“没什么!我这么大热天跑过来真要命。我是生她的气,简直气死人了!明明打过招呼的,让别乱动我东西,关系再不济也不至于这样吧!”见我一脸茫然,她又对我客气地解释道:“看学妹长得这么乖,年纪又小,我就跟你多聊几句。三个月前我参加过一档网站选美,心想要是评上了呢,毕业后出去应聘工作,至少比别人多一点资历。好多人都花钱请刷票公司投票,我也一样,结果还真想不到,那票数低长得歪瓜裂枣的反而获胜。这年头潜规则无处不在,有啥公平可言?徐佳佳知道我落选后别提多高兴了,天天在寝室讲一些难听的话来伤我。哎,有时漂亮对一个人来说挺关键的,是吧?但有时又会成为累赘,关键看围绕在你身边的是些啥人。这样给你举个例子吧,我那一年失恋,成天暴饮暴食,有意把自己变得很胖,很丑。那段时间徐佳佳对我特别好,也很关心我。等我慢慢瘦下来,她又开始疏远我。尤其是当我有了新的男朋友之后,她变本加厉,我才终于跟她走到如今这地步。”我没说什么,弄不清她俩的话到底谁真谁假,只好茫然地跟着点头。因为她也曾经是动画学院的学姐,我就夸了几句她的作品。她显然很受用,说:“我这作品还有人出过价呢!”她边说边将我从书架上取下来的小画框放进一个大塑料袋里,利索地走到阳台,拎着那台电磁炉从我面前飘过,出了寝室又站住,看一眼门外墙根处的杂物堆,大概还在生气:“我有些东西呢?这外面有人动了吗?”我突然想起妈妈搬电脑时那摇曳的身姿,此刻这电脑正扔在我桌下,吓了一跳,赶紧说:“这里还有一台笔记本,我可没打开过哦!”她说:“真是倒霉。”又进来弯腰拿了。她把那些东西拎在手上,就准备下楼了,临行前还用脚尖去杂物堆里扒拉了几下,我看见那里面还有很多像牛仔裤、衬衣一类的衣物,都是好的,只是没洗。她摇摇头,没说话,就拎着口袋走了。不久,徐佳佳回来了,还隔着门,就听见她掏出钥匙的叮当声。她打开房门,也不说话,径直跑到阳台去喝水,发觉电磁炉不见了,回头问我:“她来过了?”我说:“半小时前来的。”徐佳佳又问:“都说了些什么?”我说:“她埋怨了几句,就拿上东西走了。”她嘴一撇说:“那种人,你不理她就是了!”

这件事对我有点触动,以前在韩国电影里常见学生讲辈分等级,原来在我们这也那么明显。我把这事讲给章小篆听,她说:“听你说起这些学姐好可怕,一个个凶巴巴的。”我说:“可怕倒不至于,只是惹不起。”

军训一完,大家在各自的专业教室集合,说是直选班干部,要投票。投票?才开学,谁也不识得谁,完全是闷葫芦里抓阄。小学时投票,班主任拿一叠厚厚的报纸,每个同学人手一份,要求我们在报纸的右下角打钩,我一看标题:“全区优秀校长投票竞选”,名单上我一个都不认识,连张大头照都没有,最后选了名字最滑稽的那个,投上我人生的第一张选票。不过现在想来,即使认识又怎样,难道还能一票定乾坤?

我去得晚,班上同学已各就各位。讲台上站了个男的,很年轻,西瓜头,唇上有稀疏的胡子,穿一件豆绿色长衬衫,手腕上两三串菩提,看上去很潮,像研究生,我以为他是辅导员,来督场的,后来才得知是专业课打头阵的骆毅老师。章小篆坐人堆里,摇晃着马尾冲我笑。我跑过去,说:“想不到你专业课和我在一个班,以后我们可以一起上了!”她说:“是啊,真好!”我挤着她坐下来。这时骆老师在讲台上说:“既然都到了,就开始选班干部。或许有人会抱怨,谁也不认识谁怎么选?其实就是这样才有趣!我们班男生八个,女生二十二个,严重比例失调,这是艺术院校的通病,也算一道风景。我们首先要选四个职位,班长、团支书、学习委员、生活委员。先选班长吧,想当的一个一个上来介绍自己。”一个男生跑上去,大高个,寸头,圆脸,我一看就是那天在医务室里遇见的受伤男生。他伸手接过老师的话筒,声音略带嘶哑:“我叫三条。”所有人蒙了。他对这反应很满意,接着说:“没错,你们可以叫我三条哥,我绝不生气。当然我真名不叫这个,我叫王翰。”骆老师调侃:“为什么自称三条?你平时爱打麻将?”那男生愣了一下,解释道:“不怎么打,不过我妈倒是天天都打。我妈姓李,我爸老调侃我妈是十八子。我妈为了反击他,就说姓王的都是三横加一竖,叫三条!”三条说完,还眨了眨眼,众人窃窃私语,都笑。三条又说:“我今天来竞选这个职务,不为别的,就为了锻炼一下管理能力。一旦毕业,如果自己出去混社会,怎么着也得雇几个马仔吧。那时候不叫班长,该叫总经理了!”老师说:“你小子够胆,这种混账话也说得出口,把我们班比喻成黑社会,拿同学当你马仔,就不怕挨板砖吗?”那男生笑着摸了摸后脑勺,说:“对不起,我收回刚才那句话。我从幼儿园就开始当班长了,是个老手,管理呀各方面做得特别好。这不是自恋,是实在话。还请大家都选我啊!”也许见他坦诚吧,结果一投票,全班大部分女生都举手赞成,然后又有两个女生上去竞选,说得平平淡淡,都是各自寝室里面的室友在支持,其他人对此作无视状。老师说:“王翰的票数最高,班长!恭喜!”

大家报以热烈掌声。骆老师说:“班长这位子没有了,还有团支书、学习委员和生活委员,各位同学踊跃报名,竞争不激烈呀!”伍晗大步流星跑上去,拍桌子,好似手里有块惊堂木,她圆瞪着眼说:“各位同胞,我叫伍晗,大家可以叫我晗哥。我想竞选团支书,听说竞选成功还能加学分,我很高兴。大家也不要觉得我势利啊,这是人之常情。我会努力做到最好,加强我们班思想建设,德智体美劳啊!”说完就捂嘴笑个不停,“团风团建还是很重要的呀,请党信任我,请亲爱的同学们给我投票,信晗哥得永生!”说完,下面几个女生起哄尖叫:“晗哥加油!晗哥加油!”统计下来,居然有二十票,我也投了她,没人和她竞争,也就顺利当了。该学习委员了。一个矮个子女生站起身,步伐慢悠悠的。她皮肤黝黑,貌不惊人,一口山西腔,明明绷着脸,有点紧张,却满口官腔,好似某领导来到此地开会,在讲台上念秘书写的发言稿。章小篆侧头朝我苦笑,似乎在暗示自己对她并不认同。那女生说:“我叫冯倩云……我从小到大,考试从来没作过弊,所以觉得还是有资格来竞选这个职务的。我认为作弊是一件很不负责任、很不光彩的事。此风若长,会导致学术界诚信缺失,严重污染校园这片净土。将来毕业,还会把这种歪风邪气带到外面去,阻碍社会的发展。在座说不定有不少人以前作过弊,建议今后一定改了罢,不然让人瞧不起!”此言一出,一枚深水炸弹落下,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究竟伤了多少人。我听见背后有个女生在小声说:“哇,学霸,今后大家要提防点!”票数统计下来,她只有两票。学习委员的职位反而被一个满脸笑眯眯、五官长得很有轮廓的女生捞了去。她自我介绍名叫石榴雨,蓄着一头偏分短发,颇带点职业女性的味道。那短发的一侧挡住右眼角,她时不时得拿手去撩一下。她还说自己是学生会成员,这个身份很有说服力,举手支持她的人不少。我过好半天方才想起,原来她就是高考前在南美老校区排队领准考证时,我曾见过的那位掉头发的贵州女生。此刻她看上去一脸轻松,精神状态完全恢复了。生活委员被班上另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生掳了去,他叫秦明,和水浒传里霹雳火的名字一模一样。

三条说:“现在我是你们的班长了。骆老师说正式开课前先画几张速写,检验大家的实力,画好要交给他过目。还有,大家都来登记,把姓名和手机、QQ号填一下,我回去成立一个群,把各位拉进来,好方便联系!”我把名字和手机号写了,在填写QQ那栏时,犹豫一下,没填。三条正在忙,没注意。我和章小篆手挽手走了。回寝室收到一条短信:“左钺同学,我是三条。你加了咱们班的QQ群?看不见你呢。嘿嘿,给你说一下,骆老师要的速写作业星期三下午三点以前交,麻烦你送到画室来吧,拒收电子稿,到时要在这边统一拍照。”我想到答应电视台要去北京的事,就回复他:“我星期三来不了,让章小篆同学帮我交一下行不行?”他回:“哦,好的。还有啊,冒昧问一句,为什么你不留QQ号呢?”我一时不好答。我的QQ空间被腾讯加了名人认证,我不想在刚进校期间,就被人发现原来网上的“躲书妹”天天和自己在同一间教室上课。我想低调一点,以免惹来非议。早在跨进南美校门的第一天,我就制定了一套圈圈法则。当年孙大圣用金箍棒为唐僧画个圈圈,考虑的是师傅的安全,我如今画个圈圈,为的是保护自己,在与人交往中留点隐私。为了证明这做法没错,我特意去百度大一吧里逛过,看见好些人都在说,刚进大学,起初相处还行,度过一段快乐时光后,噩梦就起航了。不少人成天被无尽的孤独包围着,一人去图书馆,一人去食堂,一人回寝室。还有人说离抑郁不远了。我是既怕没有朋友,又担心别人对自己过于熟悉了解,反而产生轻视,发生矛盾。我想和他人保持一点距离,这样才能让关系更长久。当然这很考究,非有大智慧无法做到。正如《红楼梦》里有副对联说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寻思着要不要重新开个QQ号,不然我怕三条他们会觉得这女生太孤僻,不好相处。我甚至已听见窃窃私语的讨论。

7

星期三上午飞北京之前,我妈带我去机场商店闲逛,在一家小店铺里,我忽然发现一套动漫人物装,是“初音未来”的改版水手服,花边短裙,衣服上吊有很多亮闪闪的小饰品,异常华丽,还配有蓝假发。我很开心地将它穿上身。售货小姐将蓝假发扎成两股大辫子,替我系上蝴蝶结,我站在镜子前面各种卖萌,拼命耍赖,无论如何不肯脱下来。老妈也表现得意外慷慨,爽快地去收银台刷了卡。上飞机之前,我故意指着行李箱的那件衣服逗她:“要三千多块呢!你啥时候想通了?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了经纪人,想要提前投资,好在我身上赚取大把的回报啊!”她说:“你以为我不心疼?反正往闺女身上投,总比打麻将送给别人强。你现在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穿什么都好看,人生好比做加法。我人老珠黄, 天天只能做减法。妈这一生就盼你了!上节目打扮得漂亮一点,好让我在外面扬眉吐气,不然总被人比下去,不可怜?你知道青青阿姨前不久请我吃饭时说什么吗?我自认没她命好。她离了婚好歹嫁个美国洋丈夫,出国不久又分了。每次回来老是在我面前提她女儿。对我说赵小天在国外如何自在,成天满口英语,还交了一帮华裔富二代做朋友,说不定今后能当个阔太太呢。”我说:“赵小天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了解她,哪有你说的那么多心思啊!你和青青阿姨都是多年的好朋友,还这么比来比去,累不累?老爸以前常说,在人前少炫耀点,别惹些不必要的妒忌不好?你这么聪明,应该都明白的。”她说:“别你爸你爸,早就不是一路人了。他懂个屁,一辈子只知道教书。他最好生在古代,现代社会容不下这样的人,这是拼儿子拼女儿的时代。我的工作单位说好听点是艺术殿堂,其实早就成了年轻人的天下,像我们这些老的只能干后勤,管管物业,收收门面租金啥的。大家表面上不说,私下不都较劲吗?你看我同事宋叔叔的儿子考上国外的什么斯坦福大学,宋叔叔连走路腰杆都直了。对了,他儿子在国外都知道你,还说是你粉丝呢!”我听了这话忙说道:“妈你还是低调点,非得这么四处炫耀,尤其是本单位。我不过就画了些漫画而已,让别人自己在外面听说不挺好?墙外开花墙内香嘛!我爸跟你就不同,他们学校有老师和学生在网上得知后,每次一问起,他都淡然一笑说:‘对,对。我女儿从小就喜欢宫崎骏的作品。他们大学里没人嫉妒,即使有也是良性嫉妒。换句话说这叫羡慕。您该悠着点!”她说:“那我岂不闷坏?好不容易才培养出你这争气的孩子,还得藏着掖着,不准我炫耀,这算哪门子事?你知道妈妈一个月才三四千块钱?供你吃穿住、上学,幸好你爸也没另外成家。想想,还得感谢他这么多年对你的供养。假如他以前真把博士给考上了,或者同意和他好朋友一道去开律师事务所,那我们的活法会好很多,我也不会走离婚这条路了。”我心里有点发酸,问:“爸爸当年为什么不愿考博士?”她说:“说来话长,主要还是当年那件论文抄袭的事。使他产生了一些负面看法,而且考博士要拿钱出书,还要靠走关系送礼,他自负清高,不愿这么做呗!”

下机后,我和妈拿了行李,截一辆出租车赶往电视台影视投拍基地。地方偏僻难找,司机在外环高速上绕来绕去,头都大了。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哥们儿,半天说不清楚。他抱怨说:“啥影视基地这么难找?以前都没听说过,这么远回去还要返空,这一趟真不划算!”我打电话问电视台编导萱萱。按照她的提示,我们从一个路口下了高速,远远看见一块石碑,五米来高,写着“五鑫影视投拍基地”。我松了一口气,说:“到了。”司机在路边停下,计价器显示两百多块。妈妈付了钱,见那司机脸色难看,又加了一点。我有些怀疑,频频回头看,总觉得是蒙外地人。妈妈拉住我说:“别管他,反正是电视台报账。”我们拎行李箱快走,进大门之后,看见一路衣裙飘飘的人从旁边小道碎步穿过,猜是演员,我们娘俩目不转睛盯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饭店坐落在影视基地的南侧,四周水榭楼台,半径五十米开外是一片荒漠空地,有几幢正在修建的高楼,空着,也无人施工,没准是烂尾楼。再往北是一片小树林,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放眼看去,一马平川,一直要到视野的极限处,才看得见一些山。那山从平原上爬起来,很突兀,有峰。对我这见惯了南方小打小闹盆景山水的人来说,这才叫真山,当得起山势雄奇几个字。我们进了基地里的饭店,里面设施富丽堂皇。我妈催我打个电话给萱萱姐,她腰疼,想早点去房间休息。我正打算拨过去,就听见身后有人说:“左儿到了啊!”我还未反应过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跑过来把我肩膀轻轻一扳。她头戴花帽子,一对清亮的眸子灵活地转来转去,看起来格外聪明。是萱萱姐。她先是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说:“好漂亮的妹子!这地方难找吧,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司机在大外环上绕来绕去,气得我都差点报警了。北京太大了!”我笑一下,她又转身对我妈礼貌地说:“阿姨好。”妈妈也笑一下,她催我说:“你们赶紧去前台吧,登记一下名字和手机号,直接找他们领房间钥匙。晚餐是六点,在食堂吃,就在饭店大厅右侧。没事的话你们还可以去城内逛逛,离录影还早,明天下午三点才开始。”话没说完,她身上的手机响铃了,走远两步接听,只听见她说:“什么呀?王师傅病了?发高烧?那摄像组的差人啊,只得向其他组里借呗!我去请示康导那边,看能不能另外联系摄像师?”她摁断电话,我见她一脸无奈相,便说:“萱萱姐你去忙吧。我们不碍事。”妈妈也接口说:“就是就是,你们一天到晚真的好忙哟。”萱萱姐说:“最近栏目组重新设计舞台,安了国外进口的照明设备,现在还在调试呢。我们组里的摄像师傅又突然病倒了,前段时间就天天咳嗽,我还叨念过他,让他吃点药,估计他没听劝。唉,我得去向康导汇报这个事,明天就要录影嘛。”她挥手给我们道别,快速往前跨了三步,又折回来说:“对了,左儿,你今晚八点半来一趟,我们要讨论一下明天录影的事。403房间,不要迟到了!”我应一声,和妈妈把行李提上楼。

安顿好,时间还早,但一路劳顿,我们就在房间歇着,不再乱跑。我妈烧了一壶水,她问:“这个是益智类节目,是不是需要准备一下?”我说:“在网上看看节目里别人的回答就好。”妈说:“那范围可大了。”我说:“人家事先打电话时就问了我的薄弱项,还进行了电话辅导。”妈说:“辅导有什么用?别人是怎么准备的?你不如去问一问其他选手,也算认识几个朋友。参加的不是还有清华学霸吗?把关系处好点,互相学习。你别不好意思!”我直犯难摇头,说:“谁不好意思了?他们长啥样子我都不知道,怎么找?大海捞针。难不成遇见一个就问,你是来参加《超级挑战》的么?即使找着了,对方还会和你套近乎,真把他积累的知识无私地奉献出来?大家都是敌手,在台上笑里藏刀。谁不是奔着大奖而来,有谁会真心交朋友?最起码在比赛完之前不会!”我妈点头说:“要是能得大奖就好,或者二等奖也不错,是家电呢。”她跷着手指又说,“我们娘俩就去夏威夷旅游来着!”我说:“别给我这么大压力好不好?我来不是为得奖的,露个面,人家早已挑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妈说:“他们要干什么?让你代言的保健品究竟有什么功效?叫啥来着?”我说:“不是很清楚,只听萱萱姐说过,那口服液和促进睡眠质量有关,叫生命伽马,也就是生命加码的意思。”妈摇头叹息道:“这名字取得一点也不含糊,难道还嫌现代人活得不累?”我说:“活得累不累也要加码,不然就跟不上时代节奏。”妈妈含混不清地“哦”了一声。我又说:“只不过我还是担心,放着那么多大明星不找,凭啥偏偏看上我这个无名小辈?“妈妈说:“莫着急,节目完后与他们签约不就什么都明白了。这么大电视台,又不敢卖假药,要担责的。”妈这样说好歹让我有了缓解。我本来就一直疑虑,只是不露声色,生怕老妈也为此担心,尤其一想到要登台,肾上腺素便急剧攀升,都快肌无力了。

下午也没有看往届选手的录像,房间里没有网。小睡一会儿,我和妈妈到大厅找到右侧的食堂,面积还不及我们学校小食堂三分之一。里面熙熙攘攘,嘈杂得很。定睛一看,有很多“能人异士”穿越而来。头戴米老鼠发套的白蛇正在擦口红,白纸巾上啃下点点唇印。紫棠色面皮的关公正在吃砂锅米线。头发油光油光的伟大领袖在啃鸡腿。诡异得很。关公和伟大领袖坐一桌,他们边吃边笑,笑声很豪放。关公米线吸得溜顺,一滴汤汁飞到他鼻尖,他用绿色的袍袖擦擦。伟大领袖在接手机。关公趁其不注意,往伟大领袖的米线碗里偷放了一勺醋,伟大领袖给他后脑勺一巴掌。我突然想到,这有点像侯宝林相声里的“关公战秦琼”,又有点像人们常说的“岳飞打张飞,打得满天飞”。

我默默吃完并不好吃的饭菜,和妈妈离开了这个“神隐世界”。出食堂门口偶眼一瞥,见一个小贴士:“本食堂只接待演员和各剧组人员,概不对外!”我有点小得意。

8

晚八点半,我特地换上那套卡通人物装,戴上蓝假发,去403房间。找着了,鼓起勇气叩门,前两声弱弱的,怕里面没听清,又着重用食指敲。开门的是萱萱姐,她一笑,请我进去,拖了把靠背椅给我。梳妆桌放两台笔记本电脑,一个穿夹克短袖,留胡子的男人正弓背操纵着,一副糖果绿的塑料框眼镜架在鼻尖,样子特别嘻哈。房间里就我们三人,虽值夏末秋初,如果在隐州肯定还得开空调,这地方却一点也不热。

萱萱姐指着那男人的后背说:“这是万导。和你在电话里聊过。”我想着来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千万不能太害羞,放开些,大方点,和他们像朋友一样相处,便说道:“是万哥哥啊,终于见面了,还记得是男中音呢!”说这话时,我跑过去往万导肩膀上一拍,就像萱萱姐初次见我一模一样,很热情。万导回过头,一副受惊吓的表情,绿色塑料眼镜差点滑落。他把我从头到脚扫视一阵,过了几秒,转头朝萱萱姐说:“她突然跑过来拍我,我还以为怎么了呢!”我听他如此一说,有点泄气,没想到电话里的他和蔼可亲,见了面却大不一样,仿佛还端着导演的架子。萱萱姐毕竟是个女的,做不来翻脸不认人的事,说:“我和万导看视频的时候,都觉得你不是想象中那种高大上的女神,原来果真是个邻家女孩,很亲切呢。”我很惊讶,在生活中我就是一挨欺负的角儿,居然还有人把我当女神看?萱萱姐说:“左儿,你明天上台亮相打算怎么介绍自己?”我想了下,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说了一遍:“我叫左钺,平时喜欢画画读书。我正在网上连载一个漫画故事,名叫《躲书妹》,不知道大家看过没有?我今天来参加这个节目,没抱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想与各位选手互相交流,共同进步。谢谢大家。这样行吗?”萱萱姐摇头:“太平了,煽动一点。”我茫茫然。万导生硬地加入进来说:“介绍自己一定要霸气,否则无法引人注目。台上选手算上你共有十个呢,都像你这么蠢笨,用平庸的口气来发表自我宣言,节目就没看点了!”我没防到他会这么说,不敢吭声。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台词要有针对性。比如你一上台就毫不隐瞒地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拿大奖的,不服气的放马过来!或者这样说,别看我是女生,外表文弱,今天我就要代表月亮消灭你们!”我仍在犹豫。萱萱姐看出我不大情愿,说:“是的,很多女孩都习惯讲话温和,上去气氛搞不起来。益智节目要是这样以礼相待,估计都没人看了。脑力对决也得下战帖呢!”我小声说:“太强势不好吧,我不是那样的人。”萱萱姐说:“别这么认真,竞争激烈才刺激。”万导又拿训斥的语气说:“不要动不动就顾及自己的感受,为观众制造乐趣才是重点!我看最后那句谢谢大家也要删掉。你原本就是为挑战而来的,要和台上每一个选手死磕,故意找茬,说一些带有挑衅意味的话!”我为难:“这个……”万导说:“不作死就不会死!你缺少的就是这个劲。”萱萱姐也在一旁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这也是许进击先生的意见。他说要引起众议才好。”我很惊讶地问:“许进击先生?”萱萱姐说:“就是让你做广告的大老板。”万导催促说:“你赶紧重来一遍。”我整理一下思路,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叫左钺,很多人知道我,是因为那篇漫画连载《躲书妹》。我从小就爱好读书,虽然不敢自称学富五车,但也勉强当得起才女的称号。今天我来挑战自我,让你们瞧瞧我的厉害!”万导仍是摇头,说:“挑战自我这句明显不行,应该改成今天我来见神杀神,遇佛杀佛!”接下来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从电脑桌拿起一个本子一支钢笔,递给我说:“你记一下。”我接过来。他说:“你这期出场的,有新浪微博经理、足球解说员、小学音乐老师、杂志社编辑、机关公务员、餐厅老板、游戏冠军和清华高材生。你选择一下,首先和谁PK。”我在本子上记下,数了数说:“总共才八个呀,还差一个呢?”萱萱姐点头说:“挑战选手只有八个,其余两个是擂主,除了你,还有北影的学生艾米。艾米首先从舞台中央大门出来,以第一擂主的身份接受挑战,然后才轮到你作为第二擂主出场,扮演压轴戏,与剩下的选手进行PK。”万导说:“小学音乐老师、新浪微博经理以及游戏发烧友是女的,其余都是男的。”我说:“我第一个选男的,让女同胞站久一点。”万导说:“可以。”我说:“清华学霸我是不敢选,死得太早。我还是先选餐厅老板吧。”万导很认真地在他本子上做了记号,随后问:“你如果击败了餐厅老板,第二个选谁?”我说:“新浪经理吧。”萱萱姐说:“第三个呢?如果你又赢了的话。”我说:“又赢?我或许没这么厉害。第三个的话就选小学音乐老师吧。”万导说:“你有这想法很好,可以在台上公开叫板!”又问:“你想不想得冠军?”我说:“我得冠军?当然想,但不可能,这么多高手呢!”有人叩门,萱萱姐跑去开门,外面涌进来好大一拨人,把双人标间都填满了。

萱萱姐喜笑颜开:“康导来啦,真巧,我们正在和选手讨论。”那康导也许是总负责人,四十多岁,个子很高,眼睛比绿豆还小,蓄着披肩长发,下巴留一撮小胡须,像山羊尾巴。他满脸笑眯眯,看上去心情很好。他说:“嗯,怎么样,流程走完了吧?小姑娘长得很乖嘛,古灵精怪,还穿卡通人物装,是音乐机器人初音未来的款式吧?叫什么名字呀?”我还记着刚才和万导套近乎时遭遇冷脸的教训,就怯生生地答:“导演老师好,我叫左钺。”康导说:“是从隐州来的那个吧。”萱萱姐抢着说:“是的,她在南美念大一。”康导说:“我们是同行呢!我十几年前从央美毕业,不过毕业后就没画过一张画,也没看过一次画展。”人群里面一个声音恭维地说:“你一毕业就进娱乐圈了,如今事业那么大,哪有那闲工夫啊!”康导对我说:“小姑娘,以后你会明白的,生活里面并非只有红蓝绿。”大家静了一会儿,万导说:“我们刚才和她聊了。是这样的,我准备让她一上台就扮演一个专门找茬的角色,对每个人都看不惯。”康导点点头,没说什么。我有些紧张,发现好多对眼睛倏地投向我。我脸上烧得慌,一想到自己的大赤脸,越发不好意思。萱萱姐用目光示意我,意思是要我把刚才的表演再来过一遍。我将心一横,身一扭,脚下摆好丁字步,昂首看着康导行了个拱手礼说:“这位大叔手下留情,且放小女子一马。”矫情!说完我自己都一阵别扭。没想到康导点头说:“嗯,敢情还行。大叔这个称呼可以有,虽然台上年纪最大的只是80后,才三十几岁,播出后说不定是个骂点呢。”萱萱姐说:“对对,左儿终于开窍了。”万导也说:“大叔这个称呼抓住了本质,如果在后面再加上一句,你大概听说过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吧?那就更好了!”所有人都不讲话,静待康导发声。我注意到康导犀利的眼神一直盯住我看,似乎在揣测我的内心。过好一会儿他才说:“你仔细体验一下:你或许出自寒门,但一定要冰清玉洁,把自己当作冰山上一朵孤独的雪莲花,圣洁无瑕,不染尘俗,傲然立于天地之间……”我不做声,心想我本就一凡夫俗女,咋能在众目睽睽间,变得出这种表情来呢?康导一手叉腰,一手捻着山羊胡子,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你还年轻,要敢于有那种精神,如何对你比喻呢?”他停顿了好几秒,“我插根草标,将自己出售。对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这是哪位诗人写的记不起来了。”我没回答,心想这比喻咋怪怪的。他看着我又说:“这个时代,很多人梦想一夜成名,电视就是最好的平台。若不趁年轻抓住机会,将来老了谁会关注你,还要找你做代言?”

深夜,离开403房间,我和萱萱姐在门口告别。我很沮丧。接到电视台一再邀请的时候,我把自己当个了不起的人物,没想到来了这,竟只能任人摆布,说什么都不对,总是要被纠正。尤其万导,板着张冷冰冰的脸,动辄训斥,总拿我当愚蠢的傻女孩使唤。我尽量抑制住委屈,故作轻松抱怨了一句:“怎么像受审?”萱萱姐没理会,关了房门,继续和剧组的人研究去了,没准又是一个通宵。我心情懊恼地回到房间,妈妈躺在床上看电视,上周《超级挑战》的重播。我“哇”的一声号啕,扑向床尾,像摔倒的可乐瓶,惊天地泣鬼神。吓得我妈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不回答,只顾抱着被子大哭。我妈问:“到底出了啥事?!哎哟哟,快告诉妈妈!”又说:“要是受气的话,大不了咱娘俩回家去?”我哭了好大一会,挣扎着爬起来说:“不行,得录!”

一夜无眠。想到白天的情景,想到自己失去的一些东西,想来想去想了许久,可我终究想不明白失去的是什么。我对世界有了一种怀疑,也许什么都是假的,站在聚光灯下的人都是傀儡。也许真像网上说的那样:“戏里戏外都是戏,人前人后皆非人。”每个人都在扮角色对台词,台词本早就有人弄得好好的,你只需张嘴念念。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懂,这是商业,是经营,是面子工程,是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对生命的强拆与开发,更是那些圈内人习以为常的生活方程式。我觉得导演强势没错,想把节目办好也没错,他们的忙碌严谨冷漠让我产生惧怕更是没错,唯一出错的是我,我没能力拒绝那言不由衷的台词。

第二天中午在大厅集合,我打量等待化妆登台的选手们。我看见几个女孩站在其中,她们和我一样,打扮齐整,素面朝天,一个个波澜不惊,似乎很有经验。其中有一个高鼻深目的美少女,长得颇像Angelababy,瘦瘦长长的一张脸,蓄着披肩发,和我年纪相仿,看样子也是大学生。她独自参赛,无人陪伴。我显得娇气了,我是唯一一个由妈妈陪着过来的选手。大家彼此无话,连眼神交流也很少,都拿着手机,低着头,频繁地滑动页面。萱萱姐从食堂出来,急匆匆说:“大家跟我走啊。现在十二点,三点登台,还有三个小时时间。我们统一先去化妆。”她领着大家出饭店,沿小道走。我曾看排戏演员走过,现在自己穿着卡通服,戴着假发,也来这儿走一遭。看着路旁的花花草草,我不禁扪心自问,昨天是否太过于神经质了,别人也只是在尽力做好本职工作而已。妈妈像看出我的心思,摸了摸我的脸,满眼都是疗伤药。

9

到化妆间,每人分配了个化妆位,还领了个号码牌。众多彩妆师边打哈欠边走进门,每人手提一个金属箱子。给我化妆的是位小男生,二十来岁,头发黄不溜秋。他把箱子往我面前一放,势大力沉,金属特有的撞击声震得我心尖发颤。他什么也不说,先看看手腕上的表,低身下去将铁扣扳开,箱子一分为二,一排化妆刷子从后升起,然后两层三层四层。我看他这么熟练,精神却很差,就估摸着说几句轻松气氛,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心想,要不开他头发的玩笑吧,说是像鸡窝实在不客气,不能说。正思忖着,他低下脑袋,一瞅我眉毛,说:“你画过啦?”我连忙抱歉地答:“稍微涂了一点点,为了配合我身上这套衣服。”他说:“你别画,不是不让你们画的吗,要我们上妆上造型的,懂吗?”他从箱子里拿出妆前乳,旋开盖头,挤了黄豆这么大一粒。趁他忙的时候,我用余光扫视四周,一切按部就班,很安静,隔壁那位深轮廓的美少女偶尔握手机,对自己“咔嚓”两下。看大家都不说话,我也懒得发言了。没过多久,一帮男士进来了,往空凳上一坐,五六个美发师跑过去给他们搞发型。我猜肯定是这期的男嘉宾。之前谈到的餐厅老板明显就在里面,很胖,一种圆乎乎的福人模样,肚子鼓起老高,年纪轻轻就显露“孕相”。他或许自家开美食馆,天天好酒好菜。

妆一化完,我妈凑我跟前直乐,这应该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瞧见女儿化这么浓的妆。化妆师看着镜子里的我,也很兴奋,终于完成了任务,他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他俩这么一笑,我也跟着乐。笑着笑着就被推到另一扇镜子跟前,由帅哥发型师帮我打理完头发,重新将蓝色假发戴上,扎好辫子,再用吹风机吹。一个女人进来,大花苞头,黑肤,亮唇,花蝙蝠衣,皮裤,细长的腿。她很有御姐范儿,风风火火,讲话一律不用主语。自她进来,所有造型师手上的速度都加快了,时间仿佛踩足了油门。“快快快快快”,这些话刚从她紫红色的唇部吐出,霎时就弥漫得满屋都是。帮我扎辫子的帅哥说:“红姐,弄好了。”红姐说:“过来,再看看衣服。”我走过去,她还隔着半间屋子,就冲我连连摇手,教训道:“裙子太短,蓝假发太夸张,真把我这儿当成动漫嘉年华呀!赶紧去换,假发也去掉。”她随即抬手指着门边:“那谁,去拿衣服,站住!干脆这样,东西全都搬来,箱子也提来!”一个正在休息的化妆师闻声就跑。我低头看看新买的卡通服,有点舍不得。妈妈也没想到它这么快就被否定,无法接受,在一旁目瞪口呆。紧接着一排衣服被推进房间,还有两人搬来一个巨型箱子,咔嚓一打开,全是花花绿绿的长裙和礼服,也有西装。红姐在里面摸索几下,抓出来两件浅色的连衣裙,一条鹅黄色,一条米白半透明,随手扔一件给我,说:“去隔壁换,快快!”我妈也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推我背说:“快点快点!”我们娘俩进到隔壁一间黑屋子,我刚换上那条米白裙子,听见有男的在外面喊:“左钺!左钺来了吗?”我妈把我朝黑暗里胡乱一塞,跑出去问有啥事?那男的说:“和她对台词。让她加紧,把昨天记的台词提前在脑子里过一遍,五分钟后我再来。”又说:“快点啊!上台不到一小时了。”我在里间屋听着这声音很沉,男中音,分明是万导在说话。想必我还要在他那里最后审一遍台词,此刻他或许审别人去了。我着急地整理着裙子,妈妈跑回来帮我拉背链,拉链好一阵不听使唤。穿好后回化妆室,红姐在为其他人配衣服,回头看我一眼说:“重新去换鹅黄色那套。”于是我又跑回隔壁,窸窸窣窣地脱衣换衣。谁知又被红姐否决了。这样反复折腾几次,康导也过来了。他瞪着绿豆小眼,山羊小胡子翘起老高。他打量我穿的一身桃红色小西服,说:“这怎么看起来像女排运动员?”红姐立即换上柔软的口吻:“哟,这西服的确不适合她。”康导说:“这小女生也学画画的,是我过去的同行,对服装审美有天生鉴别力。我看她昨天穿的动漫装就很好嘛,换回她原来的吧。”红姐对我说:“快去换,快快!”我妈又推着我去隔壁换衣服,再戴上假发。出来后,康导仔细瞅我,欣赏地点点头,说:“现在不是女排健将了,像个活泼可爱的躲书妹!”万导进来瞧见这情形有些惊讶,手里捏着本子和笔,对我用试探的口气问:“去对台词?”我朝康导和红姐抱歉地一笑,慌忙跑出化妆间。万导把隔壁黑屋的灯打开一盏,说:“时间很紧,我们节目是没有彩排的,等会儿上台必须一遍过好。”我严肃地点头,表示理解。万导说:“你说一遍昨天的自我介绍,自信心拿起来!”我问:“昨天那个?”万导不言,只是等着。我清清嗓子,把昨天经他调整后的台词说了一遍。万导说:“好,就这样说!只是表情没跟上,你再来一遍。”我试了几次,他都摇头,说:“再有气势点。你回忆一下昨天康导的那些话,这样才符合我们事先的定位。好吧,没时间了,去做好候场准备!”我嘴上应着,心里却直犯难,但又一想,这就是个娱乐节目,既然下狠心站在台上,面对全国观众,就得尽量找些噱头,不然就达不到效果。这样想也就释然了。

回到化妆间,我看到妈妈一脸微笑,突然想起还没戴隐形眼镜,两百度近视就这么裸眼上台,题目万一看不清,神都没法救。选手全都出去了,化妆间就只剩我和我妈。我猛翻挎包,找来新买的隐形眼镜。妈妈说:“你在干什么?”我说:“我隐形眼镜还没戴。”我妈一听急了,说:“偏偏这个时候凑热闹,怎么说你才好。快快快!人家说十分钟后就要候场了!”“找着了!”我说着掏出一个眼镜盒,扭开,浸泡的镜片太薄,粘在手指上总焉搭搭的,始终弄不好。我正在忙乱时,萱萱姐进来了,催我说:“左儿,候场了,录制要开始了。”我说:“萱萱姐,再给我两分钟吧。”我妈求救地说:“萱萱妹妹,真不好意思,这种隐形眼镜太软,她都弄好一会儿了,还戴不上。”萱萱姐说:“别慌,我来看看。”三下两下就搞定了,我舒了口气。

下了楼,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来到一个全封闭的地下室广场,两块大金属板整个围成一个圈,只剩条缝,缝中间刚好架个金属梯子。远远看去,除了中心有一圈灯光,周遭全黑黢黢的。这录制现场的形状十分奇怪,既像桶,也像火箭发射基地。萱萱姐递给我一支很大的画笔,笔端一头尖尖的,形状很像兵器,那是道具。她抬手指着铁桶中心说:“左儿,那里就是录制现场,快点快点!直接跑过去。”我连声说好,拎着泡沫道具一路狂奔,在钢筋楼梯前停住。下面站了一些人,都是选手。每个人像唱戏的,绷着一张面具脸,在没有灯光的地方看起来,有点吓人。他们都朝上面张望,我也往上望。观众席都坐满了人。我正在好奇地打量,这时康导过来说:“大家排好队,有一个地方很关键,仔细听我讲,等一下主持人说欢迎各位参赛者,观众会鼓掌,你们每个人必须在选手席上做个小动作,摆个pose,不管是舞姿也好,还是什么,总之得和观众互动,到时候摄像机把你们都录下来。记住了!先听我口令,再依次走上去,还有一分钟啊!”他回身走到上面的控制室,手里拿卷文本纸,过一会儿向我们使劲挥手,那山羊胡须抖抖索索,像小鞭子在抽打,好似在说快点快点!快点啊!正在后台的妈妈也赶过来,堵我耳朵说完加油这句话,我便紧随在别人身后,疾步踩着梯子上了台。我们依次站到各自选手席后面。选手席是一块特制的号码牌,沿中心舞台边缘分布成扇形。耀眼的霓虹灯播撒下滚热的光,罩住所有选手。一时什么也看不清,一阵热烈掌声响起,好一会儿,我才适应过来,隐约瞧见昏暗的观众席上,人人笑颜满面。

节目录制正式开始。康导和一帮技术工作者坐在摄像屏幕前,萱萱姐借助耳麦高喊:“各就各位!一!二!三!开始!”大门缓缓打开,两旁射出白色雾气,走出个红发男,是著名主持人李小白。他走下台阶,站到舞台中央,数道光束集中于头顶,他用两个指头捻着耳麦说道:“大家晚上好!欢迎收看……”康导在摄影机背后比画着暂停的手势,萱萱姐大喊:“停停停!”李小白问:“怎么了?”康导说:“站错位了,没走到中心舞台圈内!”李小白说:“你得告诉我哪是圈内?”萱萱姐猫着腰上台,扶住李小白的手臂,指点着前方的位置:“这,下台阶得过这条线。”李小白说:“早点说嘛!”他侧头对台下,“对不起,我们重新设计了舞台,灯光也全是国外一流产品,超级棒!大家说我今天有没有更帅?”台下观众一致拍手,很多人举着大拇指称赞。康导朝萱萱姐点头,萱萱姐说:“各就各位!一!二!三!开始!”门重新打开,两道冷气喷灌,李小白再次走下台阶说道:“大家晚上好!欢迎收看《超级挑战》,我是主持人李小白。本节目由皂白洗衣液独家冠名播出,世界领导品牌,你的生活好帮手!”我和众选手在各自选手席后面站着,在音乐和掌声中做一些配合的小动作。我竭力保持镇定,内心却直捣鼓。不知什么时候我会去中心舞台亮相,与众多选手逐一过招,成为镜头焦点。我只求在圈外多站站,看看另一位擂主的情况。

10

李小白说:“让我们欢迎第一位擂主!”大门再次开启,一个穿俄罗斯民族服装的漂亮女孩走出来,落落大方地带给大家一支舞蹈。这不正是那个深轮廓的美少女吗?胸前别着一号牌子,想不到她就是北影的学生艾米,和我一样是早就内定的擂主。舞罢,她介绍自己:“各位观众朋友大家好!我叫艾米,来自北京电影学院,今年二十岁。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俄罗斯人。爸爸目前在俄罗斯海关工作。我从小是在哈尔滨跟着外婆长大的。”李小白说:“原来是中俄混血美女,难怪长相这么立体,和你站在一处,显得我的脸好平面!”观众笑了,齐拍手,灯光暗下去,几台摄影机三百六十度旋转。李小白压低声音说:“好了,艾米,告诉我你的选择。你要选的第一位挑战者是?”艾米一双大眼睛,扭动着脖子,环绕舞台扫视了三圈。我知道剧组事先有安排,并不担心她会选我。果然她选中的是游戏冠军女生。那女生捏着耳麦说:“休怪我不客气!”台下一片掌声,背景音乐渐起,灯光变警戒红。游戏冠军沿玻璃走道前往中心舞台,比赛正式开始。艾米不愧是头号擂主,轻易击败游戏冠军后,又一连战胜了三位选手。我早预知她会就此止步,果然李小白说道:“好了,艾米你的表现真棒,希望你继续展示自己的才华,真金不怕火炼,王嫱不赂画工!请选择下一位挑战者!”艾米眼珠子轱辘一转,“小白哥哥,接下来我要做出一个慎重决定,不再继续挑战。”李小白说:“你准备放弃了是吗?”艾米点头说:“剩下的都是精英,我决定悬崖勒马。”李小白从衣袋里拿出一块遥控板,说:“可惜了,不过还是尊重你的决定。在此刻,我不得不重申,你已经KO四位选手,主动放弃将意味着与大奖无缘,但可以领走皂白洗衣液两千元基金!谢谢你带给我们的精彩表现,最后请选出你的接班人,本期第二位擂主!”我的心咚咚直跳。艾米缓慢转了一圈,指着舞台前侧的我说:“就选这位美女吧,她的年纪和我差不多!”话音刚落,李小白一挥遥控板,舞台地面的机关门突然敞开,艾米尖叫一声,直落下去,顿时不见踪影。挑战者们面面相觑,吓得不轻。主持人的声音回荡在耳:“我们有请3号选手躲书妹登场,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第二位擂主!”

“停!”康导在控制室喊,“休息五分钟!”李小白松弛下来,场外工作人员喝水的喝水,发呆的发呆。萱萱姐小跑到我身边,笑道:“不要紧张,自信些。”她用冰凉的手指触碰我烧红的耳垂,“给你降降温。我们摄影组的全体编导可喜欢你了,都说你很单纯可爱。加油!”她这么一讲,我感动得要哭,后悔昨天对人家不够理解。他们兢兢业业工作,服务亿万观众,而我老是忍不住耍小性儿,对别人揣摩过来揣摩过去,果真是我太敏感了啊!

重新开始了。站在舞台中央,灯光刺得眼睛疼,眼眶包的都是泪,我甚至怀疑隐形眼镜是不是戴反了。我很焦虑,但又下不了台,只得转移注意力,看李小白搞怪。台下少说有上千观众,都很年轻,他们大多是大学生,免费来当观众。我暗自祈祷,想起万导的再三嘱咐,选对手时要慢,得给摄像机预留跟拍时间,要扮演专门找茬的角色,说些挑衅的话。眼睛隐隐作痛,我不敢伸手揉,怕花了妆。李小白站在左侧,上下打量我一番,“擂主打扮得好前卫,是初音未来的卡通装吧?请自我介绍一下。”眼望前方,黑幕里隐约露出萱萱姐和万导的身影,我鼓起勇气说:“我叫左钺,网友都叫我‘躲书妹。我这个钺是刀枪斧钺的钺,我今天是有备而来,见神杀神,遇佛杀佛……”李小白说:“嗬!果然很厉害呢!你手里拿的是张飞当年用过的丈八长矛吧?”我举起那长矛,转身对中心舞台边上仅剩的四位选手说:“我现在正式向各位下战书,顺我者生,挡我者死!”台下一阵起哄。李小白说:“好了,话不多说,即刻进入挑战时间,你要选的第一位挑战者是?请!选!择!”背景音乐戛然而止,全场静默,我想着选人还得悠着点,就装模作样在台上绕了一圈,停下来说:“我要选择的是9号。”餐厅胖老板一脸憨笑。我说:“大叔,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吧,我们来比比!”观众席议论纷纷。李小白说:“人家才三十一岁,你叫他大叔?”餐馆老板也说:“有点承受不起,我觉得自己还算年轻。既然姑娘这么小瞧我,以为我年老力衰,当然要比试比试。”李小白说:“好!华山论剑休看年纪,这才是超级挑战的精神。二位各就各位,轮流回答一道问题。擂主先来,请,接,招!”

李小白看着前方的大屏念道:“肯德基的创始人是什么军衔?”我心里早就有数,不假思索回答:“上校,肯德基的上校鸡块呗!”李小白:“正确!”“铁观音茶的发源地在中国哪个省份?”餐厅老板:“我想想,应该是福建。”下面送上掌声。李小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东晋哪位诗人的作品?”我说:“陶潜陶渊明吧?”李小白:“美国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后,说了‘个人的一小步,后一句是什么?”餐厅老板:“人类的一大步。”李小白:“回答正确!”掌声。李小白:“最早进入青铜器时代的国家是?”我说:“阿拉伯叙利亚!”他说:“对。”又问,“现代奥林匹克创始人是谁?”餐厅老板:“那个旦,那个旦,叫啥来着?”李小白举起指头:“倒计时……”餐厅老板急得直挠头,“什么旦?什么旦?”李小白故意逗他:“乳鸽红烧鹌鹑蛋,时间到,很遗憾,非常非常遗憾,就差一点点。答案是顾拜旦。”我故作惋惜,内心却颇感发虚。我顺理成章PK下去两位选手,李小白说:“不愧是艺术院校的高材生,学识惊人的丰富呀,恭喜你离大奖越来越近了。接下来的题目有点难了哦,告诉我你要选择的第三位挑战者。”我顿了顿说:“5号吧。”李小白说:“5号是一位小学音乐老师,为什么选她?”我说:“现在有很多年轻女孩外表光鲜华丽,却少了那么一点点内涵。”观众在台下喝起倒彩。李小白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内涵?”我胡乱解释道:“没有特指谁,只是陈述一种社会现状。”音乐老师一直安静地站着,始终没变过笑脸,很有风度。我十分惭愧,自己都讨厌自己。

想不到第一题我就败下阵来。我太紧张,居然想不起曾经喜欢过的歌手阿黛尔,狼狈地说出了黛尔二字,思维严重脱线,怎么也记不起全名。事后还有不少人在网上说风凉话,说我是个卖电脑的,专卖戴尔。

为挽回形象,掉下去之前,李小白问我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我说了两句鼓励大家多学习的话,跟临终遗言似的。说罢,脚下的门突然一开,整个人倏地往下掉,我觉得像是踩空了,魂儿也飞起来,幸亏不高,落下后直接坐到一堆泡沫上。两个男工作人员左右牵我胳膊,将失魂落魄的我拉起,妈妈一阵风冲来,披了一条毛巾在我肩上。妈妈富有戏剧性的举动,让我想到美国惊险大片,人质被特警队成功解救,为表抚慰,一般都会裹上一条毛巾。从铁桶下出来,走到监控台后面,我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下了场,我们这群敌手倒熟络起来,赢得大奖的果真是那位清华学霸,但没人搭理他。艾米举起自拍神器,与我合照,对准镜头,比出手势“V”。艾米说:“太高兴了,我要把它发在微博。哎呀,要是可以和小白哥照张就更完美了,可惜节目一完,他不知跑哪去了。那个学霸想和他合影,被直接拒绝,够尴尬,名人就是拽!”我唯唯称是。艾米问:“你读大几?”我说:“大一。”她说:“我大二,比你大一年,不,应该是老一岁!”我笑了,说:“姐姐好漂亮,不愧是北影的。”她说:“我不算,在我们表演系,美女多着呢,丑的都去导演系发展了。我们要不趁年轻出来多露脸,争取做代言,早日混成大明星,就等于白瞎了这所好大学,等着被下届的小鲜肉淘汰吧!”我说:“希望你梦想成真。”她说:“谢谢你,我看你人还不错就和你说说话。你知道婉儿吗?”我说:“好像是个演员吧。”她说:“她是我们班的,曾经被北影评为最美考生。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每次文化课考试的成绩是抄出来的,基本上不学习,人品也不怎么样,爱耍大牌。班里人都不喜欢她,更甭提一些有的没的传言了。”我不言语。她接着说:“唉,可人家有名导演提携,星途坦荡,一路走得顺风顺水,上过大片,电视台天天播她的各种广告,白花花的银子大把大把淌进她的口袋!大家都说,她即使现在不再蹦跶,什么都不做,下半辈子也足够了!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我心一惊,摇摇头说:“我们学画画的就不一样,毕业之后连找个好工作都不容易,而且课程也安排得紧,节目我还是翘课参加的。”她把手机链子敲得机壳噼啪作响,说:“我也是呢。老师为了让我们练好内功,拓宽戏路,作业布置一个‘放荡的夫妻。同学跟我约好了,让我在戏里扮演性格奇葩的洋小三,今晚回去还得排练通宵,明天一早就要验收。这年月,也不知咋回事儿,老是感觉时间不够用,恨不得不睡觉,把一天掰成两天来过!”我点头说:“确实都挺忙的。”她说:“昨天另一家电视台还打电话给我,说他们新推出了一档综艺节目,让我去试试镜。你看我这样飞来飞去,不去的话又怕得罪人,以后人家就不找你了。总之,还是那句话,年轻不得不努力,老了努力等于白努力。”

当晚,我和妈妈拖着行李箱出酒店,远远看到三辆载满人的大巴士从节目录制场的停车库驶出,北京初秋的夜晚已十分寒冷,连天上的星子也被冻得瑟瑟发抖。车内开着暖气,一些人靠着车窗在打瞌睡。萱萱从灯火辉煌的大厅内跑出来与我们话别,我看着她,有点撒娇,“姐姐,真舍不得你。我在场上没表现好,请不要介意。”她的微笑很温暖。“左儿别这样说,我看得出你心里有委屈,其实我也不希望这样。姐姐刚到这儿不久,说话没分量,只是制作组的一枚小虾米。找你之前我就和他们讨论过,希望你走知书达理路线,众多大咖齐声反对,认为达不到赞助商要求的预期效果。今天听见不少观众喝倒彩,觉得他们好不理解人!”我说:“没关系,没关系,一次经历而已。很感动,谢谢你!”说罢,我轻轻抱住萱萱姐,做了道别。

回到隐州机场是深夜十一点,妈妈连夜开车把我送回学校寝室。我上了楼,掏钥匙开门,安静地收拾东西,徐佳佳还趴在电脑桌上学习,她连头也没回,什么都不问。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蹑手蹑脚躺下,想着明天一早跟老师补假,就着徐佳佳的灯光进入了梦乡。

11

翌日清晨,被阳台窜进的第一缕阳光惊醒,耳朵里灌满鸟鸣,有和声,有混声,有领唱,有合唱,像一台盛大的森林音乐会。看看手机,要迟到了,我急忙起身梳洗。徐佳佳还守着一大堆书,偏着头,闭着眼,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我看不下去,摇她肩膀,“佳佳,上床休息一会儿吧。”谁知她把眼一睁,甩开我的手,生硬地说:“干什么?我又没睡着!”

我自讨没趣,不再与她搭话,去楼下小店买了一条塞有炼乳的毛毛虫条形面包,嘴里嚼着,迈开脚,以最快速度冲向专业教室。晚了十分钟。教室内已忙作一团,教素描的骆毅正来回巡视。到处摆满画架,横七竖八,走路都困难。穿过闷得让人心慌的暖气层,三具活的裸体展现在我眼前:男的,个头不高,其中一个很年轻,另两个已届中年。他们或躺或站或坐,姿态悠闲。教室内鸦雀无声,气氛凝重。我有些害臊,内心一个劲儿“咯噔咯噔”直响,活了小半辈子,第一次撞见这事,尴尬!我赶紧搬画架,削铅笔,不敢弄出太大声响。全体同学都在埋头用功,一片铅笔摩擦画纸的沙沙声。章小篆坐在远处角落,回头朝我扮鬼脸,苦笑。我也郁闷,可郁闷什么我也不知道。骆老师大概有所察觉,回头看我一眼说:“不要太害羞,人体写生是必须的,慢慢就习惯了。”

三个裸模中反倒是年轻的最老练,无一丝扭捏,看来身经百战,说不定早已在这行业打下一片天,是元老级人物。四十分钟后,裸模可以穿上衣服自由活动十分钟。同学们也挪开屁股,走走停停,顺便瞄一瞄别人的画。章小篆过来问我:“怎么才到?昨天你都不在呢。”我朝着模特努了努嘴,拿询问的目光看她。她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解释道:“昨天就开始了,骆老师说我们班基础好,先画两周试试。你别大惊小怪。”我仍是吃惊,说:“哦,老早就听说美院有人体写生课,原来是这么回事!”说着,我也忍不住好奇,起身溜达一圈,不看则罢,一看吓一跳。明明画人体时得严格遵循黄金分割比例,肱二头肌、倒三角身材才是主题,可有几位女同胞的整个画面都走了样,还有人信手将那儿涂个黑白灰了事。最镇定数伍晗,一个娇小女生,处处带着男孩气,表现得波澜不惊。我飘过时,她正拿着画笔往纸上戳,隐私部位画得也忒细致。见我侧目,她偏头看我一眼,“这个我在初学时就练过了,像喝白开水一样,你们还大惊小怪!”

下课后,同学之间不可避免有些小讨论。女生们迅速包围骆毅老师,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五四运动距今也快一百年了,大家七嘴八舌,口无遮拦。有女生诉苦:“老师,我画了男性裸体后好失望哟,简直颠覆了我的想法。”石榴雨跟着说:“天呀!我也是!我也是!害得我对男性的幻想完全破灭,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呢?”还有个女生居然问道:“老师,我们现在画这些男裸,以后会不会造成对异性失去兴趣?”男生默默听着,少见的矜持。骆毅更是难以招架,只得连连笑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们正值血气方刚青春年少,怎么会呢?这个没丝毫影响。”

接连几天都是人体课,也就没了啥感觉。要是单纯从艺术角度评判,不带任何杂念,人体不过是一具包裹脂肪和皮囊的骨架罢了,写生,只是为了掌握人的结构和动态,为今后的创作打基础,以专业的眼光对待就好。为了让大家明白这个道理,骆老师还给我们放艺术赏析的光碟,里面谈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一系列大师的生平,说文艺复兴时期缺乏学习条件,不少艺术家为了创作出更好的作品,半夜出门盗墓掘尸,把死人背回家,放到床上,拿把小尖刀来细细解剖……

到了画女人体,兴趣又来了。我们期待的,是一具美丽的女性胴体,哪知请来的并非美女,两个女模穿起衣服小小的,打扮也朴素得很。打开暖气,窗帘拉上,毯子铺好,她们慢慢褪去繁杂的衣物,解开外套纽扣,很温柔很缓慢地将内衣扯下,顿时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感觉,整个人忽然变得不一样了。皮肤白嫩,胸部萌小,腹部温润,线条稍隆起,没有多余的毛发,很干净。特别是那躺姿,颇有安格尔油画的味道。“女人体就是要比男人体好看!”伍晗轻声说,像是在对教室里所有男生挑衅。坐她旁边的三条耳根都红了,欲看还休。休息时,伍晗和几位男生大方讨论。三条这大高个男子汉竟然略带羞涩地说:“女体还是女生画得好些,男生画得都不行。主要是第一次亲眼看,不太敢仔细瞟。”在座的人乐翻了。

我去北京的事是个秘密。除了在微博发过一张自拍,我从未自爆过。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漫画作者,不像媒体宣传的那么优秀,所以不爱对身边的人提起我的事。伍晗问我要微博地址,我告诉她没有,她嘟嘟囔囔,“你老人家不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吧,连微博都不用?”章小篆也问过,我故意说:“微博上很多段子就像方便面,可以填饱肚子,却没啥营养,不碰为好。”她说:“我也没开通,听你这样一说,就更没兴趣了。”我说:“你不是有微信吗?和微博一个功能呀,用它不一样嘛?”她一听有理,点点头说:“那你为什么不加群?我还没加你好友呢。”我都忘了申请新QQ的事儿,赶紧应道:“我回去就加你。”

十二月中旬,我参加的那期《超级挑战》终于播出,引发很大争议。播出后当天深夜,我打开微博,发现粉丝增加了不少,其中多半是来自天涯的网友。那位“王家卫想要金屋藏娇”在私信里说:“好些日子不见你更帖,还以为被天涯斑竹河蟹了呢。今天在搜狗每日新词里发现了‘内涵妹,才知你原来去上了电视综艺节目,并新得一雅号。恭喜恭喜!还好还好,可找到组织了!哎哟,我的小心脏啊!” 还有不少人@我,点开一看,全是骂。大伙儿仿佛统一了口径,都在指责我表现不佳,和印象中那个活泼可爱的躲书妹相距甚远。有说我狂傲、矜持、自以为是,甚至还骂我人品有问题。再去百度贴吧看,同样如此。天涯和猫扑上也有人发帖讥讽我。总之,全网一片骂声,太难听。节目赞助商收到预期效果,也许笑得合不拢嘴,而我坐在电脑前吃泡面,差点吓飞筷子。

有一天,章小篆打电话给我,说她和伍晗、石榴雨几个室友想找我玩一玩。到了地方,她独自坐在田埂上。旁边是用一座磨盘、喂猪的石槽、泡菜坛子垒起来的古城堡。大片收割后的玉米地围绕着城堡,地里残留着玉米茬儿和杂草。远处是高高矗立的教学楼主楼,四面被围墙环绕,墙面遍布爬山虎等藤类植物,有一种庄严肃穆的学术气氛。一些人正在大楼一侧的逸夫图书馆门前布置展台,可能是为新年庆祝活动做准备。我也在田埂边坐下,问:“就你一个人?”她说:“没,石榴雨去厕所了。”我问:“伍晗呢?你们不是在一起吗?”她点头说:“几分钟前她还在,后来又被其他人叫去逛街了。”我见她满脸不开心,又问:“你干吗不去?”她摇头说:“我不想去。”过一会儿又说:“从开学到现在,她们几个老出去,不是去唱K,就是逛街看电影。过去我总和她们一道,怕搞不好室友关系,显得太孤僻,可这几个月我花了好多钱。”我说:“看来她们被高考虐惨了,开弓的箭,弦绷得越紧反弹越强。”小篆说:“伍晗最喜欢把美国记者威廉·曼彻斯特的那句话挂在嘴边:年轻就是他妈的一切!还说要趁现在有大把空闲时间,把高考以前遗失的美好岁月找补回来。哪怕将一辈子的快乐提前透支完也没关系,不然将来踏入社会,每天面对复杂的人和事,再想这么做恐怕也没心情了。”我笑着说:“将快乐提前透支完,真是神逻辑!”小篆说:“我们都叫她透支宝!我总觉得她是在给大家洗脑,就连我在寝室背一下单词都有负罪感。”我用同情的目光看她。小篆有点犹豫,瞧了瞧我,说:“其实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又怕你不同意……”说到这儿,一个梳偏分短发的女生气喘吁吁跑过来,是石榴雨。“左儿来了啊。你们两个坐在泥地里叨叨啥呢?这么冷的天,石头上还长着青苔。”她伸出胳膊,将我们二人同时拉起来。远处展台边,一个男生朝这里招手,喊道:“石榴雨,你不是学生会的吗?快过来帮忙!”石榴雨没好气答:“等一会儿嘛!”然后转头对我们说:“妈蛋,他是凯歌,学生会主席,自以为了不起,天天指使人,一会干这一会干那。若不是为了挣学分,谁愿意自找麻烦奉承他?老子今天偏不去!”

隐州卫视的记者通过网络找到我,想采访。他委婉地给我列举了两大理由。一是能扩大《超级挑战》播出后我个人的影响力,二是可以翻盘,为我的形象洗个好颜色。我问何谓洗颜色。他告诉我:“就是伸冤。”看来我上《超级挑战》是个冤案。有人愿意为我翻案,我欣慰,节目里我吃了火药的玩笑话原来还是有人理解的。

周末,和电视台记者约在民国街见。那是个偏远的影视城,是张艺谋为拍摄一部抗战片投资建的,在拍摄中被炸得七零八落,当地政府觉得可惜,重修一遍,扩大规模,发展成旅游观光地。见面前,我花了一百块去地下商城找人化了个妆,然后老妈开车送我去碰头。仿民国大剧院门廊前,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男的站着。高个子肩上扛个大家伙,是摄像王师傅。矮个子手持话筒,是赵记者。他们建议我租套五四学生装,说播出后一定好看。我穿上蓝衣黑裙,圆口小布鞋,连带将头发绑成两条麻花辫,配上蝴蝶结,顶着冷风在街上走一遭,惹来不少惊诧的目光。不少游客毫不客气地举起手机和相机,对着我一阵乱拍。拍摄结束,我去附近厕所换回了厚衣服。赵记者说:“你看我们把民国街给拍了,但做你的个人专访,没有和你生活贴近的东西,观众没法更真实地了解你。要不这样吧,等会去趟你家,拍一段你坐在电脑前画画的视频,记录你的日常生活。”我不想让记者发现我父母离婚的事,就说:“上个星期地铁报的记者才来家拍过照,有现成的,要不我回去传你。我居住的小区门口成天有很多跳广场舞的人,我们这样去会被围观。”赵记者说:“不碍事,你先进去,我们悄悄跟在后面。地铁报那个是照片吧,不是影像呀?”我说:“最近家里没收拾,你们卫视要面对全国播出呢,对吧,妈妈?”妈妈忙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也觉得没必要去家里,还是低调点好。”赵记者说:“真的不碍事。房间乱也没有关系,哪有人房间一直整整齐齐的。我们就是想把这个专访做好。拍一下你的真实生活,让大家了解你不是网友骂的那种没涵养的人。”他每说一个不碍事,我心里就发毛,知道他是记者,追踪新闻本源是他的职责,但我不愿答应,私生活被刨太细致,事后肯定没法舒坦。我突然想到学校,便说:“可以去我寝室,抓拍一些校园生活之类的。”今天正好周末,按徐佳佳的习惯,她应该昨天就回家了。赵记者眼睛一亮,说:“也行!早就听说南美是隐州的一张名片,正好去开开眼。只是这样扛着摄像机进学校要开介绍信,我们没带。”我笑着说:“哪有这么麻烦,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南美是出了名的不设围墙的大学,象征着民主宽松的学术氛围。”妈妈也在一旁鼓励:“南美的校园风景是远近闻名的,我认识的好多人都上那儿去拍照。学校里面还专门花钱雇了老农养花、种菜、种粮食、喂猪、喂鱼,完全是原生态。去拍出来绝对好玩。”

上车后,我给徐佳佳打了个电话,问她人在哪里。她说:“家里,有事吗?”我听了很高兴,说:“好好好,不打扰你了。”她又问:“有事吗?”我慌不择言:“没事没事,下次请你吃饭。”徐佳佳一头雾水,挂了电话。我转头对开车的妈妈说:“徐佳佳没在寝室,正好!”妈妈说:“她是回家玩了?还是和男朋友约会去了?”我说:“你管得太宽了吧,人家没男朋友。”妈妈说:“她要考研,不抓紧时间学习,还每周回家玩?”我说:“回家又不一定是玩。你要是我们班假小子伍晗的妈,那还不被活活气死。”妈妈问为什么。我说:“伍晗她们每天放学都出去泡吧看电影,还说要趁现在有大把空闲时间,把以前遗失的美好岁月找补回来,哪怕将一辈子的快乐提前透支完也没关系。”妈妈惊讶,“你同学?男生还是女生?”我笑着说:“女生。大家都叫她透支宝!”妈妈说:“别和她来往,学生不好好学习,还透支!这年头,也不知怎么了?连生命都不肯好好珍惜,除了加码,就是透支!”我说:“你年轻时候就不贪玩?”妈妈说:“年代不同,怎么比?我们那时没这么大竞争压力,大学毕业直接就分配工作。”我十分羡慕。

寝室大楼,宿管阿姨不在,省去不少口舌,赵记者和王师傅一路畅通步行上楼。王师傅吃不消,扛着摄影器材,吐气,呼气,连声叫苦:“这楼房,咋设计的?左儿,你算过没有,大学四年得爬多少级台阶呀,说不定能顶个珠穆朗玛峰!”我深感歉疚,“王老师,要不我帮你提提吧。”王师傅摇头。赵记者说:“你那小手腕能提什么?你们寝室楼道咋这么多东西,一堆一堆的。”我说:“东西多了搁不下,只好拿到门外。”他说:“嗐,我们当年上大学可没这么多玩意儿,走道也不许放。”我说:“我住两人间,仍然搁不下。”他说:“两人间?标准间啊,莫非住酒店?”我说:“就这六号楼是,其他楼全是四人间。说是学校把这楼的高度算错了。”他笑:“你们学校连带把宽度也算错了吧!”我说:“赵老师上大学那会儿几人间?”他说:“八人间!再挤点还有十几个住一间的。”

寝室门外,王师傅卸下机器,双手叉腰直喘气。我打开门,刚想开灯,忽然看见徐佳佳床上鼓起个大包,她人直挺挺插被窝里,铺盖卷到天灵盖,面上还有几件裙裤。我赶紧退出来,说:“我室友在睡觉!”我妈说:“你不是打了电话吗?”我说:“她明明说是在家里,没想到这么快又回学校了。”赵记者问:“学姐在里面?”我如实回答。赵记者说:“你和她处得还好吧?”我迟疑一秒,说还不错。他似乎很轻松,说:“那不就结了,多大点事?你进去好言好语说两句,请她高抬贵腿移两步驾。拍完了再把她叫回来。”我压力很大,把睡着的人叫醒,是触霉头的事,尤其这人还是徐佳佳。我一阵犯难,我的事,徐佳佳并不知晓。我妈说:“事已至此,你就对她明说吧,就说电视台要来拍你的个人专访。请她帮帮忙,事后请她吃一顿。”我蹑手蹑脚进屋,面朝一团铺盖,仿佛提前看见她被叫醒后,那横眉冷对的表情,于是又退出来,悄声说:“怎么叫?她睡得正香,天气这么冷。”妈妈没好气说:“这孩子,还指望你将来能有大出息呢,这点小事都办不妥,我去叫!”说着就进去了,我们在门外傻站着。也不知我妈怎么说的,过了一会儿,徐佳佳出来了,我挠挠头,想迎上去解释,谁知她一言不发,也不看我们,径自穿过楼道,留下一团凝重的空气。我预感到我和徐佳佳的关系可能会降至冰点。除了刚认识的第一天,她几乎从未给过笑脸,还毫不客气地说:“其实我觉得你这人不错,只是我大四了,马上要毕业,如果考研失败,就得出去面对险恶的社会,和你永远是路人,所以实在没心情交朋友!”这就是徐佳佳,如此现实,或许她和我一样,早早制定了圈圈法则,不想让身边人靠得太近,只不过她更极端,像只刺猬成天把刺竖起。

12

我始终惦记着章小篆那天在图书馆门前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总这样,凡事顾虑太多,即使想找人帮忙,也吞吞吐吐,让人着急。第一次在考场外见她,她男朋友脏脏正当众面斥她,她从来都是个挨欺负的角色。上毛概了,是大课,整个系的人合在一起,闹哄哄的。我问小篆:“你到底想和我商量什么?这么久了也不告诉我。”她拿着笔在纸上信手乱涂,过了很久才说:“算了,还是不说了吧,怕你不高兴。”我急道:“别吊人胃口,又不是言情剧,还一波三折。”小篆看着我,过了好一阵才说:“左儿,不管你是否这样认为,反正我都把你当好朋友看。你不知道,我是隐州郊县农村的孩子,家里有个弟弟,还在县城上高中,过两年也要高考。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我爸是小包工头,替人做外墙装饰,成天都在高空的吊篮里吊着,晚上住工棚,很苦很累。我从小就做家务,放假不回家,直接去他们工地上帮忙,洗衣煮饭。”我很意外,也为她的真诚感动,点了点头。她又接着说:“为了考进南美,我复读过一年。爸妈供我上大学很辛苦。我是家里的希望,不敢像伍晗他们那样乱花钱,浪费时间,和她们住在一起心理压力特别大。你寝室的那个学姐不是快毕业了吗?我想搬过来和你一起住。”我一听笑了,说:“嗐,闹半天是这个事呀,用得着绕这么大的弯子?巴不得呢!只是不知道换寝室容不容易?听说寝室是由教务处统一安排的,分到哪间就是哪间,一直要住到大学毕业,中途不准换,像包办婚姻。”小篆也笑,天真无邪,“那我们说定了!”我说:“说定了,如果教务处不同意,我让妈妈替你想法,我姨妈是南美的老师。”话已出口,我又后悔,觉得有显摆之嫌,赶紧闭嘴。

自从进了南美,我们考过两次试,据说是新生必考的。一次是心理测试,一次是专业复试。大一新生面对放松自由的大学生活,均不同程度出现焦虑、压抑、迷茫和无聊感,甚至有极个别新生,会萌发跳楼自杀的念头。学校为防患于未然,提前测试,一共好几百道题,包括这三道:(1)你是否经常有自杀的念头?(2)你是否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3)你是否经常怀疑别人在背后说你坏话?说实话吧,看了这些试题,我还不以为意,觉得言过其实,哪知果然不太适应。大学和高中,学习氛围有很大区别,没人成天来监督、约束你,不用完成大量作业,时间自行安排,你会有一种被遗忘和冷落的感觉,然而当逐渐习惯了这种学习方式后,才终于体会到陈寅恪先生当年鼓励大学生培养“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深刻含义。

隐州电视台的采访很顺利,播出后效果也不错,不幸的是,那次采访后,我和徐佳佳的关系迅速降至冰点。一天中午,我从食堂打饭回寝室,徐佳佳正在用有道词典练单词,一条腿弯在椅子坐垫上,一条腿直立,双手撑着课桌,晃着,看样子挺悠闲,估计坐久了骨盆难受。我看她又一言不发,不屑瞟我,觉得是时候该谈谈心,解释一下误会了。我凑近她,“对不起啊,那天电视台的事不要生气,请你不要放在心上。”话还没说完,她就打断我:“我没生气。”我见她愿意搭理我,忙说:“那天我真不知道你回来这么早。”她两块苹果肌僵直地往上凑,说:“都过去了,不提也罢,没意思。”强攻不下,只能智取,我笑嘻嘻说,“下午想请你吃个饭,好不?”“我下午和同学有约。”她脱口而出。无奈,我只好低头专心舀饭吃。寝室里特别静,勺子碰着碗,叮叮叮叮。好几天,我们都这样绷着,没说过一句话。中午,我听见她的鼠标点击声,下午,看见她独自对着电脑上的娱乐节目傻乐,晚上,她那盏锃亮的白炽灯亮到三更半夜。我不惯与人结怨,在小学、中学,一旦与同学发生矛盾,总想迅速和解,第一个赔不是的一定是我,自我作践就自我作践吧,我受不了冷战。这次也不例外。三番五次,我都想把气氛调节开,可徐佳佳从不回应。我自讨没趣,只好把嘴巴上的拉链一拉到头。

偏偏冤家路窄。有天下课,我忘带钥匙了,敲门,会惊动徐佳佳,不敲,我只能在外过夜,我犹豫着,在宿舍楼下银杏广场的石阶上听完了手机里的所有音乐,直到暮色降临,才挣扎着起身,爬上楼,准备接受徐佳佳制造的狂风暴雨。我小心走到门口,嘎吱,门开了,徐佳佳留给我一个背影,迅速回到她那小桌旁,若无其事。我悄悄溜进去,缩着脖子说了声对不起。她没理我。我不再多说,自求多福。我打开电脑,刷新微博,热门头条竟然是“南美强吻女大学生事件”。我睁大双眼,内心惊呼“不可能吧”,点开链接,发现各个媒体都在争先报道,并附有一张照片,照片里一名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餐馆里,左右各坐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这男人肆无忌惮强吻左边的女生。看得出,女生有反抗,两手卡在男子肩膀,但明显力气不足。新闻说男子是南美的老师。我不认识。被他强吻的女学生打扮朴素,齐耳短发,五官算标致,只是皮肤稍黑。是徐佳佳!我眼珠都快掉落,两手下意识一抡,差点打翻水杯。

徐佳佳窸窸窣窣地起身了,换衣服,收拾包,大概是要出门。我迅速关掉网页,用笔点开PS,装着在画画。徐佳佳路过我床前,我偷瞥了一眼,她眉头紧锁,眼睛红肿,像刚哭过。她这副样子,我更不敢吱声。她头也不回出去了。当门锁咔嗒一声闭上,我才重新打开网页,网友在排队跟帖,叫骂声此起彼伏。知情人爆料:照片中的男人是南美建筑系教授,两个女生是准备投考他研究生的。我逐一浏览网友评论,觉得这世界真可怕,偷拍者这么做动机何在?又为徐佳佳惋惜。晚上八点左右,“南美强吻女大学生”事件突然进入高潮,各种重口味讨伐段子满屏皆是,有人还写了长篇檄文,堪比骆宾王的《讨武曌檄》。教授被迫出来应声,他在微博上解释“亲吻女生”事件。他说所谓的“性骚扰”,需要当事人自己才能举报,外人把偷拍的照片发到网上,不但对两位姑娘造成伤害,还需要承担学校、女生、他的名誉损失。他承认确实喝了点酒,亲过女生的脸和手,不过这只是正常交流,是在哄她们。希望这件事到他为止,他一个人担着,不要伤害那两个姑娘。可网友依旧炮轰,对他的解释不满意。

沉寂了好久的班级QQ群沸腾了。伍晗说:“我们学校这下子碉堡了,上头条了,比朝鲜放了颗氢弹还厉害!”三条说:“臭名远扬,难道没听过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句话吗?那老师太囧了!”章小篆说:“怎么会出这个事儿?那女生可惨了,会不会被人肉啊?真可怜。”石榴雨说:“惨什么惨?还不是照常过日子!只是这教授实在过分,把我们学校名誉毁成这样,害得我出去收快递,对外一提到南美,人家就问:‘哎呀,你们那儿是不是出了个强吻女大学生事件啊?还向我打听更多细节。”伍晗说:“听说学校已找那教授谈话了,要停止他研究生导师的资格!”小篆说:“晗哥消息灵通,求爆料!”石榴雨说:“妈蛋!其实我觉得那两个女生也够贱,听说当天是她们主动约的教授出去。你既然想考人家的研究生,好好复习准备不就得了,干吗还玩社会上那套请客吃饭的把戏?”伍晗说:“这你就不懂了,导师带学生有名额限制,不抢先下手,早点认识,让导师看到你的亮点,人家凭啥选你?”大家忍不住感叹。三条说:“说到底还是有潜规则吧,人生游戏不过如此,不管多透明都有操作空间。最好的办法就是早点行动!你们女生倒好,有天然优势,中国的教育竞争模式是为女生制定的。我们男生除了忍耐和服从,就只能把自己变得比女人还要女人!”三条虽然是班长,此语一出,立即引起哗变,毕竟艺术院校是女同胞的天下。我见大家说得这般有趣,便去捣乱,发了一连串搞怪的表情图片,伍晗说:“左儿你干什么?”石榴雨嚷道:“天哪,我白花花的手机流量,就这样被糟蹋了!”

徐佳佳的事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更没在QQ群阐明。我理解这些大四学姐。徐佳佳说考研只是为了晚点接触社会,把学校当避风港,然而人生又不是躲猫猫,该来的迟早要来。我想徐佳佳和教授吃饭,一定有她的理由的,并不像网友描述的那么邪恶。考研之前和教授应酬一下,是人之常情,况且过错并不在她。可恶的是那偷拍者,不仅毁了教授的饭碗,还扰乱了徐佳佳的计划。

自那以后,徐佳佳很少回寝室,即便回来,也只是躺在床上睡觉,懒得说话,不再复习。这件事毁了她的人生。

我按照徐佳佳定的规矩生活了一年。一年后,我大二,徐佳佳毕业。毕业生离校前在银杏广场组办一场晚会,我和章小篆、伍晗、石榴雨去凑热闹。刚开头台上的大屏插播了一段VCR,是对一些毕业生的即兴访问,其中就有徐佳佳。想不到她勇敢地接受了采访。那场风波早已平息,会场上一时没人认出她来。她握着麦克风,尚未开口,已泪眼潸然。她说后悔虚度了四年光阴,没提前做好适应社会的准备,出了校门一时都不知该去哪儿。台下有不少人泣不成声。

13

我在食堂吃饭,来了个电话。是个男人,北方口音,朴实的声线很接地气。他说他叫许进击,是生命伽马药业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他很谦虚,也很热情,张口便是:“左儿,想不到吧?两年前你还在高考的时候,我就和你联系过。那时我叫你安心考试,啥也别管,等我把事业做大了,就请你来代言公司的产品。现在是时候了,你来北京吧。”我有些尴尬,不敢贸然得罪,就说:“请问你是不是让我上电视节目的那个赞助商?”他嚷道:“左儿,你真忘了我?咱们还在微博私信上聊过天呢。我的ID名是‘提速翱翔的蝇。”听他这么一说,我来不及回想,从包里取出平板打开,在微博检索私信,果然找到了这个ID。看看日期,正好是躲书妹事件前后。我把对话点开粗略看看,他所言不虚。只是当时网友发来的私信太多,我没太留意。从当年的自我介绍来看,那时他还不算大老板,事业刚起步,说不定只是个北漂,没想到短短两年,竟成了大腕!电话那头还在说:“左儿,周末你飞过来吧,机票我出,商量签约代言的事,细节我们见面之后坐下来慢慢聊。”许老板大概在拍胸脯,隔着电话还能听见“噗噗”的声响。我迟疑了一下,说:“这么大个事,得先跟我妈报备。”他说:“当然,你年纪还小,是得和家人好好商量。不过,我们这款保健品开发确实花了很大功夫,主要原料是从西伯利亚珍贵草本植物中提取的,生产工艺先进,还获了专利发明奖。请来的科学家都是世界一流的,领军人物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霍普金斯教授,拿过诺贝尔医学奖,曾担任过权威杂志《睡眠》期刊的主编,从事这方面研究好多年了。你去网上查一查吧。”我说:“我和家人商量后再答复许总好不好?”许老板显然怕我改变主意,嚷嚷着使出杀手锏,“左儿,叫我进哥好了。我一直很欣赏你,要不然也不会拜托电视节目组来打造你。钱不是问题,代言费我一年给你一百万,签约期五年!”

五年五百万!我有些头晕。不仅能付清四年学费,还能为家里大创收。下课后,我立即回家,第一时间把这消息告诉了我妈。我妈两眼放大,闪光,她说:“终于找上门来啦,我昨天还在想,节目录完了,这么久都没动静?做代言好啊,一年一百万,五年五百万,还是正规渠道,多少人求之不得。你这么小赚的钱就比妈妈多好多倍,这是上天给的运气,我有你这个女儿简直太骄傲了!不过你一个人千里迢迢跑去北京,那个人又从来没见过,我不放心。”我说:“要不打电话请他来隐州签约?就说学习忙。他要是来,我还可以做向导,带他走一走。”说着,我掏出电话,我妈在一旁端起平板,查霍普金斯,页面跳转,出来一个金毛卷发的外国男人。看简介,霍普金斯出生地是南非,后来去了美国。他的确在2009年得过诺贝尔奖。再查生命伽马,网上没任何显示。许进击的消息倒很多,是个商界大佬。我拨通了许老板的电话,跟他说明了情况。他沉默一会儿,答应了。他告诉我这周有事,来隐州,最快也得下个周末,到时会提前发短信给我,还说来了隐州一定要请他吃火锅。我连声说好。

因为签约的事,我一连几天心情都不错,时不时用手机搜索许老板的信息,想从中挖掘点意外的资料,发现一些端倪。我坚决不干违法的事。章小篆见我时常沉默,独自静坐着,处于神游状态,就来打听,甚至怀疑我恋爱了,有对象了,故意瞒着她。对她这种没由头的揣测,我不予置评。我把许大老板的几万条相关信息都浏览完了,照片有不少,发布会的,饭局的,交接仪式的,呼朋唤友的。他这半生颇具传奇色彩,当过兵,去过边远山区支教,又下海经商,参与过电影拍摄,做过制片人,与娱乐界有不少接触,好多演艺圈人士都跟他一起合过影,他还和一些女明星传过绯闻。

他四十多岁,梳着大背头,身材特别高大,和其他人凑一块儿,明显冒出好大一截,体形偏圆润,将军肚,虽说人到中年都这模样,但总觉得这是捞了不少油水的腐败标志。无可否认的是,他有一种气质,是那种经过后天锤炼的,超凡脱俗的气质。

有天中午,我回寝室,发现另一张床被腾空了,门前的杂物也被彻底清理干净,徐佳佳不和我打招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盏锃亮的白炽灯终于熄灭了。一年来,我不知受了她多少气,她这一走,我顿感轻松,郁积一年的心结总算解开了。她去了哪儿呢,想必正忙着四处找工作吧?其实与她关系冷淡后,我就把注意力放在同龄人身上,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开学时我独来独往,但认识了章小篆后,开始有了交心的想法。小篆人单纯、善良、谦逊、温和,和她室友伍晗形成反差。伍晗是个闲不下来的享受派,喜欢结交小群体,爱逛街、唱K,对学习和社会提不起丁点兴趣,成天一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做派。章小篆跟她合不来,和我走得近。我与小篆算得上同病相怜。

不过我们之间也发生过一点小误会。说起来很好笑,和徐佳佳冷战期间,没人做伴,我像得了自闭症,分外孤独。有一次章小篆主动来看我,我非常高兴,请她小坐一会儿,徐佳佳一直拿冷脸相对。小篆起身上厕所,她不客气地问:“你这朋友多久才走?”我很生气,但惹不起只好忍。不知小篆隔着门听见没有。从那以后,她总有意无意推掉伍晗的玩乐邀请,与我一道,在学校周边的廉价小餐馆填饱肚子,然后去图书馆自习,很晚才各自回寝室。我们的友情日渐加深。但遗憾的是文化课不在一起上,小篆在八班,我是七班,两个班的老师讲课时间不同,很难得一起下课。我和石榴雨比较熟络,又是同班,于是常结伴去食堂打饭。这事不知怎么影响到了小篆。她曾在微信里说:“左儿,我想说个事。”我回复:“嗯,什么事?”她说:“我们是好朋友吗?”我说:“当然,干吗这样问?”她说:“没啥,我以为失去了你这个朋友,我以为你更喜欢石榴。抱歉,我好像小孩啊!”我回:“哪来的一大股子酸味儿?我和石榴一道吃饭是因为同班顺路,更多时候还是独来独往的。别瞎想,你人这么好,谁舍得抛弃你呀!不傻吗?”她过许久才说:“当真?好高兴!”又说:“其实前段时间是有点吃醋,可别笑话我。朋友多未必是件好事,我只希望能交到一个真心的。”那两天我很顾及小篆的想法,总寻找机会和她聊天,联络感情,徐佳佳床位空出后,我一再催她去教务处办手续,争取早点搬到六号楼与我同住。

有天晚上,我正在寝室看书,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唬了我一跳。

“是谁?”我隔着门问。

没人理睬,又是一气乱敲。

“谁?什么事?”我连声问。

一个暴躁的女声吼道:“你开门!开门!”

连名字都不报,凭什么要开门?“先说你是谁?”

她软了下来,问:“你是那个大四的吧?”大四?徐佳佳?

我胡乱应道:“嗯,你想干什么?”

“你开门让我看看。我是楼下的,宿管阿姨说这有空床位的。”来者不善。

我暗自心惊,这世上没有秘密,徐佳佳刚搬走没两天,就有人上门看房?什么世道!

那女生气急败坏,又使劲敲,命令道:“快开门!我是楼下的,进来看一眼都不行?!”

我有点发怵,但还是顶住压力,拿出学姐的范儿,“也不看看几点了?明儿再说!”

那女生吼:“我就看看,那个大一的小学妹在不在?”

我说:“你去叫宿管来开!”

她又是一阵狂吼。我堵住耳朵看书,不管外面风狂雨暴。她又闹了一阵子,终于乏了,扔下一句“做人怎么这样子?神经病!”走了。

这事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难以平静,先下手为强,小篆必须马上搬过来,我打电话告诉小篆刚才发生的事。她很着急,但也没办法,申请已经提交上去了,成败都押在教务 处。

申请书是我替她写的,花了很多功夫,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得不承认,我有私心,如果章小篆来不了,将来做我室友的,很可能是半夜抓狂的那个女孩,或者是又一个徐佳佳,我又得度日如年。

第二天上午,我和章小篆到系办公室,辅导员金老师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正在靠窗的办公桌摆弄电脑。申请书递过去,她接过一看,一根粗眉挑起老高,说:“你这个恐怕不行哟!”我忙说:“我寝室的学姐是大四的,今年毕业走了。章小篆同学跟她们寝室的合不来,成天压力很大。”我想了下又补充一句:“她这样做也是为了学习。”章小篆在一旁猛点头,像鸡啄米。金老师说:“我盖章没问题。但你们还得交到教务处去,要是他们审核不通过,我也没办法。”我说:“换个寝室应该不是大问题吧。”金老师说:“学校历来不让换,想换的人太多。你们这些90后,大多是独生子女,长期习惯以自我为中心,住在一堆就爱来事。”我们虎着脸。金老师说:“这样吧,我可以盖章,教务处同不同意就看运气了。”说着,从抽屉内拿出金属外皮红印章,双手撑着往申请书上重重一按。我接过来,心咚咚直跳,章小篆也一个劲儿道谢。

绕过逸夫图书馆,进入办公大楼。我向前台阿姨打听:“请问教务处在哪儿?”她抬头看我,视线落在申请书上,“来换寝室的?没戏!回去吧。”晴天霹雳!她又冷冷说:“不让换,今天来了好几个,全都退回去了。”我和小篆站着不动,她大概忍受不了我们可怜的目光,手朝后一指,“不信你们去试试,一楼直走。真是的!”

已是午饭时间。我和小篆站在教务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一个男老师望向我,透过镜片把我全身上下扫描一遍,没作声。我一脚跨进门,另一只脚还搁外头,“老师好,我们想……想申请调动寝室。”男老师伸出下巴,往右侧挺直,眼神落向一张无人的办公桌。我会意,忙说谢谢。章小篆怯生生走我后面。我俩立在那桌旁,桌子对面的旋转椅始终空着。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人进来了,吹着口哨,腆着啤酒肚,袖子挽着,两臂毛茸茸,他与我们擦肩而过,坐上那椅子,跷起腿。“老师,我们想要换寝室,这是申请,系里面已经盖过章了。”我说。他接过去,看也不看就扔桌上,“现在不办。”章小篆一听急了,说:“那什么时候才办呢?”他说:“一律不准办,成天换来换去的,分到哪个寝室就是哪个寝室嘛!好不容易考上,不好好上课,芝麻大点的事值得来回跑。”他把申请书推给我,又说:“连室友相处都做不好,将来踏进社会还不是个废人?也就这点出息,你们不烦我都烦了!”一边说一边摇手,示意我们出去,那毛茸茸的光胳膊似乎在一声声说:“滚开来!滚开来!”我小声要求道:“还是请老师再考虑一下吧,我这个同学她的室友爱玩,严重影响了她的学习。”一直沉默。他不理人,拉开抽屉,拿出一叠文件,一份份整理起来。他这态度令我们感到气馁。突然,身后钻出个女生,一头卷发五颜六色,她把单子朝桌上一摆,说:“张老师,我写好了。”是调换寝室的申请书!张老师颇不自在地接过去,飞快签了名字,盖了印章。女孩拿了,欢天喜地走了。章小篆朝我使眼色,我鼓起勇气说:“那个女生都可以,我们应该也能行吧。”张老师正色道:“你们都来找我怎么办?你一换,其他人知道了就都要换!”我说:“我们保证不说出去,真的。”张老师连连摇头,说:“回去吧!回去吧!”我说:“那个女生都能换……”张老师说:“人家是有特殊情况的。”

就这样拖着,教务处不受理我们的申请书。我想即使再去求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我把这事告诉妈妈,她说:“你怎么不打电话告诉你姨妈?让她跟教务处说一声,请管章的老师帮帮忙。”我说:“这点小事去麻烦人不太好吧。”她说:“什么话?亲姨妈呢!”我说:“不想打,省得又说我娇生惯养。”她说:“要么我找一找民盟的朋友吧,他是市教委的领导。”我说:“这样好吗?”她说:“这又不是什么违反原则的大事。再遇上一个合不来的室友,成天不开心,会影响学习的!”

我和章小篆再去教务处时,张老师正坐在转椅上喝茶,一见我们就站起来,客气地笑道:“申请书带来了吗?跑来跑去多麻烦,快来盖章吧!”一时我竟尴尬得不知说啥才好,只得连声道谢。他“哦哦”地点头,找来黑色签字笔,在我递交的那份申请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印章正儿八经地一盖,我和小篆回头互望一眼,笑了,快步离开了这微妙的地方。

14

章小篆搬进来后,我心情好多了,同龄人相处没有压力。她说想要好好营造寝室气氛,找我商量买电磁炉,方便煮东西吃。我将就她,便一起去超市买了,AA制。没想到章小篆果真厨艺非凡。据说从小学三年级起,她就垄断了家里的炊事工作,清晨五点多起床,先把爸妈和弟弟的饭菜煮好,才背着书包出门上学。在她看来,给喜欢的人做饭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周末回家,周一一大早回寝室,发现阳台洗衣槽边堆了好多新鲜蔬菜和猪肉。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星期天她一人上旌旗街超市去买的,还背回一大袋米。我赶紧问她多少钱,把该我分摊的一份给她。在她的精心烹制下,这些食材变成了一道道美味无比的佳肴,我俩一道分享。我很感动,问她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去买,至少能为她分担一些重量。没想到她倒嫌弃我力气小,笑嘻嘻说自己是大力水手,不碍事。洗碗自然全归我,因为我不会做饭,很乐意干这种缺少技术含量的活儿。我明白,小篆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就是想给我一个小小的惊喜罢了。另外我特别害怕蜘蛛,小篆得知后,每当寝室里有蜘蛛出现她都保护我。我和她每天进出一道,形影不离。我们都体会过与室友合不来的苦楚,格外惺惺相惜,很珍视这来之不易的友谊,生怕一不小心失去了。我和小篆商议后,决定由我执笔,二人签名,订立《大学女生寝室公约》,粘贴在寝室门上,全文如下:

四年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室友相处也是一门学问。今日闲来无事,与室友签订一份寝室公约,望能共同遵守。

(1)严格注意水电开关,出门前要反复检查是否已关好。平时桌上的多用插座旁记住要清理干净,不要摆放纸张等易燃物品。

(2)洗澡前一定要事先拔掉电热水器插头,以免发生漏电伤人事故。洗澡完毕要把电插头重新插回去,不造成别人洗澡不便。

(3)要有安全防护意识,如遇来人突然敲门,不要随便开门。平时不带男生来寝室玩耍,父母探望除外。

(4)每个人都有保留自己隐私的权利。未经允许,不要随意翻动室友的私人物件,更不要查看室友的电脑和手机。

(5)寝室乃休息和学习的小天地,平时应尽量保持安静,互不打扰。

(6)“月有阴晴圆缺”,大自然如此,人亦如此。再好的朋友也难免偶尔会产生龃龉,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双方都有义务主动与对方讲和,以免酿成冷战,对各自形成心理伤害。

(7)共同维护寝室环境卫生。

小篆提议出去大吃一顿,由我们做东,庆祝乔迁。我说那喊上伍晗和石榴雨吧,她欣然同意。她说还想捎带上自己的男友脏脏,借此机会介绍给我们大伙儿认识。我也没异议,她很高兴。

学校南门外碰头。小篆特意穿了双新鞋,黑皮高跟,两周前在淘宝买的。她和我一道,从寝室后面灌木丛中的小路绕下去,那里的石阶长满青苔,很滑。小篆抓住路边的树,格外小心。伍晗和石榴雨站在南门石雕下玩手机,旁边还有个女生,戴一顶嘻哈帽,身材小巧玲珑,微胖,皮肤很白。伍晗说:“介绍一下,这是二班的雷雨霜,小名霜霜。”那女生不住地打量我,露齿一笑说:“我知道你。”伍晗惊奇地问:“什么情况!你们居然早就认识?!”霜霜摇头说:“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我看过那期《超级挑战》。”我急得直朝她眨眼,做怪相,她莫名其妙,但闭了嘴。石榴雨还想追问。霜霜故作滑稽地噘起圆润的小嘴,什么也不答。石榴雨说:“左儿你还不知道吧,霜霜过去住二号楼,现在搬来我们寝室了,就住小篆以前的床位。”我问道:“是学校教务处安排的,还是自己申请的?”霜霜愣了一下,不太明白我的意思。伍晗替她答:“自己申请的。”我惊讶,“这样也行!不是不让换寝室吗?”石榴雨说:“没看学生会这一期网刊吗?复旦投毒案,给全国教育系统敲响了警钟,许多事也就变得通融了。”伍晗说:“感谢室友不杀之恩!”霜霜一脸苦相,“我过去那个寝室,四个人,一到半夜有三个人打鼾,一唱一和,偶尔还有磨牙和说梦话的,我每晚戴耳机睡觉,借音乐来抵消杂音。害得我现在还经常失眠!”我们都笑了。

一路闲聊,到了旌旗街老鸭汤火锅店。听石榴雨介绍,这是大学城最好吃的餐馆,没有之一。要了个包厢,刚落座,我就想起来,小篆还没给她男友打电话呢。我提醒她。小篆有些腼腆地掏出手机,电话那头是男低音,讲普通话,很悦耳。大家一听都开玩笑,伍晗说声音听上去挺诱人啊!石榴雨说别是个大帅哥,带过来不怕别人和你抢吗?小篆依次朝我们几个翻白眼,然后说:“一个画室老师有啥值得抢的?他正在路边打车,再快也要等一会儿,说是让我们先开吃。”伍晗说:“你男朋友倒挺懂事!”霜霜以前不认识小篆,也可能本性八卦,追问道:“你男友是画室老师?师生恋哦!”小篆瞪了她一眼,问:“你名字里为什么有三个雨?”她这一说,我们注意起来。霜霜说:“你转移话题太快了吧。从小学起,就一直有人追问我这个问题,告诉你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哈哈哈!你的‘欧巴比你大几岁来着?”霜霜边说边搞怪,典型的二货姑娘派头。伍晗的朋友和她一样,多是奇葩。不过这帮人也有可爱之处,比如石榴雨,永远一头偏分短发,三七开,一只眼看世界。她从不化妆,也不像其他女生那样爱打扮,大学两年,常穿的衣服就那几件。她皮肤有点黑,上次我陪她去旌旗街配眼镜,她对着店内的镜子,把我的脑袋硬生生扳过去,贴住她的脸,瞪着眼说:“天哪,我在你旁边像个黑鬼!”我当时颇觉滑稽,换作是别人就一定不会这么做。有一次下课她想上厕所,也是毫不顾忌,尽管有男生在场,她仍然习惯性地宣布:“我要尿尿!”还着重强调最后两字,毫无羞耻感。

汤锅端上桌,各色蔬菜、豆皮、小馒头齐备,刚动筷子,小篆的男友脏脏就进来了。他变化不大,头发依旧很长,五官清俊,一对剑眉,两眼圆瞪,脸颊苍白消瘦,只不过头上多了只毛线针织帽,紫黑色,帽檐拉得很低,连耳朵都遮盖起来。他一进门便扯下帽子,捏在手心,贴在胸前,连连鞠躬,“对不起,让诸位小师妹久等了。我叫张昊。脏脏这名字不雅,本是随便取的网名,没想到被人拿来当绰号叫了。”他口音带闽南味,和台湾人差不多,爱捋直了舌头说话。我们都不搭腔,眼神瞟向章小篆。小篆反倒格外大方,将我们正式介绍一遍,脏脏悉数问了好,坐下,紧挨小篆,一对情侣侧头对视,别提多甜蜜。还是伍晗大方,抱拳说:“久闻脏师兄大名。我哥也是南美雕塑系毕业,如今在昆明市区揽了不少雕塑工程,滇池边上好几组有名的雕塑都是经他手设计的。他尽管和你不是一届,但也算出自同一师门呢!”脏脏有些错愕,答道:“我虽然是雕塑系毕业,但离开学校后哪也没去,一直待在画室,每天教色彩素描,泥塑那点看家本领早扔光了!”章小篆故意挑刺说:“是啊,我记得谁最爱叨念世间险恶来着,不愿出去与别人合伙做工程,说眼下接个活儿不简单,宁愿成天宅在画室跟学生打交道,还说这样过日子最稳定最舒心。”脏脏把手扶他女友肩上,瞧着她说:“社会复杂,接工程要讲关系,哪那么容易到手?中间人还千方百计找借口先要钱,说是必须打点甲方,不少同行都被骗了!”章小篆抢白道:“我爸年纪这么大,还不是长年累月在外面接活儿干,日晒雨淋,经常拿不到工钱。挣钱本来就不容易,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午餐?”脏脏听了不再吱声。餐桌上一时冷场。脏脏显然有所察觉,或许不愿在女友的同学面前丢面子罢,很快转移话题说:“其实吧,一旦走出校门,什么赚钱就干什么,这种情况普遍得很。我有个同学上次来隐州,小篆也见过的,他眼下在北京发展得还不错,成立了一家药品包装公司。他最近接了一单很大的保健品业务,让我帮忙搞设计。”我们听了都很好奇,恰巧这几天正在上装帧设计的课。伍晗说:“脏师兄果然多才多艺,不但懂雕塑,还会设计药品包装,厉害!”石榴雨问道:“是为那些口服液做包装吗,脑白金之类的?”脏脏说:“不,市场前景比那还大。它是由一帮老外研究出来的,领头人名叫霍普金斯。此人从事睡眠研究好多年了,还拿过诺贝尔医学奖。”我听着耳熟,忙问:“那口服液叫啥名字?”脏脏一笑,压低声音说:“这,不大好说,总之是个高科技产品。据说只需服用一个疗程,就能明显提高睡眠效率,压缩无效睡眠时间……”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脱口而出:“生命伽马!”

脏脏惊诧地望着我,抓耳挠腮好一阵方才缓过神来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名字暂时连网上都查不到,制造商不愿过早公布,希望能造成轰动效果。”他回头朝包房外瞅了一眼,说:“千万别声张出去,我可是答应人家一定保密的。”伍晗等人不明就里,直瞅我和脏师兄。小篆更是一脸茫然,她搁下手中正在为脏脏捞菜的漏勺,问:“这是什么药?名字听起来好诡异!”伍晗一脸正经地问我:“左儿,你究竟从哪里知晓这名称的?从实招来!”我不得已撒谎说:“在地铁上听到别人议论。”脏脏说:“据说这口服液的功效相当不错,能帮助失眠者缓解心理压力。”霜霜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趣,插嘴道:“假若诚如脏师兄所言,那简直就是我的救命福音!我每晚都睡不好觉,一想到第二天还要上课就更加担心,越担心越睡不着。但愿服了以后,可以卸掉我的心理负担。”

小篆和脏脏先去柜台付了账,搂着肩一道走了——脏脏陪小篆去街上买衣服。我和伍晗等一帮单身狗面面相觑。伍晗说:“老天爷也太不公平,章小篆幸福得不得了,老子尽遇到一些渣男来追!”我一惊,没想到晗哥也有烦心事。霜霜半开玩笑说:“追你的不都是女生吗,啥时候又出来渣男了?”伍晗白了她一眼说道:“女汉子也会怀春的好不好!我的春天只不过塞车,来得晚一点而已。唉,那天我们系上有个男生约我出去喝酒谈心,男生的名字就暂不提了。起初我还以为和过去一样,把我当妇男之友呢,下了课直接和他去了酒吧。结果猜怎么来着,他冷不丁就开口朝我表白,害我差点被一大坨鸡肉噎死!妈蛋,尴尬就不说了,他居然还问我爱不爱做家务,还说他妈妈做得一手好饭菜,好歹拴住了他那当官的老爸的胃。他老爸这么多年一直没犯错误,就是因为别人约的饭局都推掉了,想给他行贿都找不着机会。老子一听这话就冒了火,对他说,你讲这么多,不就为了炫耀自己是个官二代嘛!凭什么女人就该天天在家吸油烟?滚你妈的蛋,我才不和直男癌交往!”

晗哥霸气,真不愧为女中豪杰。

其实除了性格像男人,晗哥其他条件还是很不错的,所以平时追求者倒也不乏其人。我听章小篆说过,有一次她和伍晗、石榴雨去旌旗街看电影,遇到伍晗以前的画室同学,两人见面还挺亲热。那老同学不是重点,重点是和他一起的男伴,是个海归,刚从澳大利亚回来,硕士毕业,搞政治的。小伙子白白净净,带黑框眼镜,儒雅斯文。刚一认识,他就和伍晗粘上了,说自己对短头发的女生没有抵抗力,很感兴趣,想尝试发展一下。他要了伍晗电话,有事没事发条短信问候,就是不敢直接和她通话。伍晗这假小子够直截了当,问那海归要不要出来吃个饭聊个天。那男生乐不可支,觉得中了大奖,很快就能抱得美人归,屁颠屁颠跑去。两人定在一家小饭馆吃饭,点了闻名大学城的泡椒鱿鱼。伍晗劈头便问,说要是真成了男女朋友,觉得几天有性行为比较正常?这个开头太过劲爆,把那男生吓得脸色都灰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伍晗大聊性事,毫不顾忌,表情一本正经,丝毫也看不出是在开玩笑。当时我听了这段八卦,捂住心脏就是一阵爆笑。小篆说:“伍晗这个二百五,哪有这样跟男人谈恋爱的?”我一再追问这事到底怎样了,还推测道:“伍晗这么做,很明显不喜欢那男的。”小篆说:“错错错!谁说伍晗不喜欢他,其实她还真有点意思。她爱在微信上读性学家李银河的文章,说不定就是受影响太深,嘴巴刹不住车。”

15

许老板来短信告知飞机航班时间,两天之内先后发了两次。先是周四从北京到南宁再飞隐州,后改为周五从首都机场直飞,到达隐州机场是中午十二点。毕竟没见过面,对方又是这么大的老板,我有些忐忑,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

在家里画了淡妆,九点出门,坐轻轨直奔机场,因为走得心急火燎,到达时不过才十点来钟,许老板的飞机要中午十二点才到,再加上国航晚点,算下来,我在机场大厅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飞机落地后,我站在闸口处,两眼四处搜寻,生怕漏掉这位人高马大的北方汉子。事实上,根本遗漏不了,许老板走出来时,一眼便瞅见了他。他比周围人实在高太多,一米九的个头让人敬畏,且梳着网上见过的大背头,穿西服,系根蓝紫色领带,外面套黑色的薄羽绒服,看起来风度翩翩。他抓着手机,戴着白色耳麦,连行李都没有,就这样晃荡着两手走出来。我看见他,急忙迎上前,举起手,在他眼皮底下晃,算是打了招呼。他低头看见我,龇牙咧嘴一阵笑,一只大手像捉小鸡似的揽过来,将我肩膀搂住,用力贴近他身边。我很惊异,躲闪不及,连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几秒后他放了手,笑眯眯问我:“左儿啊,可算见着你真人了,我们现在往哪走?”我指着前面的地铁口说:“你第一次来隐州,我们先去九龙洞吃饭吧,那里有个地方比较清幽,可以边吃边谈。”他点头说好。我们下电梯,他站我左边,背靠电梯扶手,回过身来,脸一直朝向我,那对大眼目不转睛盯着我看,我被他居高临下看得发怵,只得将脸深埋进厚厚的围巾里。

九龙洞,白天鹅火锅店,我们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白天鹅在隐州算高档食府,环境不错,能俯瞰隐水河与嘉陵江交汇。许老板坐我对面,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头朝后仰,就这么平视我。我不好意思说什么,低头翻看服务员递来的菜谱。许老板真人比照片略瘦,肚子当然还是有,许是衣服厚的缘故,不似照片中那么明显。我问了他的意见,点了两个锅,经典麻辣,要了拼盘,海鲜的、羊肉的、时蔬的各一份。我问他喝不喝酒,许老板反过来问我,我说不喝,他就叫服务员来两杯鲜榨的雪梨汁,解火。他四十来岁,皮肤白皙,前额微凸,发际线后移,逆向梳得一丝不乱,眼睛虽然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浑浊,却很犀利,下眼睑卧蚕胀鼓鼓的,此刻,看得出他心情很愉悦。他问:“左儿,你单独出来和我见面,妈妈怎么说?”我答:“她知道我是来谈代言合同的。”他说:“不仅谈合同还交朋友嘛!”我抿嘴一笑。服务员端上两个锅,只有碗一般大小,两人面前各摆一只。我没见过这种一人一锅的吃法,觉得挺别致,挺卫生的。服务员俯身点上炭火,没一会儿,油辣子“噗噗”沸腾。

我为打破尴尬,问:“许总平时一定很忙吧?”许老板夸张地用一个指头戳着我说:“不是让你叫进哥吗?我本来昨天要飞广西见他们自治区宣传部部长,机票都买好了,结果对方开会临时改期。要是从南宁绕过来见你,你会以为我是顺便,缺乏诚意,所以就重新换了机票。”我很好奇,问:“见宣传部长?难道打算去广西拍宣传广告片?”他含糊地说:“差不多也是这个事儿,那里有漓江。不过好几个省级以上大城市的主要领导都在邀请我,也包括你们隐州,我正在考虑。”我说:“你说的那合同,我还有问题想请教?”他说:“不要刚坐下就谈工作嘛,先聊聊你的生活呗!”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他说:“你未来如何打算?考研去北京吗?喜欢央美还是清美,要不然我找朋友给你帮帮忙?”

服务员又端来拼盘,大瓷盆子整整齐齐垒着羊肉卷,像小山包,我用筷子一戳,底下全是冰。

“考研还有两年多呢,暂时没想法,到时候考得上央美清美当然不错。”我说。

许老板夹一筷子羊肉放我面前锅里,语重心长地说:“该提早考虑了,女生还是在学校待着比较好。尤其像你这种才貌双全的女孩,不去首都深造太可惜了。”

我冲他笑笑,没回答。

吃完饭,我去服务台结账,许老板不让。还好我早有预见,钱就揣我牛仔裤兜里,一拿就拿出来了。许老板从上至下望着我,似乎有点困惑,也许在想这女生怎么怪怪的。我连声说客随主便,其实内心想得可多了,一是在电话里早就说好我请他吃火锅。二是替他的保健品代言总觉得不够踏实,至于什么原因,一时还没想好。

我宅,不爱逛街,方向感不强,此刻勉为其难当向导,难免出错。我领着他四处瞎逛一气,反正没啥目的,何况他并不识路。街上很挤,人流如织,他偏又打眼,足足高我一个脑袋加一条脖子再加一小截肩膀的距离,时常惹来诧异目光。他一路上老想和我牵手,被我拒绝了。他问我说:“现在咱去哪儿?干脆去酒店吧。”我说:“行,先去酒店办手续。”我们在路边招车。隐州计程车难打,是多年的老大难问题,好多车亮起“空车”的招牌,可就是不停。许老板站在路边看车来车往,就是没一辆停下,嘴里哼哼说:“这车怎么不停?太不把乘客当一回事儿!左儿你学开车没有?”我说:“我不会,倒是有很多同学会。主要是我妈不放心,觉得我方向感特差,晚点学比较好。”他说:“不学开车哪行,得学!你将来要在北京生活的话,也要每天自己抓方向盘回家。”后来好歹拦到一辆黑车,司机摇下窗说:“上哪?”许老板偏头瞅我。我说:“雷斯诺酒店。”司机做了个手势,让我们上车,眼睛上下瞟了我好几眼。

一路上许老板和我聊得风生水起,聊到隐州的轻轨,我说轻轨实际上就是地铁,好长一截路都在地下行驶。他用京城大都市人的口吻严肃指出,轻轨不是地铁,两者不是同一概念。我刚想问为什么,一个电话打断他,他戴耳麦接听。我在一旁无聊,拿手机刷微博,看见热搜榜上某位一线女星在美国产女的消息,又一次将那位著名歌手成功地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网友评论很多,多是骂声。有人半信半疑,讽刺说这八卦新闻是贵圈的大姨妈,隔段时间就要来一次。

许老板接完电话,凑过脸来看我手机,我举给他看。他未看完就哈哈大笑,颇有气势。他说:“其实他们两个我早就认识,过去麻将桌上的老交情了,这小子如今又当了父亲,我得祝贺一下!”他拿起手机,又说:“他是音乐浪子,感性得很,一个活在当下的大男孩,不肯老老实实过日子!”说完他打开微信,一通视频聊天的呼叫发过去,著名歌星露面了,一双眼睛略显浮肿,鼻梁还有些反光,大概是信号不佳吧,视频太卡,画面一帧一帧的,脑袋像切蛋糕似的被切成一条条。许老板说:“恭喜恭喜,你说从此尘埃落定,春暖花开。我希望这次说的是真的。以后无论怎样,都不要辜负了妹妹!”著名歌手在那边捣蒜似的点头,说:“谢谢许总,你的话我一定谨记,有时间来家里玩!”

没想到这人能量真这么大。连在坐驾驶员也频频伸头往后视镜里瞧,脸上带着似信非信的笑容。

到了酒店,一位须发皓白的老门童过来拉开车门。他穿着燕尾服,满脸谄媚的微笑。许老板俯身钻出去,我们一起进了大厅。许老板到前台办好手续,过来问我:“不上房间去洗洗脸?”我说:“不去了。”他又问:“真不上去坐坐?”我说:“我就在大厅等你。”他没再强求,拿着他的手机以及醒目的白色耳麦去了前台。我左右看,高大的穹顶悬挂着水晶吊灯,大理石地面洁白无瑕,墙面挂着价值不菲的油画。一个黑人坐在高一阶的平台上弹奏钢琴,用英文唱着浪漫的《Im Not The Only One》。我在红色皮沙发上坐下,枕着金属桌玩手机。对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和男人谈话,她画淡妆,名牌衣衫很光鲜,首饰和挎包都格外抢眼。她人坐着,嘴巴在动,眼睛还不时瞟向我。我不理她,低头摆弄手机。差不多十几分钟后,许老板下来了。他从后边绕过来,两只大手捂住我的眼。我很紧张,不知该怎么办。幸好他马上放开了,一只紫色的小盒子放在他手掌心。他说:“把它拆开看看。”我慌乱,“干吗买礼物啊?这样不好……”他说:“现在就拆开看看嘛,我觉着好看就买给你的。”我不作声。许老板见了,自己动手扯包装。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条铂金手链,上面挂一亮晶晶的吊坠,是一把带钻的小锁。许老板要帮我戴上,我百般婉拒,感觉对面那女士眼神火辣辣的。我推脱不了,有点急,小声说道:“我们出去说吧,出去说吧。”许老板诧异地问:“出去干什么?这里不挺好的。”我只好说:“我怕别人误会,把我想成奇怪的人。”说完,拎着包,起身就往外撤。

从酒店大厅旋转门出去,许老板跟在我身后。我心跳很快,觉得我们的关系不正常,已超越了朋友范围。许老板说:“你不收下这个礼物,枉为朋友啊!”我一千张嘴都斗不过他,见气氛有些不快,便站在路边听他安排,他将那手链戴在我左手腕上,摸摸我的头,举着包装盒问我:“把它扔垃圾桶吧?”我盘算着要是真扔,这链子就算名副其实收了,万一是个贵重玩意儿,真说不过去,于是伸手拿过来,暂且放进包里。

我决定带许老板去附近的美食之都逛逛。那里有六层楼,被称为隐州的好吃街,里面全是江湖小吃。

进了电梯,一面是玻璃墙,可以眺望街景。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他问:“几楼?”我说:“三楼。”他按了,电梯门关闭。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把我胳膊一拽,我措手不及,跌进他怀里。我越挣扎,被抱得越紧,像被捏碎般窒息,我甚至感觉到他吻了我的头发。电梯飞快到达三楼,他放开双臂,我俩一前一后出去。我这辈子第一次和男性亲密接触,心跳得厉害,好半天没回过神。此举简直不可思议,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他这次专程到隐州,理论上讲应该谈工作,但从机场一路过来,竟表现得像恋人赴约。我记得曾在网络看见说,拥抱很紧的男人具有攻击性。我感到危险,同时又觉得可笑,自己想到哪儿去了,或许人家只抱着开玩笑的心态,毕竟他是有身份的大老板。我一边走一边考虑,决定好言好语,再次提起代言的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可真到了要开口,我又把话硬生生咽回肚子了。人家的想法全写在脸上呢,即便我提出来,他无非又用稍后再说一类不着边际的话来敷衍。我问道:“你准备在隐州待多久?”他说:“我明晚的飞机。”

我们一直逛到晚上,去高处看夜景,在滨江路上散步。他兴致不浓,对那些花花绿绿、闪着灯的房子车子没一点兴趣,整个人明显走神,我以为疲惫所致,就提议道:“叫辆车吧,先送我回家,然后你早点回酒店休息。”他不作声,过一会儿问道:“你真不去酒店陪我坐坐?”我摇头,心想,明天该谈签约的正事了。我顺手招了辆计程车。上车后他主动牵我手,我把那大手拎起来放回他腿上。他依旧啥话都没有,只看着我,我被看得不习惯,只得把头转向车窗。过了半晌,他才在身后喘着粗气说:“那好吧,先送你回家!”

回家后,我元神出窍,眉头打结。妈妈见我这样子,很惶惑,又不敢问,只得独自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直到深夜,我才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她听,但我隐瞒了许老板的荒唐举动,告诉她今天还没开始谈。妈妈说:“那好,明天再谈吧。人家刚来,说不定想玩一玩,放松一下心情。”这事儿就算搪塞过去。

我睡不着,翻来覆去,老想着白天的事,放电影似的,一遍又一遍过,还不停喊“咔”,细节一个一个钻研过来,猜是什么意思,包含什么信息,我的内心充满忧愁,不断斗争。许老板是大人物,在社会上呼风唤雨,朋友极多,生活在众星拱月的世界,连歌坛大腕都不敢拒绝和他视频。我从没接触过这种人,觉得他了不起,有些仰慕。

我只是一个灰姑娘而已。

第二天一早许老板就打电话来,让去接他。我说等一下马上出门,他又说不急。隔了一阵子,发来条信息:“我还没起床,在房间等你。”我差点呛住,心头一惊,不禁脸红,嘴角撇了撇,擦亮眼看了四五遍,就差读出声来。老妈眼尖,伸头过来瞄一眼说:“这人要防着点,千万别吃亏。要不你带我一起去吧?”我说:“别别别,不至于。或许人家只是说说,他晚上不在房间,难道跑去大厅睡觉?纯粹的文字游戏罢了。我约他去酒店外面茶餐厅坐会儿,开诚布公,顺顺利利把合约签了。我今天一步都不踏进酒店。”

我乘计程车到酒店,在门外给许老板打电话,他接了。我说我到了,在外面马路上,你下来吧。今天我们去茶餐厅坐坐。他说:“上来休息一会儿嘛。”我说:“不了。”他说:“你上来我们聊代言的事儿呀!”我说:“在外面聊更方便些。”他说:“你真不上来?”我说:“真不。”他说:“你以后毕业工作了,也不上门迎接到访的客人怎么行?这是基本礼貌。”我有点生气,说:“我又没毕业,不用提前!”他挂断了电话,我在路边站着。为了不引人注意,我背靠一大圆柱子,低头摆弄手机。等了将近二十分钟,许老板终于出了酒店。我微笑地看着他,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我还是很想签下这份合同,机会难得,总得追逐一下。

我带他顺路去了表叔茶餐厅,我去那里喝过奶茶,吃过甜品,味道和环境都很不错。我俩找个靠窗的座位面对面坐下,要了茶点。我说:“不知是怎么一个合同,是让我在电视上替你们的保健品做宣传吗?有些什么规则或很重要的条例?我不是很懂。”许老板抹了抹脸,明显不耐烦,说:“其实保健品的代言不用你做,我们已经拍好了,最近就要投放在电视上,出演的美女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艾米。”我吃了一惊,说:“那您有了合适的人选,为什么还来找我?”许老板说:“她是很重要的关系户。若不是有她老爹帮忙,这口服液的主要原料还在俄罗斯边境口岸里放着,没法运往生产基地呢!”我听得直愣,既然有艾米,何苦来找我。许老板直视我,像要看透我的心。他接着说:“商品代言仅是一方面,我们合作的重头戏主要还在电影市场。我公司即将投拍的科幻大片《生命伽马》,情节离奇,场面恢弘,目前正在考虑选址修建拍摄基地。我现在要和你签的是一份演艺培训合同。在培训期间,将不断通过网络、电视及纸媒对你进行包装打造,然后我会向公司董事会推荐你做影片女主角。培训合同是单独与我个人签署,至少五年,我一年给你一百万基本生活费。要是不久电影开拍的话,还会另外向你支付高额片酬。其实除你之外,有好些女孩排着队竞争,变着法儿地要和我签约。她们都很优秀,有的还是一线明星,我都没答应。为什么?因为想留给你。几年前我就注意到你,天资聪颖的一个中学生小姑娘,又特别漂亮。”我抿嘴一笑,等他说关键问题。他继续道:“给你说句实话吧,如今圈内风气不正,就像网上形容的那样,怎一个乱字了得!这年头想当明星的人太多,傻瓜都知道这职业来钱快,名利双收,而真正有价值的大明星一亿人中间才出现一个。在我身边,缺少的不是美女,而是像你那样难得清纯的女孩子,这是装不出来的,不过凡事都有……怎么讲才合适呢?都有一个理由。我是很倾慕你的!”说完他便静静地看着我。我听出他话里有话,只得随口应付一句:“我也是很敬佩你的。”他非常高兴,说:“那就对了,要的就是这句话。我许某人平生做不来勉强别人之事,在我看来,那才是真正的罪无可恕。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你若是来北京发展的话,我完全可以当你的保护伞。只有抓住机会的人才能改变未来,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然终身后悔!”许老板这话有些含糊,但明白人都懂。潜规则一类的把戏,从他口中说出,竟如此稀松平常。我的心怦怦直跳,觉得不是滋味,可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应答。他见我犹豫,就一直等。我知道不得不开口,便用了最笨的语言去问他:“你说这话究竟什么意思?”他避开我的眼神,故意低头去翻看手机,嘴里却直截了当:“做我情人。”他声音很轻柔,宛若一大男孩告白,可那浑浊的眼睛却是冰凉的。

我心惊肉跳,头像炸开了,我意识到一旦拒绝,晋升之路就将堵死,我不甘心,五百万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实在太大。可是,我也明白,一旦答应,人生的另一扇窗肯定会为我开启,但我得付出代价,或许是一生的快乐。

我将铂金手链取下,放回包装盒里,将它推到许老板面前,起身说:“拍片的事,我想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16

许老板走了。他回北京那天晚上,我几乎无法入眠。他对我说的话,对我做的事,都产生了深远影响。我甚至梦见自己答应了他,和他在一起,手腕上戴着小锁链子,享受荣华富贵。我在电影《生命伽马》里担纲女主演,挑战时下最红的女明星,结交了一帮有身份的朋友,尽是圈内的大腕,还和歌星夫妇打麻将。

日子一天天过,这件事也逐渐淡忘。回到学校继续平静的生活,颇感美好,这里虽然暗流涌动,有竞争,有压力,有对未来去向隐约的担忧,但似乎远比社会的弱肉强食平和许多。

我立过誓,不再去网上搜他的资料,然而越是这样就越忍不住好奇,我总是会去打开他的个人页面,了解一些近况,特别是那部电影投拍的进展。

小篆和我都不多话,下课吃完饭回寝室,两人各自坐在电脑前上网或画画,互不打扰。后来她一时心血来潮,把寝室翻个底朝天,重新排列布局。且每次搬动都等到周末,待我一走,便大动干戈,拖床铺、柜子、椅子,布置妥当心满意足,就发微信跟我说:“亲爱的,告诉你一件事,首先得向你说声对不起。前两天你说寝室空间太小,有时我和脏脏通视频会严重影响到你,过去过来都只得躲着镜头走。我把我们的家重新布置了一下,提前通知你,怕你回来以为进错了门。没跟你商量,希望不要生气!”后面发了许多个调皮卖萌的笑脸。

初看短信,实在不舒服。寝室为共同空间,怎么能先斩后奏,说搬动就搬动呢?此举有违寝室公约。虽然这样,我还是尽力理解,也勉强认可了她的做法,毕竟生米已煮成熟饭,再则,我回寝室好好打量了一番,其实还不赖。

房间重置后,我和小篆书桌的距离一下子拉远,一个在东半球一个在西半球,中间还隔着块可牵动的布帘。有了充分的私人空间干自己的事,甚合吾意。我夸奖她:“你不做家居设计师好可惜。”她脑袋一扬,马尾辫转一个大圈圈,随即嘚瑟起来,说:“慧眼识珠!我早就觉得自己有天赋,毕业了我要搞装潢,当设计师!”

不知为什么,章小篆近来和隐大建筑土木系一位男老师走得特别近。认真说起来,她还是通过脏脏才认识那男的。他是脏脏过去的同事,比脏脏大十来岁,也在私人画室干过,如今在大学城校区兼职开了所集训学校,听说挣了几百万,小发了一把。

隐大就在南美隔壁,那老师隔三岔五约小篆出去吃饭,且都在夜里。我害怕最好的闺蜜被骗,想着是不是该跟小篆聊聊,提醒提醒,毕竟旁观者清。我自以为已通过许进击这件事,积累了一些人生经验,对男人有所了解。章小篆看不清的一些事,换作是一年前的我,也差不多这样,说好听点叫萌,说不好听叫傻。

我对小篆说:“这老师有问题,喜欢晚上约女学生吃饭。”小篆正在刷微信,驳斥我:“想到哪儿去了,人家刘源教授才不是那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每次都有其他人在一块儿呢!”她说着,凑过来亮出手机,上面正好有当晚邀请她的留言:“美女,别成天宅在寝室里用功,对身体不好,还是出来走动走动,散散心嘛!中央美院油画系的大教授今晚也在,还有我们隐大建筑系的几位帅哥美女。允许你带一个护花使者,没有的话,我保护你!”后面加了一个爱心符号。

我大喊:“这话和这符号,是老师该说该发的?他不是不知道你有男朋友!”章小篆解释道:“你别当真。刘源虽然是教授,比我要大十多岁,平时性格就这样,爱和学生开玩笑。他让我找护花使者,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我看,不如你陪我去吧,咱们两人好有个照应。这样敬酒的时候,还能你帮我挡一杯,我帮你挡一杯,不就安全了吗?”我心里一惊,她不是有男朋友吗,便问道:“为什么不让脏哥陪你?”她一脸扫兴地看着我,“你这人好无趣!”

我也是花啊,怎么干上使者的活儿,这样岂不更吃亏?我连连摇手道:“我不去!我妈要是听说我晚上跑出去喝酒,那就出大事儿了。”小篆说:“喝果汁也成啊,没人陪我一道,终究还是不踏实。”我说:“我真不想去,也不想认识什么中央美院大教授。你也可以拒绝,说太晚了想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好学生不都是这样吗?”

没想到这句话把她给惹恼了。她摆摆手说:“有机会认识北京的教授还不去?将来说不定用得着呢。我不像你,各方面条件优越,家里还有南美的关系,不用担心毕业后的去向。我父母都是普通人,我爸成天在工地上干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得早早开始奋斗!”我无法换位思考,说:“那也没必要晚上出去陪人喝酒,这算哪门子奋斗?”小篆说:“左钺你干吗变得婆婆妈妈的?难道准备就一辈子这么待着,不跟社会打交道了吗?有句话说得好,不是你改变环境,而是你适应环境。想要打拼,就得趁年轻不怕犯错误!”我见她这么急躁,很是震惊,慌忙又拉出她男友做挡箭牌:“主要是脏哥知道后会担心你。”小篆把嘴一撇说:“从现在起不需要他担心了,就让悲观者慢慢腐烂去吧!”我听这口气明显不对,或许他俩在闹不合。

小篆化了妆,出门赴约去了,我一个人在寝室画画。出版社已和我签了正式合同,首印一万册,版税8%。按照编辑黄老师的意思,我一咬牙,狠心将《躲书妹》在天涯上的连载彻底停了,有不少网友仍在苦苦等待,抱怨我挖了个万年大坑,但顾不了那么多了。好在“王家卫想要金屋藏娇”还能理解,帮我向大家解释道:“那些口口声声骂左儿太监的也够了吧,人家是个女孩子!好东西自然人人喜欢,包括你我还有出版社。本来画画赚钱就不容易,你不花钱有啥资格去指责人家?还是等书出版以后,大家都去买来看吧,真心支持一把!”黄编辑催我画快一点,争取早日凑齐页码,但我无论如何快不起来。

这是创作,除了画,还得编故事,何况分心的事太多……我一边低头赶画,一边自责,内心隐约飘来一朵雾霾,浓得化不开。小篆的做法我无法苟同,那教授对她的那点意思,长了两只眼的动物都看得分明。明知有危险还上钩,不是傻是什么?难怪常有人抱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许老板这样在国内外名声响亮的大人物尚且如此,更别说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又一刹那,我意识到自己或许太过绝对了,那教授我连面都没见过,仅凭零碎印象就给人贴标签,既不科学,也不厚道,于是我频频摇头,想要甩掉恶意揣测他人的念头。

临睡前寝室没人,我按捺不住好奇,敲击键盘啪啪两下,进许进击的个人页面浏览。他最近一次发微博是两天前,议论国家政体改革,文字谨慎又飘忽。他的头像一本正经,好似对着话筒放言高论,高大全伟光正完美无缺,从头到脚贴满真善美的金箔,闪闪发光,没半点瑕疵。

才半月光景,我们又回到各自该在的地方,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前一段时间还感慨歌星夫妇那么有名,也不过肉体凡胎,唱唱歌,演演戏,为许老板这样的人打打工罢了。现在看他们却幻彩夺目,披着紫霞衣,拿着流星剑,遥不可及。

我和许老板的人生差距有如云泥,要想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

不过还有胜算,我才二十岁呢!就像伍晗平时挂在嘴边那句话:年轻就是他妈的一切!更何况我还有那本书,尽管不一定能赚很多钱,但说不定会被安排去全国各大城市书店门口坐着,堂而皇之做签售。这么想着,我竟找到一点小小慰藉,心态也平和了许多。

被电话铃声惊醒,不知凌晨几点。没开灯,我艰难爬起,摸到正在充电的手机,抓过来,睁眼一瞧是陌生号码,立即摁断,重爬上床。

一分钟不到,电话又打来,我还是远远伸手摁断。第三次打来,我虽极不耐烦,但还是起身接了。

竟是脏脏的声音,他捋直了舌头讲话,嗓子特别沙哑,“小篆回来了吗?在不在寝室?让她听电话。”我直犯迷糊,“是脏脏学长啊,她还没回来呢。”他急道:“糟了糟了,她喝醉了!手机也不通,你知道她在哪儿吗?”我心里像被人踹了一脚,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实情?不妥,还是不说,可发生意外怎么办,《今日说法》里就有个弱女子反抗禽兽老师被扔出窗外。我被自己的联想吓醒,既然脏脏知道小篆喝酒,一定事先有联系,吃饭的事也不算秘密了。我安慰脏脏说:“她和老师同学在一起,说不定正在哪个女生寝室打地铺呢!我给你伍晗、石榴雨的电话,你去问问吧。”他连声道谢,记下号码,匆忙挂断。我爬回铺,想着章小篆的事,很快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仍没见小篆身影。上午有一节专业课,她竟缺席,我打她电话,没丝毫反应。上大学以来,她第一次音讯全无。我真的急了,却瞧见伍晗大摇大摆走进教室,将书包里各种绘画工具倾倒而出,发出很大噪声。我望着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先发制人,问:“章小篆还没回来啊?昨天半夜脏哥给我打电话,说是小篆喝醉了,还问有没有在我那儿打地铺,怎么回事?”我摇摇头。她继续说:“妈蛋,恼火!不会喝酒非要跑出去撒什么野嘛,我就不相信一个大活人还会人间蒸发?”

最近新闻里常报女大学生失联事件,很多女生半夜回家,坐三轮麻木,这种麻木,最危险!女生跳上车就等于跳上牢笼,成待宰羔羊。大学城就发生过这样一起事件。交大一名大三女生,学生会主席,一天傍晚坐三轮车从地铁站回校,失踪。家人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消息,无奈报警。警察查看监控录像,发现三轮车司机把女孩拉到荒郊野外拆迁工地,那地方茅草足足一人多高。经搜寻,最后在一个小山坡后挖出女生遗体。凶手承认,性侵后,他原想放女生走,只因她说了一句话:“我要报警,我认得你……”便被残忍割喉,做了死不瞑目的冤魂。她父母悲痛欲绝地说,女儿是学生会干部,向来嫉恶如仇。我越想越害怕,小篆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打了好几通电话,她关机了。

和石榴雨吃完午饭,各自回寝室。我对章小篆的担忧没有停止,我不想上床,就伏在桌上小憩。有人拿钥匙开门,小篆回来了?我扭头揉眼睛,只见小篆若无其事进屋,昨日扎好的马尾辫已经松绑,成了直泻而下的瀑布。我抱怨,“给你打电话也一直没信号,害得大家好担心!”我把昨夜脏脏夺命三连call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她,没想到她只是点点头,目光躲闪,坐在床头慢慢脱高跟鞋,她很疲惫,出门前精心描绘的眉眼已褪尽颜色。

“我知道,手机没电了。”她说。

“就不能借别人手机报个平安?”

“昨天太晚了,我在隐大一个学姐寝室打地铺。”

“那白天也该发个信息,网上的新闻你又不是没看过。”被我这么一逼,她明显不快,皱眉强忍着。我只得悻悻作罢。

失联事件后,小篆和脏脏完全断了联系。寝室显得过分安静,甚至消沉。以往隔三岔五,脏脏会打电话过来,和小篆QQ视频,我对此早已习惯。小篆喜欢开扬声器,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脏脏的男低音绕梁三日不绝。有时也彼此沉默不语,各自干着手里的营生,却迟迟不挂断连线。小篆一边做作业,一边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脏脏使劲吵,扯嗓子怒嗔。相处久了我才发觉,小篆原来也有任性的时候,远交近攻,陌生人面前温顺得似小狗,男友面前先露三分恶,从不吝惜白眼,比阮籍还变态。她在QQ空间这样写:“男朋友就是拿来欺负的!”她对我解释过,为什么不能给男友好脸色看,她母亲一向这么教育她,告诉她这就是所谓的驭夫术。若不成天打着骂着,给点下马威,男人就哼哼唧唧,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她甚至说:“如果连这都容忍不了,那就直接分手好了!”

小篆肯定还有什么瞒着我。她提不起精神,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埋头画自己的画。虽然寝室公约早有规定:寝室乃休息和学习的小天地,平时应尽量保持安静互不打扰,可一旦真这么做,我反倒无所适从了。内心那根紧绷的弦,说不定哪天就会断掉。

每天早晨起床,小篆都是一张冷脸,日子一长我也受不了。有一次,早晨去上课,我穿着新买的坡跟鞋,站在宿舍大门外马路上等她。她下来了,竟径直往前冲,也不等我。走着走着,她突然发起火来,扭头说:“你干吗穿这么高的鞋?显得我矮。做你陪衬我不干,我不想和你一起走!”说完,还真个跳开三米远,放慢脚步,和我远远保持距离。我蒙了,彻底蒙了,低头去瞅她的鞋子,一双运动高帮,也是有一点点内增高的,只是外面看不出来罢了。况且我穿高跟鞋也不是一两次,竟然在鞋跟上找茬,这都什么事儿啊?!我瞅着前面妹子的腿看,人人穿着五颜六色的高跟鞋。我干脆默默地加入她们,留给小篆一个委屈的背影。

上课了,整整两小时,章小篆和我互不理睬。她故意和坐在身旁的伍晗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火热,面容也逐渐阴转晴。我特尴尬,连课也听不进去,便很不耐烦地收拾课本,起身换了个前排的位子。

上文化课,坐前排的人少,总是空着好几排,因为老师眼皮底下没法搞小动作,也不好公然打瞌睡。我一人坐在最前排,所有人只能看我后脑勺。幸亏这样,不然大伙儿就会瞧见我那张憋闷的脸,和那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

下课了,我有意懒懒起身,慢慢整理书包,直到人走得差不多,四四方方的教室空荡荡,我一扭头,小篆独自坐着,伍晗早不知去向。小篆埋着头,脖颈探出老长,齐刘海挡住脸,若有所思。

我经过她身旁,她忽然主动叫住我说:“对不起,我也是心情不好,才会无缘无故拿你撒气,太不应该了……”越说到后头声音越低,快听不见了。

我抹不开面子,装着若无其事说:“没事儿。”唉,怎么能没事,她一定碰上事了,才这样反常,我没多问。我们默默离开教室,一起朝食堂方向走。

路上,冷不防地,“我和脏脏怕是走不下去了。”小篆口气很平淡。

“什么?他知道你那晚和老师同学在一起吗?难道你没跟他解释?”我站住脚,急赤白脸问。

她摇一下头,偏着脸问我:“要是真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可以不计较他所有的过往?”

我不明白地看着她。

她又说:“就是那种认识以前发生的事情。”

我认真想了想才答:“是,至少对我来说是。我认为,无论过去发生什么,毕竟互不相干,谁也不对谁负责。何况人还是要向前看。”

章小篆笑了,有些神秘。我一再追问,她又不讲话了。

17

大二新开了《艺术概论》课,第一次上课我就迟到了。抄小路,从我们寝室到绘画楼只要七分钟,不过很遗憾,这条捷径最近才发现。此前一年多全走的阳关大道,绕个大圈,经过食堂,要花十分钟。我一想起来便觉得亏,迟到的次数虽然不多,可每次都很致命,总爱躺枪口。我不知道那些经常旷课的同学会什么法术,他们不来教室,老师就不点名,他们来了,老师才想起去翻花名册。我没这幸运,只好把怒气全撒在那条旧线路上,发誓再也不走它。要不是那两三分钟,我说不定就是年度三好生,十大优秀青年。

新老师是个女的,三十来岁,讲一口不太熟练的普通话。我和小篆从后门偷溜进去,所有人回头了,我立马一身鸡皮疙瘩。这很反常,迟到是常有的事,谁会如此在意?章小篆火速就座于末排,我坐她旁边。我们的举止很卑微,连坐下后也是佝偻着背,脸上写满抱歉,我们想博得讲台上老师的同情——这种举动好学生才会有,老油条可都是大摇大摆进来,泰然自若。然而这位新老师似乎特别严厉,她举着扩音器,一见我俩就住了口,斜眼远远瞟着。那犀利的目光,让我不敢抬头。章小篆比我还不安,逮着我衣袖摇啊摇啊,用极微弱的声音叨咕:“她还在看,还在看呢……”

足足半分钟!这半分钟能发条微博、吹干刘海、写张假条、啃个面包、吃根烤肠……我觉得窗外风在刮、树在摇,枯叶掉在地上簌簌作响。挂在教室墙上的时钟“哒哒哒”紧走慢赶,仿佛经历了半个世纪……女老师终于又恢复上课了,她的声音透过扩音设备过滤出来,杂质依旧很多,还带有刺耳的噪音,叽叽叽响个不停。我猛然意识到,噪音产生的原因一定是电磁干扰!教室内有多少人在玩手机,根本无法统计!前排密密麻麻的脑袋一致低垂着。女老师的声音不紧不慢,我从头到尾犯迷糊,或许被下了蛊,竟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呢!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她姓梅,至于叫啥,谁都不清楚。这似乎已成为美院学生的传统。大学四年,能一口叫出名字的就只有专业课老师,真心佩服的也只有专业课老师,文化课老师是鸡肋。

第二次上《艺术概论》我和章小篆去得早。为方便做小动作,小篆拉我拣了靠后的位子。不再心虚,方有闲情慢慢打量。我近视,起初对梅老师的尊容看不真切,只感觉缥缥缈缈,像倩女幽魂。这回我特意戴上眼镜,一番端详,嚯,一条真丝红裙,黑直发披肩,黑眼线,裸色粉唇,手腕上两只银镯子,脚下的高跟鞋橐橐直响,这梅老师真颇有几分姿色。章小篆捅我腰,“老师打扮得蛮漂亮嘞!”班上女生多,漂亮的外表能拉近与大伙儿间的距离,教室内免不了传来一阵赞许的议论。梅老师抬腕看表,随即拿起名单,环顾四周,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她摆出一副圣女姿态,面无表情,“现在挨个儿点名!以后每堂课我都会点名。我建议大家最好提前三分钟进教室。至于我什么时候点,可没定数,那种习惯帮别人答‘到的同学,在我这里要小心了,一旦被抓,为了加深印象,我会让他抄三页自己的名字加拼音作为惩罚。”她这么一说,教室内原本热络的气氛骤然冷却。

梅老师一本正经坐于讲台,对着笔记本电脑,开始大讲“什么叫艺术?”她一条条列举,说苏格拉底认为艺术是啥,亚里士多德认为艺术是啥,柏拉图又认为艺术是啥。一语概之,很教条,很枯燥。她普通话不好,舌头拉不直,卷舌音多。或许是想集中大家的注意力,她的语速时快时慢。快如子弹出膛,媲美中国好声音里的主持人华少。慢则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像只嚼面条的小奶猫。她一提问,大家便如同躲避瘟疫,直视书本,故意把头压得低低的,一点不肯配合。

她用了大半节课,对我们进行填鸭式教育。她说:“希望大家心平气和对待知识,沉下心来学习,父母花这么多钱培养你们为了什么?我见得多了,不少人读大学都是笑着进来,哭着出去。个中滋味,你们慢慢品尝吧!”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当学生的似乎不愿聆听。一节好端端的艺术研讨课,活生生变成了诵经课,大家越来越不肯专心听讲,想逃又不敢逃,只得在课堂上做些其他事情。小篆搬出从图书馆借来的关于排版的教科书,研究得起劲。我向左看去,伍晗和女同学的手指在平板上滑来滑去,原来在玩五子棋。再往后看,石榴雨正捧脸睡觉,不仅她,整个后排皆已放倒。

三条缓缓进入教室,大模大样找了个位子坐下,后面跟着满脸络腮胡的秦明。梅老师甩甩三千丈长发,用余光瞟着这二人,语速越来越慢,最后闭了嘴。我们诧异于这僵直的气氛,不少与周公探讨理想的人似乎不满催眠神曲突然中断,不自觉从梦境中转悠回来。梅老师用深不可测的眸子凝望大家,飞快翻动红唇,“从今天起,只要是我的课,超过二十分钟还没进教室的不用来了,脸都没带还带耳朵!”

话音一落,三条立马起身弄响椅子,头也不回走掉了。过了一分钟,秦明也走了。梅老师说:“再加一条,迟到二十分钟以上就按旷课处理。”我们顿时议论纷纷,好些人张大嘴巴,大口吸气,舌头弄出些怪响。

“别以为我刁难大家,学校本来就有点名的规定。大学文化公共课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这里不是茶馆!学艺术的连艺术基本理论都不懂,还学什么?不要以为文化课不及专业课重要,不能帮助你将来到社会上挣钱,我个人是严重反对这种实用主义哲学的。”

我们被镇住了,久违一年多,高中校园那熟悉的情怀又回来了,就差站起来齐声大喊:“老——师——好!”其实梅老师一点没错,我们很懒散,大一上半学期还好,人人能做到不缺勤。大一上骆毅老师的人体素描课,我没来得及请假便去了北京录节目,听小篆说,那天点名我不在,骆毅老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大一新生怎么可能翘课?一定是有重要的急事”,便不再计较。到了大二下学期,早已习惯大学散漫生活的我们没了激情,翘课就多了。每次文化课点名,排在最前面的那几个都无人答到,人间蒸发一般。老师问:“他们去哪了?”有同学答疑解惑:“一个休学唱歌去了,一个开网店忙得很,一个准备留学。”

其实只要老师讲课讲得好,无论对学生要求多严格,都不会拉仇恨。教我们《外国美术史》的杨万里老师,课堂纪律要求得近乎严苛,总因为讲课的思路被打断,瞪迟到的学生。可他的课反而坐得满满的,出勤率相当高。第一次上他的课,我颇受了些惊吓,不敢相信站在电脑旁边左摇右晃的人是位老师。瘦得脸下凹,皱纹密布如蛛网,爱笑,但笑容色眯眯的,脖颈锁骨突起,背也是驼的。他戴一副金丝眼镜,穿件狗屎黄V领薄毛衫(据说是在德国买的),里面穿得鼓鼓囊囊,像保暖内衣。从那时起我才认识到,原来中年男人有点肚子还是很美好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是游学西方的著名学者,是南美好不容易聘回母校来任教的高级海归。

然而一上课,他的非凡魅力就显露出来了。那三尺讲台犹如百家讲坛,教室完全成了他的部落领地,他是当之无愧的酋长。杨老师口才真好,妙语连珠,猥琐的笑容也变得和蔼可亲。他喜欢放幻灯片,常将各种世界名画作对比。他一手握遥控器,一手悬挂于胸前,时不时晃动。他谈起文森特·梵高这样说:“大自然是美妙多姿的,同时又充满不解的奥秘。譬如昆虫眼中展现的世界和人类就大不一样,因为它们的眼睛是由许多小眼组成的复眼。那么试想一下,天才又如何呢?特别是像梵高那样的人,他眼中所见绝对与常人有异,这才画了那些向日葵。”他将梵高的十一幅向日葵在幻灯片里逐一展示,其中就有现存于荷兰阿姆斯特丹梵高美术馆最著名的那一幅。他告诉我们,这幅画早在1987年就曾以四千万美元的天价成交,轰动一时。他接着描述道:“是的,梵高的向日葵是怒的,有一种野性美,花瓣尖利而刺人,又像食人花。这些夸张得几近病态的植物,犹如毕加索笔下的女人,大都隐含着作者对她们的轻蔑和仇恨,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通常让读者压抑得快要窒息到昏迷……”

一日,杨老师要我们辩论一个议题:陈丹青认为美院学生学英语无所谓到底对不对。在座学生自由组合,分为正方反方。大家争论得非常激烈,火花四溅(没人骂脏话,只是双方情绪激昂了点)。作为正方的绝大多数同学表示赞同,也包括我,因为我们都觉得自己是未来的罗中立、陈丹青。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为什么要争论这个?为什么要为这些问题纠缠不休?据理力争到底有何意义?连陈丹青说了话都不奏效,更不消说吾等小虾米。最后杨老师起身做了总结性陈述。他笑眯眯的,很满意这样的课堂氛围。他明显带有偏袒反方的意味,但却讲得很客观,很贴近现实。他指出,陈丹青说这话是站在一个艺术家的立场,而今八大美院每年成批生产出大量绘画民工,早已不是培养艺术家的地方,学校更注重学生未来的生存能力。这个世界虽然大,却容纳不下那么多罗中立和陈丹青,因此学英语不仅有必要,还挺重要。章小篆专注地听着,一言不发,只是频频点头。她全程目击了这场文明辩论,但没作任何表态,只在事后对我说:“真不值得为这点事争,杨教授才是对的。”

18

《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概论》简称毛概,期末考试,这门课分为开卷考和闭卷考两种。开卷考的班级全系只有一个。老师扮演上帝,抓阄。被抽中开卷的班级,如同获得了免死金牌,学生们忍不住放肆炫耀。可现实是严峻的,我们没有这种幸运,距离考试还有三周,教毛概的女老师放狠话:“闭卷考!”所有同学皱紧眉头一阵咆哮,内心演绎着苦情戏。伍晗挥起拳头用力砸在桌上说:“这么厚一本书呢,背死人!还以为不会闭卷考,咋就偏偏遇上了!”

我曾抱侥幸心理,可事到临头也只能认命。下课后,我和小篆去校内一家复印店买了毛概资料,回寝室便疯狂背诵,一边背一边用彩色马克笔到处勾画,做重点。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做法十分愚笨,但效果却很好。我感到迷惑,为什么每次考试前,大小复印店都能迅速反应,弄出相应的参考资料来卖,每个年级都不一样,一应俱全,难道总有学霸提前收集整理,卖给复印店赚取生活费?

考试当天,我信心十足,拿高分不期待,及格还是有把握的,毕竟平时成绩和上课出勤率占四十分,在此基础上再捞个二三十分完全不成问题。

赴考场前我收拾东西,揣好学生证和签字笔,叫了小篆好几次她都不应,过去一看,她正摆弄平板电脑,套好绳子,悬挂在脖子上,然后穿外衣,再把它塞进裙子底下。她的样子看起来格外窘迫,我忍不住笑了。小篆有点尴尬,不正眼瞧我,“只是以防万一,预置一个B计划。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真心用功呀?”

离开考还有半小时,全班堵在门外,大家都想早点进去占个好位置,无奈管理员正在楼下监视着呢。不知谁一声大喊:“妈呀!手机没信号!”这一吼,不少人端起手机看。小篆也捞起裙子,拨弄自己的平板电脑,幸亏她穿了安全裤,不至于走光。

“糟了,没信号,一格都没有!”小篆直跳脚。

石榴雨走过来说:“别瞎忙活了,电子产品一律作废,考场安装了信号屏蔽仪!”伍晗不知打哪冒出来说:“看来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恐怖袭击,太可怕了,今天将是一场血战!”她满脸慷慨激昂,好像马上就要被绑赴刑场,十分好笑。伍晗说:“昨晚才新建的QQ群算完了,我还白费心思为群取了个名字‘一起好好活,连网都没有,还怎么活啊?”

考场一开门,瞬间蜂拥,一阵乱抢座位,最热门的当属中间和两旁靠墙处,那是最不易被发现的死角。更有那一等奇人,早就苦练了一手硬功,能够在窄小的袖筒内用手机盲打,在网上搜寻答案,再发到共享群里,“一起好好活”,遗憾的是眼下这武功也被无情地废掉了。小篆抢到一处靠窗的角落,把包往前面一扔,对我招手道:“坐我前面,要是写完了麻烦举起来检查,稍微低点就可以,拜托了。”我点头应承,心想反正大势所趋,又不是她一人这么做,只要不危及自身,顺便行个方便也无不可。

监考老师来到了,大家毫不掩饰,发出阵阵哀鸣,这人是“四大名捕”之一,班级群里称她为“南门捕快”——她的办公室在学校南门。捕快五十来岁,短发,干瘦的脸,一对隼目。从大一起她就监考我们了,出了名的暴戾,铁面无私,辣手摧花,在缉捕方面功勋卓著,不少人死在她鹰爪之下。“四大名捕”其实就是四个老太婆,她们行走学校多年,学生怕她们就像怕幽灵。伍晗常在群里抱怨:“全校就这四个老太婆厉害,怎么每回期末考试,咱们系总要摊上一个啊?”除了在考场抓作弊的学生,平时上课,“四大名捕”也爱去各教室转悠,搞突然袭击,举花名册抽点,弄得人心惶惶,甚至还抓旷课的老师。她们一来,二级警备立刻转为一级警备,连老师们都不得不防。

考试基本还算正常,一片静寂。直到听见纸张破裂的声音,我才慌忙抬起头,天,伍晗的卷子被“南门捕快”撕了!她坐第二排,太过显眼却顶风作案,被抓个现行!那一刻,所人目光都投向她,伍晗双手抱着头,面朝桌子,真叫垂头丧气。“南门捕快”手撕卷子跟神剧手撕鬼子一般潇洒畅快,那“嚓嚓”的声响有如丧钟。撕完卷子,她迈着凌波微步,翩若游龙地飘回来,顺手把伍晗旁边另一个女生的试卷掳走,收上讲台。我一看,被掳走试卷的女生竟是冯倩云,就是在大一班干部直选会上宣称从不作弊的学霸。

考完交卷,三条叫嚣:“鄙人在学校微企园新开了间工作室,欢迎大家前去喝茶闲聊。”小篆拉着我和几个女生闻声响应。三条见伍晗在路边树下站着,满脸惆怅,便过去拍着她肩膀说:“没事,大不了重考。去我那坐坐吧,把烦恼彻底甩开!”伍晗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若无其事笑笑说:“撞到枪口上了!你妹的!断网断后路就算了,南门捕快还当众羞辱我。还不是怪冯倩云,给我看看答案又不是什么要死的事,胳膊肘稍微躲开一下不就得了,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还是同班同学。我一冲动去夺她卷子,动静闹得太大,老太婆本来背对着我的,不知怎么就露馅了。”石榴雨在一旁说:“你补考是没话说的了,冯倩云呢?”伍晗说:“谁管她,老太婆又不听解释。反正我不管,她活该!假如她不那么固执,我就不会强硬,我不强硬,老太婆还能后脑勺长眼?”

三条在教学楼底下停车场取了自行车,一路推着走。大家七嘴八舌,石榴雨更是张大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班长了不起呀!跑到微企园租工作室,一月房租水电加起来肯定很贵吧?据我所知,在那的一般都是老师和毕业生,很少有在校生这么做呢。”三条说:“哪儿的话?学校为鼓励创业,制定了很多优惠政策,租金很便宜,只有几百块。我们班好几个人都在那里,生活委员秦明就在我隔壁。一帮人互相串门玩,也常去老师的画室帮忙,有业务就捞,还能赚点小钱。”到了微企园,经过路旁罗森小食店,三条问大家要不要吃点什么,说完带头进去。我和小篆还有些拘束,伍晗倒是大大咧咧,进了店见到喜欢的就拿,怀里搂了一大包,全是薯片之类的膨化食品。她说:“只要一不开心,我就吃东西,老习惯了。”小篆回头看三条,半开玩笑地说:“班长请客吧?”三条点头一笑,“当然,随便挑。”伍晗唠唠叨叨:“班长没问题,人家不仅在微企园有写字间,还在外面花园小区租了套一居室,和未来的嫂子一起同居。”章小篆意味深长看了眼伍晗怀里的零食,说:“这么多,怎么吃得下?”伍晗说:“怕什么?不趁现在多吃点垃圾食品,以后老了胆固醇高了,连盐巴都没得吃!”我和小篆听了,又想起她那绰号“透支宝”,忍不住相视一笑。

微企园底层常年承包毕业生的作品展出,也时常有中外知名人士在这儿举办个展。一名德国新锐艺术家Bob Rutman的展览刚结束,工人正在撤场,一批批色彩鲜艳的画从房间里运出来,装箱。三条的工作室在六楼,我们在电梯里捣鼓了好几分钟,按键不灵,怎么敲击都没用,连伍晗拿脚踹也没反应,大家只好步行上楼,气喘吁吁。工作室门口,三条掏出钥匙,“各位拜托,房间刚清扫过,请大家脱鞋进去。没那么多拖鞋,只好将就点!”大家挤在门口张望,屋内摆一张复古实木桌,一个折叠画架,地上铺深色木地板,一丝不乱,整洁清爽。窗台摆着盆栽和一幅没画完的画。伍晗最先脱掉鞋子,光着脚丫,一个箭步冲进去,原地转悠两圈,故意说:“班长你这房间跟我家厨房有一拼。”她东摸摸西弄弄,又说:“画室里面不摆张床,差评!要是嫂子来了怎么办?你倒可以通宵画画,可人家困了连个窝都没有。”三条只是傻笑。房间小但很空旷,众人打着赤足,只穿着袜子,在里面一阵嘻哈打闹。房间正对着旌旗街,我信手推开窗,伸脖去瞧。不少情侣,或搂着肩,或牵着手,在各家小店门前驻足观望,走走停停。偶尔也会闯来一支大部队,十几个男女同学意气风发地走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泛着青春光彩。大街中央的圆形广场四周,插着不少彩色旌旗,风刮着,旗帜不住翻卷,猎猎作响。两个青年男子光着臂膀,穿着黑色机车背心,粗壮的胳膊紧握自行车把,做各种高难度动作,博来不少女生称羡的目光。大家都聚拢来看,三条举起手,指着楼下闹乍乍的场面,“看,滚滚红尘!”我回身停驻桌前,抬眼盯住墙上一副裱好的黑白插画,是只卷毛小狗的素描像。

“班长,听说你养了一只狗儿叫狂奔,这画的是它吗?”我问。

三条正在用电磁炉烧开水,说:“狂奔卖给别人了,这幅画是纪念品。”

章小篆说:“小动物那么可爱,养得好好的,居然舍得卖给别人!”三条说:“大一开始养,一直拿它当亲人。可一升大二,情况就不一样了,要忙着提升专业水平,又要忙着确定今后的方向,没时间照顾狂奔,看它有一顿没一顿的,心疼,还不如帮它寻个好人家。”伍晗问:“嫂子呢,也在忙吗?”三条说:“她是医大的,学校在主城区,比我大一级,刚进大三就成天忙着补习英语,准备考研,还要去医院实习,来这边的时候不多。”

我们拉来几个矮板凳坐下,三条忙着洗杯子沏茶,伍晗过去帮忙。小篆说:“班长,很少听你提起女朋友啊!”伍晗摆出一副天下事尽在掌握中的态势,“人家早就是老夫老妻了,不像隔壁秦明,天天微信刷屏,动不动炫耀他和媳妇的那点小恩爱,想让咱们这群单身汪眼红。”三条说:“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她很久不回来,每天也只打个电话给我,问我吃了没,我说吃了,就再无下文。偶尔回来,各忙各的,顾不上说话,晚上睡觉也是一边一个。在此奉劝各位,小篆有男朋友就不提了,还没心思谈恋爱的就别谈了,省点劲好好学习,反正四年后多半也是各奔前程!”小篆说道:“说得那么悲观,大学毕业跟被流放一样。”三条说:“差不多吧。我不是富二代,家中没能力为我备下创业的第一桶金,我必须抓紧时间赚钱,只要有单子就接,帮别人画一幅油画结婚照一千块。前不久替秦明完成坑爹的绘本作业,十五幅画,他答应整个学期在文化课点名时,帮我答一声‘到。在我看来,除了专业课,其他尽是些闲得扯淡的龙门阵。让老师吹去吧!现在这社会,挣钱才是王道。”伍晗噘起嘴巴,呷一口茶说:“我可不这么想,大学四年如此短暂,不和好基友磨合感情,共同体验人生乐趣,实在枉费了美好的青春时光。不是有句话吗,年轻就是他妈的一切,我还没玩够呢!”石榴雨也来插话:“是呀,大学生毕业后,走出校门就是一苦逼,技不如人,又缺少晋升的人际关系。今儿在朋友圈还看见有人转发生命伽马的广告。大家就来讨论那药盒上的海豚商标,听说海豚和其他海洋鱼类不同,左右半脑能轮流休息,所以从来不睡觉。大家都说,要是发明一种药,吃了也可以这样,即使再贵都要去买来吃。”我小声问小篆:“这海豚商标是不是他设计的?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小篆不答,端起茶杯,笑盈盈对大家说:“早就听人说过,海豚是用肺呼吸的哺乳动物,一旦睡着便会溺水而亡。”

当天中午就在三条工作室楼下吃烧烤,还是老规矩,AA制,粗茶淡饭,有笑声作做伴。餐后回寝室,小篆一时心血来潮,和脏脏重新来个视频通话。

“嗨!你终于肯上QQ了。这么久不见,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理我了呢?”脏脏在那边很激动。

小篆正在涂抹护肤品,手掌在脸蛋上拍打得噼啪作响,“别整没用的话,我知道你的想法。那天晚上我也是喝醉了,才会发生那些事,我永远都不想再提起!”脏脏嘻嘻笑:“不想提就别提呗!我早就说过不计较了,为什么你还那么固执,非要和我赌气?以前你不这样,性格温柔,挺听话的。”小篆裹着睡衣,去阳台拿上两个鸡蛋,用蛋清做成面膜敷在脸上,走回来说:“你的意思是我变质了?我变质了吗?”脏脏说:“当然没有。”小篆说:“你凭啥这样说我?”脏脏赶紧转移了话题:“老婆,你最近钱花得多吗?还够不够?”小篆说:“嗯……”脏脏说:“没关系,老婆,要钱尽管说话。我前不久为生命伽马设计的包装,已经获得了甲方认可,如今在市场上销售了,只是钱暂时还没到手……”小篆说:“今天还和同学讨论这事儿呢。大家都说,如果人类能和海豚一样就好了,生活一定会得到改善。”脏脏说:“其实人压根儿不需要睡这么多觉!这样还能减少资源浪费。我们不是一起去看过《黄金时代》吗?那萧红早就写过一首诗:‘生前何须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我听得无聊,去阳台给老爸打电话。

“今天上午刚考完试。”我说。

“考得如何?”

“还行吧。”

我把同学考场作弊的经过讲了,没想到他哈哈大笑,告诉我政法大学发生过的一件荒唐事儿。他说他有位同事在教研室当教授,是个博导,他女儿也在政法大学读本科。有一次考试,那女生作弊被当场抓住,自恃有背景,便直接把小抄塞嘴里吃掉。谁知那天的监考老师恰巧是德高望重的老校长,见她竟当面毁灭证据,便拍桌子怒斥:“你吃什么证据,我就是证据!”这事儿一度传为笑谈。几年后,那女生进了检察院工作,对他父亲不满的老师私下说:“她会不会把证人的证据吃掉?”

19

我每天都在为出版社赶画那本书,可越到后来,越觉得以前画得不好,忍不住重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书,我想画好它,给自己竖立一个精神坐标,可越追求完美,就越难走到终点,永远画不完。

幸好出版社黄老师看了我重新画的文本以后,对我的反复表示理解,她也希望精益求精,争取出本畅销书。但小篆见我日日熬夜,颇不理解。我把和出版社签的合同找出来给她看。她看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你这么有成就,让我压力好大!”

又有人给我发私信了。是南美校刊《新纪元》的主编、学生会主席凯歌,他声称早就是我的微博粉丝,只是我一直没发现他这个卧底。他问我要电话号码,说是应校团委小丁书记要求联系我的。我心想自己就一普通小学妹,仅是在网上发过一篇漫画连载贴,也没什么骇俗大作,名不见经传,竟然还劳驾领导和学长主动上门,便赶紧告诉他。

第二天上午,小丁书记果然打电话给我,非常客气。她说:“左钺同学,隐州市宣传部副部长李炎同志在到处找你呢。他发动各所大学的团委,搜索自己校园内有没有一个名叫左钺的学生。”什么?!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人肉”吗?我何德何能?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她话没说完,我已经浑身发麻了。我才不傻呢,宣传部副部长来头不小,怎么着也是副厅。我活到现在,接触过最大的官就是我妈,物业科科长。

市委大院在城区中心。星期三没课,我乘地铁去了。还没走拢大门,就被马路中间圆形岗亭上站着的士兵远远叫住。他怀挎支微冲,俯头问我:“你找谁?”我说:“宣传部李副部长要见我。”他目光炯炯,打量我一遍,或许见我是个学生,有几分怀疑,随即抬手朝传达室指了指。我不懂意思,茫然地看着他。他又努了下嘴说:“去那里办手续。”我走过去,传达室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大概早已听见我和那士兵的对话,在窗口里客气地笑着问:“小姑娘,你带介绍信了吗?”我摇头。他又说:“那不行,你得回去补来。”我赶紧说:“我有李副部长的电话。”他问:“是吗?那你给他打一个。”说着,就把座机隔窗递出来。我按照小丁书记给的号码拨了过去,“嘟嘟”两声,对方接听。我说:“李部长,不好意思,我是左钺。听说你想见我。”李部长说:“哦,左钺同学呀,你在哪儿?”我说:“在市委大门口。”他说:“我这就派人来接你。”

不久,一个瘦小的男子从里面大楼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隔老远就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说:“小左来啦!哎呀,可把你找着了!我是王秘书。”又说:“我们在网上查了好多报道,都没有提到你在哪所大学读书,看来你网络自我保护意识还挺强的。你画的漫画特别有趣,李部长看了很喜欢,你为什么不接着连载了?”我说:“我和出版社有协议。”他说:“要出书了吗?恭喜!到时候我叫办公室的同事都去买一本来看看,支持一下。”他领我进了大楼,乘电梯直上,来到四楼一间办公室。他指着一张转椅说:“李部长正跟人谈话呢,你在这坐坐吧!”说完便出去了。

我坐下回身打量,办公室不大,除我外还有一个人,女的,短发,正背着身子噼噼啪啪敲电脑。我很恭敬,“老师你好!”她没有马上理我,手指一如既往,过一会儿才慢下来,头也不回,“我不是老师,我是学生,来这实习的。”她面庞稚嫩,的确不像工作人员。我立即道歉。她勉强笑一下,继续敲打键盘。我说:“你大学快毕业了吧?”她对着电脑撇了撇嘴:“我才大二!”噎得人半天回不过神,想不到她和我同级。我不禁发虚,人家这么早就实习,成天和许多公干的能人一块儿共事,随时听候领导派遣,如何应付得了呢?我至今还在学校悠闲度日,每周向家里伸手要钱,真是汗颜。

我坐在那儿无所事事,突然想起有一次被新华社隐州频道通知去开会,到场的都是喜欢在网上发帖的热心网友,大都是在社会上很有身份的中年男人。我就等着听大家轮流发表看法,叽叽咕咕谈古论今。当时圆桌对面坐了一位男生,和我年纪差不多,瘦瘦黑黑,装束有些土气,轮到他发言,这小伙子一起身就直打哆嗦,连话筒都拿不稳,他说自己是大一学生,第一次接触媒体,参加这类会议。他黝黑的皮肤泛出血色,在座的人都能嗅出一丝尴尬。我今儿切莫也变成那个样子吧,想着想着,拳头都攥紧了,脑袋直打转,盘算着一会儿见了部长该说些什么。首先肯定是礼节性问好,要记得称呼人家的头衔。唉!若是李部长摆起官架子,我铁定又要一脸羞红了……

“左钺同学。”门口有人叫我,

我赶紧回头,王秘书站在走道里。他偏着头说:“李部长等你,快去吧。” 我跟着他在走廊里拐个弯儿,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前,他先敲了几下,随即把门推开。我看见办公桌旁站着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很高,略瘦,穿深棕色西服,白衬衣,打着蓝色条纹领带,戴一副金丝眼镜,目光深邃,看起来很斯文。他绕过宽大的红木办公桌,满脸微笑,伸出手,我也条件反射般伸出手,无比庄重地握了握。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举动颇幽默,自出生到长大,我还是第一次郑重其事与人握手,印象里只有电视上领导人之间会晤才这样。我抢先问候:“李部长好!”他打量我一眼,然后说:“左钺同学,久仰大名!”我说:“哪里哪里!”说完自己都觉得别扭。他大概看出我有点紧张,就说:“别这样拘束嘛,叫我李炎好了。”我点点头。王秘书在身后笑着说:“李部长,你要见的那个80后作家小吴已经来了。他的穿着太不拘小节,我只好安排他在街上布衣阿努咖啡厅等你。”说完他关门出去了。

李部长指着玻璃茶几旁的皮沙发。我过去坐下。他也过来坐在茶几另一端,“我看过你的漫画,还读过你一些报道,觉得挺有意思的。你这样年轻,就多才多艺,为社会增添正能量,这种行为应该鼓励。”我见他很和蔼,一点架子也没有,便自在多了,于是问:“李炎老师怎么知道我的?”他呵呵笑道:“我去年到北京开会时听朋友说的。你小小年纪,在网络上名气还挺大的,很多人欣赏你呢!”我说:“我哪有这么厉害呀?自己倒不觉得。”他说:“你后脑勺又没长眼睛!”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说:“我大二了。”他说:“大学生活是人生最宝贵的阶段,一定要好好珍惜,空闲时候多读些书。我在大学期间就是图书馆的常客,每次去了那儿,一坐就是一整天。”我点点头,问:“李炎老师学什么专业?”他说:“哲学。”王秘书端进来两杯茶,我起身接过,抿一口,嫌烫,放在茶几上。

李部长说:“左钺同学,今天找你来,其实是有件事想拜托你。”说完,起身去办公桌上拿资料。我瞧着他的背影,免不了犯嘀咕,这么大级别的领导亲自拜托我,究竟是什么事?李部长翻找一阵,取来一本杂志,那里面有一张很大的照片,我一看,原来是生命伽马药业公司的许老板,他站在漓江游船上,满面笑容。我还没来得及细看,李部长就说:“我听说,许进击先生想请你担当他们产品的代言人。我还听说,广西方面打算邀请他去投拍一部科幻大片。既然你有这层关系,能不能向他提出,争取把这个片子放在隐州来拍。我们可以为他提供最好的地段,让他修建拍摄基地,还可以与他开展全方位的战略合作。我们这儿也有隐水河和嘉陵江嘛!”我听了大吃一惊,看来李部长的消息并不灵通,许老板和我已无任何瓜葛。我赶紧说:“对不起,他没和我签约,现在应该找到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了。”“噢?”看得出李部长有些失望,他沉吟一会儿,安慰我说,“没关系,是金子总会发光嘛!”我点点头,心里不是滋味。“会不会是你的经纪公司要价太高了,价格没谈拢?”李部长问。“我没有经纪人。”他这话有几分滑稽,我又不是明星,他并不了解我。“即使不签约,你们应该还是好朋友吧?”李部长拿一根手指推了下眼镜,盯住我。我不好向他解释,只得含糊地“嗯”一声。李部长赞许道:“这样就好。年轻人嘛,应该学会尊重长者,生意不成仁义在嘛!”

“你们学校爱不爱组织社会实践活动?”李部长换了话题,与我闲聊。我心里一阵急转弯,自己平时鲜少关注学校活动,这一问,很有点难倒我,如果说很少组织岂不是跟小丁书记过不去?说经常组织又是在撒谎。我正犹豫,李部长又加重语气:“要说实话!”我只好实事求是:“不太清楚,除了上课,我平时都在寝室画画。”李部长垂眼思考了几秒,说:“学校组织的活动还是要参加的,提早接触社会,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很有必要。”我点点头。他说:“我们去街上咖啡厅坐一坐好吗?我介绍你认识一位朋友,是个80后作家,写了不少小说和电影剧本。你们都是搞艺术的,顺便互相交流学习,对自己拓展视野也有帮助。”我蒙了一小会儿,心想领导这么看得起我,要是推辞那就太不礼貌了,于是答应了。

走出大楼,王秘书开一辆奥迪,停在宽敞干净的林阴道上。李部长亲自躬身为我拉开后车门,我上了车,满身拘谨。王秘书一边熟练地转动着方向盘,一边向副驾驶位子上的李部长汇报:“这位80后作家名叫吴信心,到时候见了千万别惊讶。他是犬儒主义的崇拜者,也是网上低碳着装运动发起人之一,家里从来不用洗衣粉和洗衣机,穿着打扮相当随意,严重不修边幅,连门口站岗的士兵也不肯放他进来,可他却是个少有的传奇人物,很有才华。”我不禁好奇。

王秘书口中的80后作家确实让人一惊 ,衣衫褴褛像摇滚歌星,出现在优雅的咖啡厅很不协调。陈旧的紫色短袄,衣襟敞开着,里面是一件略带污渍的高领毛衣,发黄的衬衫衣领从脖子那儿蹿出,下面搭配磨破的乞丐牛仔裤,脚下踩一双邋遢的帆布鞋,一头长发蓬松不羁,满脸络腮胡宛若蕨类植物,几乎把半张脸遮盖起来,幸好还有一双慑人的眼睛,从杂乱的背景跳脱,成为他全身最瞩目的焦点。王秘书向他介绍李部长和我。我恭敬地问好,称他吴老师。他起身为我挪动椅子,然后并不等李部长他们落座,便又坐回皮沙发里。

王秘书俯身对他说道:“小吴,李部长得知你在创作一个剧本,很关心。”吴信心明显不高兴,答道:“真不愧是政府机关,什么都瞒不过你们。我的确在为许进击写一部科幻大片,名叫《生命伽马》。”李部长或许早已掌握全部情况,丝毫不惊讶,他说:“有你这大作家执笔,拍出来一定会火!”吴信心咧嘴笑了笑。他笑起来非常年轻,牙齿很白净,和他沧桑的打扮颇不相符。

这世界真小,人际关系就像绕圈圈,课堂上老师给我们讲过六度分隔理论,又称小世界理论。假若你想认识奥巴马,只要通过六层人际关系就能办到。眼前这位当代第欧根尼与我素昧平生,我们之间相隔还不到六人。

王秘书说:“能不能提前透露点精彩片段,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吴信心用手扯着下巴上的胡子,沉吟了好一阵,故作俏皮地答:“这么说吧,我在写这部作品之前,许老板向我账上打了十万封口费。要不然等会儿我给他去个电话,说是有人愿意帮我还这笔钱,问他接不接受?”王秘书碰了个软钉子,面带愠色,退坐一旁。为缓和气氛,李部长笑着说:“小吴是不是还在为刚才进不了大门的事生气?请多包涵。责任在我,没事先去打招呼。目前安保工作特殊,大家都一视同仁。我的其他朋友也有过类似遭遇,所以请不要太介意。听你刚才的话,这许老板果然绝顶聪明,好多事早在他预料之中。难怪短短两年,他就从一介草民,把自己做成了亿万富豪,仅凭这点,就很励志。”我在一旁呆呆地瞧着,内心震惊,但又不好表示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一时冷场,气氛略显尴尬。吴信心突然掏出一只手机,跟着里面的视频小声哼唱起来:“长铗归来兮,食无鱼;长铗归来兮,出无车;长铗归来兮,无以为家!肉腐生虫,鱼枯生蠹,怠慢忘身,祸灾乃作。挑战睡魔兮,长夜不眠;消弭懒惰兮,乐以忘忧;自我救赎兮,生命伽马……”李部长将那手机要过来,好奇地瞅了一眼,说:“挺有哲理性的。这是你创作的电影主题歌吗?”吴信心点点头。李部长说:“我想知道生命伽马这名字的由来,烦请不吝赐教。”吴信心说:“它起初只是个英文名,由霍普金斯教授亲自取的,据说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李部长说:“愿闻其详。”吴信心说:“迄今为止,撒切尔夫人是英国政界史上唯一的女首相。当年与她一道共事的人都知道,她的过人之处,就是不断为自己的生命加码。她通常每晚只睡四个钟头,就能全天候精力充沛地工作。她的个人助理克劳福德女士甚至还说,1982年英阿爆发了马岛战争,撒切尔夫人曾经在唐宁街首相官邸内,通宵达旦地关注前线战况,晚上至多睡二十分钟,差不多就只是‘打个盹儿。这样的情形持续了整整三个月。官邸内其他工作人员也证实,撒切尔夫人经常让官员陪同她忙碌到凌晨,别人都去睡觉了,她上床仅躺一小会儿,又坚持很早起来收听《今日农业》节目。这些都是有官方文献记载的。撒切尔不分白昼黑夜拼命工作的习惯,让继任者梅杰首相有很大压力,因为他每天需要标准的八小时睡眠,执政的效率比前政权大大减速。”李部长赞叹道:“喔,难怪称她铁娘子!”吴信心笑着点头说:“后来经科学家研究得知,那是因为铁娘子体内携带一种特殊基因,后人把它称为撒切尔基因。霍普金斯教授接受许老板委托,对这类基因的光谱做了分析化解,并经过多次临床试验,终于研发出这款不同寻常的保健品。它的奇妙之处,就在于能够让你提高睡眠质量,压缩无效睡眠时间。尤其对那些渴望早日实现远大抱负的人来说,更是一种加速剂。”

李部长说:“太有正能量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吴信心说:“部长过奖了。你知道吗,我一直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夜里经常披衣起床,站在阳台上看风景。我瞧见整座城市阒无一人,大街小巷都亮着灯,天空中月亮和星星那般美丽,江河哗哗地流淌……我就难免自责,人生本就如此短暂,为什么还要将大量时间花在没有任何创造价值的睡眠上,让这些大好资源白白闲置浪费?”李部长说:“是啊,我等凡夫俗子每晚至少要睡七八个钟头,中午还得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否则就会影响工作效率。如果将这习惯拿来与铁娘子相比,倒显得是在疏于政务了!”

吴信心笑了,他从桌边放着的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盒子,说道:“这就是生命伽马,上面的广告词也是我写的。”李部长赶紧接过来,仔细瞅了一阵,问道:“你吃了吗,感觉怎样啊?”吴信心说:“很不错。我长期习惯夜里写作,白天又不得不外出应酬,谈出版,签售,接受访谈,老是感觉应付不过来。过去有不少优秀文人由于长期熬夜,积劳成疾而死,路遥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现在总算不用愁了。我精确计算过,服用之后,我恰好要比莫言强大三分之一。”我们听了都忍不住笑。我对李部长手中的纸盒很感兴趣,想看看小篆男友脏脏的设计,就小声说道:“我能看看吗?”李部长将那盒子递给我。

盒子上画着一只高高跃起的海豚,背景是蓝天大海,整个画面带有明显的抽象意味,通过点、线、面的组合来完成对生命的诠释。盒子另一面还印有密密麻麻的广告词:“从原始洞穴时期开始,人类只能长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进入文明社会,爱迪生发明电灯,白昼被延长了,人类才意识到,原来自身有能力向强大的睡魔挑战。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不断加入失眠大军?为什么这么多人瞌睡越来越少?这实际上是一种悄然的进化。别再犹豫,现在就来加入我们,服用‘生命伽马,抵消睡魔控制,提前进化到未来时代……”

我读得津津有味,吴信心忽然旁若无人地大声吟诵起来:“太白先生有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他念得兴起,摇头晃脑,用食指敲着桌子。我听着,内心有种很难描述的感受,仿佛升腾起一股火苗,一直延烧到大脑。

离开的时候,李部长吩咐王秘书开车送我到地铁站。王秘书在路上问我:“小左,你想过李部长为什么要见吴信心吗?”我略微顿了下,小声说:“和《生命伽马》电影有关吗?”王秘书点头说:“你们都是隐州地区的名人,本来李部长安排我请你们二人来,就是想通过你们的高端人脉,劝说许老板把这个片子放到隐州来拍。没想到吴信心太狂傲,书生气太浓,显然不适合担此重任。现在看来只好拜托你了。李部长特意让我转告你,希望你不要像其他一些同龄人那样,受到网络上宣扬的利己主义、功利主义的影响,成天计较个人得失,你要努力发扬当代大学生勇于担当的时代精神,为家乡城市建设做出贡献,争取把这项任务完成好……”

高峰时段,地铁站乘客很多,车厢爆棚。我挤在人堆里动弹不得,连低头看手机都困难,便仰起脑袋,傻呆呆盯着车窗顶上的电视屏幕,耳边不断回响起王秘书刚才的话。许老板这根弦早就被我绷断了,怎么好意思再去开口?说不定会引起他的误解。可倘若不去,又如何向领导交代?就在此时,一则地铁电视广告吸引了我,广告里的女孩有些面熟,定睛一瞧,竟是在《超级挑战》中与我同台的艾米。她右手拿一盒生命伽马,左手举一只口服液小瓶。瓶上有一个醒目的海豚商标。她嘴里咬着吸管,笑容可掬,“来吧,把一天掰成两天用!”我惊愕地张大了嘴。

20

学校生活是单调的,寝室的日子就更孤独。我那本《躲书妹》总算过了终审,出版社坚持要我设计封面和版式,大概他们认为我是学美术的,就该什么都会,还说这样有助于打开销路。我明白,他们只是为了省钱。我更愿意让那些有经验的美编来做,我怕自己做不好。

我正在画封面,黄编辑突然发来短信:“左钺对不起,我已经调离出版社,回北京大学校刊部工作去了。你这本书最后的出版事宜,将由马副总编亲自接手,我把你电话和微信都给他了。放心吧,他会和你联系的。”

这本书我画了快两年,关键时刻换人,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我有些担心。

小篆这段时间常跑去隔壁隐大玩,有时甚至整晚都不回来。她说她和那边建筑系的学长学姐分外熟悉,是好朋友。我明知她没讲实话,又不便去揭穿。她连本班的同学伍晗之流都不愿过多来往,干吗非要跑去别的大学搞外交。建筑土木的专业方向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为何老朝那儿跑?有一天她告诉我,隐大建筑系要集体去北京考察,邀请人正是在一起吃过饭的中央美院教授。她说自己这辈子还没到过首都,也想去。我就故意唬她说:“有啥可看的?你去了就知道,北京的空气质量没隐州好,东西也没隐州好吃,遍街就一个涮羊肉和北京烤鸭的招牌醒目点。”她对我的话连听都没听,提前沉浸在幻想里,“要是真能去,那应该就算我大学以来最美好的出游了。”

近段时间隐州媒体三天两头找我,不是让我谈一谈关于净化网络的问题,就是要我发表一些与当今教育有关的言论。当年的躲书妹新闻事件还在持续发酵。我曾经发在天涯上那篇漫画帖也被记者称为名帖。有一天新华网隐州频道还对我做了个人专访,我转发到微博上,除了点赞,来评论的人并不多,但有条评论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只有四个字和一个句号:“隐州名人。”那是许老板写的。我揣摩半天,不解其意。莫不是讽刺?说我活动的范围仅囿于本土,自娱自乐,不像他那样光焰万丈,蜚声国际!那句号又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我的个人前途到此为止了?我很生气,本想去回复,然而一想到王秘书向我传达的领导指示,还是忍气吞声,不露声色,不去搭理他。

《隐州商报》的人打电话来了,是位女摄影记者,说话口气干脆,一听就是性格豪爽的女汉子。她说自己叫严东,很早以前就为我拍过照,对我印象深刻。她希望我能参加他们举办的一个选拔比赛活动,叫作“最美商女孩”,得了冠军的话,奖励很丰厚,不仅有万元大奖,还将成为《隐州商报》唯一形象代言人,得到大力推广和包装,打造成明日之星,进军娱乐圈,接拍影视和广告,上升为职业艺人。我半点也提不起兴致,耐着性儿等她说完,一口拒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不是第一次受伤了。

“对不起,我在准备考研,一大堆事要忙。即使现在答应你,说不定也会中途弃赛,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参加。”我找理由。

我的回答显然令严东意外,她停了一下,又快人快语地劝道:“左儿,不要这么快就拒绝我嘛!你不是才大二吗?考研还早着呢。我在网上查你资料弄了老半天,脖子都酸了。我眼前电脑桌面上全是你接受各大媒体采访的新闻照片,还有你参加《超级挑战》的视频截图。其实我们这活动有不少人报名了,你是唯一被我们邀请,也是我们特别看好的。纸媒尽管比电视略逊一筹,也算正规渠道,何况如今它还能借网络造势,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请你认真考虑一下好不好?接下来领导还会安排我和另一位文字记者对你进行采访。”

我不置可否,有些禁不住软磨硬泡,只好说再联系,谁知刚放下手机,出版社那位姓马的副总编忽然通过微信联络我,说是想聊聊对《躲书妹》阅读群体的圈定。此前他找过我一次,当时我忙上课,无法深聊。他接手后,形势明显变得不妙了,他曾直截了当问过我,这书到底有无卖点?他还告诉我说,现在纸质图书不景气,人皆不读书的年代,能出版的凤毛麟角,希望我以后吃水不忘挖井人。听那口气,似乎一旦出了这书,我就欠他一个大人情,今后还不知要如何报偿呢。

马副总编在微信上说:“你觉得这本书要怎样做营销炒作?”我答:“我没有这方面经验,可不可以考虑通过做签售的方式来促销呢?”他不客气地问:“你明白签售是怎么回事吗?告诉你吧,十有八九那种热闹都是假的,排在队伍里买书的人都是作者自己找来的亲戚和朋友。这么多年,书店对此现象早就疲劳了,像你这种第一次出书的无名作者,一般都不会让你做签售,嫌麻烦!”又说:“现在买书的人不多,买闲书的就更少!今年全国图书首印量继续严重下滑,有数据表明,首印一般在两千到三千册。像我几年前做的一本畅销书,总销量三十四万,印数五十六次,所以两千册的平衡点时代已经来临!”我没说话,等了一会儿他又说:“现在图书非常难做,作者累,出版社累,编辑也累。你这是绘本,风险更大。我们经过研究,决定将你这本书的首印,由原先签署的一万册压缩到五百册,希望你理解。你拿的是版税,发行好了还可以加印嘛!”我一听这话,顿时犹如掉进了冰窖,赶紧说:“这么少?那不行,我也有很多难处呢。再说我们事先不是有合同吗?”他说:“合同是小黄一年多以前和你签的。你没把书稿及时交给我们,拖延太久,错过了最佳出版时机,责任在你不在我们。”我不知如何反驳他,就不答话。他劝我说:“能出五百本就不错了,至少不要你掏钱。你不是网络红人吗?我们送你二十册样书,你拿去给媒体和身边的老师同学看看,面子上也抹得过去了。你知不知道,目前能拿版税出版的作者很少,一般都是自己包销,出版社不承担风险。”

马副总编不再说话,大概下线了。我欲哭无泪,心情沮丧到极点。天啊!我画了那么久,只印五百本,即使全部卖出去,读者还不及我们南美一个二级学院的学生多,传出去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为了这书,我经常熬到深更半夜,全靠精神支撑。有时也难免产生幻想,说不定它会火,成为市场宠儿。甚至我还偷偷计算过,8%的版税,卖十万本我能挣多少钱。此刻看来,痴人说梦!我还这么年轻,莫非就此终老书斋?像我父亲那样,一辈子坚守,当个木鱼脑袋?他至少还博得了一身清誉,我呢,千辛万苦,最终只是为了当个一无所获的作者?值得吗?

马副总编从此不再联系我,我深深失落。去食堂路上,小篆顺口提到这事,我实在忍不住,就负气告诉她:“这下子你该满意了吧,出版社把我的书压缩到五百册,我决定不要他们出了!”她瞪大了眼睛,“什么?!太过分了,公然毁约!你画得那么辛苦,就为了出五百册?将来稿费或许还上不了两千块。辛辛苦苦读四年大学,难道就只是为了当一名绘画民工?”我摇头苦笑。以往我总认为自己活得够充实,跟小篆她们不太一样,靠的就是这本书,而今突然遭毁灭性打击,一瞬间我的整栋信念大厦都崩塌了。

幸好我还有其他机会,不至于完全绝望。

《隐州商报》的严东果然打电话来了,想采访我。我告诉她我正在教室,下午还要上课。她说那他们马上开车到大学城,只占用我一点点中午休息的时间。说实话,我近来睡不好觉,身心疲惫,有点想推辞,可转念一想,这至少可以帮我暂时忘却一些烦恼,说不定还真能将我从眼下的困境中搭救出来呢。

恰好章小篆又被一个电话叫去隐大玩,连上午最后一节课都翘了,我一人独守,记者若想到寝室看看也没问题。我和严东约好十二点半在学校南门外汇合。下了课,我来不及吃午饭,饿着肚子,回寝室换了一件米白色加厚休闲卫衣,搭配一条窄脚哈伦裤,用梳子草草刨了两下脑袋,到南门口,见两个女人坐在路边花圃的石板围栏上,路边停着一辆白色的小威姿,大概是她们的工作车。我跑过去打招呼。上过《超级挑战》,平时又经常接受大小媒体访问,我已不再那么腼腆。

两位记者个子不高,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名字还都带有男性意味,一个叫严东,一个叫夏骥,听上去像两个相反的季节,一冷一热。文字记者夏骥长发披肩,穿短款羽绒服,下面罩一条毛呢碎花小短裙,斯文优雅。严东与我想象中差不多,羽绒马甲,工装裤,蓄一头男式短发,干净利落。她前后都背着硕大的包,娇小身躯挂满长枪短炮,英姿勃发,一副奔赴战场的架势。两只眸子机警地瞄来瞄去,观察着四周一草一木,像个侦察兵。她们想要选块空地,我领着在校园内走了一圈,最终定在银杏广场,我寝室大楼后面。我事先带足了钱,准备请她们去小咖啡店,连喝带吃,一举解决掉午饭问题。没想到她俩一致谢绝,宁可饿着肚子,坐在长满青苔的石板小路上,一问一答采访我,顺带拍照。

岁末残冬,我们坐在光秃秃的银杏树下,眼前一片凄清凋零。许多鸟儿站在枯树枝上,吱吱啁啁叫着,一点不怕人。一些淘气的,还落在地面上,离我们很近,在积满枯草和落叶的石缝间跳来跳去觅食。严东追着,举着相机不断揿动快门。夏骥从包内掏出纸笔,和我交谈。我以为她感兴趣的话题无非和其他记者一样,要我讲一讲躲书妹名字的由来,或者追踪我近年来的成长轨迹,除了这些,我好像也没别的新鲜内容可谈。大学生活想必人人都知道,读者不感兴趣。报纸也不敢有兴趣。哪知她并不问我这些,而是直截了当劝我说:“左儿,你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不参加‘最美商女孩评选呢?报名手续很简单,在网上填一下个人简历,发几张生活照就行了。”我一时不好答,愣愣看着她。她又说:“这档节目就像是为你个人量身打造的一样,若你参加,肯定能走到最后!”我笑了,说:“不一定吧,被淘汰怎么办?我平生最怕的,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糗!”她说:“嘿,拜托!对自己有点信心好不好,跟你讲实话吧,我们商报的副总编秦总特别看好你,这才安排我们来邀请你参赛,还说明天让你上头版。”我听了这话,不免一番权衡,思想斗争十分激烈。

相处了一会,距离拉近许多。严东单手举着“炮筒”,镜头朝天,仿佛那是武器,已经上好了膛。她说道:“你可能不记得了,我第一次为你拍照的时候,你还是个高中生。那时我刚到报社实习,心情比你还紧张。”我很吃惊,完全想不起,但为了礼貌起见,还是嘴巴一张,故作惊讶,说:“原来是你啊!”她很高兴。只是她笑的时候,肌肉努力制止向上的嘴角,然而不顶用,两颗微凸的虎牙还是闪露了一下银光,她赶紧拿手掩住,重又将单反抱怀里,从身前的挎包掏出一个镜头,递给夏骥拿着,再掏出一个补光灯。她一边旋转镜头,一边招呼我说:“左钺你站远点,再从石板小路走过来。”说完俯下身子,单膝跪地,端起相机瞄准,简直就是个有经验的狙击手。我缓步朝后靠,“可惜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等到春天,整个广场一片葱绿,拍出来该多好看啊!”“咔”一张,举补光灯的夏骥姐凑拢来看,说:“哇!比奶茶妹还漂亮,又会画画,又爱看书,我本来觉得其他参赛女生也有长得不错的,但一开口整个人都幻灭了。”我想套她们话,便说:“所有女生你们都挨个采访过啦?”严东快人快语,“放心,都没你乖。我们上午采访的几个女生当中,一个叫金鑫的还不错,人漂亮,有气质,会跳舞又会唱歌,还会摆POSE,不过她年纪又摆在那,机会渺茫。”

第二天,夏骥发微信说报纸登出来了,让我去买来看。我在校内校外晃悠了一圈,没见一处报摊,方知纸媒已没落到如此地步,只好打电话向我妈求助。我妈说:“买什么买?我们单位就订的有,日报晚报晨报商报一份不缺。”这年头也惟有国企才如此奢华,保留着订报习惯。已许久不读报的老妈,不仅将刊有我照片的那一版看了好几遍,还拍照发到朋友圈里。我的照片上了当日头版,同时在第24版占了近半个版面,黑体标题“躲书妹”几个大字非常醒目。严东拍的那张照片,我从校园石阶小道上漫步走来,脚下踩着枯枝败叶,米白色休闲卫衣映得我脸颊雪色莹莹,像个当红的电影明星。

周五晚上,我将此事的完整版告诉我妈,她听了更是乐不可支,催我即刻报名,珍惜机会,万一拔得头筹了呢。她还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条条大路通罗马!”看来女儿的心思瞒不过她,“知女莫若母”,我泼冷水道,“‘最美商女孩,顾名思义就是选美。隐州人杰地灵,最不缺美女。那评选页面上,人家动不动就自称身高一米七以上,而且都穿短裙短裤,故意亮出大长腿,我去了只怕会成为陪衬。”我妈说:“这又不是选模特,非得讲究身高,张柏芝也才一米五八,你怕啥?”又说:“不过话说回来,我对于自己呕心沥血雕琢了二十年的作品,唯一不满的,的确就是你那身高。都说女大朝父,你爸一米七三,在我们这南方城市无论如何都不算矮。我一米五八也勉强说得过去,咋就生了你这个只有一米六三的丫头呢?怪就怪如今生活条件优越了,每个人都一门心思拔高自己,结果导致基因变种。初中那会儿你每天熬夜做作业,凌晨两三点还做不完,边做边睡,我都看不过眼了,要你上床睡觉,第二天我写纸条帮你向老师解释。说你几句吧,还不听,非要抱着那点自尊趴在桌上苦熬。现在后悔了吧,找谁负责去?”我嫌她啰嗦,独自走去一旁玩手机。

报名“最美商女孩”的选手有好几百人,大都是在校大学生,也有中学生,00后,我暗自心惊,十四五岁的孩子,咋醒得这么早,一定是父母指使的吧?大家都喜欢发自拍照,剪刀手,嘟嘴唇,表情稚嫩可爱,萌妹子气质。其中一个叫金鑫的红唇美女尤其惹人注目,她看上去比其他选手更具女人味,黑色波浪卷长发,一双上挑的猫眼,拍照姿势爱俯视镜头,胳膊肘一前一后摆放,腰部与臀部之间尽量折叠,整个人弯曲成S形,嘴唇微微张开,颇有挑逗意味。严东提到过她。她的名字有四个金,父母摆明了要靠这女儿旺财,挣回一座金山,毫不掩饰。我握着鼠标,将那报名页面上下拖动,犹豫许久。这活动就像是为我准备的,把握住机会,就能翻盘、洗牌,至少我能以此证明,仅靠实力我也可以出人头地。唯一遗憾的,是那已开始着手计划的考研,只得暂时泡汤。不过我还年轻,一切还来得及。于是,我上网填了个人简历,发了几张生活照,很快就被挂了出来,与众多美女的靓照挤在一处,加入了首轮普选的激烈竞争。

第二天一早,我的照片已被网站编辑放成首页大图,与页面的总标题排在一处,不停闪动。我异常兴奋,禁不住胡思乱想,假如真能拿到冠军,在微博上晒几张头戴王冠手捧奖杯的照片,让某人瞧瞧,这社会还是有公平可言的,仅凭实力也能出人头地。潜规则不过是见光死,只能躲在阴暗角落里交易……想到这儿,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复仇的快感。

21

近段时间我有意忙活各种事,忙作业、忙读书、忙复习英语、忙着准备学生画展,差点累成狗。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从失落情绪中解脱出来。还有一件事让我为难,去了市委宣传部以后,我一直在想,该不该向团委小丁书记做一下汇报呢?不去,说不定会被认为不礼貌,毕竟是她亲自通知我的;去了,她一旦了解到市委领导的意图,非要让我和许进击取得联系,该怎么办?

有段时间,我天天想这事,踌躇不安。没想到小丁书记果真打电话来了,我紧张了好一阵,才敢接听。她问我去见李部长的情况,我如实相告,顺带也讲了讲我的难处。“我和许老板本来就不熟,他那人爱开玩笑,我很不习惯,就和他谈崩了,后来完全断了联系。现在又主动去找他提这事儿,估计也没戏……”哪知小丁书记不等我解释完,便批评道:“左钺同学,你是不是处理得太草率了?既然上级领导让你去面谈,布置任务,那就不再是你的个人隐私。至少事后也得跟学校这边通个气,汇报一下情况啊!何况听王秘书讲,这个招商引资项目市领导特别重视,专门开了研讨会,会上还特意提到你的名字。这件事无论对隐州将来的发展或是对你个人的前途,都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你应该学会用政治眼光来看待问题,保持清醒的头脑,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切个人恩怨都无足轻重。你要把这项光荣的政治任务完成好,尽量想办法和许总恢复关系,保持友好往来。如果需要我们校方出面协助,比如说邀请他来南美做客或是讲学什么的,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听了老半天回不过神,只得勉强答应。

她这才放松语气说:“左钺同学,你也太低调了吧,连我们团委都不知道你是个大红人。经过研究,学校准备把校刊《新纪元》交由你负责,相信你有能力把它办得更好!我已经通知学生会了,他们会直接和你联系。”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把电话挂了。学生会主席凯歌当晚发来消息,说是非常欢迎我加入,很欣赏我,希望能共同把这个刊物搞好。我客套一番。他说:“我们这期马上就要出了,准备采访你这个大名人,邀你拍封面。”等了一会儿,见我不表态,又说:“这也是学校领导的意思,他们希望你能为校刊增添一点新气象。”我不大情愿,校刊在学校发行,学校是我学习和生活的地方,我不想每天进出校园,都被人指指点点戳后脊梁,这也有违我的圈圈法则。实在不好推却,我便讨价还价说:“我上个内页就行,封面让给其他同学吧。”凯歌说:“你是小丁书记亲自推荐的。其他人要是能上封面,早乐崩了。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会把你拍得漂漂亮亮的,这里有我们摄影系的大师兄呢!”

校刊编辑部全体成员在食堂三楼会议室开会。说来惭愧,我来南美这么久,还不知食堂还有第三层。

会议室很大,很气派,里面搁一张红木长方桌,中间凹进去的地方还摆放着花篮。围着桌子坐有十几位同学,大部分是女生。最让我意外的是,雷雨霜也在其中,依然戴一顶嘻哈帽。她冲我甜甜一笑,没说话。每人面前摆一瓶矿泉水,看样子会议时间不会短。凯歌推门进来,他不高,小平头,国字脸,目光锃亮,皮夹克衣领上挂条方格粗呢围巾,很干练,手中还紧捏一份文件。有人叫他老大。他略带夸张地挥手和大家打招呼,拉开椅子,独自坐在主位上。他说:“今天来这里开会,主要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宣布,首先欢迎两位新成员加入,左钺,雷雨霜。”话音刚落,淅淅沥沥掌声起,我和雷雨霜站起来,朝左右频频点头。接下来,凯歌就杂志社最新的发展情况做了说明,有点像作报告,讲话也极具派头,三五字略顿一下,“嘣嚓嚓”,“ 嚓嚓嘣”,带有官场习气。这么说绝不是损他,其实有官场做派对于将来出入社会或许是好的。他讲话重点有三:1、强调《新纪元》最先由他一人创办,没有他就没有这份校刊;2、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3、争取把校刊办得更上一层楼,不要成为校方领导眼中的鸡肋。尔后,是其他人的零星发言,听他们说,销量打不开是校刊发展的最大问题,经费紧张,学校拨款始终有限。大家都很担忧,害怕《新纪元》就这样销声匿迹。我逐渐理解了小丁书记找我的意思,她似乎也有危机感。

会后,其他人都走了,凯歌把我和雷雨霜留下来谈话。凯歌说:“你们是新人,对刊物的内部情况不是很了解。我们这个团队运作最讲究的是分工协作,有美工,有摄影,有文字编辑,有记者,有发行,大家干得都不错,现在最缺少的主要还是拉赞助的人手,这份工作至关重要。拉不来经费,刊物就无法革新,生存都有问题。刊物封二、封三、封底和内页都有空位,可以尝试做一些软广告。这年头纸媒的生存很艰难,拉赞助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工作,讲究的是人脉和技巧。这件事关系到全局存亡,非有大能力者无法担负起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试探性地看了我一眼,又接着说道:“那天在校团委开工作会议时,我曾听一些人提到,左钺同学的人脉很广,除了市级领导,还认识一些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大老板,所以我打算把这项工作交给你来做。我们《新纪元》全体成员对此寄予了厚望。”

我原本以为接手之后,能够办个网站,开个专栏什么的,甚至考虑把自己未出版的漫画选一些在上面刊登,没想到还没入门,就被卷入另一桩公案,凯歌根本没打算听小丁书记的安排。我连忙推辞道:“还是给我安排编辑事务性工作比较好,记者也行的,我只会这个。”凯歌不搭理我,回头对雷雨霜说:“小雷可以做化妆师兼造型师,我听介绍人说起你懂这个。”雷雨霜同意了。我还在说:“学长,我拉赞助恐怕不行哦。”凯歌一本正经说:“莫要谦虚嘛。我知道你各方面能力比较强,文记那边已经满员,不差人了,何况她们也是做了这么久,轻车熟路,总不至于无缘无故让人家退出来。你是网络红人,经常被全国各大媒体报道,倘若你亲自出马,凭你的知名度,再加上美女效应,拉赞助的成功率很高。”我沉默了,与他们一块儿下楼。凯歌一路谈自己的经历,满是感慨。他说:“唉,人生犹如白驹过隙,我比你们大一届,还有半年就大四了,等毕业一出校门,我就去考公务员。我一家都在政府部门工作,应该问题不大。”雨霜说:“老大这么有才,肯定没问题。”凯歌颇为得意,“我要是到了四五十岁,估计至少能像我家老爷子那样,混个厅局级官员干干。这方面我从小耳濡目染。”

校刊为我拍了封面照,负责摄影的大师兄,北方人,个头很高,蓄长发,满口京片子,穿有很多口袋的马甲,一架哈苏广角相机挂在长脖子上。他动不动把伦勃朗三角光这些术语挂在嘴边,听起来相当专业。他说为了表现我独立坚强的一面,有意选择了黑白调。他亲自指挥雷雨霜和那帮女生为我化妆,足足耗了一两个小时,我分外疲倦,同时也格外期待。

成片出来,我差点认不出自己,两根比蜥蜴还粗的剑眉被涂抹成浓郁的焦糖色,还略带点烟熏的味道,唇彩是油乎乎的果浆色,配合着大背头发型,简直石破天惊!浓浓的复古文艺范儿和现代非主流气息遥相呼应,很当得起《新纪元》这个名号。编辑部的人见了赞不绝口,认为我像欧美明星。这种褒赞让我怀疑自己的审美。

几千册校刊上市了,摆在广场和食堂门口售卖,这对我来说可真不算小事,内心随时绷着一根弦。和章小篆一起在食堂吃饭,餐桌上就扔着一本别人看完后没带走的《新纪元》。小篆拿起翻了翻,随手塞进书包。我还以为她没认出封面上那人是谁,哪知刚回寝室,她就埋怨说:“左儿,这么大个事,居然也不跟我讲!其实我和伍晗、石榴雨她们早就知道你的事,搜过那期《超级挑战》,还有你的漫画帖,雨霜早告诉我们了。平时你不愿提,我们也就没问。”她这么一说,我有点内疚,但却来不及解释。小篆又说:“雨霜还说,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大可能真心与我们交朋友的。你们往往自视甚高,生怕被人看出缺点。她还帮我分析,你从把我安排进宿舍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找一个闺蜜,而是找一个不闹腾的舍友而已。我注意到你很少参加班级活动,也不爱拍集体照,是不是担心照得不好,会被人在网上曝出来?你知不知道,我好想有你这个朋友,有时想得难受都要哭出来。你和我同住一个寝室,我经常自卑,和你比起来,我的生活即使有目标,也不值一提。”她这么说,我不知该如何表示。她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即使在教室坐一块儿,也完全拿我当空气。这让我特别憋气,我遇到的为难和委屈比天都大,你们又如何能体会呢?

夜深人静,我试图总结自己究竟错在哪儿,想来想去理不清头绪,只能归咎于没对她掏心掏肺说大实话,可那样做真的明智么?在这表面看似平静,实际同样充满明争暗斗的地方,除了终日防备,还必须在羚羊与狮子之间不断地跳转角色,这一点我早就从徐佳佳那里领教过了。曾有位记者在采访提纲里问我:“你怎样评价你自己?外表文静的你,有没有比较‘疯狂的时候?”我一时不好回答。回想起来,我小时候在河南老家待了两三年,受蛮玉姐关怀和影响最多,但如今长大成人,像她做的疯狂事儿一件也没敢尝试。我一向听父母的话,不像同龄人那般叛逆。和身边同学相比,我的生活实在无趣。以前我老是巴不得快点长大,小学期待初中,初中幻想高中,进了高中老师又告诉我们大学才是天堂。哪知后来进了大学,梦想和现实的差距这么大。我想要永远像过去那样:差一点才满十八岁,扎着普通的马尾辫,穿着简单廉价的T恤和牛仔裤,背着有点重却可爱的书包,素颜朝天直奔校园。同学间偶尔闹点小摩擦,总是很容易被淡忘。尽管平时一个劲儿嚷苦嚷累,面对课桌上堆成小山包的书本恨得牙痒,睡觉通常是十二点以后才考虑的事,考砸了害怕得直躲家长……然而一旦进了大学就意味着成年,不仅避不开各种复杂的人际纠葛,还得做好面对将来的打算……我就像只潜在锅底的青蛙,既舍不得跳出去,又时刻担忧水被煮沸怎么办。

我也考虑过拉赞助的问题。凯歌仅凭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就将我绑架到他的战车上,拿我当人质。或许,他是防着我的,担心我有一天对他取而代之,才使出狠招,想逼我主动退出,或者还经过了精心策划也说不定。他是男生,在社会阅历方面肯定要比我占优,刊物毕竟是他一手创办起来,几年时间养大,如同生命伽马的许老板一样,劳心尽力,岂肯轻易让人从中牟利?!只是,他的处理方式,不太地道,我想给小丁书记发条短信解释一下,又怕有人认为我是在打小报告。想来想去,觉得还真不如什么也不干,顺其自然,反正我来南美就是为了学画画的,还交了不少学费,谁也不欠谁。我躺在床上睁着眼,气呼呼盯着天花板。与章小篆的冷战此刻仍在继续,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22

好在我们事先有寝室公约,好在章小篆不是徐佳佳,她没那么强势,更没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积怨,而我,也是天生不记仇的人。一觉醒来,我们就和解了。很自然,一点不别扭,我们都清楚,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人类就是以群居的方式生活,与人为善就是善待自己。斗室之间,谁也当不了斗士,否则很容易碰伤别人,也伤了自己。

网上报名后不久,《隐州商报》一位工作人员打电话来,男的,一口地地道道的隐州本地话,语气不紧不慢。他说自己是“最美商女孩”活动的主持人,名叫敬涛,他通知我星期五下午两点去商报参加初选入围会议,问我是否能准时到。好戏开演在即,我欣然应允。他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我今天是一个挨一个打电话问,初选入围的一共有五十名选手,不管有什么事都必须来,第一次开会不来的人肯定是会被刷掉的。”他又向我了解一些个人情况。他说:“你为什么不参加‘最美商女孩卡通形象征集活动呢?你是学动漫的嘛!”我说还不知道有这活动。他说:“可惜了,活动刚结束,最终采用了隐大建筑系一个大二学生的设计,除了报业集团总部颁发的荣誉证书,还给了三万元奖金。”

周末上午上完课,我乘地铁去往隐水桥站。想到即将见到各位参赛选手,我估摸着得事先测量一下对方的战斗值。说到底,女孩还是相貌第一,这本来就是个刷脸的时代。我掏出手机,点开“最美商女孩”活动页面,弹出来的第一位选手就惊艳到我,说句《魔兽世界》中的经典语录:“差点亮瞎我的氪金狗眼!”她头发湿漉漉的,小锥子脸,邪魅蛊惑眼睛,高挺鼻梁,一对饱满红唇,突出的锁骨两侧是纤细的胳膊,穿着黑色连体泳衣的身材凹凸有致。她的个人简介标注着身高:一米七七。这个数字很有杀伤力。我撮着嘴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睁大眼睛,把她来回扫视数遍,认定她是首席美女。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叫南菲。

天落小雨,我撑一把在旌旗街买的晴雨伞,背着书包,一身简朴的学生打扮,游走在街道和商铺之间,一家又一家门面打听。这地方比我想象中难找多了。最后我停在隐州卫戍司令部营房外,探头朝里望了半晌,才决定进去。

两个穿军装的高大士兵在门外执勤,没带枪,叉开两腿,背着手,昂首望天,站姿傲慢。我收了伞,见自动折叠门旁有个小门敞开着,想从那进去,有人告诉我,《隐州商报》就在里面。

其中一位士兵严厉地喝住我,问我干什么的。我说:“商报让我来的。”他扫了我一眼,问我要身份证。我摇头问,学生证可以吗?他没说话,去旁边岗亭里拿出一个登记簿,命令我填个身份证号码,还有学校、姓名。我被放行了。已经一点半了,第一次就迟到,太不礼貌,我只得快步走得疯狂,在院子里兜了两个大圈子,四处询问,终于打听到具体位置。

这是一栋凋敝破败的矮楼房,掩盖在茂密的爬山虎下,门口悬挂一小铜牌,用正楷字体写着“隐州商报”。

上了二楼,前台坐一个中年男人,正低头玩手机,我笑盈盈问:“请问一下‘最美商女孩活动……”话音未落,楼道那头传来熟悉的女中音:“是左钺吗?快过来,我带你去。”我回身一看,是上次来南美拍照的严东,她还是那么不拘小节,一头男式短发,工装裤,羽绒马甲换成了黑短皮夹克。她带我上了楼。我问其他选手都来了吗。她点点头,我无声地跟在后面,为自己没迟到庆幸。快到会议室门口时,我故意放慢脚步,打算事先侦查一下到底有多少美女,但室内一个巨大的塑料玩偶把我的视线吸引了过去。那玩偶比着大拇指,做出顶呱呱的得意姿态。它头大身子小,巨大的红脑袋装在小肚腩上,主打白红黑三色。我猜想就是那花了三万元买来的吉祥物。说实话,这形象在我一个学动漫专业的人看来,很难苟同。首先这是一个和“商女孩”有关的主题,从外表来看,玩偶仅体现了“萌”,却忽略了“商”,分不出男女。《隐州商报》好歹也算本地知名媒体,审美真不咋地!他们为什么不来南美征集稿件?

我正在东张西望,严东拉了下我的胳膊,带我走了进去。一张圆形大会议桌,几十个妹子围坐,我扫视一圈找南菲,但显然大海捞针。别人也在瞧我,目光同样烫人。我紧随严东来到窗边一张小桌前,四五个工作人员正低头忙碌。严东向他们介绍:“这就是左钺,前几天的头版。”我赶紧笑着问好。一个工作人员一惊一乍,“你就是左钺呀,这几年没少上我们报纸,果然清秀!”她的话让我放松,我板起腰,顿悟到自己和其他人的区别。至少我是有来历的。不过同时也感觉后背麻酥酥的,像无数蚂蚁在爬。不用回头,我都能猜出有几十双美目正齐刷刷盯着我看,那眼神或许要把我凿出个大洞。脸颊发烫,我知道自己脸又红了,我有点不安,但不知如何掩饰,幸好严东顺手从桌上抽了一张报名表递来要我填。我接过,低头迅速跑向大圆桌,想找个地方坐下再说。

我俯身仔细搜寻,竟找不到一个空位。美女们全都不怀好意地看着我,那对美目宛如鱼缸里的小金鱼儿,我到左它们就游到左,我到右它们就游到右,直盯得我内心发毛。

严东为我拖来一张硬木椅子,我才如愿坐下,松了口气。等我抬头,再回望过去,那帮妹子的眼神又一致漂移了。这时,夏骥带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士进来,居然也去小桌边领了报名表。

不少人交头接耳。

那女士应当是刚去美发店做了头,爆炸型,糖果色妆容,明显装嫩。她皮肤不够白皙,泛油暗沉,只好抹厚厚的粉底,糊墙一般。我不禁恶意揣测,她的生活一定不如意,才会这把年纪还来参加选秀。可商报也让她入围!

那女士躬身在小桌边填完报名表后,夏骥姐拿着手机,站着对她简单采访了几句。夏骥问:“看个人简历,你早年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而今是一家民企高管,怎么会有想法来参加这个活动?”那女人哈哈笑道:“本来家里人不同意,怕我丢脸,是我执意要来,只为了圆多年前的一个梦。人嘛,为了梦想什么都可以做的。”

有个女生正在对面桌边与人小声交谈。她穿宝蓝羽绒大衣,脸盘儿略圆,皮肤有点黑,金属色眼影稍嫌过重,不过眼睛很大,弥补了缺憾,尽管坐着,仍看得出个儿很高。她和身旁穿白色高领毛衣的女生很谈得来,动不动就咧嘴一笑。当她笑的时候,两条肥厚的嘴唇略微朝外翻,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那穿白色毛衣的女生显然和她不属同一类型,个儿明显要矮一些,瓷器般的皮肤,柔和的鹅蛋脸,神态自信。她目光清澈,眼尾细长,笑起来眼角弯弯的,朝上翘,给人一种邻家女的亲切感。

我有些困惑,那评选页面上的大美女南菲去哪儿了?我一直暗中观察,带着点醋劲,或许还有种急切想要揭短的心情。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莫过如此。

一个男人从门外进来。他穿灰色休闲西服,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三十七八岁,中等个儿,细眉细眼,皮肤白净,五官算端正,有几分像陈奕迅,发型也相似,是那种莫西干卷发,俗称泡面头。他身后跟着两个摄影师,一个是手拿单反的严东,一个是扛大机器的男摄像师。那卷发男人手持话筒说:“今天大家如约而来,填写了报名表,代表你们已认可报社的基本条例。没来的,一律视为自动弃权。本人敬涛,是‘最美商女孩评选战略中心策划部部长,这次活动的具体部署由我安排,同时我还负责为各位选手今后的表现打分。在座五十位都是大美女,也是初露锋芒的优秀人才,是从近千名报名者中筛选出来的。我们今后将通过一系列不同方式的评选比赛,结合商报强大的宣传平台,将你们每个人的青春才智充分展示出来。鉴于各位很多还是在校生,要忙于上课考试等,即使在赛事中途遇到放寒暑假,不少人也要回外地的家,所以我们有意将活动周期定得长一些,尽可能不给大家增加负担。我们特别参照了日本AKB48的养成模式,读者可以借助商报的宣传平台,一起来见证你们的成长。下个周末我们将组织第一场海选。大家回去准备好节目,形式不限,表演时间四分钟,最终表现优秀的选手将晋级二十强。”他顿一下,继续说:“韶光易逝,年华如风,望各位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在后面的选拔赛中表现出最优秀的一面,祝大家成功。加油!”他的语气不慌不忙,表情平淡,似乎不够认真,只是在组织大家玩一场游戏。

开完会,严东举着相机,在众人身后走来走去。

“现在我给大家单独拍照,谁第一个上来。”严东问。大家都不回头看她,生怕被拉出去当出头鸟。我也不例外,埋下脑袋,猛盯桌上的手机。严东不耐烦,便拿着报名表拍桌子点名。

第一个就点了南菲。

我迅速抬头,只见对面那位穿宝蓝色羽绒大衣的女生站了起来,很高,足有一米七几,还踏一双高跟鞋,嫌自己不能拨云见日。她依旧笑着,嘴唇略微外翻,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我脑中嗡嗡响,是她?除了身高,没有一点和照片相像,虽然现在都用美图,也包括我,但这差距也太大了。美丽的谎言见光就死。

选手陆续登台。除了个别害臊的,都挺放得开,一个个充满自信,训练有素,仿佛天生就懂得像大牌明星般搔首弄姿。大概为了抢时间,每位选手,严东只拍两三张,轮到我,她似乎刻意照顾,叫我多做了几个动作,比如把手放在吉祥物肩上,或者侧身双手交叉摆个干练的pose,一连咔了十多张。我下来后,紧接着就是那位和南菲交谈的白毛衣女生,她叫龚小丽。

叫到金鑫的时候,有点耳熟,她也是评选页面上引人注目的选手之一,我回头看,一下子被她身高唬住。

她似乎害怕被绊倒,小心翼翼绕过大圆桌,她脚下踩的“恨天高”足有十多厘米,两条腿被衬得格外修长。人高了,心也高了。她脱掉外套,只穿紧身毛衣,像模像样摆各种姿势,时而噘嘴,时而开口大笑,时而掐腰前倾,时而撩动黑色的长卷发,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类似比赛应该没少参加。尽管有几分艳俗,且年龄明显偏大,但人家浑身上下透着自信美。

23

“最美商女孩”第一场海选安排在“博望之家”家具商城内。

那地方在城郊,很偏僻,我妈开车送我。

“莫不是为了替商家做宣传?”我不理解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表演节目。

“这几年报纸也衰落了,哪里舍得自己掏钱做活动,都是靠拉赞助。只要是肯出钱的企业,再远也不嫌弃。”我妈说。

商城里的露天空地已经搭好简易舞台,真人般大小的卡通玩偶竖立在舞台边,那是“最美商女孩”活动的吉祥物。舞台前方挂着一道横幅,上面写了一些字。舞台下摆十几排椅子,用白布罩着。时间还早,商场尚未营业,自动铁栅门只开了一条小通道,几个保安守在那里,不放人进去。

早起健身的大爷大妈聚在门外驻足观望。

我走过去问保安:“可以进去借用一下洗手间吗?”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参赛选手。他点点头。我和妈妈就被放行了。

洗手间内,我打开化妆包,在镜子前面小心地一层层涂抹。这里不像电视台,一堆人围着你,这里连个舞台导演也没有,事事都得靠自己。

“把眉毛再补补吧,不然上台以后太淡了。你看外面站的几个女孩,她们的眉毛多粗啊,肯定早就做好了准备。”我妈说。

保洁员进来了,我忙对我妈说好好,不让她再唠叨。出来时,我焕然一新,脸更白净了,嘴唇颜色也做了些修正,呈现出淡淡的西柚色。

舞台前面的空地上,敬涛和一帮员工正围住音响设备做最后调试,他还是那样,蓄着莫西干卷发,一身休闲西装,只不过西装的颜色变了。

保安还没有放其他选手进来,我突然想起自己表演需要桌子,得先说一下,免得到时候抓瞎,添乱。我凑过去问敬涛:“敬部长,我的节目是边画画边说段子,需要一张桌子,最好有一个无线耳麦话筒。”敬涛回头,看着我的眼睛,听完答道:“没有你要的那种话筒。桌子没问题,马上叫人去搬一张来。”我对他说谢谢。他客气地笑一下,问我:“是你妈妈开车送你来的?”

原来他早已注意到我。

身后传来夏骥的声音。“左钺,你怎么先进来了?去门口登记。”我回头一瞧,有很多参赛选手在铁栅门外簇拥着一位男工作人员,赶紧跑出去登记。

南菲伴着一男一女走来了,那两位应该是她父母,仨人都是大高个,遗传基因强大。她父母衣着光鲜,尤其是她爸,略微谢顶,满面红光,看着不是官员就是老板,南菲眉眼都像他。

舞台两边的小音响开始运作,一阵杂音后,播放音乐。是韩国某团体的歌,可惜音效不给力,像手机外放。我低头看看时间,不由自主模仿起《炉石传说》中那句经典台词:我选择死亡!站在一旁的老妈诧然,问我念叨什么,我摇摇头。

上次我见过的选手陆续到了。金鑫仍是一头黑色波浪卷长发,穿红黑色职业小礼服,小尖脸妆容复古,粗眉红唇,颇有老上海女郎的气质,只是今天没穿那霸气的恨天高,换了一双白色高跟鞋。白毛衣女生龚小丽还带了她男朋友,那男生很年轻,有几分像安宰贤,可惜没他高。

所有人登记完毕,夏骥站在舞台底下朝大家招手,选手们在前几排椅子上坐下。夏骥过来对我妈说:“阿姨对不起,家长只能坐后面,多多理解。”于是我妈拽起背包,坐到后排去了。夏骥清点一下人数,回头大声告诉敬涛:“敬部长,来了四十六人,还有四个没到。”敬涛摆摆手,“算了不等了,照节目单上排好的次序进行,迟到的人放到后面去演。”

商场自动铁栅门终于开了,大爷大妈们一拥而入,有两位还吵了起来。“你以为是刘德华要来,才这样拼死拼活抢位子,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要真是明星来演,不掏钱,你进来得了吗?”一位大爷吵得脸红脖子粗。

我们坐在前排的人听了,瞬间情绪低落,也包括我。这么简陋的小舞台,灯光都没有,只能靠头顶的自然光,再围上一帮大爷大妈,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别扭,我简直尴尬得想逃离。

直到三位评委就座之后,节目才正式开演。评委桌就在前排,离我们很近,评委共三个,一女两男,其中一个男的头顶扎着冲天鬏,时尚得吓人。先是敬涛上台讲话。他还那样,语气平淡,表情放松。他先是介绍了三位评委。当他介绍的时候,那三人就依次站起来,回身向在场所有人鞠躬。其中一位是《隐州商报》党委成员、副总编辑秦永江。他四十多岁,中等个儿,瘦瘦的,戴着眼镜,书生气十足。其余两位评委来自民间,女的是瑜伽中心的高级教练,男的是一家艺术造型机构的时尚总监。直觉告诉我,秦总应该是今天到场的主要领导,敬涛是他部下,但说实话,无论眼神还是举止,我总觉得敬涛对他明显不够恭敬,好像有点不服气。

敬涛不紧不慢说:“大多数选手报上来的是唱歌跳舞,很遗憾今天现场条件一般,不过我还是希望各位能够放开表演,争取嗨翻全场!”说完,他忽然叉开双腿,蹲马步,伸出食指朝天一戳,并扭头向后台示意,扩音器里便奏起激昂的音乐。敬涛伴着节拍随便扭了几下,舞姿老练,顿时博得全场掌声。

金鑫坐的位置离我不远,紧挨三位评委。她一直笑嘻嘻地和旁边的人交谈,话特多,毫无顾忌地对登台的每一位选手加以点评,尽管压低了嗓门,但前后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南菲不惧寒冷,脱掉宝蓝羽绒大衣,只穿着紧身服和牛仔热裤上台的时候,她故意大惊小怪,“呀!这位真是火辣身材,高妹子就是不一样。我查过资料,别看她长那么成熟,才二十岁呢!可惜,要是五官再长乖点就好了。”我很错愕。连坐在前排的三位评委也掉头看她,那目光里带有笑意,还有一点点含蓄。是鼓励?抑或批评?我看不懂。至少她的意见影响了评委,这是肯定的。

再看南菲,仰角望上去,她像是借用了修图强大的PS,把她那双玉腿拉得更加修长。音乐响起,伴随激烈的鼓点,她的胯部左摇右摆,不停地转身,扭腰,抖胯,甩头,提胸,深蹲……遗憾的是一字马,就差那么一两公分到位,也算很不错,至少要比我这个不会跳舞的人专业。

可惜舞台上空没有太阳,老天爷板着阴沉的脸,不愿施舍顶光,加之南菲的妆没描好,黑眼圈像错位眼影,所以即便她再努力,效果还是一般。表演结束后,我听见后脑勺传来零星掌声。敬涛走上台,递衣服和话筒给南菲。她披上衣服,双手握话筒,胸膛一起一伏,喘得厉害。

接下来是评委提问,举牌打“√”或“”。冲天鬏时尚总监把话筒递给中间的秦总,秦总略停顿两秒,大概不愿第一个发言,又递给瑜伽教练。女教练手握话筒,吸气发出“呲”声,她低头翻看资料说:“南菲呀,我看你是学金融管理的,刚才也欣赏了你的舞蹈,按业余水平来讲,跳得还真不错,基本功差点也不是大问题。但今天我要着重批评的是你的着装。不是说你刚才跳舞时的着装,而是你现在披的这件宝蓝羽绒大衣,我知道这是MONCLER,国际知名奢侈品牌,一件至少要两三万,但穿起来实在很没有精神,不够青春不够有活力。这让我回忆起在北京读书的时候,一到冬天遍街都是各种长羽绒服,各种北京大妞儿,看多了就很烦。出席这种场合最好还是穿短点,以亮色为主,不然身材优点都显不出来。”她把话筒递给秦总,与秦总小声交谈了几句,没想到又即刻反悔,挤到秦总跟前对着话筒补充道:“我方才有点失言了,这件衣服或许是你家老爹买的。他老人家眼力不错,一定是从爱护女儿的角度出发,毕竟天气这么冷。我收回前面那些话。我挺你,加油!”

南菲脸上全是黑线。敬涛打圆场:“这件衣服的确不适合隐州的气候,不过你这身高,怎么穿都好看。”台下的选手全不吱声,连金鑫都满脸意外,不敢再妄加评论。秦总发言:“我先说说商报的诉求。我们想要寻找的是一位不仅外表出众,内涵也丰富的女孩,你觉得自己是吗?”南菲的微微喘息声通过话筒听得一清二楚,她抬眼望天,略微想了下说:“嗯,我觉得是。每个人都应该有这份自信,不然参加活动又是为了什么呢?”说完,她习惯性地咧嘴笑,这一笑,又暴露了她的缺点。

时尚总监提问时说了一大堆话。他问南菲这么好的身高条件咋没选择做模特。又说:“如果你得了冠军,希望人生带来哪些改变?”南菲不假思索地:“先是参加一些商业代言,同时也会继续上学,要是能进军娱乐圈,接拍影视剧那当然更好,做明星是我从小的梦。”见她回答得这么直白,时尚总监一时无语,说:“我的话问完了。”

我有预感,南菲会成为首位二十强晋级者。

果不出所料,敬涛请三位评委举牌表决,三人一致举了“√”。为了照顾身后的观众,他们特意将牌子转过来亮给大家看。敬涛说:“一致通过,晋级!”我后脑勺顿时响起一片掌声。想到等会儿自己也要经历同样的考验,我的心咯噔一下,揪紧了。

南菲后边几个就没那么幸运了,她们的表演千篇一律,都是跳舞,霹雳舞、街舞、爵士舞,免不了被淘汰。

接受过夏骥采访的四十岁女人登台,引起一点小骚动。她表演的节目是朗诵英文诗,评委对她还算客气,留足了面子,举牌2:1,待定。其实谁都明白她走不了多远。幸亏金鑫刚好排在我前面表演,没机会来对我大嚼舌头。她刚上台,我那在后排的妈就发来短消息,让我早做准备。我猫腰跑到后台,把笔、纸、手机都掏出来,放在桌上,临时背了一遍台词。我要演的节目叫《我心中的最美商女孩》,引用了做《超级挑战》时康导对我说过的话。

金鑫在台上的贯口相声不时溜进我耳朵里,什么“李白晾肉、杜甫灌肠、什锦苏盘儿、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罐儿野鸡、罐儿鹌鹑、卤什件儿……”说得流利极了,用的是隐州本地土话,引得全场笑声不止。

她演完,三位评委赞不绝口,毫无争议举牌通过。听敬涛对她的介绍,我才得知,原来金鑫早就是圈内人,行伍出身,在部队文工团干了多年,前后参加过数百场演出,还在一些电影里演过角色,难怪她pose摆得那么熟练,也敢于毒舌,对其他选手评头论足。

该我登台了,两个工作人员把桌子抬了上去,敬涛在台中间报幕,他介绍我,说我和商报有很深的渊源,高中时期,我就接受过他们的采访,是一位很有发展潜力的才女。我根本听不进去,台下那么多人看着我呢,我面部肌肉僵硬,抿嘴笑,又怕自己脸红,可越怕越觉脸蛋发烫。我心想今儿豁出去了,大不了晋不了级,打道回府。这么一想,反而镇定下来。我接过敬涛递来的话筒,赶紧在桌面铺开素描纸,一手举话筒,一手拿画笔,边画边说:“大家好,今天我要给大家画一个最美商女孩,她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停顿一下,画笔在纸上唰唰作响。我说:“她应该是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她或许出自寒门,但一定要冰清玉洁。她是冰山上一朵美丽的雪莲花,圣洁无瑕,不染尘俗,傲然立于天地之间……”我一心沉醉在表演里,竟没注意到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被我的气势抓住了,好些记者涌到台前,咔咔拍个不停。我继续说:“她有萌妹子的外表,一颗善良的心。她必须内心强大,法力无边,另外还有许多抗击打的装备,因为商场犹如战场。在弱肉强食的商场上,仅有善良是远远不够的,惩恶扬善才是这个世界的通行法则!”

我手里的记号笔不住地挥舞。桌上手机计时,还不到四分钟我便画完了。我展开举起给大家看,引发不少惊叹。秦总抢先发言:“果然非同凡响,不愧是网络名人躲书妹!画中的商女孩浑身铠甲,腰间别着一把宝剑,手拿一张雕弓,背上还挎着一只箭囊。这么威风凛凛,武装到牙齿,形象却是个温柔的萌妹子,理性和英勇的结合,非常有意思!你不觉得画的正是你自己吗?”我一阵偷乐,嘴上却忙说:“我可没这么优秀。”时尚总监笑得灿烂,冲天鬏在头顶不住摇晃,他用隐州本地话说:“不错不错,妹子果然蕙质兰心,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女教练最淡定,回头堵秦总耳朵交流两句,拿过话筒说:“我想替秦总问两个问题。第一,你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比赛?”我心里面顿时那叫一个乱。我才没别人那么笨,我不会直白地讲,我啥时认识一个大老板,啥时被他刺激到了,想要夺个冠军,气死他老人家……于是我摆出一副伟光正模样,尽管内心在咆哮一定要选我,但还是婉转含蓄地答:“在学校成天死读书,没时间接触社会,所以想要借此机会锻炼一下。”女教练又问:“要是夺了冠军,将来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明星,你将用什么来回馈商报对你的培养?”我平静地,“假如真的有幸,我将把它当作人生第一份职业来认真对待,和《隐州商报》一块儿在江湖打拼,患难与共。”秦总哈哈笑道:“看出你的豪爽劲儿了,野心全写在脸上呢!”

写在脸上?我当真傻傻地摸了摸发烫的脸。

这时,敬涛上台,要我把话筒给他。商报也真是穷,台上台下只准备了两只话筒,递过来递过去跟击鼓传花似的。他开始介绍下一位选手。我走下台,突然围过来十几个人,手持炮筒相机,咔咔咔响个不停,其中还有严东英姿飒爽的身影。当摄影记者散去,一个矮个儿男人频繁举相机拍我,末了还跑过来问我要手机号码。我以为是商报记者,刚想给他,严东一把抓住我手腕,把我拉开三米远。一旁还有夏骥。严东小声对我说:“别理那个人!”我说:“他不是商报的吗?刚问我要电话号码。”严东说:“他才不是我们报社的,没一个认识他。这人进来的时候,自称是你在网上的粉丝。我们都不清楚他的来头,你小心点。”夏骥也说:“就是,现在坏人可多了。”她俩一脸严肃,我甚是感激。夏骥拿出一个本子,站着对我做了采访,主要问了我这次才艺表演用了多长时间准备,为什么想到用绘画的方式来诠释“最美商女孩”等。

回到选手席上,我还止不住兴奋。可爱的邻家女孩龚小丽正在台上唱歌,唱的是邓紫棋的《泡沫》,很用情,音色也准,要不是劣质音响,效果说不定更好。歌毕,三位评委一致举牌通过。敬涛满脸笑容,一堆溢美之词,“今天见了她,我才明白什么叫清水出芙蓉。大家知不知道,她男朋友今天也来了,很低调,一直不知躲在哪儿观战呢。说句玩笑话,我敬某人要是有这样的女朋友,才舍不得让她来参加比赛,被人抢去了怎么办?”台下一片哄笑,夹杂着嘘声。他满不在乎,目不转睛盯着龚小丽。龚小丽站在一旁很认真地听,时不时嘟嘴卖萌,特别可爱。

比赛还没结束,就有不少女生隔着座位互相招呼着,陆续从场内起身,牵着手一块儿散去。她们多是未晋级的选手。我妈特地过来堵在耳边叮咛,让我千万别乱动,耐心看完所有节目,否则不礼貌。听她这一说,我便把自己牢牢钉在板凳上。严东在舞台底下猫着腰来回逡巡,一眼看到我,顾不得台上正在表演,连忙招手让我过去。她拉着我胳臂,来到评委席前,秦总看着我,和蔼地笑。音乐震耳欲聋,讲话很不方便,秦总主动和我互留了手机号码,并即刻发了一条短信过来:“左儿,早就在网上得知你的大名。我知道你很忙,平时不断给自己加码,制定了很高的目标。很高兴你能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希望无论多困难,一定坚持到决赛,不要半途而废。”我看完后分外激动,回复:“谢谢秦总,我一定好好表现,争取走到最后。”在手机上打字时,我无意中回头望了一眼,敬涛站在舞台角落,正居高临下盯着我这,是我干扰了赛场秩序?他脸上明显带有不满。

比赛表演结束,敬涛请三位评委和所有选手一起合影,剩下来的人少了一多半。拍完照,我去洗手间里卸了妆,和老妈一块儿走出“博望之家”的大门。我顺手把刚才和秦总的对话递给老妈看,她看完后,一脸幸福地搂住我肩膀说:“哎呀,我女儿好给我挣面子!我早就说过,这是老天赐给我的运气,看来咱们家真要出一个大明星了……”她还想说什么,这时秦总领着一帮工作人员朝这边走来,老妈赶紧戳我后背,要我过去辞行。我便依她。

辞行之后,走了一段路,快到停车地点,老妈才捏我一把,责备说:“刚才敬部长明明也在旁边,人家还一直盯着你看,咋不也和他道一声別,太不礼貌了。”

我当时太专注,完全没注意到。“干吗不早点提醒我?”我有些慌张。

“怎么好当面提醒?你呀,和你爸一样木鱼脑袋!”老妈恨铁不成钢。我顿时无言,想要弥补过失,但已不可能了。

24

第二天我起得晚,睡得正香时,妈妈来敲卧室门。

“孩子,快起来看,今天商报头版用的是你的大照片,其他人都是小图!”说着她推门进来,把手机递我,原来她找到了商报的电子版,那上面公布了“最美商女孩”二十强入围的名单,我在舞台上一边画画一边表演的正面照被放得很大,下面还配了一行小字:“颜值高,有文采。”大概出自夏骥的手笔。我非常开心,将它转发到微博上,很快就有不少回复、点赞。一些粉丝问我参加的什么选秀活动,还有粉丝开玩笑地说我出道了。那位“王家卫想要金屋藏娇”在私信里对我说:“一等丽质妹子,还是醒醒吧。我们爱你,那是因为你的超然,你的洒脱,你的与众不同。你应该学学林徽因、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而不是去当演员,做形象大使,喜欢跟大腹便便的领导和色眯眯的老板觥筹交错、把酒言欢,那样会失去大家对你的支持。千万拜托继续画画、码字,一定要学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才符合我们当初对你的定位,也同样能成就你的明星梦,而且将无可替代!”我抿嘴一笑,不置可否,手指不停往下滑动,发现许进击居然也进来给我点了个赞。我颇觉惊讶,原本以为关系僵化,没想到他主动示好,会不会是手滑?我本不屑于去答复,然而一想,那么多领导都对我寄予厚望,便不敢得罪,违心去回复了一个捂嘴偷笑的表情。

打那以后,我天天在手机上看商报,一有“最美商女孩”的相关报道,我就转发到微博上。那段时间我对学校的事也不太关心,满心期待后续活动,不久,二十进十的第一场评选果然开始了。敬涛在“最美商女孩”互动群里发了公告,告诉大家是试穿旗袍、晚礼服和职业装的比赛,还特别强调一条新规定——“每人都不得带亲属及其配偶参加”。当即有人提出抗议,说配偶这词儿太难听,二十位选手全是年轻妹子,且未婚,不如换成男朋友,敬涛答应了。提抗议的是金鑫,龚小丽也发了一个羞涩的表情以示支持。

那天商报大客车送我们上北山,那里有个服装厂。厂不大,四面环山,虽值隆冬时节,仍然苍松翠柏,整栋厂房掩映在郁郁葱葱之中。厂长是个女的,个儿不高,四十来岁,又是盘发又是旗袍,稍显丰盈的身体走路慢悠悠的,看上去像极了后宫里的嬷嬷。敬涛叫她邓厂长。

这个活动主要是考穿衣搭配。制衣厂给每人准备了三套服装,要我们逐一穿出来照相,再由评委打分,借此检验气质。敬涛说,够气质的妹子会成为第二天的报纸选材,还有机会上头版,大家听了都特激动。邓厂长向我们介绍说,制衣厂生产的衣服各式各样,今天为各位准备了旗袍、晚装和职业装,风格统一,但花色和款式略有区别,都借用了高级服装设计师的版式,再用时下最流行的优质面料制作而成。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女生天生爱打扮,听她这么一说,大家更激动了。我提前查过晚礼服,什么香奈儿、普拉达、古驰等,模特穿出来特别优雅迷人,期待感爆棚。

在敬涛的带领下,全体选手集中在一个仓库式的小房间里。敬涛亲自从大塑料袋里拎出许多小包,上面贴了标签,写了名字,写着谁就递给谁。一切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毕竟每个选手胖瘦高矮都不一样。几天前,敬涛曾在微信里要过我的穿衣资料,想不到他这么细心,看来我之前认为他工作态度不够认真,或许是误会。

退出房门前,敬涛告诉我们,第一场比穿旗袍。门刚合上,金鑫马上把小包打开,嚷起来:“什么呀!给乞丐穿的吗?”她从里面抓出一条红色长裙,抖开,质地粗糙如廉价三流货。我打开分给我的那只口袋,拿出旗袍,对着镜子比画一下,发觉问题不止是布料割手,颜色和款式也不好看。我想起背包里还有一件旗袍,是出门前妈妈放进去的,她说这件落日黄的旗袍是外婆年轻时在上海买的,样式和颜色都挺有格调,假如有机会穿,登在报上,外婆看了一定高兴。

狭小的房间内,选手们挤着换衣服,连个遮挡的都没有,很多人只穿着内衣内裤,边换边抱怨,说衣服的颜色和质地不好,邓厂长不地道,撒谎。但龚小丽分到的似乎要好许多,白裙子晚礼,职业装走的是日韩风,旗袍是青花瓷,更显小家碧玉,符合她的邻家气质。

她最先穿好出门,不少人都在背地里撇嘴,觉得吃亏。金鑫甚至说,这明摆着是敬大叔偏心,有失公允,为啥她三套都看得入眼,我们的就跟大妈的似的?真上报的话,该有多难堪!我一直在翻看为我准备的那个小包,除了旗袍难看,晚礼也袒胸露乳,职业装就是一件包得严严实实的大黑褂子,一瞬间,我头都大了,这怎么穿?

轮到我照相,连严东也看不下去,说我的衣服都不合身,尤其是旗袍,跟口袋似的,显不出我的小蛮腰。我把她叫进更衣室,把带来的那件落日黄旗袍拿给她看,我说这是我外婆年轻时穿过的,真丝布料,能穿吗?她把两者一对比,觉得我带来这件要好许多,加上还包含有新闻素材,便赞同了。我颇为得意,自信心一下子来了。

我站在院子中央拍照,严东教我摆姿势。邓厂长站在一边,气鼓鼓的,两颗眼珠子像即将发射的战斧导弹。她摸了一把我的旗袍,问:“这是你带来的衣服?”语带责怪了。我赶紧解释说这旗袍是我外婆以前买的,今儿穿上身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邓厂长说:“太旧了,款式落伍又不合身,照出来肯定不好看。”我尴尬地一笑,说:“本来就为追求复古嘛,现在大街上的年轻人还有几个穿旗袍的?”她话没听完就转身走了,那之后更是全程当我是空气,一个劲儿围着龚小丽转,妹妹长妹妹短,称赞的金句一个接着一个。

全体照相结束,敬涛组织三位评委根据照片和实际印象打分。制衣厂邓厂长也是评委之一,我的旗袍被她一口否定了,另外两位评委老师都给了好评,说我仿佛带领大家穿越回了民国时代。龚小丽得了满分,金鑫是第二名,南菲的排名和我接近,都稍微偏后。我虽然不高兴,但也勉强理解邓老板,人家是赞助商,对于选手穿其他衣服拍照这一行为肯定无法原谅,毕竟上报纸版面要花不少钱。我明白自己做得不得当,但又不愿穿她提供的衣服,只能牺牲自己不见报,保全名声。谁知第二天清早上网一查,报纸头版居然用的还是我的大幅照片,就是穿落日黄旗袍那张,其他人仍是小图。我高兴之余也觉纳闷,半天弄不明白,难道秦总那天在短信里对我说的并非只是客套?遗憾的是商报不在北京发行,否则许某人清早上班,他的女秘书在为他沏茶的同时,说不定会将印有我大幅照片的报纸摆放在办公桌上,他见了,说不定惊诧得眼珠子都快滚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当天敬涛对我的不满表现得尤为明显,他几乎不和我讲话,也闭口不提上次“博望之家”入围赛后我上头版那事。全体人员在服装厂会议室集中的时候,敬涛和邓厂长隔着桌子交谈了好一阵,他们面前恰好就扔有那张过时的报纸,第一版正中就是我手拿画笔表演的照片。我猜想不只是敬涛,在座所有选手也都瞧见了,可就是没任何人发一句议论,大家全都视而不见,女人心,嫉妒起来不得了!我暗自揣摩,是不是因为那天向秦总辞行时,忘记了和敬涛道一声别,才导致如此?

下山之后,敬涛请全体选手吃火锅,并强调是他自掏腰包。餐馆就在商报后门,入席时,大家有意避让,最后金鑫与龚小丽分坐在敬涛左右。敬涛先是让各位做自我介绍,我这才知道,龚小丽是一名市场营销专业的自考生,科目至今还没考完。南菲和我一样,在隐州本地读大学。金鑫在一家民企工作,据说她有十几个部下,她已经三十岁了,难怪在餐桌上她那强大气场一下就把我们这些小女生给盖了。

龚小丽的自我介绍,成功激起了许多人的战斗欲。那一瞬间,我看出大家的表情都有些自我膨胀,她算什么?说不定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一张高中文凭,凭什么跟人家比?其实,龚小丽和众人并无过节,大概是敬涛第一天在台上主持节目时的溢美之词和今天选服装时的偏心让她受了牵连,众人对她的怨气越积越重。敬涛提出请客,若不是看在他是负责人份上,怕是没多少人愿意奉陪。一来时间晚了,二来谁都明白,他不过是想借故和龚小丽多待一会儿。敬涛早前在群里公布不得带配偶的新规定,明显带有针对性。

点菜时,敬涛豪气地把菜单递给身旁的龚小丽,她不肯接,只笑一下。大伙儿都沉默,谁也不想做这个主,最后金鑫一把抢过去说:“她们都不领情,我就自告奋勇吧,敬部长你有什么忌口?”敬涛忙说:“没有。”金鑫说:“那就好办!毛肚鸭肠一定要有,另外豆皮莲藕不能少。”她说着在单子上划画,游刃有余,像个女主人。我们全不做声,你看我我看你,场面有点尴尬。敬涛要了几瓶啤酒,想和大家畅饮,一问,很多女生都不会喝,龚小丽也摇头。唯有金鑫倒了一杯,“来!敬部长我敬你。”说完这话觉得拗口,又忍不住笑。实话说,她卸了浓妆要乖得多,女人味十足。她混舞台年代太久,职业化了,反而像那些长期霸占春晚和各种综艺频道的大腕,一点也不可爱了。太强势的女人到底不美。

敬涛乃爱酒之徒,大家都了解,他常在朋友圈晒喝酒的照片,一只高脚杯,一支红酒瓶,在静夜里独自述说,惆惆怅怅,发一些类似心灵鸡汤的段子,读起来很美,实则空洞无物。他们二人频频干杯,不在话下。金鑫卷着舌头说:“敬部长我理解你,其实有的时候要到某个阶段,才会发觉酒是人类的好朋友啊!”她这话故意讲得含混不清,然而大家都懂。我瞧见有人偷笑,龚小丽转头抿了抿嘴,心照不宣。金鑫又说:“只有那些阅历够深的老江湖才抵挡得住酒色诱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虚荣冷漠的社会,惟有以酒述说情怀。”敬涛不语,伸手揪住自己的泡面头,只顾垂首饮酒,神态有几分凄凉。

金鑫仰着脖子猛灌一杯,说道:“我爱好文艺,有野心是不假,工作上也好,感情上也罢,都遭遇过不少挫折。我曾在部队文工团干过多年,那时自恃年轻,心高气傲,又是团里的主角,拒绝过一位集团军首长的追求。我觉得他年纪太大,又离过婚。现在想来当初若是答应,说不定如今正在京城哪儿的大房子里住着,享受着配有勤务兵和专职司机的待遇,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哪里还用得着再回到这鸟不拉屎的城市,来参加这仅凭一张报纸做平台,近似于自娱自乐的比赛!我至今还是孤身一人。就连我妹妹都早已成家立业,有丈夫孩子了,在隐州开了一家很大的火锅店,成天享受幸福美满的天伦之乐。只有我不肯认输,仍在独自打拼,不愿意像文艺界大多数女人那样,总是凭借背后的男人平步青云!”敬涛听了哈哈笑,说:“喝酒归喝酒嘛,讲这么多屁话干什么?”金鑫不理他,自顾自说道:“我周围的哥们都说我忒耿直了!我的前男友和我在同一家民营公司工作,比我要小一岁,我和他一起这么多年,都没向他索要过什么礼物。他也很少表现出慷慨大方,倒是我主动为他花钱还多一些。我一直天真地以为,两个人的结合爱情最重要。结果你知道吗?他和我身边一个年轻女同事悄悄好上了,是我安排他俩一道去海南出差,最后我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你说我冤不冤?早知如此,怎么也要让他在钱上出点血,至少为我买辆车子也好,这样也能找回点平衡。”说到这儿,她两眼红红的,显然动了真情,又转过头来对我们说,“各位小妹妹,我比你们稍年长一点,经历也要多一些,听我的没错。一个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要想靠自己的能力在社会上立足,就得学会和男人周旋,忍辱负重。千万不要找年纪比自己小的,或者是大五岁以下的。你要看一个男人爱不爱你,最简单的方法是他愿不愿意为你花钱!”她说完这话,大伙儿鼓掌。龚小丽满脸涨得通红,问:“我男朋友只比我大两个月怎么办?”敬涛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龚小丽不看他,接着说:“不过他对我挺好,舍得给我花钱,也很会买东西。”金鑫说:“即使对你再好,也难免会变,他有年轻做资本,女人本来就比男人老得快,这是生理规律。若是岁数相差不大,当你成了黄脸婆,他还嫰得跟那阳台上种的小葱儿似的,一清二白,连第一轮还没掐呢!”龚小丽抿了口果汁,问:“难道要找大叔?”敬涛一手拿筷子夹着毛肚在火锅里烫,另一手抚摸刮得发亮的下巴,大笑道:“找大叔最靠谱。有机会的话也可以考虑一下我嘛!”说说笑笑间,似乎没人注意他这句话,我却被吓了一跳,真敢开玩笑啊!龚小丽肯定也听见了,但她没任何表示,怡然自得地拿筷子夹豆皮吃,一脸的单纯无辜。

当晚回到家十一点多钟,满身火锅味,洗了半天洗不掉。老妈还没睡,她在等我把今天比赛的情况告诉她。我大致讲了讲,她老问然后呢然后呢,我觉得很有负担,就没把敬涛给我冷脸看的那件事告诉她。

进了卧室,关上门,刚要上床,电话响了,是许老板打的,久违了。我很困惑,也极不安,手机始终响着,我还是接了。

“左儿,还好吧?”他说。我嗯了一声。“这么久不接电话,是不是还生我的气?不管怎样,我们都是好朋友嘛!你没答应与我合作,那是你选择的人生态度,我对此表示尊重,也真心钦佩!”他来这一套,我措手不及,只好含糊说哦。

“你知道吗,上回我好失望,没想到兴致勃勃来隐州,被你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只得灰溜溜走了。到现在还把我当坏人看是吧?别这样好吗?我许某人好歹也算一介社会名流,年年大会堂开会我都在座……”我有些不耐烦,说:“许总有话请直说吧。”他停了一下,赶紧说:“好好。其实也没啥事儿,就只想和你聊聊。你目前参加的这个比赛层次太低,‘最美商女孩的名称也不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因此我断定它不会有多大影响力。何况这年月,任何评选都不可能做到真正公平公正,更别说这种选美赛事。我担任过好几个省级选秀的评委,都是寻找什么最美西施最美杨玉环,无论吹得再动听,到了决赛阶段,不是有人塞钱就是有人陪睡。”我冷笑道:“你到底在暗示什么?是说我终究还是躲不开那无处不在的潜规则?”

“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可没想那么复杂。经历了上次的尴尬之后,我还不了解你这人吗?要在古代,你就是贞洁烈女!”许老板口气调侃。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那是不是还要为我竖贞节牌坊呢?你是夸我还是贬我?”他也笑了,说:“左儿,你发的微博我一直都在看,也知道你上过几次头版,不过那不代表什么,只是大赛官方想利用躲书妹的名号来吸引公众眼球罢了,这是很常见的一种推广手段。根据我以往的经验。一般最激烈的争夺战都发生在收官阶段,前面保持低调的选手往往能够后发制人,这叫作哀兵必胜。”我很不喜欢听他这样讲话,就问:“你怎么老是做出一副神机妙算的样子?”他得意了,“我这人就这点嗜好,而且每次预测都很准!”我听了一时无语,想不到他如此自恋。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赌气说:“你的意思是我就是那颗坏掉的棋子,迟早会被淘汰啦?即使这样也没关系,谁稀罕这个,本来就是他们一再拉我去参加的。二十强晋级赛的时候,报社秦总还亲自发手机短信给我,让我一定坚持到决赛,不要半途而废。”他说:“别误会嘛,就只想为你提个醒而已。”我不冷不热说:“谢谢你的好意。太晚了,我要睡了。”不等他回答,我就挂了电话。

25

大二下刚一开学,校园里四处春意盎然,各种树木卉草争奇斗艳。田野里大片的油菜地正在开花,绿的,黄的,远处还飘浮着白的李花、红的桃花,简直是一片颜色海洋。南美是开放式校园,每天进来看花的人特别多。据说还有旅行社把南美设为游览景点,制定了赏花攻略。整个大二年级趁此烟花三月,纷纷安排外出写生。我们系本打算去贵州苗寨,结果骆毅老师不知听哪位同行说,苗寨去不得呀,那地方人工化越来越严重,遍地小商小贩,一切向钱看,哪还有淳朴的民风民俗,没意思!骆毅老师一听,对我们说,不去了。全班失望且震惊,不去是个什么意思?骆毅老师把一班二班召集在一处,说:“大学时代就这么一两次外出写生机会,很难得。上次去的中山古镇,没出省,这次咱们走远点,改去敦煌。让大家保留一辈子的记忆,且行且珍惜吧!大班的班长还是由三条担任。”此言一出,集体尖叫,教室差点震垮。伍晗拿着最近刚上市的最新款iPhone,一脚踏上桌子,照着屏幕,用普通话朗读道:“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我带着你,你带着钱……”石榴雨在一旁配合,也拿起手机开心地念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章小篆手舞足蹈,使劲拽我胳膊,蹦蹦跳跳像只兔子。说到兔子,我们寝室恰巧养了一只,开学不久去旌旗街家乐福旁边宠物店买的,八十块,配上铁笼。小家伙性别不详,只有巴掌大,灰白相间,煞是可爱。

晚上回寝室收拾行李,准备明儿一早随队出发。章小篆走到阳台,蹲下身子对兔子,“左钺这可怎么办,肉君上不了火车。”我从行李箱后探出头来,“老师说没说,我们去敦煌几天来着?”小篆说:“起码十天,肉君会饿死的,得把它寄养在同学那里。”小篆和我连夜把兔笼提到其他系的一个女生寝室,她们好心答应照看。第二天一早,我和小篆打点行囊,与石榴雨、伍晗在南门汇合,乘地铁去火车北站,骆毅老师还有其他同学在那儿等。

上了地铁,我匆忙之下给老妈发了短信,将我QQ密码告诉她,让她每天帮忙打理,尤其注意“最美商女孩”互动群的动态,假如有活动公告,就替我请假。按照敬涛事先告知的规定,凡是缺席不参与活动的,只要请了假,且理由正当,都能得到一点基础分,否则,做零分处理,还要被出示黄牌警告。

火车北站,六十号人排队前行,全体同学有说有笑。一帮靓女俊男,拿着各种款式的手机,穿漂亮的度假衣服,哪像是去写生,分明就是一次远足踏青。站口检票后,众人浩浩荡荡进站台,行李箱滑轮在水泥地上轰隆作响,如同旱冰大赛,惹得站内众旅客纷纷回头张望。到了车厢门口,同学之间互相扶持,男生更是殷勤地帮女生提行李。进入狭长的硬座车厢后,每人手持车票,找到位子坐下。大班长三条堵在走道中间,逐次点完人头,对骆老师说:“六十人,到齐了!”

火车开动后,我一直不适。十几年前,爸爸带我回河南老家,坐过一次硬座,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蜷缩在座椅上睡觉,不会妨碍别人。章小篆和我面对面坐着,过道里到处是行李,横七竖八。我望一眼头顶,行李架都塞满了,没地儿了,腿都伸不直,只得将穿着运动鞋的脚掌安插在旅行袋的缝隙间。章小篆倒是一脸无所谓。她每个假期都要去父母那儿,坐硬座早已是家常便饭。她拿着平板,浏览之前下载的《我是歌手》,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觉得累。我挪动屁股看前后左右,很多女生安之若素,不少也是硬座车厢的常客。几个男生在划拳,手里举着二锅头,连班长和两个带队老师也沉浸其中。

不知不觉夜深了,火车从隐州到达大西北要整整三天两夜。我们肆无忌惮地把零食当作主食,不怕长胖。

章小篆接到一个电话。“什么!真的?怎么会这样啊,哦,不会吧,呜呜……”小篆边说边抹泪。我在对面有点着急,火车轰轰隆隆,一点听不到电话那头。我问小篆发生什么了。她说:“肉君死掉了。”我急了,“不会吧!昨晚还好好的。”她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同学正在睡觉,听见阳台有响动,于是起身去看,一打开灯,肉君在笼子里肚子朝天使劲抽搐,这么晚了,哪里去看兽医?”说着又哭起来。隔壁的伍晗闻声,拉长脖子过来问:“小兔子提前进天堂了啊!”我赶紧举起一个手指摇晃,怕她乱说话,惹得小篆更加伤心,毕竟她这么喜欢小动物。那兔子就是经她提议,我俩AA制买下的,平时也多是她在喂食,有感情了。

就这么在硬座上足足耗了两三个昼夜。我浑身酸疼,脚腕也逐渐变肿,难受得差点想哭出来。老妈一路不停打电话来鼓励,“你以后会怀念的,怀念这种吃苦,怀念这种年轻,还有这份单纯……”火车穿行在戈壁滩上,沿途的树枝条很窄很细,像被电击一般,全都往上冲,是很紧张的姿态。我从未见过这种树,还以为是胡杨,用手机拍了些照片,随手发在微博上。有网友纠正我说,不是胡杨是白杨。火车每靠一站,我便随人流蜂拥而下,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感受那没有束缚的广阔天地。我从小商贩手里胡乱买回一些凉粉鸡蛋饮料,尽管出门前,妈妈告诫过,火车站的食物不洁净,可眼下也全然顾不得了——随身带的零食一路拿出来与同学分享,早已弹尽粮绝。抵达武威站,我再次下了车,放眼望去,城市密集的建筑笼罩在粉尘和烟雾中。时值春夏之交,站台上凉风习习,单薄的春装变成一件隐形衣,竟抵挡不住寒冷。我和章小篆很快便大喊遭不住,疾步跑回车厢。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里即是大名鼎鼎的古凉州城,唐代诗人王之涣那耳熟能详的名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诗名便叫作《凉州词》。当祁连山像只被人追赶的野骆驼,弓背跃动在车窗外面时,大家纷纷举起手机和相机拍照。山顶残留着白雪,影影绰绰,可怜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南方孩子,还误认为是霜,甚至有说是盐的,争论不休。

快到终点了。我四肢都快坐废,骨头快穿过皮儿,戳进那粗糙的沙发坐垫。车厢内挤得快让人得幽闭恐惧症。有男生公开炫耀说,自己三天两夜忍住没上大号,想把它贡献给可爱的大西北和一带一路。大家一致炮轰,都啥时候了还有心情开这无聊的玩笑。就这样眼巴巴在座位上盼着,总算熬到了张掖,下午五点,骆老师身先士卒,率领一帮残兵败将逃下火车,上了事先联系好的旅游大巴,径直开到火车站附近一家小宾馆门前。掀开厚厚的棉被门帘,进去各自领了房卡,我和小篆住一间。我们把行李一卸,匆匆洗漱一下,就急不可待外出觅食。车上吃多了鸭脖瓜子鱿鱼丝,还有不干不净的怪味凉粉,口中差点淡出鸟来,终于可以吃一顿正餐,尝尝丝绸之路上的美食了。出得门来,眼前是一片冷寂的边塞风景,长烟落日之间,城市去掉了繁缛的装饰与奢华,显出难得的真实。面对这块历史悠久的塞外黄土地,我和小篆小朋友情到深处,禁不住感慨一番,洒下一捧销魂的热泪,坐三天两夜的硬座火车实在苦不堪言!

大街上颇清静,伍晗和石榴雨正在人行道上溜达,一身显眼的内地人装束。我们赶紧跑过去,组成四个火枪手军团,准备攻陷一个个带有民族风情的餐饮小店。

一家老牌拉面馆,老板是少数民族面相,戴顶三角小帽。他把我们迎到桌边,递上菜谱。我一眼瞧见那座位,“这咋像火车上那硬皮座椅。”伍晗大笑。石榴雨说:“可不是,真有点像!”章小篆说:“这么痛苦,要不咱换一家?”伍晗满脸悲悯,“孩子们,还是抓紧时间化悲愤为食欲吧,三天都没好好吃一顿了!”说完,手往菜单上一戳:“师傅,每人来一碗驴肉黄面,再各来十只羊肉串!”

热腾腾的面条和烤得嗞嗞作响的肉串上来,我们一阵狼吞虎咽,淑女形象早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戴三角帽的老板为我们铺排完,跷二郎腿,懒洋洋坐一旁,用一支抓痒的木耙不住地挠背,龇牙咧嘴,扭动着脖子,分外舒坦。瞧着他那优哉劲儿,我忽然觉得这儿的人真好,生命不用加码,活得很有神仙派头。

吃完,我们四个一通乱逛,到处观察,果真这里人口不多,不似隐州熙熙攘攘,马路上少见有人行天桥,也没见几部心急火燎的汽车,更谈不上轻轨、地铁,偶尔碰到个戴面罩的妇女骑车卖水果,也是慢悠悠的。

第二天乘大巴去敦煌,一路颠簸,满眼皆是黄色。沿途还去看了酒泉、嘉峪关、瓜州等景点,小住三五日,好不容易才上了正途。坐在车内,见茫茫戈壁上时而闪过几匹活泼的牲灵,像马,背上有肉峰,大伙儿异常兴奋。坐我前面的是伍晗,趴着玻璃,端起笨重的单反就是一阵猛拍,嘴里还快乐地嚷叫:“哎哟哟!野骆驼——”尾声拖老长,将车内一些睡得不亦乐乎的朝圣同志吓得筛糠似的挺起身。透过雾气重重的玻璃,我们再次瞥见那一闪而过的骆驼,七八只,中等身材,像是还在发育。

坐第一排的导游是个“眼镜儿”,三十出头,见伍晗大惊小怪嚷叫,笑着回过脸,拿起话筒,“同学们,这不是野骆驼,是家养的。一般农民家里养不起骆驼,它胃口太大了,所以会把它们放养在大戈壁滩上,由它自己解决生存问题。”伍晗惊叫:“啊?那跑不见咋办?或者被人偷了呢?”导游微笑,“不会。当年八九月份放养在大戈壁,来年四五月份再把它们寻找回来。骆驼是有灵性的。主人刚把小骆驼带来的时候,会专门领它在一个水潭喝水,只要喝上一次,小骆驼就认定这个地方,即使周围有再好的水潭都不会碰,除非那儿水源枯竭,才会另寻他处。农民第二年来领回他的骆驼,只需在水潭边等候就可以了。运气好的,当天就能找回。运气差点的,等个四五天也成了。”

看似荒凉、了无生迹的大戈壁如此有趣,我们为自然界的种种奥妙倾倒。

近晚抵达敦煌,入住市中心四星级酒店,随行的另一位老师给我们发房卡。骆老师交代:“明天早上去莫高窟,后天去鸣沙山月牙泉,今晚自由活动,大家注意安全。”小篆和我一道把行李提进房间。我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上,四肢松散,无力抬起。小篆将各种灯都打开,室内顿时变得敞亮。

床头柜上方有一幅巨大的飞天画像。

章小篆把米黄色厚窗帘拉开,说:“左儿,你瞧外面景色,和我们内地城市好不一样!”我懒洋洋地,“不仅景色,感觉连人都不一样,这一带的人生活好闲,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快节奏。”小篆说:“那有什么关系,慢腾腾的不也挺好吗?”我欲言又止。她见我不答,又说:“有时候真不知我和他能走到哪一步?”我说:“你是说脏脏吗?”小篆连连点头,差一点连嘴唇都咬出血,“左儿,我知道你和脏脏差不多,你们都是有野心的人,不肯安于现状。我和你们不同,一向胸无大志。我只想拿个文凭,找个有钱的好丈夫,然后相夫教子,过简单舒适的小日子……”我开玩笑地说:“谁不想这样啊,可你能保证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定会砸中你吗?”

伍晗来拍房门,隔着门板说:“左儿小篆不出去喝酒吗?两位老师请客!”小篆毫不客气,“你们去吧,我们休息了。”伍晗“哦”一声,跑了。小篆回头看着我说:“我替你推了,你不会生气吧?不知为什么,以前在学校时,各自都挺忙的,压力也特别大,有些话无论如何讲不出口。一来到外面,感觉轻松多了,就想和你好生聊聊。”

26

“你参加‘最美商女孩选秀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冷不防地,小篆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开始冒冷汗了。

“你每次上头版,你妈妈都在朋友圈里晒照片,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这才想起她加了我妈的微信。

“是商报的人叫我去的,不敢得罪媒体,这不就参加了嘛。冠军我是从来没想过,反正锻炼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小篆酸我:“哎呀,一般说这话的人最终都会得到冠军。祝你早日进娱乐圈,成为大明星。”

我辩解:“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我是看电视上的真人秀节目总结出来的。你看咱俩是好朋友吧,从来我都把隐私主动对你亮出来。你对我却啥事都瞒着,太不够意思了,彼此间说好的信任呢?”

我见她满脸不乐意,便说:“好好好,那以后凡是有事都告诉你行吧。”

“那是,不然还叫啥朋友?好朋友就应该彼此信任,什么都不相瞒。”

小篆手机响了,她看一眼,翻身下床,去卫生间接,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我暗觉好笑,刚说彼此信任,怎么一回头就变卦了?她平常在寝室从不避嫌,即便是和脏脏争吵也开外音,今儿居然神秘兮兮,难道另有隐情?

前段日子她老往隐大串门,估计与此有关。果然,几分钟后,小篆出来了,不再回避,坐在床边对着手机说:“你不要再找我行不行?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也不会再去想,我俩谁也别提。那天晚上是我一不小心喝醉了,才有那些出格的举动,我也不怪你。后来即使还有几次说不清楚的事情,也不证明我们就是男女朋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向别人提起过,反正我无所谓。女生的名节固然重要,但并不代表你就可以拿它当把柄,没完没了纠缠。我什么都跟我男朋友说了,他也原谅我了。身为老师,希望你自重,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把我电话拉黑吧,要不我就拉黑你……”

我心一沉,保持缄默。我早就感觉小篆有哪儿不对劲,只是她不提,我也不好问。现在她当我面打这个电话,或许是为了表明对我的信任。我坐在床边低头看手机,发现“王家卫想要金屋藏娇”又在私信里自言自语——“左儿,我来美国了,刚梦见你被人绑架,准备一百万美元去救你,结果梦醒了!”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回复他:“你当你是谁?真以为自己是大导演王家卫吗?说什么在美国,还做了个美国梦,是不是还没从剧情里走出来呢?”他赶紧申辩道:“你不相信?我拍几张南加州大学的照片给你看看。我来这里留学,改学建筑了。”随即发了几张照片来,校园建筑古色古香,有味道。他站在操场上,穿棒球衫,戴棒球帽,手拿球棒,做击球动作。他鼻直口方,一对眸子明净清澈,阳光帅气。

小篆放下电话,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左儿,你说我是不是很坏?”我茫然摇头。

“上次我和隐大刘源教授出去吃饭,当晚不是没回来吗?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没去学姐寝室打地铺,是和他在一起了。”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都怪我不小心喝醉了,于是莫名其妙答应他去开房。”

我脸上烧起来,“那你事后吃药了吗?”说完立刻后悔,我这奇葩的脑回路。

她也愣住了,过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声道:“吃了!吃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別人,这事儿除了脏脏,我就和你一人说过。”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说你怎么这么傻,就像伍晗说的那样,不会喝酒跑出去撒什么野嘛?这下子被人占了便宜……”我忙闭嘴,觉得伤了她。

没想到她说:“男女之间的事,谁占谁便宜还不知道呢!”我惊讶于小篆的奔放,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明知故问:“那你刚才是在拒绝他?”

小篆点头,“他正在北京,要我坐飞机过去,简直异想天开!把我章小篆当什么人了,应召女郎吗?”我看着她,听她继续说:“怪只怪我太天真,曾经还以为他真心待我。其实早就听说他有一些丑闻,都是和学生有关的,我也没在乎,毕竟是男人嘛!后来才得知,他在和我来往的同时,还和隐大其他女生约会,何况他有老婆……”

我听得有些糊涂,问:“有一点我想不通,你既然有男朋友,为什么还答应他?这算不算原则问题?”小篆似笑非笑看着我,随后摇头说:“你呀,到底是没经历过,把什么都想得太好。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傻,直到有一次,发现脏脏微信里有一段视频,是别人开玩笑发给他的。他在酒吧里喝醉了,很出糗,躺在一个年轻女孩光溜溜的腿上,那女孩穿着短裙,长得很漂亮。”小篆说到这儿停下来,显然还在生气,“脏脏事后给我解释,那只是他几个朋友搞的恶作剧,他当时意识不清,什么都不知道,女孩只是来陪酒的。他向我保证绝对没发生那种事。”我有点乱,不想听这些,便转移话题,“既然你事先知道隐大刘某人有老婆,还劣迹斑斑,还敢和他来往,你怎么这么大胆?”小篆说:“你忘了,我不是问过你吗,我说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可以不计较他所有的过往?”我恍然大悟。她说:“其实我还是喜欢他的。他对我很好,甚至有时候感觉只有他才懂我,而且比脏脏更具男人味。早就听人说过,男人有钱就有气质,看来这话一点不假。唉,那首诗怎么说来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可惜好男人都成家了!”说着她笑起来,带点玩世不恭。我说:“都已成家的老男人了,还惦记呀?你明知道小三是人人讨伐的对象,为什么还这样做?不要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啊!”她说:“我正因为知道,才不和他来往!脏脏虽然有野心,但只会成天空想,不敢出去闯荡。他唯一的优点,就是在这方面要比刘某人老实可靠。我经常这么考虑,要不就趁年轻多折腾几次,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最好是嫁个做生意的,当个老板娘,让家里人过舒坦的日子,爸爸也不用去工地上敷水泥了。脏脏并不能带给我什么,假如我和他一起奋斗,至少还需要十年二十年,那时我早就容颜逝去,年老色衰,对他什么吸引力也没有了。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抛弃糟糠之妻,转投其他女人怀抱?我为此常和脏脏闹分手,包括这次出轨的经过他也都知道了。我明白脏脏尽管嘴上说没关系,但一定不肯真正原谅我的。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容忍男人出轨,不许女人犯错。”我问:“脏脏真的说他肯原谅你?”她点头说:“起初简直情绪失控,闹着要去杀人,说那人曾是他同事,也是朋友,想不到如此卑劣下作!不过我看现在他也麻木了,接受了这个事实。唉,想一想我们真不该在一起,总觉得对不起他,耽误了他的前程。要不是因为我,他早该结婚生子,说不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了。”我觉得很好笑,这样的感慨也会出自小篆之口,刚认识那会儿,她还是一个单纯善良、喜欢害羞的小女生,没想到如今变化这么大。

小篆独自靠在床头簌簌落泪。我起身去电视柜上取了纸巾递给她。她捂住脸,擤鼻涕擤得很响。她去卫生间洗了洗,回来说:“其实我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在他面前嘴上说得厉害,仍然下不了分手的决心,毕竟我当初那么爱他。我自从高三那年在美术集训班头一次看见他,他正在给我们放骨骼幻灯片,由于长得年轻帅气,就有女生逗他,他居然脸红了,我怦然心动。过了不久他主动来约我,我就答应了。画室是不准师生恋的,会影响招生率,这是大忌。我们两个只有暗中来往,就像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那样。那段日子他不仅教我画画,还教会我很多人生道理。我复读高四时,心理压力特别大,也是有他一路鼓励,我才坚持下来。可以说我如今能上南美,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他。”

小篆懒洋洋地斜倚在床头,顺手将雪白的枕头取过来,抱入怀中,用脸贴着它,仿佛那就是她的恋人。她又说道:“我弟弟今年也读高三了,成绩不是很好,想不考了。他说在网上看见不少人抱怨,读大学没意思,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所以打算趁早不读,免得花钱,让家里人跟着受累。我打电话去骂他。我对他说,你若是放弃,当你今后回首一生的时候,肯定会后悔,因为和别人比起来,你少了一段最重要的经历,那就是高考和上大学。”

“他答应了吗,还考不考?”我问。

“当然要啊,不然我这老姐就不认他了。我告诉他,好好考,不要想太多,学费到时候我来想法。”

“难怪这段时间你总是脾气不好,原来在为这些事烦恼啊?”

小篆不好意思笑一下说:“你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当然体会不到我们农村孩子的心情。对我来说,上大学就是换一个环境,体验一段难得的城市生活,这一点尤其重要。不为别的,仅为这四年经历,就值得去奋斗,去考,至于以后能不能在城里留下来,好好活下去,那是后话。”我很钦佩地,“你也不容易,一个女生独自出来闯荡,还真考上了!要是我,说不定早就放弃了。”

小篆叹一口气,“唉,谈恋爱真累!其实我的初恋是阳光开朗型的,就像佟大为。”章小篆总这样神叨叨,她偶尔会拜访高中同学的空间,当然包括她所谓的初恋。她会从那个男生的相册中挑选几张角度特别好、光线特别足的给我饱一下眼福。那男生长相有几分清秀,可一点也不像佟大为。就算像,又有什么好?一双眯眯眼,睡肿了似的。

当晚过十二点,刚熄灯,脏脏打电话过来。小篆的口气很急,但却压着声调:“别在半夜打电话好吗?你不睡觉人家还要睡呢,房间里还有同学。我此刻人在敦煌。你说什么?你不信,什么?我在北京?你简直有病……”她把电话扔了,随即又铃声大作。再挂,铃声调成振动,但手机却在木头柜子上发出嗡嗡的声响,如同苍蝇振翅。我蒙头缩进被窝,迷迷糊糊听见她说:“你不要闹,你这么做实在很可恶,吵到我不说还连累我室友。你要我同学听电话,人家凭什么?”挂断了。不多久,电话又响起,小篆只好披衣起身,去卫生间里接。隔着门都能听见她的咆哮:“又怎么了,没完没了的!既然不信,干脆就分了吧!我这么辛苦维持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就是愚蠢!”章小篆哭了,走回来窸窸窣窣钻进被窝。

终于安静了几个小时,可天还没亮,手机又响起来,小篆几乎用乞求的口吻说:“亲爱的,别这样对我好吗?我知道你也痛苦,我理解你。人家明明都向你认过错了,你也答应不再计较,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我?你无非是在传递一种信号,我们真的不适合在一起。我不想和你吵,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旅游很辛苦的。好嘛好嘛,我就答应你,白天发几张和同学在一起的照片。你说你这人可不可笑嘛,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早点去睡,别让人担心……”

早七点,我和小篆穿好衣服,化完妆,去餐厅吃饭。同学们早就到齐了。我实在没胃口,匆忙吞下半碗稀饭,算是勉强糊了口。伍晗穿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热心地站在笼屉前,为大家拈包子,不亦乐乎。铁夹子一下子夹起四五个,郑重其事放入同学的盘中,她似乎很乐意扮演这种厨娘的角色。

骆毅老师率先上了大巴,司机发动油门。早前,大家在城内买了敦煌的纪念品,我特意买了一条飞天花丝巾,打算拿回家送给妈妈,谁知拆袋欣赏一番后,不知哪去了,白花一百多大洋。

沿途,导游开始讲解,他告诉我们,现在不是旺季,游客和往常相比并不太多。哪知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挤满密密麻麻的旅行大巴,讲着各国语言的游客簇拥在停车坪上,一片混乱。

远处一堵刀刻斧凿的石崖,布满了类似马蜂窝的洞穴,那便是举世闻名的莫高窟了。人头攒动,黄沙从地面吹起,黑脑袋黄脑袋都通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涌入。伍晗胸前挂炮筒相机,打了鸡血似的,跑得犹如撒欢的兔子,脚后跟扬起一路黄尘,在人为制造的沙尘暴中,四处寻找“狙击”目标。

全班在售票口堵了半小时,进去时,十五人一组,每人领取一套耳麦,解说员为大家讲解莫高窟的前世今生。我们组分到的是一名美女解说员,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大小,伶牙俐齿。洞窟太多,参观不完,她只能带我们看其中几个。

每个洞窟的门上都挂着一把锁,据说是担心洞门敞开太久,空气进去多了会产生不好的影响。解说员开了锁,领我们进去参观。巨大的穹顶上画满蓝绿色花纹,四周墙边的石像多缺胳膊少腿,明显受过重创。解说员告诉我们,当年的道士王圆箓是个很有争议性的人物,他曾是莫高窟藏经洞的发现人,但他无知,受英国学者斯坦因等人诱骗,大量文物流失国外。他还破坏过洞窟的壁画和佛像,不过一切只是猜测,没人能具体说出那个年代到底发生了什么……解说员的话,让人联想起以前中学课本上学过的《道士塔》,大家顿生愤慨。伍晗甚至大骂王道士,心疼那些被外国人强夺的国宝。

五六个洞参观下来,我们聚集在洞窟外的大槐树下休息。伍晗还不安分,端起炮筒四处瞄准,蹦跳抓拍。一群年轻的外国中学生排队经过,十五六岁,其中一个小男生或许认为伍晗的镜头扫到了自己,对着伍晗竖起中指,“Fuck you!”伍晗愣了,随即气势汹汹朝前迈两步,捋起衣袖,把胳膊叉在腰上,对那小男生骂:“Asshole!”这立即引起对方的不满,双方瞪眼僵持。

章小篆手机响了,她跑到一旁接听,看那表情,应该又是脏脏。伍晗走回来,脸上余怒未消,路过小篆身旁,见她只顾对着电话争辩,急得直跺脚,劈头说:“你们这帮软蛋宁可充当看客,也不过来帮帮我?!”小篆捂住话筒,怒目道:“你给我滚远点!”伍晗顿时呆若木鸡,莫名其妙看着她,怕是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小篆也有发火的时候。

也幸亏小篆和男友白天吵架,双方冷战,一夜无话,我趁机睡了个好觉。第二天驱车前往鸣沙山月牙泉。走进茫茫大沙漠,全班同学透过墨镜欣赏这片“小埃及”。在鸣沙山石碑前集体合影后,我们听从导游建议,迅速踹掉鞋子,赤脚踏上松软且具有足疗按摩功效的黄沙。

云淡风轻,天空蓝净,宛如被水洗过的彩色玻璃,我沿着沙漠隆起的背脊往上爬,登高而望,除却远处整个塞北绿洲一览无余,还有那大名鼎鼎的月牙泉,池水清澈透明,在了无生机的沙漠中显得分外精致。

它的面积只比得上室内泳池,比我想象中要小,要柔弱。池水旁是一组小巧玲珑的唐代风格建筑,坐落在流沙环抱中,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我坐在沙漠里,以月牙泉为主题发了一条微博,回复颇多,其中有个新闻周刊的摄影记者告诉我说,月牙泉已存在了两千多年,因外形酷似月牙而得名。自当地沙漠化进程加速以来,池中的水一直在蒸发,缩小,没彻底消失的原因是有关部门用水管子补水。我分外惊讶,专门为此去向导游请教。导游说,自来水注入的方法几年前确实用过,效果不是很好,除了耗费资金,还容易造成死水,会发臭。新方法是在月牙泉周围打15口深井,每隔一段时间,将祁连山的雪水运来灌入井中,原有的地下泉水供给也持续不断。如此一来,泉水一如既往清澈透亮了。

我在那儿待到下午,和小篆等三四个同学在沙丘上方比赛滚下山的游戏,几近玩到虚脱,后来终于累了,站起来,手一摸,不得了,连内衣裤里都是沙子。我们玩得很尽兴,打沙仗,晒日光浴。美中不足的,是小篆的牛仔裤后面不慎绽开了一条大口子,位置尴尬,她只能将外衣脱下来系在腰上,将那地方遮住。两百多块大洋因为这个小口子报废,小篆嘟着嘴,很不开心。伍晗大概还记着昨天小篆发火那事,故意奚落道:“你男朋友不是很拽吗?又懂雕塑又会设计包装,让他给你买啊!一个大老爷们,连这点钱也花不起呀?”小篆一听,脸都绿了。我见情形不对,生怕二人会吵起来,就拉起小篆顺来路往回走。

忽然起风了,地上的沙砾卷起又散落,天空有些昏,路也有些昏,我和小篆费了不少力气,好歹找到那辆大巴。上去没多久,车就发动了,伍晗、石榴雨以及两位带队老师都没回来。导游说:“这样吧,我们先走,还想玩的人坐另一辆车。”回到宾馆,小篆和我忙着清理身上的沙子,她还在为刚才伍晗那句话生气,“这个透支宝,自以为家里有钱就了不起。我决定了,今后一定好好努力,争取赚好多好多钱,让她看看!”

我洗了澡,一头栽在床上。外面依旧是慢悠悠的生活态势,天空湛蓝无比。小篆把窗帘合上,也睡了。

正在做梦,有人使劲擂房门,我和小篆惊醒。打开门,石榴雨冲进房间,叽叽歪歪,讲一大堆话,气都喘不上来。我揉揉眼睛,不明就里瞧着她。石榴雨说:“你们这两个小懒虫,大白天的,哪来这么多瞌睡?外面可出大事儿了!我的天,百年难得一见的奇遇啊!”窗帘拉开,我们全傻眼了。窗外,房子、街道啥都没了,只有沙子,全是沙子,漫天狂舞,隔着玻璃还听见呜呜的嚎叫。天地一片橘黄,还带点红,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石榴雨兴奋得手舞足蹈,说:“头一次见吧!你们这辆大巴也走得太及时了,错过了壮观景色,我们被扔在茫茫大漠,猜怎么着?居然白白捡了个沙尘暴回来!一瞬间太阳就没了,天空一下子黑了,什么也看不见!恐怖极了!狂风使劲吹,我和伍晗拼命跑啊跑,连方向都找不着了。幸好前面还有一对跌跌撞撞的情侣,我们悬着的心才稍微安稳下来。简直太吓人了,差一点就战死‘沙场,真刺激!”石榴雨语气夸张,似乎心有余悸。

我和小篆急忙穿衣出门,发现宾馆走道里也黄沙弥漫,地毯上淤积着厚厚一层沙子。下楼发现,整个大堂里全是沙的世界。沙子如同空气和细菌,无孔不入。我探头去门外看了一眼,转身对小篆说:“你敢不敢?出去找点吃的!”小篆同意了。我们出门往右,顶着风,埋着脑袋,一路上什么也看不清,走近一家餐厅,抬眼辨认老半天,看出来是一家兰州拉面馆。推门进去,人有点多,都在黄色沙尘间影影绰绰地晃动。走过去才发觉,全是同学。大家都饿坏了。这一次西域觅食之行我最难忘。我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品尝到这样独特的美食:黄沙拌面。

第二日风平浪静,行程照旧。提起前一天的沙尘暴,导游都连声感叹,说:“这样的场面我只有小时候见过,那都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27

我在敦煌旅游时, 敬涛组织过一次活动,他领着十九名女孩,去了隐州远郊一处漂流基地拍摄。我在网上看了那期报纸,龚小丽占头版。她穿着黄色救生服,蹲坐在江心一块大石上,比出剪刀手,做出胜利者的姿态,脚下是湍急的洪流,其他女生成为配角。

一天上午我正在学校操场参加800米体测,好不容易才勉强跑完过关,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宣传部王秘书打来的,一开口便问我有没有时间,要我到市委参加一个招商引资动员会,说是最近刚提拔为宣传部正部长的李炎同志亲自安排的。我十分惊诧,差一点滑倒,赶紧伸手扶住跑道附近的足球门框,弯下腰来大口喘气,内心好一番纠结。王秘书却不给我犹豫的时间,说已派了司机和车子在学校大门外等我。

还是上次去过的那个市委大院,门口马路中间的岗亭上依旧站着持枪的士兵,一脸戒备森严的表情,不过这一次进去倒没任何阻碍。我下了车,走上办公大楼前高高的台阶,王秘书正在门边等我。他笑道:“小左,又见面了。你的书出版了吗,怎么没有你的消息啊?”我摇摇头说:“出版社毁约,把首印数压得太低,我决定不让他们出了。”他叹一口气,说:“可惜了,这么好的作品。我本来还打算等你出版后,推荐给我一位老同学看看,请她为你写篇书评。她是中国当代著名的儿童教育家。”

开会的地点在大楼后面的小礼堂。我们从楼道内穿过去,经过一个露天停车场。会议已经开始了,远远听见一排平房里传来讲话的声音,大概是有人正在做报告。王秘书一路向我简单介绍情况,我才得知,他已找过许进击两次,一直没联系到他本人,只和他的秘书通过话。李部长的意思是希望我出面做一做工作,最好把许老板直接请到隐州来洽谈。王秘书还告诉我,上级领导非常具有战略眼光,更加看重的是这个项目所带来的附加值效应。我们一路上走得匆忙,来不及细说,我只能含糊地点头应允。

进了会场,主席台上并排坐着十来个人,坐在中间的那位体形略胖,戴着眼镜,手拿讲稿,用麦克风讲话。他头发花白,大约五十多岁,表情威严,气度不凡。我猜不是书记就是市长。两边的会议桌前,不少人在做笔记,态度恭敬,李炎部长位列其中。

王秘书安顿我在会场内一排椅子的边上坐着,他自己也坐下。会场气氛严肃,安静,他不再说话,回头示意墙边站着的一位工作人员,拿了瓶矿泉水给我。

台上领导声音洪亮:“同志们,咱们要打好这场攻坚战!在我们隐州,现阶段首要的任务就是发展经济,这是当前最大的政治。凡是在引进重点项目和招商引资方面有所建树的人,我们都要对他们给予表彰,该提拔的要提拔,该奖励的要奖励。对于那些墨守成规,思想保守,阻碍经济发展的干部,则要严加批评,甚至考虑请他另谋高就。总之,隐州人民正眼睁睁看着我们,期待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们也要让广大群众明白,身为两千万隐州市民中光荣的一员,每个人都有义务和责任,为我们这座城市的经济发展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我们要加强招商引资的宣传力度,争取努力形成全民动员、众志成城、齐抓共管的工作格局……”

会场响起掌声,经久不息。接下来是其他人发言,职务有高有低,讲话用词也各不相同,中心思想都高度一致,不离经济二字,换句话说也就是钱。不少记者在会场四周走来走去拍照,电视台摄像师也扛着大机器来回扫描。我感到很不安,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放。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李部长拿着笔记本,从台上下来,很远就伸出手,和我亲切地握手寒暄。他大概还要忙着去参加其他会议,只和我短聊了几句。

“左钺同学,我一直在网上关注你的近况。你这么忙,怎么还有时间去参加选秀啊?你那本漫画书怎样,出了吗?”

我摇摇头。

王秘书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他听了之后问我:“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隐州人民出版社这边,要不我回头用手机把QQ邮箱发你。你把书稿传我,我推荐给他们总编亲自看看。”

我赶紧连连点头。他又说:“你参加的那个选秀活动是商报组织的吗?既然这样,我想你更能体会‘在商言商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在目前形势下,我们应当一切从经济角度出发来看待问题。刚才市委张书记的动员报告你也听了,那就是冲锋号,也是命令,是时代赋予你们大学生的光荣使命。希望你回去好好领悟一下今天的会议精神,期待你早日为我们传来捷报。”我听了这话,深感愧疚,责任心顿时油然而生。

回校后第二天,隐州人民出版社一名工作人员果然来加我QQ,她说她叫冯珊,大学刚毕业不久,分到出版社少儿部工作,目前已被任命为《躲书妹》一书的责任编辑。她说自己昨晚连夜看完了全稿,认为很不错,只是有的地方还需要修改,让我至少重新画几十幅给她,她会逐一审核。我非常兴奋,叫她冯珊姐。我问:“都有哪些地方还要改呢?”她似乎有点犹豫,过一会儿才说:“其实吧,我觉得有少数画面质量不高,前后风格明显不统一。”我不好意思,“是是,你说得一点没错。这本书拖得太久,我的画风也有些变化。没问题,你把不合格的画页传我吧,我重新画。”

寝室与教室之间,我日日游荡。我一直想给许进击打个电话,又实在鼓不起勇气,害怕不会讲话,反而把事情弄糟,很多次拿起手机都放弃了。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忘不了他当初来隐州时的无礼举动,他会不会因为我有求于他,又对我重提过分要求呢?我想了好多天,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最后还是决定等他主动露面时,再和他好生聊聊,慢慢把话题引到这方面来。

我去微博上发了一些段子,希望他能像以往那样来回复我。谁知他真的如同那只“提速翱翔的蝇”,四处飞来飞去,一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近来章小篆时常抱怨,说她与脏脏之间的关系变得特别紧张,她好久都没去过脏脏的出租屋了。脏脏终于拿到了为生命伽马设计包装的稿费,为讨小篆欢心,他打算在大学城附近买套房子,这笔钱加上毕业以来的存款,付个首付,分期付款。房子写小篆的名字,不过有个前提条件,必须和他结婚。目前仅是扯证,不在乎办酒席什么的,越快越好。小篆当然不愿这么草率,她认为自己还年轻,对将来的事没把握。她告诉我,她不肯立即结婚,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脏脏并不是她父母眼里称心如意的女婿。脏脏把小篆爸给得罪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罪名足以阻碍他们继续发展。小篆前段时间回家过节,脏脏照例打电话找她聊天。恰好小篆在厨房忙碌,她老爸接的电话。脏脏好歹不分,劈头就捋直了舌头问,小篆呢?一点问候老丈人的意思都没有。小篆他爸放下电话就冒了火,从此一听见脏脏的名字就不爽,三番五次提醒闺女,这样的人不能要,还过问小篆他俩到哪一步了?千万别做出毁家门清誉的事儿。小篆老家只是个冷僻的小山村,没多少户人家,全都沾亲带故,小篆她爸常年在外当小包工头儿,带领乡亲们一道出去共同致富,在村里还颇有地位。所以,她家中一有风吹草动就跟昭告天下似的,小篆的压力很大,但又难以向脏脏启齿。她最后到底如何糊弄过去的,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他俩一直为此闹矛盾,小篆几次提出分手,脏脏却缠着不放。

有一次章小篆和脏脏大吵后向我袒露心声,说她最近越来越麻木,无论和脏脏吵架吵成什么状态,她都哭不出来,反倒是脏脏一把鼻涕一把泪,尽说些胡话。小篆说得肝肠寸断,跟怨妇似的,我还半信半疑,直到有一天亲眼目睹,我才明白,原来男人一旦疯狂起来很吓人。脏脏打电话来,小篆不接,手机没完没了地响,我不耐烦,说:“谁打的电话呀,这么执着?”小篆不理我,我跑过去一看,这丫头躺椅子上,戴着耳机看韩剧,脚丫子还一摇一摆,好不悠闲,手机扔在一旁。我以为她没听见,便碰了下她的手,提醒她接电话。小篆摘了耳机说:“我决定和他分手了,不能接。他是个急性子,会失去理智的,不如就让他这样慢慢淡忘吧。”我惊愕,“又怎么了?”她叹口气,把电视剧关掉,说:“他老是催我结婚,说只要扯了结婚证,他就去买房子,产权属于我。切!一套分期付款的小户型……把我章小篆当什么人了?我和他的世界观太不统一,相信即使结婚也走不长远。长痛不如短痛,以后各自寻找幸福比较好。”我说:“那你最好和他把话说清楚,总不接电话也不好。”她点点头,又说:“可我又怕听他说一些过激的话。每次我都不理他,我越让他,他越拿言语激我。难怪我妈说男人就是贱骨头,要成天打着骂着,还说这就是驭夫术。”我觉得很好笑,说你快接电话吧,好生劝劝他。

我出去倒杯水进来,见她把接通的电话放在桌上,开扬声器,脏脏在那边发出沙哑刺耳的尖叫,带着哭腔,像荒野中的狼嚎。我走回座位,无法想象曾坐在一起用过餐,谈笑风生的脏师兄,竟会如此狼狈,难怪有人说爱情是毒药。脏脏咆哮说:“你到底想我怎样!要我死给你看吗?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对我?你是不是准备就这样沉默下去?回答我,你不回答我要你后悔终生……”

脏脏的言论让我联想到新闻里出现频率颇高的情杀,我感到害怕,觉得这事儿该出面干预一下,就悄悄跑过去,堵住小篆的耳朵,叫她别把事情闹这么大,以柔克刚,平息一下对方怒气,切莫惹出严重后果。我对小篆直摆手,要她先断了手机。我谈到网络上流传很广的失恋事件,有的男生直接用刀刺杀自己的女友,不止一两起。小篆认为我太小心,不过也觉有理。她告诉我,昨天脏脏和她大吵一架后,竟然飙出一句话:“我要让你全家不得好死!”我脊背发凉,问小篆:“你干吗不敷衍他,就说大学一毕业就和他结婚,让他先等等。”小篆说:“我明明白白告诉过他,我和他不可能了,我父母也不同意我俩继续交往下去,再这样拖延也是耽搁他。他已经是奔三的人,家里催着结婚呢!我大学还没毕业,可不想这么早成家,尽管我老家表妹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小篆和她表妹通过视频,那头孩子的哭声震天动地。她表妹是什么模样我没见到,可听那满口山村妇人的腔调,让人觉得惊恐,才十九岁,已枯涩成老妈子了。

章小篆低头对着电话解释,希望脏脏能体会自己的心情。脏脏哪听得进去,嘴越发狠毒。小篆一急,说:“你别忘了我俩刚在一起时你如何对我的?那时我除了爱你,还把你当成最值得信赖的老师和兄长,成天死心塌地跟着你,结果你反而对我不闻不问,从来不带我见你朋友,总怕我丢脸。直到我考上南美,你才改变态度。那么我现在就问你一句,如果我还是那个土里土气的农村丫头,你嫌我丢人不?”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斗嘴,矛盾继续升级。我在一旁不敢发声,害怕脏脏误以为我给小篆灌输了什么想法。后来脏脏总算情绪回落了些,给小篆道歉,说多年来早已习惯和她在一起,为她付出了这么多,无论如何都不想分开。他对小篆说,结了婚自然补偿你,加倍对你好不就行了!小篆终于心软,不再那么强硬,不提分手,只说不想结婚,想安安静静度过大学最后两年。脏脏说,他正在来南美的路上,要当面把话讲清楚。

“他不会冲上来吧?”我比小篆还紧张。

“放心,他不知道哪个寝室。”小篆说。我这才稍有安慰,看来小篆这几年真没把男朋友偷偷带进来过,寝室公约还有效。

“看,他来了!”章小篆拿手指着阳台,电话铃声也同时响了。我赶紧跑出去,伸脖往下瞧,一辆摩托车停在宿舍楼下,脏脏正用手机贴住耳朵,抬头对着天空东张西望。小篆打开房门,冲出走廊。我在身后连声叫她注意安全。她刚跑几步,又转身回来,她忘了拿手机。我在阳台去打望。小篆正站在楼下马路上,不知和脏脏谈些什么。脏脏总想伸手搂她,她不停地推拒挣扎。后来,他好歹得手了,将小篆拉上摩托车后座。

发动机在明晃晃的太阳地里发出暴怒的咆哮,我以为小篆会趁机跳下来逃掉,哪知她伸臂抱住脏脏的腰,仰面送我一张灿烂如花的笑脸。我愣住了,打是亲骂是爱,我方才意识到自己像个白痴。

28

隐州的气候历年如此,春夏之交,太阳公公脱光了膀子,对着人们大秀肌肉,给这盆地凹处的城市带来一股挥之不去的炎热。“最美商女孩”互动群里一直未见任何动静,直到下过一场雨,敬涛才在隐州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宁荣街,安排了一场比赛。他提前发了一个公告,故弄玄虚,不肯告诉我们活动具体内容:

4月25日(星期六)活动公告:

(一) 集合时间:上午8点半,请大家准时,迟到一律要扣分。

(二)集合地点:宁荣街大洋路美美商场门口。

(三)参加人员:所有二十强选手,包括金鑫、南菲、左钺、龚小丽……

(四)流程安排:8:30-16:00。

(五)活动内容:暂时保密。

(六)注意事项:这是二十进十的半决赛,也是关键性的一场赛事,形式新颖。参赛选手事先一律上交手机和钱包,不准带一分钱。事后我会根据各位具体表现打分,再把前面几次评选的综合成绩加起来,最终确定参加十强总决赛的人选。

活动前一天,我就格外兴奋,下午上完课,回家前顺便去了趟旌旗街,冒雨搜罗了一些小门店,买了两只唇釉,一只眼线笔。第二天清晨六点便起床化妆做准备。七点左右,妈妈冲了蛋花汤,我就着汤啃了两块沾蜂蜜的馒头,出了门。我们来早了,我妈把车停在步行街广场入口处,还好有一个空位。远远的,严东和夏骥等几个记者站在商场门前空地上,所有选手及敬涛都还不见踪影。我妈说起来得太早,怕等会儿拍照没精神,万一上头版不好看,让我靠沙发上再眯一小会儿。我实在睡不着,就坐在车内发呆,隔着玻璃窗观察来往路人。

终于,南菲和几个女生从广场另一侧走过来了。南菲还那样,醒目的大高个,穿热裤,裸露着两条大长腿,斜挎包。严东迎上去,逐一登记。这熟悉的场面,我见了竟还是有点紧张。我妈鼓励我:“别担心,你去了尽量不要和太高的站在一处,不然拍出来效果不好。”我有点担心:“也不知今天到底是啥活动?神神秘秘的。”我妈说:“要不咱娘儿俩先打个赌吧!我认为今天是让你们去卖报纸,比赛谁卖的钱多,谁就是冠军。”我不以为然,“卖报纸为啥还要让大伙儿将钱包和手机事先上交呢?”我妈说:“你这傻丫头,假若不上交,到时候你给我来个电话,我就找一些人把你的报纸全部买光,岂不是容易得很?还有钱包也是这样,留在身上谁说得清楚啊!”我想着手机里有很多私密文件,包括许老板那次来隐州给我发的短信,还有跟出版社的一些往来回复,便把它掏出来交给妈妈。

“你帮我保管吧,放别人兜里始终不放心,尤其是敬部长。不知为什么,他一见我就板着张冷脸,也不知哪得罪他了?”妈妈恍然大悟,“难怪我昨天看见他给一些选手打气,让大家不要太在意谁上头版的事,还说爱张扬的人不一定就能笑到最后。”

“你在哪看见的?”

“就在那互动群里,我不是有你QQ密码嘛,有时怕你忘了去登录,误了大事。反正我上班也闲得无聊,三天两头都会去看看。”我故意说:“看来我得赶紧换个密码,不然太没有安全感了。”老妈说:“你敢!我一生就你这个女儿,好不容易才把你拉扯大,如今连这点小乐趣都要剥夺,你忍心吗你?”

我的衣服和裙子是前不久在沙坪坝女人街新买的,款式为纪梵希的一件套装,纱裙配黑白条纹小运动衫,虽然是高仿版,可穿起来依旧够有范儿。刚下过雨,宁荣街的大理石路面湿答答,残留着一层发亮的水渍。看看表,还不到八点,我打了个呵欠,起那么早,全因为我害怕迟到被扣分。努力到现在,我可不想在关键时刻让人抓住把柄。我拿出镜子,补了补妆。差两分钟八点半,我下了车,准时出现在约定地点。

严东叫我过去,满脸严肃,“左儿,看了群里的公告吗?要是不用手机现在就交出来。”我说:“放家里了。”严东问:“钱包呢?”她说着伸出手,我从背包里拿出来递给她。她又问了一句:“兜里还有钱吗?也要交出来,我们暂时替你保管好,比赛完了就还你。”我摇摇头。金鑫站在一旁笑嘻嘻看我。她今天穿一袭白色连衣裙,肩上搭了块浅豆绿真丝披肩,描了眉,眼尾略微上翘,看起来特别温柔,女人味很浓。严东仔细瞅她,又看看我,然后说:“你们二人今天的衣服真搭,就像一对姊妹花。我先给你俩合拍一张吧,说不定明天见报能用上呢!”说着端起胸前挂着的相机,咔嚓了两张,十分利索。我伸头去瞅,照片中金鑫满脸自信,侧身紧贴我的脸,一副大明星姿态,丝毫看不出与我相差了将近十岁。

八点四十五分,敬涛才从步行街广场边缘处不紧不慢走来。他夹着包,手里还有一把刚取下的小车钥匙,套在食指上直晃悠。他很平静,来晚了就跟没事一样。严东开始清点人数。当听说龚小丽还没到,敬涛立即掏出手机来拨号,大声问:“在哪?什么?!还在公交车上。那得让大伙儿等到啥时候?你赶紧下来吧,就在路边等着,我马上开车过来接你。”说完他撂下一切,拔腿就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可是一大早就站在大街上了呢。

等他俩出现,已经过九点半了。敬涛喘着粗气,显然是从停车场一路小跑过来的。龚小丽远远掉在后面,浑身别扭。敬涛回身看了龚小丽一眼,笑嘻嘻说:“拜托,迟到了耳朵上还塞着耳机,快摘下来!”随即站在美美商场门外的台阶上,看着大家,一脸严肃。选手慢慢聚拢过来。敬涛说:“既然都到齐了,我就宣布一下规则,我们今天举办的是二十进十的最后一次评选,名叫最强经济大脑挑战赛。这城市好比一处灰色建筑丛林,里面到处充满杀戮和血腥,各位既然敢来挑战,主要考验的是适应丛林法则的能力,换句话说也就是生存应变能力,着重强调一个‘商字。等一会儿你们各自组成二人小团队。每队都会拿到一只信封,里面有五十块钱。你们只能想法靠这点钱去谋生,然后再把赚的钱一起交回来,我替你们转交给福利院。NO手机!NO钱包!重点来了啊,各位听好了!我有两条建议。第一条建议:你们如果嫌麻烦,说自己根本不懂得怎样去赚钱,那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或者逛街挨饿,或者去麦当劳混个座儿,一点食物也不买,看风景闲聊熬过一天,至少等活动结束,还有五十块钱完璧归赵,总比有人亏本花光了强。第二条建议,尽量想法去投资,赚取利润,至于挣钱方式随你们选择。下午四点准时在商报会议室集合,到时候我会根据每位选手上交金额的多少来打分,再决定去留人选!”此语一出,大伙儿叽叽喳喳讨论。龚小丽大概觉得方式太残酷,站在敬涛身后直翻白眼,拳头抵住下巴做可怜状。金鑫在人堆里大喊:“敬部长,那团队怎么组合,是抽签还是自由组队?”夏骥在一旁答:“大家快来我这里,分头抓阄,抓到相同的号码就是一组!”敬涛说:“我们会每队派一个监督人员全程跟随,除了保护各位的安全,同时也防止有人作弊。”

一群人将夏骥围得水泄不通,我也凑拢过去,从她端着的小盒子里拈出一个揉搓成团的小纸条,打开一看,是个“2”。旁边的龚小丽说:“我抽的是‘7,谁是‘7?”南菲个子高,我看不到她纸条上的数字,心里一个劲儿打鼓,她会不会是我队友?千万别是!老实说,我不想和她分一组,她腿这么长,又穿着高跟鞋,比街上很多男人还要高出半个头,和她一起走路不方便,而且她家庭条件又那么优越,生存能力肯定不行。

“谁是‘2!‘2!‘2!”

我闻声急忙答:“我!我!”

转脸一瞧是金鑫。她看到我,顿时愣住,嘴角撇了一下。

按常理,四五十岁的女人,对于我这样年纪的女孩会比较宽容,但三十岁的金鑫对于二十来岁的我必然有所顾忌。在激烈竞争的状态下,就更不要指望个性要强的她会和我好好相处。一旁站着的龚小丽不知为何笑了,捂嘴道:“二货,哈哈!”

我一脸黑线,装作没听见。金鑫扭头顶她一句:“你才二呢!你全家老小都二!”龚小丽不敢吱声,转头找别人说话去了。

我问:“不是还有一个监督人员吗?”金鑫没好气,“你这么想被监督啊?”我赶紧说:“不是不是。”她拿信封的手指着一个男工作人员给我看。我看到那人手里拎一个塑料文件夹,文件夹上面用彩色胶带贴出“2”字。我俩一块儿去找他。小伙子姓郝,叫郝马,听起来很幽默可爱。他个子不高,年轻,估计大学刚毕业没多久,还有些害臊,管金鑫叫姐,管我叫左儿,大概事先看过资料。

一过九点半,宁荣街人流量陡然增大,所有商场哗啦啦打开自动门,开始营业。我打量着隐州最大最繁华的商圈,认真谋划如何挣钱。金鑫一直不言不语,看着身旁跃跃欲试的选手,表情有几分高冷。我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影响合作效率,便开玩笑说:“我们就叫金左组合吧!五十块钱好歹也算创业基金,我想把它拿来投资。要是能像黑社会那样放高利贷就好了,驴打滚,利息按秒计算,一定能赚翻!”金鑫转过脸,赏我一个似笑非笑。我说:“我想没人会考虑敬部长第一个方案的,与其把这点钱拿来捂着,饿着肚皮忍一天,不如大胆搏一搏。要不然我们进点货来卖,我知道离这儿不远有个小商品批发市场,去选些小玩意儿来试一试手气。”金鑫不以为然,“五十块能进什么货?”我听她这一问,有点慌,便掰着手指边想边说:“各种水杯、小镜子、玩具,只有这些吧。五十块只能买到这些吧?还有什么法子挣钱?”金鑫不耐烦,说:“随你。”

“好吧,那就这样。今天周末出游的小朋友特别多,肯定卖得好。”我表面这么说,内心却相当不满,什么叫随你?难道我们不是一个团队,是死是活都得绑在一块儿?

钱少,舍不得乘公交车,我领着金鑫和郝马往批发市场方向走。绕过几条马路,经过两个公交站,再从地下通道穿行,过人行天桥,终于到达人头攒动的批发市场。里面一派繁忙光景。刚下过雨,虽然是阴天,还是闷热得让人难受。金鑫不住地噘嘴抱怨,说不知是谁设计了这么缺德的比赛,连坐车和买水的钱都不敢花。我们随人流涌入市场,两边小铺子里陈列着各类商品,简直让人看花眼。金鑫眼尖,往里一瞟,发觉龚小丽和另一位选手也在忙着挑选东西,铺子里挂满了各种颜色的氢气球。敬涛站在她们身后,大概他自我任命为这一组的监督人员。金鑫将他们的背影指给我看,我摇摇头,笑一下,没说什么。

离得远,又不想打招呼,我们拐个弯躲开了。我一眼相中通道旁开小店的老伯伯,戴副老花镜,相貌慈祥可亲,看着好说话。我又注意到柜架上挂着许多明亮的镜子,其中一款像钱包,可折叠,镜盖做成哆啦A梦、阿狸、樱桃小丸子的形状。这玩偶化的镜子很受女生注意,一问,批发价五元一个,说不定可以卖给小朋友,他们肯定会喜欢。我和金鑫商量,准备买八个。她说多买点,索性把五十块全部花完,省得再到处逛来逛去选货,麻烦。我表示反对,说最好能留一点点钱,万一卖不出去,至少还能想办法起死回生。我和店主一番交涉,他始终不肯让价,嫌我进货量小。我急中生智,指着身后的郝马说:“他是商报记者,实际上我们今天是来参与一个市场调查,回去要考核成绩。老人家发发善心,可怜可怜嘛?”郝马也很配合,马上就从怀中掏出工作证,老伯伯才勉强把价砍了一点,每面镜子少收我们一元。

进货花了三十二元,我指望价钱能卖得高一点。

“打算去哪里卖?”金鑫那语气完全就是个旁观者。我有点不高兴,反问:“你说呢?”在一旁的郝马建议:“还是回宁荣街吧,那里带孩子出来玩的家长比较多。”金鑫泼冷水说:“我看你这镜子卖得再好,零售价怎么也高不过十块?卖完了又跑回去进点货,连公交车都坐不起,这样的效率一天能赚几个钱?哪里比得上其他选手。”我寻思她话里有话,又猜不透她究竟在暗示什么,便说道:“这五十块钱物尽其用,能赚一点算一点。既然我们这么辛苦,其他队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何况她们还不见得有我拼呢!”金鑫一脸不屑,我把语气放软了,“相信我吧,先卖几个试试,说不定能畅销呢!等赚了钱,有个一两百了,我们再去投资贵一点的商品好不好?”金鑫突然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到了步行街广场中心地带,金鑫依旧不大热衷,基本不参与。我一见到路上有妈妈牵着小孩,就赶紧跑过去,掏出小镜子诱惑他们。一般妈妈敌不住宝宝的央求,加上我一番软磨硬泡,也就答应买下,毕竟这小玩意儿才十块钱,不打紧。我的脸皮从来没这么厚过,还好没碰钉子。

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钻出来了,金光四射,释放出灼人的能量,我又热又累。郝马见我太辛苦,动了恻隐之心,掏钱替我和金鑫买了矿泉水。他或许早就打定主意不闻不问,除了偶尔用手机替我拍一拍照,发到互动群里,大部分时间都站在一棵大榕树下,玩手机打发时间。金鑫像老板娘一样抄着手,站在他身边看着我。八面小镜子只推销出去三个,我急一头汗。在步行街广场待久了,我成了熟面孔,有的妈妈一见我要迎上去,就牵着孩子躲得远远的。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放弃,换成我,估计也不会搭理,一个女孩提着个塑料袋,在大街上狼奔豕突,实在太像个传销分子了!

我停下来调整思路。路边树阴下有位民间艺术家在替人剪纸,收取一点小费。我也从背包里掏出钢笔和一个本子,挨个劝说那些坐在石凳上休息的老人家,希望能帮他们画漫画肖像。我费尽口舌说服一位老大爷,二十块钱为他画一幅,正画着,金鑫闯了过来,拿着手机。

“你哪来的手机?”我很惊讶。

她随手指了指远处站着的郝马,“中午还没到,有人已经挣了五六百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他妈连本儿还没捞回来呢!

夏骥来电话,说是要采访,问我在哪里。我说还在宁荣街,随即把电话还给郝马。金鑫问我:“还剩几个镜子没卖出去?”

我无奈,“还有五个。”

她伸出手来,“把那五个镜子和钱全都给我。”

尽管很疑惑,我还是给了她。金鑫拿着钱和镜子转身走了,我在她身后,大声问:“你去哪里?等会儿还要采访呢!”她头也没回,抛下一句话:“挣不了钱,采访讲得再漂亮也没用,该淘汰还是要淘汰!”我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步行街尽头,上了一辆出租车,我不由得大惊失色。郝马远远站着,表情似笑非笑,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夏骥和严东过来找我。

夏骥很惊讶,“你一个人?”

“金鑫推销镜子去了。”我说。

“在群里看你们这么辛苦啊,我都着急!你清楚人家如何挣钱吗?有一位选手早上刚领到那五十元信封,连拆都没拆,转身就在大街上和一位陌生中年男人抱上了,然后一番游说,说自己在做公益,挣得的钱拿去捐献给福利院。那中年男人颇有绅士风度,一听这么回事,马上慷慨解囊,给了两百块。他的另外两个同伴也来主动效仿,抱一下就两百元到手,不费吹灰之力挣了六百大洋。”夏骥一通连珠炮。

我一听急了,抱怨道:“这样也行?早知道我就不做这传统小买卖了!”夏骥定睛看着我,“人家可以这么做,你哪里放得下面子?”我一想也是,只得连声叹气。

严东抱着相机打开给我看,说道:“你看,有一组特别奇葩,专挑外地男游客下手,搂着肩膀合影一张就赚十块钱,要是两位美女选手齐上阵,一左一右贴着脸蛋合照,就收三十块!”

我的确落伍了,还有这些招数,难怪金鑫对我赚钱的方式始终瞧不上眼。严东回头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郝马,对我说:“左儿你来一下,我替你闪几张。”她说着转身朝远处走,我见她眼神不对,就跟上去。她把单反打开,装作调整镜头的间隙,凑我耳朵边说:“还记得那次在‘博望之家的二十强晋级赛吧?你离开的时候,只跟秦总一人道别,忘了和敬部长打招呼。敬涛一直对你不满,抱怨你不把他放在眼里,很有可能找机会报复。”

我很惊讶,半天说不出话来。

严东又说:“秦总让我给你稍个话,说他和商报其他几位领导都一致看好你,认为只有你获得冠军,这个选秀活动才没有偏离初衷。希望你克服困难,一定坚持到决赛。我刚才也去看了其他选手的情况,像你目前这样挣钱的方式肯定跟不上,最好想想其他办法。”我一笑,随即问道:“敬涛不归秦总管吗?”她摇头说:“我们商报人不多,部门倒不少。敬涛是另一位副总丁洁的直接下属。这‘最美商女孩评选活动最先就是由丁总的部门策划的。她最近去党校学习几个月,报业集团领导才指派秦总来监管这个项目。秦总平时只负责报纸版面这一块,也就是我们记者和编辑部的直接领导。”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严东拍了几张照片,夏骥也顺便要我谈了几句感想。其实我能察觉到她们二人只是在敷衍,她们来此的真正用意,就是严东刚才对我讲的那番话。

我此前的综合分数本来就不高,如果这次再出纰漏,说不定几个小时后,就会惨遭淘汰,成为笑柄。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我傻傻地站着,目送二位记者姐姐离开,忽然,金鑫打车回来了,一脸兴高采烈。

“我们快去纤夫路,那里有家火锅店,同意让我们去厨房打一天工,赚的钱绝对比你卖那些破镜子强。”她说着就朝步行街外面走,我和郝马紧紧跟随她。我问:“镜子卖完了吗?”她满不在乎地点点头。我见她站在路边伸手招车,像个大款,也不好问她究竟卖了多少钱,只能说:“万一去了不收我们怎么办?”她头也不回,“ 听姐的没错!”

有生以来,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操心过钱。到了纤夫路,金鑫从挎包内将仅剩的十几元零钞抓出来,一张张数给驾驶员,我恨不得一把抢过来,然后各种耍赖!中午时分,火锅店在纤夫路中心地带,店面富丽堂皇,生意也不错,空调大厅内坐满了顾客,闹哄哄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令人禁不住咽口水。

来到大门口,我有些羞涩,不敢直接进去,看了一眼身旁的金鑫。她大大咧咧撩开门帘,抬腿迈了进去,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几位迎宾小姐似乎早就认识她,相视一笑。一位男领班跑来,什么也没说,微笑着领我们二人去了厨房。郝马不闻不问,留在大厅。厨房里有一张很大的不锈钢桌子,堆满各种瓷盘。戴白帽子的厨师和一些系白围裙的厨娘正忙着配菜。靠角落处是两个贴着白瓷砖的大水池,浸满了待洗的碗筷。水龙头哗哗地冲着。一个男服务生端着一叠碗盘进来,哗啦一声倒进池子里。

“我们负责洗碗好不好,不知道一天能挣多少钱?”我觉得新鲜。

金鑫摇头说:“咱不干这个,这活儿多脏啊!”

“为什么?这活儿不是挺容易吗?”

金鑫不搭理我,冲着一位厨娘叫道:“张婶,快去找两条干净的白围裙来,我们一会儿要照相!”

张婶胖胖的,圆脸,很和善。她转身去里屋拿来围裙,分别为我们系上。我们又戴上长袖筒的塑胶手套,金鑫还故意伸臂去水龙头底下,将两只手套浇得湿漉漉的,转脸对我吩咐道:“你去把外边的郝马叫进来,让他用手机为我们拍照,再发到互动群里。”

郝马进来拍了照,出去了,金鑫拉着我从厨房里屋一道小门溜出,上楼,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那儿有空调、办公桌和一台电脑。我那五个卖不掉的小镜子随便被扔在沙发上。金鑫就坐在桌前上网,观察互动群里其他选手的情况。她们有的在擦皮鞋,有的在大街上卖花。只有龚小丽,接了一单大业务,正在为一对新人布置婚庆场地,旁边一辆三轮车上拴着一大串彩色氢气球。敬涛笑嘻嘻地蹲在一旁帮她。多数选手都在辛勤地忙碌,我们却什么也不干,一直穿着围裙,躲在房内吹空调。

十二点多,火锅店女老板亲自送来一碟榛子小蛋糕和两杯牛奶给我们当午餐。我一瞧那女老板的长相,什么都明白了,她活脱脱就是金鑫的翻版,只是面相稍嫩一点。

吃午饭的时候,我和金鑫谈了许多,她似乎非常了解比赛的内情。她问我:“你知不知道选手里有个人背景特别强大?”我茫然摇头。

“一猜你就不清楚这些事,里面的水可浑呢!”

我十分惊讶。

她接着说:“唉,那人的父亲是新闻出版局的一个处长,官儿并不大,却相当致命,听说隐州所有报纸杂志每年都要在他手里年审,现在你明白是谁了吧?”我刚要说出名字,她就点头说:“对,是南菲。海选时我见过她老爹,有点秃顶,一身名牌西装,看着像做生意的大老板,连商报秦总也对他客客气气的。”我说:“你从哪里打听到这么多内幕?”金鑫说:“估计所有选手里就你一人不知道,因为你每次都高高在上,不和大伙儿来往。多年来,我始终坚信这个真理,有人类的地方就有潜规则!我好歹也在娱乐圈里混过,根据我以往的观察,每位台前光鲜亮丽的明星,实际上背后都有一段卑微辛酸的血泪史。他娘的!我也是吃亏吃惯了,才总结出这点狗屁不值的经验,而今把它送给你,希望你成名以后好自为之。”我有点感动,“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今天若不是和你一起组队,我肯定迈不过这道坎儿。”她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道:“千万别以为我是大公无私,我可没那么高尚,也就是抓阄才和你分到一组罢了。莫以为别人就不会弄虚作假,比如那龚小丽早上明明迟到了,按照规定应当扣分,可敬涛连屁都不放一个,还亲自开车去接她。她目前接的这单婚庆的活儿,一看就是敬大叔事先埋好的伏笔,至少也是提前透露了游戏规则,不然哪有那么巧?我呸!老牛想吃嫩草想疯了。你瞧他那衰样儿吧?龚小丽摆明了就是在利用他!”

吃过午饭,金鑫躺在沙发上小憩,她对我解释道:“我每天都必须午睡,不然就打不起精神,多年的习惯。”我小心翼翼,“那你躺着吧,我去厨房帮忙洗碗行不行?不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看了我好一阵,冷冷说:“你喜欢洗就去洗,只是别出卖我!”我点点头。

我去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尽管累得够呛,却格外兴奋。厨师和工人对我很好,尤其是张婶,始终不住口夸奖我,“这小丫头平时不知多讨爸妈的喜欢,人又漂亮,手脚还那么勤快!”她这样说,我十分惭愧,实际上我在家就是一“妈宝”,从不做家务。

从火锅店离开,金鑫的妹妹给我们一只大信封,足足塞了两千块。我觉得太多,怕不真实,弄不好会露馅,就让金鑫退一些。金鑫耸耸肩,眼神很无谓,“你可想好了,我此前的综合成绩一直都是拔尖,即使这次挣得少一点也没问题,你就很难说了。”我犹豫了一下,坚持只收下七百,还故意要了一些零钞。

商报公布结果的时候,我忐忑不安,很担心别人问起去哪儿干活,赚了多少钱之类的话。我记得前不久金鑫和敬涛喝酒,曾主动提到她妹妹开火锅馆一事,当时还有许多选手在场。我们交完钱,在会议室等待结果,金鑫问龚小丽挣了多少。龚小丽犹豫几秒,小声说:“五千。”我吓一跳,恍然明白自己早先的顾虑是多余的,后悔没听从金鑫的安排。

敬涛来了,抱着个文件袋,里面是一份名单,大家的成绩都记在上面。他不紧不慢地依次念下来。排名第一的居然不是龚小丽那一组,而是另一位选手。她父母为她开了家大酒吧,在隐州非常有名,只要有人肯花两百元,买她一张签名的名片,以后去那里就可以享受三次半价优惠。这可以做代金券的名片,据说还很畅销,有人一次就买了二十张。她挣了一万二,所有人咋呼不止,都说想不到还能这么玩儿!

29

南美早有规定,大学四年必须修满十二分才能毕业,大二开始不久,我就选修了一堂《中国诗歌鉴赏》,章小篆和我同班。授课的是一位老教授,名字很霸气,叫年虎生。他五六十岁,戴老花镜,面孔消瘦,目光锐利,头发黑白相间,穿松垮舒适的针织衫,看起来神清气爽,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才第一堂课,他就开启超级耐力模式,一口水不喝,像一台质量颇好的收音机般,不停歇地说这说那,引经据典,从早上八点半一直讲到中午十二点。幸亏我事先备了十几个巧克力球和一杯鲜榨的柠檬味混合橙汁。小篆带了矿泉水、旺旺雪饼,外加三块凤梨酥和两个白煮蛋。不知为什么,她最近胃口特别好,成天老喊饿。年教授从先秦诗歌讲到唐诗宋词,再讲到梨花体乌青体。他先给我们介绍《击壤歌》,摇头晃脑,把这诗用带有隐州腔的普通话朗读一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他对古代那位八九十岁的乡下老农即诗歌作者大加推崇,尤其欣赏末尾一句,说是其中蕴藏着远古先民的高度政治智慧,尽管从字面解释,似乎带有嘲讽当朝执政者的意味,实质上是借调侃的语气,在赞颂人伦和顺、政治清明的帝尧时代,体现出诙谐轻松的民主氛围。

他又谈到诗经,提及《国风·召南·野有死麕》,他依旧先是朗读:“……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随即解释道:“荒野里一位男孩追着一位漂亮的姑娘调笑,漂亮的少女说什么呢?她对那男孩说:‘慢慢来啊少慌张,不要动我围裙响,别惹狗儿叫汪汪 !”在座学生听得津津有味,小篆更是忍不住张口大笑,刚一发出声,随即吓得掩嘴,一头栽倒在课桌,用小拳头使劲擂着桌面。我看着她,往嘴巴塞了粒巧克力,在腮帮子边鼓起一个球。虎生老师又说:“你们看两千年前,我们古代祖先的思想多开放啊,现在拍个电视剧,连武则天的胸都得剪掉,比较起来,也着实荒唐可笑。”

最喜欢听他谈论现代诗。他说:“在现实生活当中,我们忙着一大早起床,匆匆赶去地铁,然后去单位打卡上班,累了整整一天,深夜还舍不得合眼,不愿意关掉手机和电脑,临睡前还得喝一小瓶口服液,来压缩睡眠时间……当然这一切都无可厚非,我们原本就处在一个生命加码的社会,只是诗歌与我们风马牛不相及,隔得太遥远了,这真正令人遗憾!”他从朦胧诗开始,什么莽汉主义撒娇派非非主义……一大串我完全没听说过的流派,还有咆哮体垃圾派诗歌更是让人大跌眼镜。他提到中国低诗潮,拿乌青那首《对白云的赞美》举例:“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别白特白,极其白,贼白,简直白死了,啊!”另外还有极度黄暴,描写屎啊尿啊以及下半身的非主流诗歌。他说:“这哪是少儿不宜,连成人都不宜了!”我们听得哈哈笑,头一次接触得如此全面。虎生老师说:“这般另类诗歌代表一种低诗潮,不少人把它认为是消费时代娱乐至死精神的衍生物。张嘉谚在《中国低诗歌研究》中指出,低诗潮其实是一种反抗形式。陈仲义在《中国低诗潮分析》中也指出,低思潮乃以毒制毒。其实按照我年虎生个人的观点来看,它是诗歌里最邪恶的暗物质主义,同样不依赖人的意识而客观存在。这玩意儿,从正面着眼,它具有后现代艺术特质,带有反传统观念。从负面分析,它残余着流氓精神,是一出自残型的悲剧。简单说来,这种诗歌的主题与中国传统审美方向南辕北辙,已不单单是背离了审美,而是成为以虚无对抗现实的一种形式,用一种没所谓的态度来忧国忧民,心怀天下。它以小见大,故意把意思弄得格外晦涩,让人察觉不到,借用千奇百怪非常多的意象和低姿态,甚至不惜借屎呀尿呀一类恶心东西来抒发感受,从而把中国诗歌界诱入一场残酷的厮杀之中,处处充满血腥。”

我特别有愧,我是为了混学分才选修了年教授的课,没想到无意间斩获良多,南美在我心目中又变得高大上,不再是一度曾被少数人贬得无以复加的猥琐形象。近一个月来,虎生教授兢兢业业授课,不图任何回报。我想起了我爸,或许他也如此,长期以一丝不苟的态度来对待教师职务,借三尺讲台浇胸中块垒,得到许多人的尊重和热爱。父亲还告诉过我,他读过一本书,书里谈到一个人,叫维特根斯坦,曾是剑桥大学的教授。有一天,他突然辞去了教授职务。有人问他为什么辞职,他竟然答:“当教授还不如死了好!”作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是语言哲学的鼻祖,这样的话决不是随口说出来的。于是,老爸就去找了有关他的传记来读,结果发现,维特根斯坦每次上课的前一晚都失眠,每次上完课之后都吃不下东西。老爸说他现在也犯这毛病。他身边还有许多老师患有过敏性鼻炎,慢性咽炎,声带小结或息肉,肩周炎,肠胃功能紊乱,下肢静脉曲张等常见职业病。

正听得带劲,背包里忽然铃声大作,我吓得蜷成一团,赶紧从课桌抽屉里拖出包来捂在肚子上。掏出手机一看,是老妈,这种时间点她一般不会打电话给我。我不好接,又不敢起身出教室,心想老妈找我总归是些无所谓的生活小事,就把电话摁断了。

她即刻追了条短信来:“今天互动群里有新消息,快去看。二十强进十的排名表出来了,你的综合评分加起来只得了十一名。”

我顿时背脊发凉,眼眶布满泪花。我坐立不安,眼巴巴望着讲台上的年教授,只见他嘴巴不住地蠕动,不知在讲些什么。我后来将心一横,把书包拎手上,装作去厕所的样子,让小篆挪了一下椅子,贴着她的后背溜了出来。

我来到教学大楼外面空地上,拿着手机,登录QQ界面,果然看见那互动群里有一份“最美商女孩”综合得分排名表,龚小丽赫然列在榜首,金鑫只是第五名,大概因为最后一场半决赛挣的钱少,综合评分受了拖累。我排十一名,刚好被挤出前十名圈外。南菲更惨,第十七名,而且不知为何还得了一张黄牌警告。敬涛在群里说,这个综合评分是根据每位选手历次比赛的表现累计起来的,它将成为二十强进十最主要的评审依据。十强选手的名单过两天将在报上正式公布,希望大家多留意。

我失落到极点,心咯噔咯噔跳,迫不及待点开微博,去商报前不久开通的互动官微号查看,那里也公布了一张排名表的图片,评论里吵翻了天。我逐条看过来,发言的除了少数参赛选手,还有一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网友。那些网友说得很直白,也很难听,说仅从以往比赛视频和照片来看,大部分面临淘汰的选手明显有才有貌,进入前十强的反而相对较弱,只有一两个小有姿色,因此怀疑这评选有假。其中有位网友发了好多尖锐的评论,从那语气分析,他必定是某选手的亲属或男友,才这么熟悉情况,讲话也一语中的:“进前十的除了龚小丽和金鑫长得乖一点,其余的都丑哭了!这摆明是某人在为那谁谁的夺冠之路扫清障碍呀!”我上下拖动页面,看得直点头,禁不住一阵心酸,也跟着文绉绉质问了一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罢了罢了!这世道哪还有所谓公平可言?”又加了个委屈流泪的表情,过一会儿又觉不妥,想去把它删掉,谁知来不及了,有人已经转发了我的话,一看,是久未谋面的许老板。

仅过了两三分钟,他就打电话过来了。我顺手摁了接听键。他单刀直入,劈头问:“左儿,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微博我看了。如果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我愿意帮你出主意,替你分担苦恼。”我不懂他的意思,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说不定还幸灾乐祸呢!就冷冷说:“没什么,不关你事。”他解释道:“我这边信号不是很好,打不开那官微发的图片。”

“你在哪?”我还是冷冷地。

“我在南非。”

“去旅游了呀?好有闲情逸致哦!”

“不是,过来好久了,有些事情还得处理。目前全球经济不景气,劳动力由过剩转向短缺,人工成本增高,已面临刘易斯拐点。我打算把生产基地迁回国内来做。”我脱口而出,“难怪一直找不着你。”他一下子就来劲了,即刻追着问:“左儿,你在找我吗,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手机?”我后悔一时失言,本想提起那件受人之托的事,又实在没心情,怕他还没彻底死心,借机再来纠缠,便随口说:“没事,你打不开的那张图片不过就是半决赛排名表而已,我落选了。”他立即说:“好过分!你就是为这事生气吗?不值得。你完全可以去上一些更高端更上档次的选秀节目,或者直接去影视大片中担任主角。你有这个实力!”我不搭腔,他又说:“尽管我说过落选是迟早的事,但是不是来得太快了点?”他这样说,我感到很丢脸,就没好气地说:“是的,你果然神机妙算,我的确就是那颗坏掉的棋子。”他听也没听,自顾自嚷道:“我严重怀疑是不是那家报社内部有人捣鬼?其实照我的预测你至少也得进决赛,那‘躲书妹的名号他们不会白白放手得这么早。这里面肯定有蹊跷。”我一时忍不住,便把敬涛处处替龚小丽站台,两人搞暧昧的经过讲了一遍,特别强调了龚小丽上次迟到和那单婚庆业务,还提到南菲也意外出局。我说:“她爸可厉害了,是新闻出版局的处长呢。看来敬涛为了早早排斥异己,不顾一切,杀红了眼,连报社主管领导的女儿都下得去手。”许老板说:“你不是认识商报总编吗?把他的手机号给我一个。”我一听被吓住,连忙说不。为了避免他再次索要号码,我脑袋一热,转移话题说:“前不久市委宣传部找我去过两次,还邀请我参加了招商引资动员会,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得知我和你认识,给我委派了个特殊任务,希望能说服你,让你把电影拍摄基地搬到隐州来建设。”他不说话了,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左儿这事就太大了,不是说服不说服的问题。你也知道,我和广西政府那边谈过好几次了。”我说:“不过你还没签约是吧?那就再考虑考虑我的话嘛。我们隐州这边同样也有隐水河和嘉陵江,还有高铁和轻轨,气候也很温和。宣传部李炎部长是个很好的人,他说愿意为你提供最好的地段,还可以和你开展全方位战略合作。我们学校团委书记也想让我邀请你来南美做客,还对我说这是一个政治任务。”他说:“你的话我肯定愿意听,但假使真的过来,怕是又会提到拍摄基地的事,我确实很为难。毕竟广西那边也是一届政府,同样有移山填海之力。我如果见异思迁,不讲信用的话,可能今后很难在那边立足,将失去一块重要的优质市场。我是商人,终究还是以赚钱为大,请你多包涵,不过‘最美商女孩这个事我倒愿意为你出一份力。”我听了甚感失望,连连推辞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个人的事不要你管!”他像猜出了我的心思似的,说道:“你是不是对我还有顾忌?这样告诉你吧,我还真想当这个选秀活动的赞助商,为我的产品做一做广告,绝对和你扯不上半毛钱关系!”我听他这么说,才放下心来,便告诉他秦总的手机号码。

一整天,我闷闷不乐,始终接受不了比赛结果,原本我以为可以通过比赛来证明自身价值,没想到又绕回原地。在我面前,他还是高高在上,我和他依然有天壤之别。下午没课,独自在寝室画画,突然想起来,该给市委宣传部打个电话,李部长还眼巴巴盼着我给他传捷报呢。电话里,我将许老板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又说:“李炎老师,对不起,我没有办好这件事,辜负了上级领导对我的器重和关怀。”李部长说:“小左,别泄气。他不是还没和那边签约吗?那就还有可能。要不等他回国以后,你找个时间去见见他,当面争取一下。机票费我们给你报销,去了北京我也可以安排朋友开车到机场接你。”我有些为难,“这样不行吧?他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实在不好意思又去打扰。实际上我和他并不是很熟,仅见过一次面。”李部长略带惊奇,“是吗?我还以为你们是好朋友,经常往来呢。”我急忙否认道:“怎么会呢?他是那么大的老板,我只是个学生而已。我们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就像两条不会交集的平行线。”李部长说:“真不好意思,看来我们以前调查工作做得不好,掌握的情况不够全面,让你为难了。你安心学习吧,用不着太自责,即使办不成,也不怪你,这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又问隐州人民出版社是否联系过我,我赶紧说:“少儿部编辑冯珊姐找过我了,我正在按她的要求修改。快画完了,估计这两天就会发给她。”他说:“那就好,预祝大作热卖。”

“最美商女孩”十强选手过了好几天才正式在报上公布出来,当我在手机上查到自己满血复活,重新出现在入围名单里的时候,尽管也怀疑是许老板暗中助推,但内心甭提多高兴了。我担心电子版会不会有误,立即打电话给妈妈,让她去查当天的报纸。她查后告诉我:“我看了好几遍,千真万确有你的名字,还有那个南菲。我倒奇怪了,你的得分排名只差一位,往前挪一挪还算正常,毕竟不是敬涛一人说了算,还有报社领导把关。南菲是第十七名,再加一张黄牌警告,居然也能够起死回生。是不是太假了?难道她是那打不死的小强?”老妈讲话如此与时俱进,我乐得一时找不着北。

30

下午没课,我独自在食堂吃了饭,正准备去图书馆,手机音乐响了。掏出来一看,竟然是毕业后从未与我有过联系的徐佳佳。

“左儿,这么久没联系,过得还好吗?不知道你想得起我不?我可是时常想到你这单纯可爱的小学妹呀!今儿特地打个电话过来问好。”徐佳佳的声音格外热情甜美。

我甚感意外,说:“怎么会忘呢。时间过得真快,我也快大三了。你在做什么,还在忙考研吗?”她说:“唉,人一到社会上思想就复杂了,还考什么呀?我眼下在一家企业做销售,工作还蛮顺利的。也有男朋友了,正在考虑结婚生小孩子,就不回来和你们这些小学妹争名额了。”我打趣道:“佳佳同学的男朋友一定是个大帅哥吧?”她避开话题,“你也许永远猜不到我现在的顶头上司是谁?”我问是谁。

“我的前室友伊宁呀,就是那个大长腿美女。她是隐州地区销售部的大主管,这真是冤家路窄!不过,我和她目前关系还不错,因为我的业绩做得很好,是我们这个地区的销售冠军呢!”徐佳佳情绪有些激动。

我不知来者何意,等着她慢慢引入正题。她果然说道:“其实我打电话是为了向你推荐一款产品,或许你也听说过,生命伽马。效果真是没话说,我不仅自己吃了感觉很好,就连市委宣传部李炎部长吃了也赞不绝口,还有南美另一个小学妹,名叫雷雨霜,她说和你是好朋友,也在我这儿买了好几盒。想当年我为了考研,每晚睡不好觉,身体吃不消,心情也烦躁,复习的效果很差,当初如果有它的话,也不至于那么辛苦,说不定轻轻松松就能考上,眼下正在南美继续深造呢!”她这么一说,我才清楚她打电话的真正用意,便敷衍道:“我在网上看过评论,不少人都去买来吃,据说效果还不错。”她忙说:“提高睡眠质量,压缩无效睡眠时间,大势所趋!在这个一切讲究效率的时代,人人都在没日没夜打拼,世界才发展得这么迅速。未来,人类将进化成超人,成为自己生命的真正主宰。我这样给你打个比方吧,生命好比汽车,这保健品就像汽油,买它就是为了替生命加码。可还是有那么多人不明白,舍不得花钱买。当然,这也难怪,毕竟没人向他们宣传这个道理嘛!左儿妹妹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好不好?最好带上你的同学一道。别人买了这产品,我也可以给你提成哦。”我打心底反感,故意找借口说:“即使要买,也必须和家人商量,否则没钱。”徐佳佳说:“当然当然,正常得很。那我等你电话,好吗?”我草草应付。她不放心,又说:“还有,要是有其他同学想买,也要介绍给我!”说完才匆匆挂断。

电话打得很长,我口渴了,刚想去买点饮料,手机又响了,是妈妈打来的。我把徐佳佳当推销员的事对她眉飞色舞讲了一遍,以为她会觉得精彩,谁知她心不在焉,告诉我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还记得我单位宋叔叔吗?你小时候他常来家里打麻将。他老婆在计生委工作,她的单位要出版一套宣传二胎生育的漫画小册子,宋叔叔知道你是学动漫的,想问你有没有空,愿不愿意接这单业务?有钱的。”

“要画多少幅呀?”我问。

“六百幅,三个月内完成,不过他们说黑白简笔画就可以,一幅三十块,总共有一万多块钱呢。”

出价有点低,但总归有钱,并且三个月才交稿,时间上来得及,也是个锻炼,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宋叔叔的爱人把漫画的文字底稿和合同样本直接用邮箱传给我,计生委在甲方处签了名,盖了公章,我在乙方处签了名,盖了手印。

虽然签了合同,我心里一直犯难,刚画了七八幅,就觉得应付不过来。除了要修改书稿,专业课堂作业任务也很重,如果完成得不好,现场点评课上会很丢人。我这人素来脸皮薄,面子大于命,怎能出糗?

宣传漫画该如何处理?六百幅呢!我和计生委已签了合同,若是反悔,不仅不厚道,说不定还要吃官司。

我打电话给老妈,说完不成,不想干了。老妈比我有经验,出了个主意,“你画不完,可以让同学去画,只要有钱大家还不乐意赚吗?”我觉得这办法不错,然而又一想,这点小钱,谁知道人家会不会看上眼呢?据我了解,读美院的学生大部分家底都不差。我妈劝我最好去班上吱一声,要是有人愿意的话,顺便也能锻炼一下自己的管理能力。她还说:“你就给他们报价一幅画二十五块。”我问为什么?我妈说:“你傻呀,业务是你接的,雁过拔毛都不懂吗?换句话说这叫中介费。”我坚决不答应这么做。老妈说:“这孩子,没学过市场经济!你想没想过?事后我得请宋叔叔吃饭,还得送礼,这笔钱从哪来?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不想听她念叨,挂了电话。

晚上和爸爸通电话,我抱怨老妈太不地道,连我同学的钱都要赚,真正雁过拔毛。他听了沉吟一会儿,说:“这样行不行?你给同学报价,仍然说一幅三十块,那五块钱差价我替你补上,你拿钱去交给你妈的时候,什么也不用说。她不是要拔毛吗?我就是那只不怕疼的鸟。反正在她眼里,这么多年了,我从来也没飞起来过。”老爸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同学们一个个打着呵欠进教室。趁老师不在,我站在教室中间,本想扯嗓子叫卖,最终还是放不开。我想干脆挨个向他们解释吧,就先说给伍晗她们几个听。她们很感兴趣,一路追着问到底有多少钱。我说:“钱就那么重要?都是小钱,赚不了多少的。”伍晗胳膊一挥,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你不懂吗?”我说:“三十块一幅。”石榴雨在一旁嚷:“这么少,真当我们是绘画民工呀?我不干!”伍晗咬咬牙说:“能赚钱就行,管它呢?毕竟这是我进大学后凭本事淘来的第一桶金,最近手头比较紧,我要参与!”我很高兴,没想到招兵买马这么容易。我说:“我要找三十个同学,每人画二十张才能按时完工。”她拍我肩膀说:“你干吗不早说?我还可以去隔壁二班帮你动员动员。用得着这么遮遮掩掩的,几年了还改不了那害羞劲儿!”说完嘻嘻哈哈笑。她从板凳里跳将起来,往身前的画板一巴掌拍下去:“各位同学注意了,有生意有钱赚了!左钺同学当包工头想招募一批绘画民工,不,我的意思是说志愿者。每人画二十幅漫画,主题相当欢乐,是生小孩,嘿嘿!黑白简笔画,每幅三十块,速来报名,错过没下次机会哦!”没想到果真一呼百应,大家闻声聚拢来,教室里热闹得不得了,都在一张纸上纷纷签下名字。石榴雨帮我统计人数。伍晗去二班一咋呼,顿时也炸开了锅。当即就有二班的同学跑来加入,有个女生还念叨着:“我以后也要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正好趁这机会提前把他们画下来,还能印成书,将来拿给他们看!”

晚上回寝室我创建了一个QQ群,把那三十位同学加进来。第一次当群主还挺有满足感。我心想,这就是做包工头呀,原来这么轻松!我把宋叔叔老婆传给我的文字底稿发在群里共享,只等着验收。每天都有人传画给我,大家都很认真,三年的时光果真没有白费,画出来的效果都十分不错,五花八门,精彩纷呈。就这样过了五六天,妈忽然打电话给我:“宋叔叔说,他老婆上次发给你的文字底稿领导看过了,说是有些地方还得斟酌修改,现在她把重新改好的文件又传到你邮箱了,你再发给同学们看看吧。”我大喊:“人家早开工好几天了,文字改了,那就等于前面画的全部作废!”我妈说:“哎哟,没法子,人家是甲方,甲方大于天嘛!虽然合同上面事先有条例,要你修改还不是得无条件服从,说到底钱攥在人家手里。”我踌躇,不知如何向大伙儿解释。回寝室登QQ,把这一消息告知了三十位同学,并把新的文字底稿发到群里共享。果然一片怨声载道。我道了歉,也转告了甲方大于天的那句话。我说:“同学们,钱没到手,忍忍吧。我们只有加倍努力,最好毕业后都能当上甲方。”伍晗说:“左儿,麻烦死了,不过看在钱的分上,就当我以前画的是草稿吧。你也别内疚了,这事好歹也由不得你。”我很意外,也很感激,这点小钱对于家境富裕的伍晗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上月她爸妈特意从云南飞过来,买了很多进口巧克力,还把伍晗放一个月的脏衣服洗掉。简直就是家里的小公主。我不好意思地说:“这只赚得了几百块钱,还让你这么辛苦!”她发了好多暴走的表情说:“这是我此生第一次靠画画赚钱,对于我来说意义挺重大的,这活儿誓死得拿下!”

章小篆近来不知何故,做什么都没心情,神态懒洋洋的,连事先答应我的十幅漫画也迟迟未交。一天下午上完课,我发觉她不在教室,人都走完了,还不见踪影,电话也打不通。我就琢磨着干脆把她的书包一并带回去。

出了教学楼往食堂走,有人在我肩膀一拍,转过头,是小篆。我说:“你干啥去了?”她说:“刚去买了个东西,跑回来就下课了。”我说:“你不会等不及先去吃饭了吧?我还没吃呢。”她说:“我也没吃。想吐,吃不下。”我说:“别是吃坏了肚子吧?”她环顾四周,突然伸过头来,堵我耳朵说:“老实说,我刚去买了验孕棒,等下就回寝室试试。”我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明白过来,捂嘴笑道:“不是一直在和脏脏闹分手吗,为何又有了?”她尴尬,“你可别笑话,就是那次吵架之后发生的事。这一段时间我老是不大正常,还动不动犯恶心,就怕是有什么!”

回到寝室,她把自己关在洗手间,很久不见出来。我不放心,打算去问问,还没凑拢门边,隔着门便听见啜泣,还伴随着抽鼻子的声音,怕是在电话里和脏脏拌嘴吧?我还是回到西半球接着画画,免得又被人当白痴耍。

她出来后,仍在呜咽,我不知说什么,跑过去陪她。她看着我说:“左儿,我是不是很过分?明明是自己身上长的一块肉,还老想着把它割下来扔掉。”我似懂非懂,见她用一只手捂住小腹,意味深长,便问道:“不会真……那个了吧?!”她点头。我非常着急,说:“那怎么办?”她一屁股坐在床头,说:“脏脏倒是高兴得不得了,这下他可找到结婚的理由了。男人为啥总是那么自私,从来不站在女人的角度想问题?且不管身边老师和同学如何看,那学校领导会同意我这么做吗?”我说:“其实倒也没什么,早就听骆老师讲过,曾经有个女生未婚先孕,还不是照样挺着大肚子来参加毕业答辩。”说到这儿,小篆又伤心地哭起来,泪水潸然而下,我起身递给她纸巾,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她一把搂住我说:“左儿,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才肯这样帮我拿主意,倘若还是过去的室友伍晗几个,还不被笑话死!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认定了,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朋友,毕业后无论去哪儿,我们都要保持联系。要是我把这女儿生下来,她也要认你做小姨,正好我没有妹妹!”我笑着问:“你这么有把握一定是女儿呀,难道你能掐会算?”她点头,很认真地,“嗯,我知道,也是这么希望的!”我说:“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总不至于马上吧?”她说:“结婚不结婚都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我可不想牺牲这个小生命。我上大学以前出过车祸,医生说将来怀孕怕是有问题。我担心去做了的话,就不会再有孩子了。”

见她这么坚决,我不好再说,只是觉得她还年轻,本科都没毕业,假如成天带着个小拖油瓶,还有什么人生理想可言。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还要上大学?莫非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只是为了换一个环境,体验一段城市生活?小篆见我没说话,还以为我有什么不高兴,“左儿,很多时候觉得对不起你,老是和脏脏吵架,干扰了你忙正事。”我说:“不碍事,成天画画也很枯燥,有时寝室里没声音还怪寂寞的。”她很高兴,说:“真的吗?听你这么说我好开心。我就喜欢你这性格,善于理解别人的难处,不像有的人,凡事总以自我为中心,处处都要别人顺从她才好。”我笑了笑,明白她指的是伍晗。她换话题说:“左儿,我觉得你那个生小孩的漫画搞得好复杂,自从文字稿改动后,很多人都画混淆了。”我说:“就是。”她说:“今天班级群还有人在抱怨,说是想弃稿不画了。”我一听这话,着急起来,越想越怕,要是到时间有人不交稿怎么办?钱他可以不要,可这破事儿就让我给摊上了。我赶紧打电话给爸爸,毕竟他是教法律的。他建议我写份合同,与每位同学分别签约。我觉得这主意很好,上网查了资料,拟好合同,跑到楼下复印店打印。为防止出错,还特意多复印了几张。下课后,我将合同分发给三十位同学。伍晗手执一根签字笔,大大咧咧问:“该签哪儿呀?”我说:“乙方。”她洋洋洒洒签下大名。又问:“甲方是谁?”我有点得意,“我。”她哦了一声,竟然重新扯开笔帽,往甲方处填写了“左钺”二字。我惊呼。

“帮你签名儿啊。”她嬉皮笑脸。

我又气又笑,重新抽出一张空白合同来,递给她说:“你要再帮我签的话,可没多余的了!”

31

暑假过去,大三上刚一开学,天气逐渐变凉,新生军训的吼声又在操场上响起。从食堂打饭出来,很多学妹聚在大巴旁,和教官道别。她们一个个皮肤晒成麦色,两眼通红,抹着泪,不断往教官身上扑,有十送红军的味道。女教官伸出手来,挨个抚摸这帮傻丫头稚嫩的面庞。其中一个女生更是哭成了泪人儿,上气不接下气:“教官,好舍不得你!”我看到这个场面也颇为伤感,不为别的,只为匆匆而过的流年。刚进南美,我也如同她们,大土妞一个,脚蹬绿胶鞋,穿狗啃过的二百五迷彩衣,刘海总是油腻腻的,紧贴头皮,从来没自然风干过,脸上经常冒痘,汗水滋养了它。迷彩服特别宽敞肥大,像藏了不少肉,连原本唯一能夸耀的白皮肤也没了,目光呆滞,脸上黄一块黑一块,永远洗不干净。军训一完,我们也是这样“泪别教官”,哭得稀里哗啦,怂到家了。

不知不觉,我已二十一岁,来南美三年了,当年的受气包熬成了御姐,再过一年,就是霸主,是校园里德高望重的大姐大!

“我要去纤夫路排版,下午的课你帮我请个假。”那天中午放学,章小篆在寝室对我说道。最近系里一位老师好心推荐她去《隐州教育》实习,今天是正式报到第一天。有生以来头一份工作,她很看重,想跟那里的美编老师学点实际经验,为以后毕业应聘打基础。她端来一只煎好的鸡蛋给我,我疑惑,摇摇头,问:“干吗?刚吃过饭,你当我是猪呀!”她忍不住笑了,说:“这不是在变着方儿骂我吗?你再陪我女儿吃点,刚才在外面吃的烧烤没营养。”她的身体变化还不太明显,穿上裙子一点也看不出来,然而班上不少女生都知道她怀了小孩,是她自己有意透的口风。伍晗和石榴雨那天特地来了趟寝室,为小篆买了一盒燕窝。伍晗就是这么一个人,没心没肺,在敦煌旅游的时候,她和小篆有过一点嫌隙,但早不记仇了。她还那样口无遮拦,一见面就当着小篆对我说道:“你可千万把小篆照顾好了,别让那些无聊的人看笑话!”这话有点怪异,我看着她。她笑说:“左儿,难道你不上微信?没见这几天朋友圈里发的消息,好多人都在转来转去,弄得校内校外都知道章小篆怀孕的事了。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还编了句谜语,非要让大家来猜!”

“什么谜语?”我问。

伍晗说:“我们班不是学动漫产业吗?那谜语就叫动产班的孩子,说是打两个字。”

“是什么?”我好奇心起来了。

石榴雨在一旁抢着说:“这么明显还猜不出来?就是夭折嘛!”我赶紧回头去看小篆,生怕她会不高兴,谁知她嘻嘻一笑说:“你们打哪看来的?待会儿也转发给我看看吧。这事儿迟早瞒不过去,有人提前说说也好,让学校早点有思想准备。”伍晗安慰她:“小篆别在意,有的人平时装得一本正经,上了网就喜欢嚼舌头,跟疯狗似的,逮着人就咬!”小篆 “哦”了一声,她怀孕后脾气越发好了。

跟着,小篆折腾了老半天,洗脸化妆,选衣服,该打扮的一项不落,收拾收拾就出门了。我问她:“多久回来?”她说:“晚点儿,六七点吧。”我点头。

为什么问她?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我的晚餐质量。和班上其他同学差不多,我也是每天窝在寝室不出门,用APP点餐。这神器真是人类福音,无需动步,只要指头一点,就可以尝遍附近街上所有美食,不过很多店铺设置了起送价,如果小篆不在的话,我的美食计划就只能泡汤了。

她走后,我沉溺于一人世界,将那些改完的画稿传到冯珊姐邮箱里,网很卡,上传的速度很慢,只能耐着性子等。就在这时,我隔着房门听见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阵连环叩门。我问是谁。门后传来虚弱的声音:“我……”打开门一瞧,这不是小篆吗,怎么这副蠢样?满脸热汗,妆都花了,睫毛膏都跑眼睛下面横躺着啦。她气喘吁吁进来,也不理我,径自朝寝室东半球杀去,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我就知道这货又落下东西了!“是不是老师写的推荐信忘带了?”“不是,没带钱!我都快到轻轨站了,才发现钱包里一分钱也没有。然后我想,可以上银行去取。结果……到了ATM机那儿,才发现银行卡也没在钱包里。大概昨晚点餐后,随手扔桌上了!”我肆无忌惮大笑,真是一孕傻三年!待我出窍的元神返回肉身,便捏紧拳头,咬牙切齿说:“看来你是得早点把自己嫁出去,成天有人看管,就不会这样丢三落四了!”

小篆对着镜子又折腾一番,好不容易走了,寝室里安静得只剩下鼠标的点击声。我忽然想起来,那次去敦煌,我在旅馆房间跟章小篆聊天时,与那位“王家卫想要金屋藏娇”对过一次话,他提到自己的美国梦,我不相信。他从此就消失了,没再来我的微博唠叨。这甚至让我有点不习惯,想着他是不是生气了,查看他个人页面,那里仅有少量信息,大多是一些棒球明星的照片,他或许非常热爱这项运动吧。我完全不懂,也不感兴趣,随手点开全民星探看娱乐八卦。这时,手机响了。号码不熟,像是姑姑的,无法确定,我小心翼翼按了接听键,那头声音激动语速又快,压根听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叽哩哇啦一堆杂音。我说:“请问你是谁?”那头喘了两口粗气,大声道:“左儿妹妹,我是你曼玉姐呀曼玉姐!”我嘴里嘟囔曼玉,哪个曼玉?难道是河南老家陪我长大的蛮玉?那个小虎牙、藏血书的小姐姐!一时间,我肩膀都有些发颤,“你真是蛮玉姐?没想到……你现在还好吗?”她连声说:“好好好,一切都好。我和大黑在一块儿,大黑很想你,我也很想你。哪天你回老家,我们再一起去看演唱会!”我觉得奇怪,按照正常年龄计算,大黑早死了,但听声音蛮玉姐一点不像在开玩笑,便高兴地说:“大黑还在呀,肯定老得走不动了吧?”蛮玉说:“大黑的儿子也叫大黑,以后大黑儿子的儿子还叫大黑!”我一听乐了,觉得蛮玉姐还是个挺念旧的人。她问我过得好吗。我说在学校挺好的,环境好吃得也好,只是近来学习有点紧张。她问:“咋会紧张呢?读书不是很好玩吗?”我知道她从来没上过学。在她心里,读书识字定然是无比快乐的事,根本不明白“人生识字忧患始”这句话吧?我告诉她,我在学美术,在画一本漫画书,等将来出版了,一定要寄一本送给她。没想到她大笑起来,那笑声明显不大正常,随后电话突然断了,好像是掉到了地上。我赶紧再打过去,没有任何声音了。

我立即把这事告诉爸爸,爸爸又问姑姑,方才得知,蛮玉早疯了。她结婚以来怀了几个孩子都掉了,婆家人嫌弃她,丈夫常年喝酒,醉了就动手,把蛮玉揍得鼻青脸肿。她只得逃回姑姑家,姑姑不得已又收留了她,已经好几个年头了。她有时候发病,有时候又正常。不发病时,可以帮忙打扫屋子,洗衣服。一旦发病就疑神疑鬼,抱着院子里的树桩说是大黑,还最爱偷家里人的手机来乱拨,她怎么找到我电话号码的,姑姑也说不清楚。

蛮玉姐是个苦命人儿。

我既害怕又悲伤,当年那个温柔秀气的小姐姐,竟成了这般模样。我问爸爸更为详细的情况,他说他也不知道,只能和我一起感慨人生无常。

从那以后,蛮玉姐偶尔还给我来电话。起初是白天打,我也接,怀着同情,陪她说说话。后来她开始半夜三更打。有一回凌晨三点,手机铃声大作,我和室友都吓醒了。那几天小篆和脏脏又在吵架,再加上怀有身孕,本来就心烦,所以对我抱怨了几句。我只得把这事儿给爸爸讲了,他当即给姑姑打了电话,还劝告我,如果蛮玉姐打电话来就不要接。我觉得老爸的做法太无情,我说蛮玉姐很可怜,要是不接电话,她连谈心的朋友都没有了,说不定和我聊上一段时间,她慢慢恢复了意识也有可能呀!爸爸很认真地告诉我:“你蛮玉姐是精神分裂,治不好的!我理解你的心情,平常少和她说话,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等你长大独立了,挣钱了,要是还牵挂着这事儿,就给她治病吧。”

这话我一直记着。

32

自从上次把秦总的手机号码给了许老板,商报每次报道选秀活动,前面便多了个冠名——“生命伽马最美商女孩”,商报每天都用一整版来为生命伽马做宣传。暑假前后,我们十强选手又举行了一系列评选,其中有马术、红酒、网球、游泳、瑜伽、去郊外登山拍照等,活动很多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幸好每回都进行几个小时培训,才正式比赛。比赛的过程相当乏味,不外乎女孩之间的明争暗斗,事后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还能体会到那股戾气,心理阴影特别重,杀心四起。也不知那些成天混在圈内、如鱼得水的高人,如何能适应这种“他人即地狱”的环境。

商报二楼会议室的墙上,贴着一张十强选手综合竞评榜,上面的名次变化述说着赛程的激烈。金鑫牢牢占据榜首,龚小丽成了千年老二,我的分数虽不够理想,好歹在三到五名间晃动。南菲却一直低调,始终排在第九名。唯一让大家看不懂的是那张报纸,前后七次报道,我的个人大幅照片在头版出现过五次,另外两次上头版的机会被十强集体照给占了。就连那天在宁荣街做“最强经济大脑挑战赛”时,严东替我和金鑫拍的合影照,也被硬生生PS到生命伽马的广告题花内,上过一次头版。我将它转发到微博上,很多人评论和点赞。许老板也来凑热闹,问了一句:“这是谁?怎么有点面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没回复他,被其他选手发现,说不定无端招惹是非。经常上头版尽管能满足虚荣心,但我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全体选手对我一致白眼,敬涛对我的不满日益加深。

南美校长岳鲲仑的个人作品展即将在新落成的美术馆展出。据报道,这是震动国际绘画界朝野的一项盛举,虽说不上千载难逢,至少也算二十年一遇吧。听教画的老师说,岳校长自20世纪90年代在国外举办过个展之后,一直闭关修炼。他的画基本上都见不到原作。这次主要为了筹办南美七十周年校庆,才拿出来向公众展示,让广大画迷们一饱眼福,机会难得。自从画展的消息公布以后,每天去教学楼上课,随处都能遇到前来观展的粉丝们,其中最多的是像我们这般年纪、背着书包四处转悠的各大美院的学生,也不乏一些用英语、法语或日语向我们问路的老外。

那一天,刚看完画展,我和伍晗、石榴雨等人从美术馆台阶上下来,忽然接到夏骥打来的电话,她说她和严东正在来南美途中,“最美商女孩”网站今天正式上线,她们想到画展现场搜集资料,拍点视频、照片,抒发一下即兴观感,第一时间推送给网站。明天报纸还要出一个整版。我是“最美商女孩”十强之一,她问我能不能陪她们一块儿来做这个滚动式直播。严东把手机抢过去和我讲了几句,她还是那么快人快语,“左儿,主要是想让你这南美的高材生帮着在现场科普一下。你放心,我们主要是拍画,不是拍人,用不着化妆。顺便还想告诉你报社最近发生的一些事,都是和选秀比赛有关。”

午饭时间,严东开着那辆小威姿来了,我领着她们直接去食堂,并宣称南美的饭菜很好吃。谁知她们自备了干粮,肯德基汉堡和薯条,顺便也给我捎了一份。食堂大厅,我们边吃边聊,夏骥问我:“左儿,看到最近群里发的通知了吗?十强总决赛下个月就要开始了。决赛大约需要两天,不少人在群里议论,说最好安排在周末,以免耽误课程。”我摇摇头,说自己还没看到。严东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你这妹子也真是的,性格温柔,人又漂亮,还有那么优质的高端人脉,居然还没学会与人好好相处。这么久了,从来不爱在群里发言。每次做活动,也是独来独往,很少见你和其他人在一起玩。了解你的知道你是害羞,不了解的还以为你有多高傲呢!”我不好说什么,若不是这场比赛把彼此心思弄得那么复杂晦涩,我还是很愿意和别的选手成为好朋友的。我明白,心直口快的严东是在责备我,可她并未身处其中,体会不到那种左右难做人的感觉。即便在平时,女生对女生的注意,也常带有妒意,更不消说这种场合。漂亮,会构成威胁,不漂亮,又会遭到诋毁。我每次去参加活动,总是听见一些人在私下议论别的选手,语气非常刻薄。我不在的时候,还不知她们说得有多难听呢。

我正在那儿瞎揣摩,夏骥又说:“左儿,你还意识不到吧,你现在成了我们商报的大恩人呢!这个活动这么久了,连一个冠名的赞助商都没拉进来过。我们每位员工包括报社领导的情绪都很低落,认为做得很失败。谁知就是因为你,一下子进来上百万投资。生命伽马的许老板真是豪爽,直接告诉我们秦总,他一直在关注商报的选美,为表示支持,愿意买下这个活动的冠名权,并希望在后面的赛程期间,商报每天用一个整版来发他产品的广告,时间是三个月。”我听了不禁着急,问:“他还说了什么?”严东在一旁插话道:“最让人不可捉摸的就是这一点,许老板其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提任何附加条件。秦总还这样提醒过他:‘那你希望最后由谁夺冠呢?他只答了一句话:‘锥处囊中,脱颖而出。然后什么也不说了。”我很开心,问:“这话什么意思?和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呢!”严东看着我,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左儿,其实你不说我们也能猜到七八分。或许他就是一脑残粉也说不定,因为崇拜你,才主动来这儿撒钱。”夏骥也附和道:“有钱就是任性!”我忍不住笑。严东说:“秦总让我去网上查看许老板的资料,我忽然发觉,他早就是你的微博好友,还经常为你发的一些段子点赞。”我有些急了,对她声明:“这不能说明什么吧?他本来就是微博大V,经常都在那一带活动。我只不过和他有一些礼尚往来的互动而已,绝对不存在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严东看着我笑了,说:“看把你急的,脸都红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呀!秦总特地要我们捎话给你,向你表达最诚挚的谢意,还说他果然一开始就没看错人,这么大气,做了好事还不留名。他希望你在决赛中好好表现,到时候他一定会在评委席上给你打满分!”

这番话后,两位姐姐不容我再解释,拉我起身,去了附近的美术馆。大师的画展把这所郊外大学变得超有人气,展厅里每一幅画前都挤满了人,其中不少是外面高考画室的学生。每看一幅画,老师都在一旁解释分析线条、构图等细节,为的是让大家从前辈那里借鉴经验,陶冶艺术情操。其实这个画展我已看过两次了。第一次是看画,第二次主要是为拍照,现在来看第三次。当我们远远瞧见岳鲲仑那张真人般大小的相片时,夏骥赶紧举起手机来拍摄,嘴里赞叹:“大师长得这么帅,和想象里不太一样哦,像个资深的电影明星!”说完,她把这条视频用微信发了出去,那边早已等着的人替她上传到网站。严东也举起炮筒相机,一边俯身拍照一边说:“更重要的是,大师就是大师,不但门票一点不贵,只要十块钱,还允许拍照呢!”严东说这话的时候,夏骥就在一旁用手机对着她拍摄。这就是滚动式播报啊!有趣,也相当容易。二位这样做的时候,周围有不少人注视着她们,她们毫不在意,情绪未受一点影响。

一间早期作品的展厅,夏骥对那种写实风格显然不大认同,嘴里念念有词:“大师早期的画风与如今相比,完全不一样,他就是这么一步步闯入画坛的吗?”她说完,严东对我噘嘴示意,我稍作犹豫,赶紧站上前去补充:“国内美院每年生产这么多写实派画家,能从这条路冲出来的人太少了。假如他继续坚持学生时代的画风,还能否像今天这样扬名于国内外呢?”夏骥举起手机,对着我拍摄,还比出大拇指。严东手中的炮筒相机不住闪烁,噼啪响。我受到鼓励,来了兴致,又站去另一幅风景画前,背对镜头,仰着脑袋念叨:“在画家眼中,乡村让他们灵感激增,而习惯城市生活的我们,一旦看见这金红的夕阳、奔跑的牛群同样也会释放压力。这应该来自于人类对大自然共有的原始依恋吧!”

另一间展厅,纯粹的抽象画,人物一个个膀大腰圆,立体的造型和赤裸的身躯显示出底层生活的艰辛。夏骥格外兴奋,跑到一幅画前,连连赞叹:“变了,变了!这风格好让人欣喜!”严东却不赞成,连连摇头,“你这么讲是不是有点装深沉呢?我觉得还是前面写实风格要好些,至少看得懂。”夏骥偏着脑袋反驳她:“不是我假装深沉。假如不变的话,你能想象这同样的画还会那么生动吗?像我眼前这幅一对男女情侣搀扶过河,这种情形在生活当中随处可见,画出来顶多也就是逼真的人像摄影罢了。”她的话很中肯,旁边的观众听了,一再连连点头。

另一幅画,画面上是宁静而疲惫的夜,两位辛勤劳作了一天的小夫妇,终于归家,坐在简陋的小木桌旁,点上一盏烛灯,埋首吃饭。我扭头看了看二位姐姐,主动前去评论道:“这我最爱的一幅画,据说还参加过法国国家艺术沙龙展并获得金奖。大师平时观察得真够细的!无论从厚重的色彩还是粗犷的线条,再加上不拘一格的人物造型,怎么看,夸张的画面里总蕴藏着一种淡淡的思乡情,或许正是它的存在,感染了每一个人呢!”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描绘上世纪四十年代某个特定阶段的作品,巨幅画面占满了整整一堵墙,里面是成百上千张人脸,悲愤着,哭号着,像是洪流,从某地缓缓涌来。夏骥感慨:“好震撼,是在大逃亡吗?那一张张蜡黄色凹陷的脸颊上,写满了深沉的时代哀伤!”我也去评论:“现在网上有一种人特别逗,动不动就大喊战争快来吧!还为自己贴上爱心标签。其实在我看来,喜欢战争的人不一定爱国,爱国的人肯定不会一味追求战争。那些盼望战争的人,往往期待着用这一方式实现野心,打乱社会结构,扎眼的大富豪们最好一夜之间统统消失,而战争一旦结束,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穿着华贵的阿玛尼,开着兰博基尼,成为新贵啦!”

当我们面对最后一幅名叫阿拉丁神灯的油画时,严东不甘落后,抢在我们之前说道:“好慵懒的睡姿!大师就是大师,笔法总有那么几分不羁。不单是色彩炫目,女人的身体早已突破东方传统美学的界限啦!”我跟着评论道:“变则生,不变则死!在这个人才济济的世界里,每条路都塞满了蓄势待发的F1赛车,唯有创新才能吸引人们驻足观赏。”夏骥做总结:“艺术没有止境。惟愿大师在晚年时,还会具有更鲜明的个性烙印,没准能再次画出引领世界潮流的大作来呢!”

我从未体验过以这种方式来看画展,收获颇丰,意犹未尽。在以往的印象中,记者都离不开一支笔,一个小本儿,忙完一天之后赶回去,再苦再累也得连夜奋笔疾书,赶在截稿时间之前把稿子发出去。

我们出了门,站在闹中取静的校园内,严东替我在铺满秋叶的路边闪了一张,说明天见报用得上。临别时她还关照:“左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请放心,关于你认识许老板这件事,报社领导曾下过命令,任何人不许外传,就是怕一些不靠谱的传闻会伤害到你。”

33

早就听说过,大学生就业指导课很有趣,它就像课程安排中的常青树,深受学生青睐。辅导员金老师在课堂上宣布,下周由她主导上就业指导课,立即引来一致欢呼。金老师说:“中国梦是国家的梦、民族的梦,也是我们在座每个人的成才梦。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这个课程的主旨是锻炼大家规划和设计未来的能力。具体内容是模拟面试实况,自己毕业以后想干什么,去哪儿求职应聘,就直接模拟哪一行的面试场景。不紧张,讲话有逻辑是基本要求,其他可以自由发挥。”

听起来无任何难度,但我还是免不了担心,我还没确定就业方向,想不出上台该讲些什么。按照霍兰德的划分,我应该属于对事务性工作缺少兴趣的那一类人。高考之前,我想当画家,进了大学,有大把时间专注于艺术,尤其是绘画。电影是必看的,看得多了,便常想,明星也是一份很棒的职业,收入高,一劳永逸,动不动就在微博上有七八千万粉丝,呼风唤雨,崇拜者比欧洲大国的国民还多。

开课那天下午,金老师拿着花名册,挨个儿点名,章小篆第一个被叫上台。我起身搀扶着她,用眼神询问她能否胜任。她笑一下,一只手摸着已开始明显凸起的肚皮,另一只手紧拽着我。我好似坤宁宫里的小奴才,仔细服侍着,生怕这位皇后娘娘摔了筋斗,伤到肚子里的小公主。同学纷纷起身让出通道,她上台去时,使劲捏了我胳膊一把,相当有力。小篆挺着肚子,攥个小本儿,走上讲台。金老师破例为她搬来椅子,让她坐着讲。她憋得满脸通红,对着虚拟面试官,磕磕碰碰一番自我介绍,说自己面试的职业是室内装潢设计师。她只顾低头看本子,一字一句照着念:“我一直想要从事这份职业,我从小就爱摆弄家具。我的家不大,物件也不多,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将它们打乱重新组合,使房间看上去焕然一新,让空间得到最充分最舒展的利用。上了大学,寝室是公共场所,缺少用武之地,我还是忍不住对它做过多次调整。幸好我住的是二人间,我的室友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才能容忍我这个怪癖。”她念到这里停顿一下,抬头冲我笑,还是那么美艳动人,充满亲和力。她又低头念道:“毕竟我是女生,即便被录取,在这个岗位上也待不长。我希望我的另一半再努力一些,能帮助我的孩子和家庭卸掉经济负担,早日实现财务自由。实际上我觉得,人生的目标除了事业和学习,也应该包括对家庭的关注。我更愿意不工作,把时间和精力投放在做全职太太方面,相夫教子,这样的生活方式未必就没有中国梦。”

金老师听罢愕然,莫名其妙点点头,随即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扶下讲台,同学们零零散散鼓掌。金老师手捏麦克风说:“请同学们还是尽量脱稿。章小篆不同,身怀六甲,肚里装着一个小生命,但对其他人还是有硬性要求的。如果真去面试,根本不可能照着稿子念。”说完,她叫道:“伍晗!”伍晗应声而起。晗哥还是那个晗哥,半点也不怯场,她摇晃着双肩上台,大大方方地,“大家好!面试官好!对不起,我目前还没有应聘就业的打算。我想自己开公司,当法人代表,将来应该是我做面试官,接受别人的应聘。这是我毕业以后面临的现实,不是梦。”说完鞠躬下台,一切潇洒利落。有人发出尖叫,掌声热烈,后面一排的女生大喊:“晗哥好帅!自己当甲方,做大老板,支持晗哥!”我望向金老师,她深度近视眼镜背后的苹果肌突起,憋笑。金老师叫道:“石榴雨!”石榴雨依旧笑眯眯的,蓄着一头偏分短发,颇有几分职业女性的味道。她拿手撩一下头发,只说了一句话:“我想应聘游戏公司原画师。缺点嘛,除了很能熬夜,其他方面都没有。”说完点点头便下来了。金老师说:“熬夜是原画师的最基本要求。石榴雨同学在变着法儿夸自己。话不多,简洁有力,面试官对你印象深刻。”听了这话,我们笑得更加放肆了。

金老师又接着大喊:“王翰。”我们愣了,东张西望,当看见三条从人群里起身,方才醒悟,全体笑场。他一时被笑蒙了,高高站在台上,手脚都不知朝哪放。他摸着后脑勺说:“我的想法和伍晗差不多。当然,我和她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我的父母都是体制内普通工人,能够把我抚养到今天,供我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我只能靠自己打拼,与其毕业后四处求职应聘,每月几千块钱就让人打发了,而且还尽是学历高的给学历低的当跑腿,倒不如把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我起初开的公司或许不大,收入也不稳定,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我现在就开始在攒钱了,要不然往后踏入社会拿什么做启动资金?”三条有点激动,眼圈都湿了。一时静默,过了不多会儿,掌声雷动。我和小篆手都拍红了。小篆一边抹泪一边说:“班长是个大好人,两年多以来一直尽心竭力替大家服务,也真是难为他了!你还不知道吧,班长刚买了一辆车,真正的四个轮子,完全凭自己挣的。他应该是我们班最早买车的人,好了不起哟!”接下来发言的是冯倩云,自从上次被“南门捕快”误判后,她变得更加孤僻,深居简出,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据她同寝室的人说,她每天看书学习的时间至少超过了十二小时。她站在台上,满脸焦虑之色。她说话时,很多同学只顾低头玩手机。她说道:“本科只是一段经历,素质教育罢了,研究生才是专攻方向。曾在网上见有人开玩笑说,硕博满地走,本科不如狗!如今很多用人单位的招聘条件都明确只招研究生,所以我打算继续为自己加码,还要进一步努力深造。”

这堂课开得较晚,下午四点多开始,轮到我和最后几个同学发言时,窗外已渐渐显出昏黄的暝色,大伙儿忍着饥饿,兴致不减,一个个拉长脖子,等着听。我有些惆怅,很想说一说真实的想法,可又难以启齿,只得含糊地开口:“怎么说呢?曾有一个人专程坐飞机来隐州看我。他非常好心,给了我一份职业,使我能够成为每个女人都羡慕的那种人,可他又在我面前挖了一个大坑,让我跳下去,被我毫不容情地拒绝了。是的,不错,对不起,我维护了女性的尊严,然而我的人生作业簿上从此多了一道疑问题:在当今社会,女人若是不肯放弃梦想,是不是非得面对这绕不开的坑?要么跳下去,再尽力往上爬,要么就此止步不前。从还是不从,这是个问题。我至今还在路上,在彷徨……”

下课后,天色已晚,小篆与我缓慢地并肩而行。她今夜要去脏脏的出租小屋住,明天一道去民政局扯结婚证,还要去看那套小户型房子。他俩说好了,产权证上只写她一人的名字。小篆好歹算在这城市扎下了根。我挽着她的手臂,送她到学校对面的旌旗街路口,霓虹灯闪烁的街边,我们拥抱,互相道别。她忽然问我:“左儿,你今天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你到底是不是有事儿,才这样苦恼?不要一直闷在心里!要不把它忘得干干净净,要不就找个人好好倾诉一番。姐是过来人,有什么情感垃圾尽管朝我这儿倾倒,我不在乎。”我没回答,她看我很久,眼神里充满怜悯。不知为什么,我真想抱住她大哭一场。

和小篆分手后,我去商店买了一盒寿司,当作宵夜,独自返校。凄清凉爽的月色里,我感觉身心疲惫,四周全是树,黑魆魆的,除此而外一片静寂。水泥马路很干净,路灯间隔也很均匀,每逢十几步就有一盏。天空起了薄雾,黄黄的灯光像浓稠的液体一样化不开,为夜的神秘添了几分困倦,一阵睡意袭上心头。我听见身后有人用隐州话喝道:“同学们请关好门窗,注意防火防盗,谨防上当受骗……”中年保安穿着制服,紧闭着嘴,一语不发,大摇大摆从我身旁走过,挂在腰间的扩音器始终响着,复读着相同的话。我想象他迈过操场,穿过教学楼,绕过图书馆,足迹踏遍每幢宿舍楼下,成了恐吓罪犯最具活力的稻草人。直到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远方,我才发觉这声音在我耳边萦绕了将近三年。

第二天是我二十一周岁生日,逢星期五,妈妈打来电话让我回家,说是要给我庆祝,我嫌路远没答应。中午,伍晗打电话叫我,邀我去南门外一家名叫“竹林七贤”的小酒馆吃饭,她和石榴雨在那占座等我。我欣然应约。去之前,顺便去了路边二楼的系办公室,辅导员金老师让人递话给我,要我去她那领一份登记表,填写后再交给她。我上了楼,她拿个小包刚要出门,见我去了,转身进屋,拉开抽屉,找出那份打印好的表格,递给我,说:“左钺,这是团委小丁书记要你填写的,学校推荐你参加今年的‘感动隐州十大人物评选,这个活动的发起人是市委宣传部。小丁书记还让我问你,上级领导委派你的招商引资任务完成得怎样了?需不需要我们为你提供一些帮助。”

真糟糕,我竟然又忘了及时向小丁书记汇报,真是屡教不改,看来天生不是做官的料。我还没开口,金老师又说道:“其实和班上其他人比起来,你的机会要大很多喔!我们最近要每位同学填一份综合测评加分表,如果你能圆满完成这项任务,又能评上‘感动隐州十大人物的话,我们学院会考虑将你列为在创新创业中有突出贡献的学生代表,为你加分。这对你将来也有好处,毕业典礼时你也许能登上讲台,与岳校长握手,并接受他亲自为你颁奖的荣誉。”我频频点头,深感压力颇大。

早就听闻“竹林七贤”的盛名,只是没机会去光顾。这个并不起眼的小酒馆,我每次打门前经过,总见里面座无虚席。许多南美女生围坐落地玻璃窗前,举着酒瓶,豪放痛饮,我始终闹不懂个中缘由。这日去了才知,店家酿了许多果酒,用可爱的小陶瓷瓶装着。瓶子大小跟油桃差不多,摆放在低温橱窗里,颇为美观,很讨女生欢心。伍晗说,她和石榴雨、雷雨霜早就来光顾过,这里不但果酒好喝,烤鱼也堪称人间美味,最重要的是,价格实惠。

她们选的地儿靠窗,正好能观赏对面旌旗街的街景。同桌还有两个男生,我不认识,但其中一位有些面熟,二十五六岁,反戴棒球帽,帽檐被转到脖子后边,上面有个醒目的logo,皮肤小麦色,穿白色T恤,打扮得随意而精神。旁边座椅上扔着一只大背包,应该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另一位略胖。见我进门,伍晗还那样,大大咧咧朝我招手,指着一左一右两个男生给我介绍:“左儿,他俩都是我过去的好基友,比我大两届,还在昆明读高中时就一直臭味相投。他们以前都在云南艺术学院跟我哥学雕塑,这位帅哥叫王家卫,这位叫杨凡。杨凡毕业后留在我哥的雕塑公司搞设计。王家卫在美国南加州大学学建筑,还是学校棒球队的击球手。”她的表情明显变得不大对劲,在憋笑。石榴雨也指着我,虚张声势,刚想说什么,却被那叫王家卫的男生迅速打断。他站起身来豪爽地笑道:“左儿,没错,是我,我就是那个‘王家卫想要金屋藏娇。”我目瞪口呆。王家卫坐着看不出身高,站起来足足比我高出一个脑袋还多,目测一米八以上。晗哥见我不说话,就问我:“我哥们长得帅气吧?来这里之前,他把你们认识的经过全都告诉我了,看来你和他平时在网上没少互相关注哦!也难怪人家一打听到你和我在同一所大学,又是一个班级,就立即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远涉重洋回来见你。”王家卫也许怕我尴尬,急忙岔话,对我说:“不好意思,他们讲得太夸张了。事实并非如此,我是回国来办点事,顺路来这边看看老师的妹儿,同时也是我的小师妹!”伍晗听了不乐意了,嚷着:“家卫哥,干吗这样重色轻友啊!明明自己说过的话不肯认账,还非要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撇得这么清楚,是不是怕被人误会了?你和我认识了六七年都没粉过我,一见着她就这样没出息,以往的男子汉气魄都扔到太平洋里去啦?”

我听这一群人话里有话,啥也没说坐了下来,也不去搭理对面桌上那自以为是的男生,冷处理就好。伍晗见有些冷场,便说既然好不容易占了个座儿,再加上今天又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么多好朋友聚在一块儿,无论如何也要喝点酒,便拉着我和石榴雨去了柜台。老板娘正忙着接待其他客人买单,我们在一旁排队。伍晗要我们待会儿一人选几瓶果酒。几瓶?我赶紧说不会喝。晗哥拍着柜台桌面说:“担心什么,有我这女汉子在,还怕那傻小子一秒钟变色狼不成?再说这酒一点也不醉人,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女生喜欢。”石榴雨也劝道:“出来玩儿助个兴呗!只要不学章小篆那晚宿醉不归就好。”

小篆酒后失身早已不是秘密。

我不想伍晗再向我提那男生,便转移她俩注意力,说:“知不知道小篆今儿干什么去了?”她俩看着我,我故意卖关子道:“还是不要说的好,等她回来亲自告诉你们吧,免得中途打电话去扰乱人家,把天大的好事给搅黄了!”伍晗一听,非让我说不可。我只好说:“就是某人的喜事呗,双喜临门!”石榴雨赶紧问:“快说,什么叫双喜临门?”我说:“章小篆要结婚了,她男人送了她一套房子。”石榴雨大叫:“她要结婚了吗?大学没毕业怎么办?”伍晗淡定,“难不成人家肚子大了还不让结婚?那孩子到了时间就要拱出来,哪管你有没有文凭?”

前面的客人买好单走了,我们去找老板娘拿酒,伍晗神神秘秘,说是要顺便庆祝一下小篆的喜事。这倒是个绝好的理由,我一时无法推却。

柜台用的是油光发亮的柚木,旁边搁个玻璃冷藏柜。果酒像小蛋糕,在柜子里一排排并列着,五颜六色,煞是可爱。我连声惊叹,低头伸手取来一个,左右端详,凑拢去闻。

“果酒十五块钱一瓶,便宜。”老板娘说。

我询问酒精度数,老板娘开玩笑地说:“放心吧,喝一百瓶走路都不得晃一下。”我放下心,左拿一个右拿一个,比对半天。伍晗选了个茉莉花味的,小瓶儿怪可爱。我回身对她笑道:“哎呀!好划算,十五块钱一瓶。这小瓶子拿回寝室还可以插花,放在桌上当装饰品。”伍晗朝我扮鬼脸。我一问才知,小瓶儿是不连带出售的。我大失所望,开玩笑问那老板娘:“买椟还珠行不行?”老板娘笑眯眯答:“你们这些美院女生都差不多,个个爱美,同样的问题问了不下百遍了!”

拿着酒瓶回到桌上,服务员端来烤鱼时,竟意外送了块插好蜡烛的生日蛋糕,伍晗、石榴雨一齐转头瞅我,王家卫自告奋勇,掏出打火机,将蜡烛挨个点燃,四人不约而同,拍着巴掌唱起了生日歌。我又感动又惊讶,这肯定是伍晗和石榴雨策划好的,只有她俩知道我生日。

伍晗大大咧咧惯了,猛一下粗中有细,我心里热乎乎的。

一边饮酒一边胡侃。杨凡在老师手下接业务,喝酒是常事,对酒桌文化尤为了解。他说学生的酒量都是大学时代慢慢培养出来的,还说去外地写生的时候,还亲眼见过居心不良的教授灌醉女学生。王家卫对此反应很激烈,一对黑眉毛往脑门一扬,小酒瓶桌上一磕,义正词严,“女生就要学会自重,不应该掺和进这种无聊的游戏,要懂得拒绝!”若是章小篆在场,两人一定打嘴仗。依她的想法,大学不学喝酒,出了社会如何懂得交际应酬?

不知谁提到雕塑的事,杨凡转头问王家卫:“你说这次回来要替谁塑像呢?”王家卫没来得及回答,伍晗就把话题抢过来,看着王家卫说:“既然左钺来都来了,何不当面说清楚?”王家卫支支吾吾,伍晗转头向我,“实不相瞒,这家伙前段时间老给我打电话,拜托我征求你意见,给你塑个雕像,还说要你的照片。我告诉他自己上网查去,一搜一大把呢!”我差点没晕过去,石榴雨捧腹大笑,边笑边抹眼泪说:“哎哟,我的妈呀!人还没死塑啥像?”王家卫皱着眉,杨凡忙替他打圆场说:“这你就落伍了吧。谁说只有死了才能塑像?我们公司经常都有一些替活人塑像的业务,全都是老师亲自去全国各地揽来的,北京某知名教授,上海某知名博导,西安某重点大学的校长……他们全都活得好好的。”石榴雨追着问:“这些人把塑像放哪儿,难不成就放在校园里面?那可是公共场所,假如每个人都这么做,岂不是坏了规矩?”伍晗岔断她:“你今儿怎么了,哪来那么多白痴问题?人家就是放在自己家里,你管得着吗?早上起来照照镜子,看看塑像,再比比看像不像!左儿,蛮有趣不是吗?”我撇了撇嘴,只顾低头去吃烤鱼。

吃完结账,王家卫抢着买单,和伍晗在柜台争执一阵,伍晗不让,他也就罢了。伍晗送两位男生去地铁站。回寝室的路上,我拉住石榴雨,“想不到你和伍晗居然记得我的生日,还替我准备了生日蛋糕。”石榴雨不禁莞尔,道:“左儿,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人家早就打听好了你的生日,为了给你办这个生日宴,不远万里,专程从美国飞过来。你连一句谢谢都没有,是不是太过分呢?”不知为何,听她这么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拨了一下。

34

敬涛在群里发通知,“最美商女孩”十强总决赛下个星期天在米兰酒店举行,决赛不是淘汰制而是评分制。他说:“我想了一下,决定对大家好一点,让你们周六就提前去酒店住一宿,享受一下超五星级的豪华礼遇!”

周六下午两点,妈妈送我去卫戍部队门口,或许怕干扰我的心情,她不像以往那样爱唠叨。车子停在路边,我从后备厢里拖出笨重的行李。只住一晚,本可以不带这么多东西,但老妈说:“多带点,免得到时候缺什么,后悔也来不及!”我也觉得紧张的时候最容易出错,行李好似安慰,带得越多越踏实。我在事先约好的地点傻站着,一个女生都还没到,马路边停着辆小客车,中年司机一直打量我。我走上前去询问是不是十强总决赛活动用车,他一副没听懂的模样,说:“我不知道什么总决赛,只知道米兰酒店派我来接人的。”

金秋十月,隐州依旧很热,车内开着空调。我坐上车,把行李放好。司机不了解赛事内容,不停地向我打听。我一上车就点开iPad,查看脱口秀台词。决赛还是才艺表演,我准备的节目是 “刘安杀妻”。大多数人都只知《三国演义》中的刘备,不知刘安。《三国演义》第十九回,刘备被吕布追杀,逃难于深山,有个名叫刘安的猎户,竟拿刀宰杀了自己的妻子,煮熟后端给刘皇叔吃。

我曾微博上信口瞎掰了一个小故事:“《三国演义》称赞杀妻救刘备性命的小伙儿刘安是大孝子。后来有一次,刘备又惨遭曹军追杀,逃难至刘安家中躲藏。刘安见之大喜,拉过老父老母来一一介绍给刘皇叔认识。他家里很穷呀,大家知不知道?想要好好款待一下自己的偶像,可连下酒的菜都拿不出手。何况他现在已是光棍一个,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摆阔,家中来了贵客,就磨刀霍霍向老婆了。于是刘安叫老父老母烧水等待,自己出门上山去打趟野味,仅过了一小会儿,他就空手而归了。为什么呢?因为他在半路上突然右眼跳得厉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他即刻跑回家中,搜遍了厨房和卧室,都没发现老母亲的踪影。他十分惶恐。走进饭厅,只见刘皇叔在案桌前席地而坐,手捧一大碗,正在大块大块吃肉,一旁还有老父殷勤把酒。刘安见了欲哭无泪……

“我刚把这个瞎掰的小故事在微博上发了,就有一位网友老师气急败坏跑来反驳我。他振振有词,说刘安杀妻发生在一个强调男人可以为建功立业舍弃妻子的社会里,男女不平等的现实,决定妻子有义务为丈夫牺牲一切,包括生命和尊严。战国时期吴起杀妻求将,就是这个理儿,但杀父母是另一性质的问题。古人是很讲究孝道的,杀父母属于弑,是忤逆的最高形态。一般人不可能这么做,刘安杀妻不代表他会杀父母!

“不知为何,我看了这条回复后,只觉得非常非常解气。我淡然地向他解释道,我说的是刘安的老爸杀妻,并没有说刘安弑母呀!他听了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表演的这个节目,难在背词儿。我反复练习,生怕到时候口齿不清或忘词儿。上车后,我有意选择坐在门边第一排,这样能看真切每个上来的人,知己知彼。金鑫的头发修剪过了,波浪大中分改成了时下最流行的空气刘海,蓬松地压过挑眉,看上去小了五岁。龚小丽打扮得尤为出彩,蝴蝶结双马尾,蛋糕裙白皮鞋,脸蛋嫩得跟初春绽放的花骨朵儿似的,成心要击昏萝莉控大叔!

发车时间到了,敬涛没来,又过了半小时他才到。一身崭新的西服,还打了领带。他和我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看见龚小丽,则顿时笑得眼角起了涟漪,走过去,扶着她座椅的靠背说:“别紧张,不过就是个决赛而已,我看好你!我分析了你发在微信的视频,觉得你不如就选张靓颖那首《终于等到你》,有一种成熟女人的沧桑感,更容易打动那些评委的心。”说完,他转头对夏骥说:“先让她们抓阄选室友吧。”大家都在看龚小丽,想听她如何回答,谁知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夏骥手里端着一个纸盒,走到我身边,解释道:“抽到谁今晚就和谁住一个房间。”我伸出手指在里面捣鼓,揪住一个小纸团,展开看,竟然又是金鑫,我大觉蹊跷,但也有点小高兴。上次经济最强大脑赛,若不是她当机立断,我或许最后连第十一名都排不上。夏骥喊着金鑫的名字,朝她说:“你的室友已经定了,是左钺!”我转过身,对金鑫摇手。她脸都僵了,冷冷地说:“能不能我自己选室友啊?”夏骥斩钉截铁:“不能。”我快速回头,重新端起iPad练习台词,强势的女人不好应付,上次明明还好好的,翻脸就翻脸。

发车时间晚了近一个小时,还有人没到。夏骥挨个清点,发现南菲没来。打手机无人接听。又等了十来分钟,敬涛说:“不等了,要来自然会来!反正隐州只有这一家超五星级,她老爹这么牛,肯定知道。”说完朝驾驶室挥了挥手,司机踩燃油门,车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抵达米兰酒店。

大厦高插云霄,酒店前厅宽阔豪华,我被震慑住了,想起曾在中学作文里写过的一句话:“人如蚂蚁地如大象!”大厅右边是灰褐主调的美式咖啡厅,左边是宁静优雅的小型图书馆,搁放着一排流线型躺椅。我们统一办理了入住手续,坐在红木躺椅上玩手机。落地玻璃窗外是一块绿油油的草坪,几个穿一色工作服的女护工正在修剪草叶。室外阳光明晃晃的,室内凉风习习,的确辛苦了玻璃墙外这些造美的人。我扭头环看四周,屋顶皆用三角形灯管缠绕,组合成好看的几何图案。服务生端来茉莉花茶,挨个送给我们这群即将进入残酷比赛的女生。

大堂经理走来和敬涛交接,二人似乎很熟。随后敬涛把房卡发给我们,让我们先去房间休息,等一会儿集合。房间在六楼,金鑫径直进了电梯,我跟在她身后。打开房门,金鑫随手把卡片插在卡座上,像弹钢琴似的,将一排开关逐一按过去,室内顿时雪亮。两张白色大床之间隔着一条过道,地毯软得几乎能把整个脚背淹没。如果一定要挑出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是浴室,与卧室居然只隔着一堵玻璃墙。那墙透明度不高,也不低,位置不偏不倚,坐在卧室床上恰好能够全景欣赏“贵妃出浴”。金鑫毕竟见多识广,告诉我说,这叫作情侣房。我听了内心跑过一万个感叹号,这墙能阻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却阻不断那坑人的目光。我取出行李,把生活用品在柜子上摆放好,躺在床罩表面休息。过了几十分钟,敬涛在微信群里通知集合,参观酒店,仍由先前在前台见过面的大堂经理带领,大家手持相机、手机和iPad,一边参观,一边在微信和微博做直播宣传,人气最高,回复最多的选手,将获得酒店行政套房免费住一晚的奖励。

晚饭安排在二楼西餐厅,有牛扒和松饼,每人还有一杯咖啡。饭后回房间歇息,金鑫洗澡,我礼貌地侧过身,背对那堵让人尴尬的玻璃墙。我一直纠结,等会儿到底要不要沐浴?她洗完出来,我抱了衣服进浴室,灭掉灯,全程摸黑。出来后,金鑫已换上第二天要穿的黑色紧身舞蹈服,对着镜子,一脸严肃,左看右看,背过身打量,她对造型的要求很严格。

“把我当小人是吧,我还会用手机偷拍不成?”她讲话太过直率,就像迎面撒过来一把小石子,躲都躲不开,硬邦邦的,砸得人生疼。

“没有的事,只是不习惯,别瞎想啊!”我当然要否认。金鑫直挺挺往床上一躺,双手抱着后脑勺,一边做仰卧起坐,一边望着天花板,说:“奇葩的比赛奇葩的人!潜规则的潜规则。还有的充老大迟迟不肯露面,始终不接电话,这边也不敢取消她的资格。另有几个吃饱了撑的,一直在微信晒自拍,还以为住进这超五星酒店就是富婆。哼!别以为你们年纪小,我就该处处让着。我想通了,既然来都来了,就要腆着这张老脸搏一搏,还不知最后鹿死谁手呢……”

我不明白她讲这番话的用意,便笑着问:“姐姐究竟生谁的气来着?”

她没好气地,“敬涛今天在车上的举动那么明显,你没看见?这个选秀把人都比老了!老狐狸是故意这么安排的吧?听说他至今还没老婆,说不定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来泡妞,慢慢发展感情,才把赛事周期定那么长。龚小丽可没那么笨,他眼下只是个科级,没钱没地位,她会瞧得上他?至多也就是陪他玩玩。”

我反对道:“即便他本人有意,也未必得逞吧?人家有男朋友了。每回他想要讨好,龚小丽都没反应。”金鑫说:“要是真能让她得到冠军,你看她理不理?早就说过她不是省油的灯,把个老男人哄得团团转,装纯洁不过是扮猪吃老虎罢了!”我说:“好奇怪,南菲到现在都没来?”她说:“人家才是聪明人,早看出敬涛那点私心,觉得参加也没啥意思,再说她本来就积分垫底,何必再来自取其辱?只有我这无任何背景的傻瓜,仍不甘心,抱着还要赌一把的想法,注定当炮灰!”我笑着说:“也不至于就那么黑吧,是不是你把人想得太坏了?”她瞥我一眼,冷冷说:“哼,说句你不知道的吧。敬涛三番五次向我们暗示,说你背后有操手,不然怎么会上那么多次头版。”我赶紧否认:“这是污蔑。他一直对我有看法!”金鑫说:“他这样对你,你还有啥不满意的,到底想怎样?难道希望他把猎枪的枪筒移开,掉过来瞄准你?你应该感谢人家龚小丽才对!”

金鑫这张嘴巴虽然不饶人,但两次接触,她似乎对我还算“手下留情”。谁知第二天早上在酒店西餐厅舞台彩排,我中途去厕所,听见她和另一个选手在隔间里聊天。那女生说:“你每次都和左钺分在一起,她这人到底怎样?”金鑫说:“哎呀,别提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明明很幼稚无趣的一个女生,处处要人提点,还格外自负,就因为她是个网红,商报每次都推她上头版,我好不容易也跟着沾了次光。昨天我直截了当问她,别人说她背后有操手,是不是这么回事?她矢口否认。其实我早就在她微博里发现,她和生命伽马那许大老板认识。那人我以前在片场里见过,只是他当时根本留意不到我这样的小角色。他曾和几个当红明星传过绯闻,可见并不是什么好鸟。左钺如今落在他手中,要想全身而退?哼!痴人说梦!”

那一瞬间我真恨不得上去“撕”她。

早饭在餐厅吃稀饭馒头,每人一只白煮蛋,吃完各自练习节目。午饭,敬涛把我们带往地下员工餐厅,白瓷砖墙,灰色的地面漆,狭窄的一间屋子塞得满当当的,穿制服的前台侍者、服务小姐还有清洁工,都在排队打饭。夏骥给每人发一张餐票,我们拿着票子排队候着。

塑料饭桌旁有一位阿姨有些眼熟,早上刚打扫过我们的房间。她一抬头,四目相对。她脸上一个大写的困惑。我顿觉没劲,住着那么高级的房间,昨晚还在微博上发了不少切牛扒、饮咖啡的照片,幸福还没来得及填满,瞬间便跌落,吃大锅饭喝蛋花汤。说好的豪华礼遇呢?许老板那样的大人物,走南闯北都有人为他接风,顿顿吃香喝辣,我呢,遭人挤对,shit,这就是差距!

彩排在二楼西餐厅,晚上的正式比赛也在这里举行。餐厅正面有个小舞台,天顶上有几盏声控灯。台阶下来两三步便是一张又一张餐桌,旁边还有个自助酒水吧。刚进来的时候,就连平时不爱多话的龚小丽也惊叹一声:“Oh my god,到时候我们饿着肚皮在台上表演,他们评委和观众在台下喝红酒吃牛排啊!”敬涛大笑,说:“你小脑袋瓜想些什么呢?等大家表演完,评委选出优胜者后,再和全体选手一道聚餐。提醒各位一句,上台亮相时要记得穿邓厂长亲自为你们挑选的旗袍,节目演完聚餐时再换上晚礼服,就是上次在北山服装厂各位穿过的那些。”

我脸都绿了,一想起分到的那件口袋似的旗袍和袒胸露乳的晚装,就止不住恶心。要真穿了,说不定被安排在龚小丽旁边站着,多吃亏!所有选手中,数她的衣服是最合身最好看,大家对此早就颇有微词,怀疑是敬大叔有意布的局。

彩排是挨着顺序一个个上,没轮到的选手就在后台等着。所谓后台,也就是餐厅侧门外的走廊,临时安了几排椅子而已。侧门和舞台是相通的。敬涛坐在舞台下方的餐桌边,面前摆放着茶杯。他跷着腿,那神态就像为皇帝选秀女的太监。龚小丽还是唱歌,唱的果然是张靓颖那首《终于等到你》。她每次都选慢歌,有点小资小哀怨情调,敬涛在下边听得如痴如醉,末了还意犹未尽,一个人朝她拼命鼓掌。我临时将一个小餐车当成桌子推上台,《三国演义》的线装版本也被我带了上来,还有一张画了漫画的A4纸,是道具。我准备就绪,便徐徐道来,中气很足,声音洪亮,完全把这次彩排当成了正式比赛。我故意背起一只手,装出大师范儿。刚表演完,就听见台下传来一阵掌声和笑声,我一看原来是西餐厅的厨师和服务生们,他们正挤在一堆看热闹,显然很喜欢我的节目。我原本以为敬涛也会赞赏,没想到他掏出手机对我冷冷地说:“我记了一下,你整个节目用时超长,规定时间只有四分钟。你回去多练习几遍,尽量说快一点,要不就删掉一些内容,不然到时候话筒会自动掐断。”我和他商量:“可不可以照顾一下?我这节目是讲历史故事,需要卖关子,中途停顿,加重语气什么的,观众的评论才是关键,实在没法割舍。四分钟太紧了,五分钟之内行不行?”敬涛毫挥挥手说:“四分钟就四分钟,谁也不能搞特殊!”

憋屈!真他妈憋屈!换作是龚小丽,只要她一句话,他一定屁颠儿屁颠儿为她加时,恨不得今晚整个舞台全交给她,还嫌不够!

35

终于迎来了决赛。金鑫作为文艺骨干,被敬涛推举为开场舞总导演。西餐厅舞台太小,人多挤不下,按照她的编排,先是在一楼大厅的台阶上集体走秀,跳开场舞,再上到二楼小舞台,分别表演个人才艺。在白天漫长的彩排中,金鑫在敬涛的指使下,全程忙来忙去。她起初很不情愿,担心会耽误个人练习时间,后来又同意了。

吃过午饭继续排练,龚小丽在台上与那染黄发的音响师配乐的时候,金鑫告诉大家,是敬大叔那张嘴实在甜,一再游说,她才接下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她还说,敬涛再三强调,集体走秀的时候,要把龚小丽放在突出的位置,好让评委能够清楚地看到她。我昨晚失眠,窝在被窝里拿着平板反复练习,就那几小段文字,竟花了三个多小时来背诵。规定时间明显不够,必须说得很快,像打机关枪。最后一遍练习的时候,我用手机卡着时间,刚好四分钟,勉强过关。整个白天,我脑袋昏沉沉的,全靠紧张感维持兴奋。

下午五点,我们在员工食堂吃过点心,急匆匆赶往二楼西餐厅的小包房,那里是临时化妆间。有人已经换上了服装厂送来的旗袍。我万般无奈,拎起塑料袋,也赶去厕所换装。龚小丽正穿着那件青花瓷的旗袍,在镜子前面左看右看,见我进来,故意双手捧脸,说:“怎么办?我看起来脸好胖,肥嘟嘟的,真是个大脸猫。”她的脸还真不大,我不过脑子,条件反射答:“不大啊。”她说:“是吗?我觉得你瓜子脸好看。哎,你底妆真好啊!”我颇为得意,“平常我在学校也是自己弄。”她说:“真的?我不会化妆,连画眼线都不会呢。平常出门素颜惯了,不过大家都觉得我那样更好看。”说完做了个害羞的表情。嚯!暗藏杀机啊!变相夸自己天生丽质,还顺带小叮我一口。

我心一横,咬着牙换上旗袍,等着化舞台妆。三个化妆师围在大镜子前,为金鑫装扮。她手里拿着另一面小镜子,不断要求别人弄这里,弄那里。严东匆匆进来,手中拧一个炮筒相机,问:“左钺你还没弄?”我说:“自己搞了底妆,正等着。”她瞥一眼金鑫,有点生气,将我一把拉过去,拍着其中一个化妆师的肩,说:“麻烦你先把这个女生的妆弄了,马上要照相。”化妆的时候,我见其他选手粘假睫毛,害怕上台以后在镜头前吃亏,便也让化妆师帮我粘了一个。

严东拉我出来,并没有替我拍照,一脸严肃,问:“左儿,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得说实话,不要让我们这些支持你的人蒙在鼓里。有个参赛选手逢人就说,你和那许老板之间早就有一腿,说得振振有词,是不是真的?刚才大家也在群里吵翻了。有的选手还去人肉许老板,发现他早就在圈内和一些明星闹过绯闻。”我听了十分生气,赶紧辩解:“我凭人格发誓,和他绝对没那回事!说假话不是人!”严东看出我的委屈,好心安慰道:“左儿,接触了那么久,姐绝对信你。人红是非多,一点不假!秦总也让我转告你,好好比赛,别人说什么都不要在乎,也别去计较,清者自清。用比赛结果向大家证明最好!”我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严东走几步又回来说:“我看了彩排,你的脱口秀还不错,是所有选手中我唯一看得起劲的。其他人不是唱歌就是跳舞,雷同,而且都不是原创。只有金鑫的舞蹈属于专业水平。你的问题出在说话太快,一个包袱还没消化完,就又紧接着开始下一个包袱了,观众根本来不及反应。能不能慢一点?”我说:“慢了时间来不及,规定只有四分钟。”她抬头想了下,说:“这样吧,我去帮你向敬部长申请,争取延长一两分钟。你上台后,不用抢时间,尽量按照最好的效果去发挥。”我点点头。

严东走了,我还傻站着,情况复杂,头绪纷乱,我一时接受不了。老妈打电话来了。我怕她担心,没把严东刚才那些话告诉她。老妈嘱咐:“沉住气,今晚只要正常发挥,冠军非你莫属!”我问:“你在哪儿?”她说:“我就在酒店大厅,正等着看你演出呢。我刚才还见好几个人在门外向工作人员打听,都说是你的粉丝,可惜他们没有领到观赏票,进不来了。正因为这样,我才没动员我那帮朋友过来当拉拉军团,要不然早发微信了!”我央求:“拜托,千万别这样,万一拿不到冠军好丢脸。”老妈说:“拿不到冠军又不是你的损失,是他们的损失。我们单位的人全都知道了,宋叔叔也帮你分析,认为你要不是事先内定的冠军,怎么会让你上那么多次头版?谁都明白头版是稀缺资源,卖个广告轻轻松松赚三万五万,总捧一个不是冠军的选手,划得来吗?”有道理,我不再反驳。一直追求的目标就在眼前,伸手可及,内心难免高兴,我对她说:“这下子你老人家该满意了吧?女儿没给你丢脸!”妈妈说:“岂止是满意,是骄傲!我女儿马上要成大明星了!这次比赛结束,肯定有记者来采访亲友团,到时候我要好好赞美一下商报领导,说这是全中国唯一没有潜规则的选美比赛!”我忍不住笑,老妈还在絮叨:“小心点!你目前最大的敌人应该是金鑫,不是龚小丽。你总担心姓龚的干什么?敬部长职务级别太低,再推也没用。什么叫扶不起的阿斗?龚小丽就是,学历太低是硬伤。金鑫多才多艺,可女人年龄是个坎儿,这是评选商女孩,又不是商女郎。南菲到现在还没出现,估计她退赛了。幸好她没来,不然将成为你真正的威胁。我提前告诉你一件事,也让你高兴高兴。我已经和你爸约好了,等你今晚冠军到手,再晚也要去表叔茶餐厅吃你最爱的甜品。我们三人好多年没在一起吃过饭了……”

敬涛召集我们全体排队,在二楼旋转楼梯口整装待发。我脖子上挂珍珠项链,手腕上戴玉石手镯,都不是山寨货,借老妈的,我非常喜欢。可惜服装厂为我提供的旗袍太肥,穿着实在难看。

趴着栏杆朝下张望,大厅里站了不少观众,有商报员工,有选手亲属,不少住酒店的顾客也混在人堆里凑热闹,人声鼎沸。听了秦总托严东转告的话,还有老妈的一番分析,我信心十足。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不抓紧了,任它溜走,就是暴殄天物!

晚六点,T台秀音乐准时响起,是来自瑞典电子乐队的《Distant Solution》,南美韵律、中东色彩,与复古沙龙乐有机结合,让人听了不由自主摆动身体。天花板上,霓虹灯不住地闪烁,金鑫领头亮相。她踩着节拍,从二楼台阶上迤逦而下,停在大厅第一级台阶左侧。龚小丽紧随,站在略微退后几步的台阶右侧。两人抬头挺胸,单手叉腰,另一手扶栏杆,一动不动。其他选手依次登场。手机和相机拍照沙沙声一片。我的出场顺序还好,第五个,虽不及金鑫和龚小丽抢眼,但后排台阶逐步增高,镜头很容易捕捉到我。严东不停地对我聚焦,忙得不亦乐乎。楼下大厅里黑压压一片,观众全站着,只有几个评委并排坐在最前面一排的长沙发上。评委有四个,三女一男,阴盛阳衰,年纪都在四五十左右。评委席上并没有秦总。

该开场舞了,舞池就是评委那张沙发与台阶之间的空地,金鑫在中间领舞,全体选手众星拱月般将她环绕,“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脸上,留个爱标记。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心上,让我思念你……”我们一致摇摆着身体,眼前不远处有人向我招手,定睛一瞧,是老妈!埋伏在人群中,一脸灿烂朝我笑。

开场舞完成得相当好,所有选手松了口气。音乐停,敬涛从二楼楼梯口出来,缓步下台阶,站在最前面。那莫西干发型刚打理过,湿漉漉的,在灯光下发亮。他手拿话筒,讲开场白:“欢迎大家前来观赏‘最美商女孩总决赛。通过近一年来各类赛事,台上每位选手经历了多次带有挑战性质的残酷竞争,从心理、头脑等各方面都得到了历练、提高。今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在这场总决赛之后,一颗光芒四射的明日之星,将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说完末尾这句,他扭头朝龚小丽看了一眼。

接下来介绍评委。他首先指着那位穿黄色短皮夹克的中年女人说:“请大家热烈欢迎《隐州商报》副总经理丁洁女士。她是商报党委成员,也是‘最美商女孩评选战略中心主任。今天刚接到上级紧急通知,要她替换商报原有的某位领导,担任总决赛首席评审,她就立即从省党校那边赶来,到现场来亲自督阵。”女人站了起来,身材高大,蓄着短发,满面笑容。她对我们台上全体选手说道:“前段时间只能通过报纸了解比赛进程,心痒痒的,巴不得早点回来,亲眼一睹各位美女的芳容。今天终于如愿,你们当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讲,那就是‘颜值爆表!”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打开手中握着的一卷纸,对我们宣布道:“我这儿有一份红头文件,是隐州市委宣传部发给报业集团的,批评我们这个选秀活动前期有些做法操之过急了,只注重局部经济利益而忽略了整体社会效益,尤其是不向上级部门汇报,就盲目引进生命伽马为这个活动冠名的做法,扰乱了市里原有的整体部署。商报副总经理秦永江同志因此受到了停职处分。这份文件还特别指出,我们参赛选手中的某些个别人,深受网络上宣扬的利己主义、功利主义的影响,一味替自己谋私利,对为家乡城市建设引进投资一事漠不关心。这样的人即使再有名,外表再漂亮,也不宜作为正面形象向公众广泛推出。‘最美商女孩评选不能只考虑其他因素,更重要的是必须树立正能量。我现在就是要努力将它纠正过来。希望大家在最后的比赛中,充分展示自我风采,发挥出最好的才艺特长,争取为隐州人民带来一场真正内外兼修的盛典。”台上台下一片掌声,而我,顿时感到脑袋嗡的一声炸响,蒙掉了。

我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我不住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不能哭,别让其他人看笑话。我重新端正站姿,故意一脸无所谓。远远的,老妈张大了嘴,在台下万分惊恐地看着我。敬涛接着介绍其他评委嘉宾。那位穿着旗袍,身材稍显丰盈的女人,是北山服装厂的邓厂长。唯一的男评委据说是中国著名诗人,名叫王二田,获过鲁迅文学奖。

各位选手依次做自我介绍。轮到我发言,我底气不足,战战兢兢,准备好的台词被我砍掉一多半,特别是关于网络成名那段经历,更是不好意思提起,仿佛那是一件格外丢人的事。台底下忽然冒出一个男高音:“躲书妹加油!”大伙儿都惊了一下,我一瞅,竟是那位海选时找我要过电话号码的男粉丝。随后,龚小丽登台,她没提自己的学历,只说有两年IT行业经验。其实我早就听别的选手私下议论过,她所谓的IT经验,不过是指联通营业大厅的前台接待而已。龚小丽说完,敬涛侧过身,背对观众,冲着她比了一下大拇指。不仅是我,其他选手一定都瞧见了,他好歹是主持人,眼前还坐着他的顶头上司,公然如此,色胆包天!我恍惚回想起,有次评选活动归来,严东在大巴车上对我讲过一句话:“我们报社渣男多,并且渣得要死!”

自我介绍结束,进行下一步骤,评委及观众随同我们一道,移步楼上的西餐厅。各位选手回到化妆间,各自做登台前的准备。我还没从刚才的意外打击中缓过神来,不想再去排队找人补妆,只到卫生间换了一条黑色连衣裙。脖子上挂着那条珠玉璀璨的项链,看起来特别精神,心情也舒畅了一点。我坐在离人堆很远的地方,竭力避免和大家讲话。敬涛进来宣布还剩十五分钟候场。我起身去电脑上查了下节目顺序表,我是最后一个表演。说不定轮到我登台时,台下观众已所剩无几,但我并不介意,我巴不得他们全都散场才好呢,这样就不用浪费表情了。

表演开始前,我们全体选手整齐地坐在西餐厅侧门外的走廊里,也就是所谓的后台。敬涛让那身材奇矮,染着黄发的音响师放了一段VCR。电视大屏面朝台下观众,我们在后台完全看不到,只能听见各位选手在屏幕里说话的声音。这是不久前,敬涛在某次活动现场,对十强晋级选手分别做的单独采访,没想过会拿到这儿来播放,尴尬得很。VCR里,敬涛问龚小丽:“你认为谁是对你最有威胁的选手?”龚小丽不假思索,“我觉得应该是金鑫吧,她毕竟在文艺舞台上锻炼那么多年,非常有经验。”然后我听见自己在讲话,还是同样的问题,答案和龚小丽差不多,也提到了金鑫。更让人吃惊的是,几乎所有选手在面对这问题时,答案惊人的一致,包括那个今天缺赛的南菲。金鑫边听边翻白眼,好似很不服气。这对她来说或许并非一种荣誉。要知道人是最自负的生物,个个都以为自己是那颗钻石,即便不能公开说出来,也绝不会无缘无故去捧别人,正因为谁都明白金鑫不可能夺冠,才拿她做挡箭牌。她处处锋芒毕露,风头盖过我们一千倍,然而就像老妈说的那样,女人的年龄是个坎儿。轮到金鑫本人回答这问题时,我见每位选手的好奇心都被严重激发起来,肯定都想知道,谁会成为她最瞧得上眼的对手,谁知她圆滑地答:“我觉得参加比赛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VCR播放完,敬涛上去报幕:“首先请大家欣赏现代舞《金蝉脱壳》。”

金鑫披一身薄纱,穿黑色舞蹈服,上台跳了一曲。不愧是专业出身,她动作轻盈,舞姿婀娜,纤细的手臂在空气中柔软地扭动,造出各种优雅造型。音乐停止时,她伸直腿,朝前弓下身子,露出白玉般莹润的背部,美丽的蝴蝶骨明朗清晰,像是在致敬杨丽萍最经典的《雀之灵》。表演完毕,她胸膛起起伏伏,气喘得厉害,为了比赛,真拼了。三位女评委对她的点评比较温和,男评委诗人老师却充当起毒舌来。他说:“如果我没看错邀请帖的话,这应该是‘商女孩比赛,而不是‘商姐!”这话忒刻毒,一箭穿心。金鑫脖子涨得通红,但到底是老江湖,面对这么直接的吐槽,她依然从容,淡定地答:“我从参赛伊始就抱的是试一试的决心,没把年龄想得那么重要。”

接下来龚小丽上台,她穿着小家碧玉的旗袍,手里拿一把圆圆的绸扇当道具。敬涛笑眯眯为她报幕:“下面请大家欣赏《终于等到你》!”龚小丽悠闲地摇着绸扇,深情款款唱道:“到了某个年纪你就会知道,一个人的日子真难熬,渐渐开始尝到孤单的味道,时间在敲打着你的骄傲……”淡淡的愁绪从话筒里慢慢流出,浸染了台下每一位评委和观众的心,五光十色的镭射灯在天花板上滚动,迷幻的泡泡蹦得到处都是。我随着龚小丽的歌声在座位上轻轻摇晃,反正大势已去,想得再多也没用了,不如放松享受这一刻。

龚小丽唱完,敬涛在台上使劲拍手,掌声的频率与分贝明显盖过了台下观众。他旁若无人举着话筒讲了一大堆溢美之词,把这舞台当成了自家的卡拉OK厅。“龚小丽是得到我们商报全体男人一致认可的女神,她是所有选手里最清纯的。正因为她有一颗平常心,所以浑身散发着邻家女孩的清纯可爱,她才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最美商女孩。”后台的全体选手听了他最后那句话,都感到很不服气,但不包括我。我对这一切已完全丧失了兴趣。金鑫在一旁哼哼,“这老色狼有完没完?”

提问环节,王二田评委指着龚小丽手里的绸扇,提了个简单的问题。“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台下人一听全乐了,这是要考生活常识的节奏?龚小丽很紧张,生怕掉进沟里,勉强挤出笑容,“扇子。”王二田不依不饶,接着问:“扇子只是一般人的称呼,在古代有位美女又把它叫什么呢?”我知道是在说班婕妤的《团扇诗》,在南美上《中国诗歌鉴赏》时,年虎生教授曾为我们详细讲解过。龚小丽显然不懂,在台上磨蹭了好几分钟,担心答不上来扣分,快急哭了。敬涛忙站出来打圆场:“现在很少有人用扇子了,家家户户都安装了空调。”女评委邓厂长也在台下说:“我一早就喜欢上这姑娘了,又漂亮又听话,不像有的人,明明我们北山服装厂生产的旗袍上身那么好看,却死活不愿意穿。丫头别怕,我绝对挺你!”敬涛笑得比当事人还欢,龚小丽吐着舌头,她或许早已习惯了敬涛的呵护,从未想过会被如此刁难。下台后她说了很多气话,都是骂那诗人的。

最后,终于轮到我出场。我已经想通了,内心不断激励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表演好,绝不能让那些幸灾乐祸的人看笑话。然而,我要的桌子根本没人替我搬上去,我只好一手拿话筒,一手抱着那些道具,手足无措上了台。我竭力保持冷静,首先向观众和四位评委深鞠躬,不慌不忙说道:“大家好!各位评委老师好!我今天表演的节目是《刘安杀妻》。其实吧,鄙人最爱看的还是《红楼梦》。有网友也说,《红楼梦》之所以伟大,是由于曹雪芹把女人当作人来写,《三国演义》《水浒传》中的女人都是附属品。这话叫我怎能不赞同……”台下的观众为我的气势震惊。王二田更是饶有兴致,聚精会神地望着我。我被激发了,说得更带劲。“在古代,女人的命就这么贱吗?可以被当作牲口任意食用么?刘备后来得知自己吃的是人肉时,竟然还为刘安的行为感动落泪。他既然号称一代仁义之君,为何不杀掉刘安这个猪头小人呢?”台下有人为我叫好,还有人鼓掌。可那位名叫丁洁的评委,只顾转动手里的圆珠笔,两眼左看右看,非常不用心。我接着往下走:“让我不解的是,我把刘安杀妻的故事发在微博上,居然还有人来替刘安说话。我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全都是男生。有的回复实在令人无语,在此我就选几条读给大伙儿听听。”

我语速飞快,“有人说,刘安也是被生活所逼嘛!有人说,不好用当前道德价值观去评判这事儿。甚至还有人说,刘安的行为可称之为义举!有人这么劝我,左儿,你要在古代还得缠小脚,还得给你讲三从四德呢,所以珍惜当下吧!切,他那语调怪怪的,无非就是想告诫我们女人要懂得知足嘛!有个网友的回复特别幽默。他说,刘安后来得到了很多赏金,但他过得并不幸福,因为没人敢把女儿嫁给他,怕他再请客呗!于是,我就在微博上信口瞎掰了这么一段故事……”

刚到这儿,我的话筒突然没音了,我回过头,望着敬涛,心想严东不是早为我申请过延时吗?为啥被掐断了?敬涛若无其事看我一眼,回头对台边那染黄发的矮个儿男人吼道:“搞什么名堂?明明给你说了延时一分钟!”音响师十分惊惶,似乎并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他没做任何解释,只是替我把自动掐掉的声音再次连上。

我继续说,刚说了两句,丁洁评委就打出暂停的手势。我只好又闭了嘴。她一脸霸气,极不耐烦地看了看我,转头对敬涛说:“超时就别演了,还是让下一个优秀选手上吧。我好不容易才劝说她回来参赛的。”我有些狼狈,竟一时乱了阵脚,心想,我不是最后上台的吗?怎么还有下一个选手?我环顾四周,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观众席后面慢慢走来。她穿着拖了一地的绿色低胸长裙,裙子里面不知藏有多高的高跟鞋,头发挽了个髻,好似日本的富士山。她咧嘴笑着,两条肥厚的嘴唇略微朝外翻,露出不太整齐的牙。是一直没露面的南菲!

台前台后一片混乱,敬涛也不来主持了。我都忘了还有评委提问这一环节,稀里糊涂就离开了舞台。当在后台重新坐定,逐渐镇静,我瞧见敬涛、南菲和那位名叫丁洁的首席评审站在很远的地方,正在说着什么。敬涛完全丧失了理智,不,应该说是近于疯狂。他像一头狂怒的狮子,对着南菲咆哮不止,显然不同意让她登台表演。丁洁在一旁抚摸着他的后背,安慰他。选手们冷冷瞅着这三人,不过从表情上看,最愤怒的要数金鑫!

闹剧就此收场,结果不言而喻。南菲换上舞蹈服,上台跳了一曲,扭臀甩臂,和当初在“博望之家”的表演一样,效果平平,没丝毫看点。她顺理成章摘取了冠军头衔,将那金色的小王冠戴在了头顶,还获得奖金一万元。龚小丽得了亚军,奖金五千元。金鑫得了最佳人气奖,奖金三千元。而我只获得了酒店赠送的一晚免费住宿奖励。敬涛也重新回到主持人的位置上,拿着话筒,固执地保持沉默,过了好久,才开口说:“这个结果让我非常非常失望,不过我还是尊重在场的领导和评委,尊重所有参赛选手。希望你们各位多保重。我要去喝酒了,今晚一醉解千愁!”

36

回校后,我连上课也没心思,感觉像去外星球走了一遭,回来就严重水土不服。有一天早上我在阳台漱口,章小篆过来问我:“你那个比赛完了吗,结果怎样啊?”我摇摇头,说:“前三名都没进。”说完又觉得掉面子,于是补充道:“有潜规则。”没想到章小篆轻描淡写说:“可以理解,凡是没评上的人,最终都会拿这种语气讲话。”我听了很生气,质问:“你懂什么?听你这口气,好像有多了解似的。你经历过吗?”她说:“不管我有没有经历过,这都是规律。假如最后评上的是你,别人还不是会说其中有猫腻。”

我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小篆来叫我,让我陪她一起逛街,说是想提前给未出生的宝宝买点小衣服。她肚子越来越大,没人陪楼都下不了。我不理她。她摇着我胳膊肘嚷:“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吗?你一直活得太顺,处处比我强,我潜意识嫉妒,才说了那些话。其实我早就在网上查到结果了,想看一下你倒霉时究竟啥样儿,才故意挑起这个话题。”她说着,捧着圆鼓鼓的肚皮笑。我气得骂她:“大肚婆,丑八怪!”她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说:“你知不知道,我每回照镜子,连自己都讨厌自己,真的好难看!”我说:“你自找的。”她说:“只要是女人,早晚会有这一天。丑就丑,我乐意!我心甘情愿!为了我女儿,我什么都可以付出。”我冲她撇嘴。

逛完街,小篆去了脏脏那,新房已开始装修了。我独自回校,在寝室楼下,忽然接到辅导员金老师的电话,她问我:“那‘感动隐州十大人物的登记表填好没?赶紧送到系办公室来,我盖章后替你申报上去,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我不情愿地想,还有这必要吗?但不好对她解释,更不敢不听从,便匆匆上楼,好不容易翻找出来,看见还没填完,顺手抓起笔,将它潦草补齐,下楼一路小跑送去。

办公室只有金老师一人,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接电话,面前放着那只我曾见过的金属外皮红印章。我不好打扰,站着等。她耳旁夹着电话,不时用那双大眼睛从深度近视眼镜后面打量我,表情陌生,似乎不认得我了。她一连唯唯诺诺地“哦”了好几声,突然隔着桌子,将那只白色的话筒远远递过来,要我接听。

我将它凑近耳边,小丁书记口气暴躁,“左钺同学,怎么回事?今天市委宣传部领导来学校视察工作,我遇见了王秘书,他向我详细说明了你最近的一些情况,还告诉我说,李炎部长看见生命伽马为‘最美商女孩活动冠名一事,发了很大的火,你既然那么有能耐,可以让许老板为这个毫不出彩的选秀活动掏腰包,为什么还要谎称和他不熟?这分明就是在耍心眼嘛!我也没料到你是这么一个人,如此口是心非,不求上进,有意将市里布置的重大任务撂在一边,而只顾忙活自己蜗角虚名的小事。我想问问,你内心到底装着啥念头,那当明星的魅力就这么大?你不仅辜负了学校的期望,还愧对上级领导对你的信任。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校团委曾经将你摆在很高的层面,专门开会研究过,才决定让你全面负责校刊《新纪元》的工作,这是一个多好的锻炼机会啊!也能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华,可惜你根本不懂得珍惜这份荣誉。刚才我询问了学生会主席凯歌,才听说你仅去他们那里看过一次,参加过一个短会,就不声不响溜掉了。凯歌对你也相当不满,说你太狂,瞧不起校刊这个小平台,因为没有一分钱报酬,只有默默的付出。当今社会物欲泛滥,尤其是青年一代很容易迷失,希望你好好反思一下。我认为以你目前的表现,不适合担任‘感动隐州十大人物的候选代表。”

离开办公室,我估计自己一定是脸色惨白,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绪,没当场哭出来。我垂头丧气向金老师道别。直到上了楼,开了寝室门,一头栽倒在床上,抱着枕头,我才任由眼泪像开闸的洪流般滚滚泄出。

枕边的手机忽然不识时务地奏响起欢快的音乐,我瞄一眼,随手把它掐断,谁知它不依不饶,马上又响起来。我厌恶地皱紧眉头,匆匆抓起,尖声嚷道:“把人家害成这样还嫌不够吗?有完没完?我和你到底多大仇呀?”那边没任何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左儿怎么了?是不是没当上冠军,发这么大火?”我没好气,“那又怎样,很丢脸是不是?你不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吗,这下满意了?!”

“对不起,我承认自己是个乌鸦嘴,何况这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挺让人生气、失望的。我刚才打秦总手机,他死活不肯接。我打到商报广告部,正式通知他们撤资,从此不再替‘最美商女孩冠名,也不在商报登一个字广告,就连事先说好的连续一周刊登祝贺冠军闪亮出炉的头版题花也被我取消了。”我听了稍微好受点,连珠炮般说:“你以为我是为没当上冠军生气?告诉你,大错特错!你并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连死的心都有!不过我又何必告诉你这些,因为你根本不可能也不会理解!我们本是两个不同物种不同领域的人,换句话说,根本不在同一星球生活。对你来说,终日鼎珰玉石,金块珠砾,弃掷迤逦,扔一百万出去就跟玩儿似的。哪里会想到,有时乱扔钱也会出事呢?很不幸,我就是那个被你的钱砸死的人!”他听了没说话,过一会儿才问:“你刚才那几句是不是《阿房宫赋》里的?”我说:“是啊,我们高中的课文。怎么啦?这么形容有问题吗?”谁知他大笑道:“左儿,你真是古灵精怪!不过这也是我一直喜欢你的地方。想不到我在你心里竟如此不堪,就和那奢靡的秦始皇秦二世差不多,坏得没谱了!只是这事真不怨我,你冤枉我了。”

他又问:“你猜我此刻在哪里给你打电话?”我觉得奇怪,随口说:“莫非你到隐州来了?”他顿了几秒,感慨道:“真是冰雪聪明,一猜就猜着了。知道吗?你们隐州这边要开一个国际投资贸易洽谈会,市委张书记亲自邀我出席。我恰好要去广西,就顺路过来看看。”我说:“你从北京出发到广西,好像不顺路呀?”他说:“别揭我老底嘛!我是想到你在这边生活,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儿有我的一位亲人,至少也是一位故知吧。这么久了,始终打消不了这念头,所以才接受邀请的。我住的还是上次那家雷斯诺酒店。怎么样,有空吗?和你见一面可不可以?”我赶紧说:“对不起,我认为我们之间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他说:“好吧。那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还得在隐州待两天,后天晚上的飞机。你也不用着急回答我,给你点时间考虑。”我疑惑地问:“考虑什么?”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左儿,不妨就直说吧,还是上次那些条件,想好之后给我来电话。我只想提醒一句,难道你真的不想让《隐州商报》那帮人瞧瞧,你比他们站的平台高得多,完全就不在一个层面,顺便打击一下那冠军的骄傲情绪。岂不是很愉快?”说完他挂了电话。

我很久平静不下来,反复思忖着许老板的话,特别是他说的最后一句,格外让人动心。我联想到自己眼前的处境,竟第一次犹豫起来。我头脑很乱,信手打开桌上的电脑,发现QQ里有一条留言,是隐州人民出版社冯珊发来的。“左儿妹妹,我昨天把你书稿校阅完毕,交给主编了,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说,接上级指示,这本书被暂时扣下,不能出了。我就是怕你等得着急,才来告诉一声。我私下为你提个建议,你考虑一下妥不妥当?你或者将它试投给其他出版社和图书公司吧,看他们要不要?总之,我觉得这是一本好书,不仅绘画功底不错,而且有亮点,且突出,故事的氛围营造也很吸引人,要是不出版的话实在太可惜了。不要泄气,姐真心觉得你很棒!”

我赌气关掉QQ,情绪低落到极点,然而被打击惯了,早已麻木,便戴起耳机听音乐。小篆忽然回来,容光焕发,手里还拿着脏脏为她买的几袋坚果和钙片,一进门就说:“难怪敲了那么久都听不见,原来又在放音乐!”我不理她。她过来关怀我:“左儿,怎么了,还在为那件事烦恼?没必要吧。就连脏脏也让我回来劝劝你。他说《隐州商报》平台不高,即使得了冠军,也不见得就有多大收获,只不过多了一条让人盘剥的理由而已。”我实在忍不住,就对她说:“你以为我日子过得顺,其实烦心的事儿可多着呢!”便大致将许进击前后两次追求我,以及参加这次选秀引起的一系列后果都对她说了。我说:“你放心,我的人生从此已宣告失败,你也用不着潜意识里再嫉妒我,应该是我羡慕你才对。”谁知她对我后面这句连听也没听,异常兴奋,“真的?真的呀?真是生命伽马那个大老板在追你吗?左儿你好了不起哟,如何认识他的?”我只好说实话:“在网上认识的。”她明显有点失望,哦了一声,大约不相信对方的身份,问:“你见过他?”我听着这话不大中意,绷着脸,取过平板,点开百度,查到许老板信息,指着那海量的照片说:“就是他,我和他在隐州大街上逛了一天,然后当晚就拒绝了他。”其他就什么也不说了。

小篆见我这样,不敢再吭声,把平板端去一旁,仔细查看很久,才笑嘻嘻回来说道:“左儿,我觉得事情既然到了这么糟糕的地步,所有人都在误解你,为什么还要拒绝他呢?终究解铃还须系铃人嘛!要是你答应了他,活法就完全不同了,别人也会拿新的眼光看你。当初奶茶妹还不是这样,在网上处处招人嘲讽,可人家如今多风光啊!不但开了奶茶连锁店,还涉猎各个领域,不是捐款就是投资。”我没说话,她看着我,又说:“是不是不相信他,到底四五十的人了,有家庭也说不定呢?而且挑明了只是让你做小三,想和你玩玩。在我看来,那又怎样?这年头,优秀的好男人都死绝了!他身边成天那么多美女晃悠,至少还一心惦记着你,你究竟在犹豫个啥?当初那隐大的刘教授若是待我有半点真心,我才不在乎他有没有老婆孩子呢,是个好男人就得去争取,抢也要抢过来!女人图长远,男人图眼前。如果你不和他交往,想法迷住他的心,那就连抢的机会也没有呢!说句难听的吧,眼见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连一次恋爱都没谈过,冤不冤?你不是对我也说过这句话吗,不认识之前,谁都不对谁负责。既然如此,那层膜你还为谁留着呢?反正现代人早已无所谓了。这么大的老板,居然能在人烟稠密的世界发现你。这样的伯乐一旦错过,就真没有了。”

37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我才终于下定决心打电话给他。我隔着布帘,把东半球角落的小篆叫醒,对她说:“我想了一个晚上,觉得吧,咱此刻就跟那带有裂纹的罐子差不多,再摔一下也没啥,大不了就是彻底碎掉!”小篆听了急忙爬起来,连脸也顾不上洗,拖着笨重的身子来我床边坐着,监督我打这个电话,比我还热心。

拨过去了。第一次没接,铃声响了很久,我想放弃不打了。小篆说:“千万别,人家肯定还没醒呢!”我只得又拨过去,许老板接了电话。“左儿这么早呀?”我嗯了一声。他说:“这么早打来,一定是好消息吧?”我不吱声。他说:“你现在就过来吧,我在1723房间等你。”

我很心慌,不知如何回答。小篆在一旁连连比画手势,意思是要我赶紧应承下来。我还是没勇气,过好半天才“哦”一声。他在那边笑了,说:“好可爱的左儿。别怕,我会好好待你的。”

我起身洗脸化妆,小篆也热心地帮我用卷发棒整理发型。天冷,我对着镜子,换了一件加绒连帽拉链衫,用那头套连头带脸蒙起来。和小篆告别,我下楼去南门外打了个出租车,前往市区雷斯诺酒店。

我不住地搓着双手为自己壮胆。天色陡然变暗,车窗外飘起了雨,雨滴箭一般狂泻,在玻璃窗上溅起大片水花。大街上,一些行人顶着包,像离穴的老鼠一样四处乱窜。不少男女犹如刺猬般瑟缩着身体,挤在商场屋檐下,无奈望天。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穿着渗血般的透明薄膜雨衣,满脸悲苦,蹲在天桥下的地摊后面,正在卖最近特别火的发卡“头上长草”。 她在银白的发髻间也插了一株,那豆芽似的草标左右摇晃,让人联想到古代女子卖身葬父。

交警头戴黑色大檐帽,披黑色斗篷,就像枯树桩,扎根在泥泞的马路当中,不停打着机械的手势。

浓云越积越厚,白昼成了夜晚,司机打开大灯,紧握方向盘,在雨雾中穿梭,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大小轿厢轮番晃过我眼,形成汹涌的车河。我坐在后排,掐着时间,还有五分钟车程。内心一直有个凄厉的声音在喊:“左儿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呀!”我习惯性地掏出小镜子,就着窗外模糊的光线,细细观察妆容,口红抹得到不到位?眼线会不会掉落?但又一想,一切还有何用?一旦敲开房门,不消说就是孔子在《礼记》里讲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番过后,再精致的妆也会花吧?天呐!我不由得缩紧脖子。密集的雨绳犹如鞭子,从前面半开的窗户斜斜地抽打进来,我感到脸颊一阵刺疼,差点就要喊出萦绕在脑际的那句话:“师傅快掉头,让我回学校吧!”挣扎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章小篆那些话起了作用。她正在寝室坐等我消息呢。她对这世界的了解比我深,她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嗐!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就像一首歌里唱的:“我的人生已支离破碎,没什么输不起!”既然每个人成长经历都一样,迟早有一天,都得和快乐单纯的时光做永诀,何不就趁现在?

下定决心以后,我不再纠结,感觉自己像个巾帼英雄,杀气腾腾前去赴死。我扯了扯身上那件连帽罩衫,胸口竟涌上一股悲壮情愫。酒店门口,还是那须发皓白的老门童来替我拉开车门。他穿着燕尾服,满脸谄媚微笑。我却心虚起来,又一想大概是自己太敏感,这样的事每天发生太多,女孩来来去去,循环往复,他或许早就看惯。过了旋转门,径直朝楼梯间走,电梯缓缓下来,我扭头望向大厅,以前那个唱歌的黑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白色晚礼的中国胖女人,她正坐在钢琴后面引吭高歌。她唱的是一首英文歌曲,低沉浑厚的声线,略带几分雄性的苍凉。巨大的落地窗旁,摆放着几个红沙发。回想上一次和他见面,我就是坐在那个位置,他下楼后拿手蒙住我的双眼,送了一条带小锁的铂金手链给我。

电梯门开了,几个打扮入时的男女有说有笑出来。我做贼心虚,慌忙低下头,用帽衫挡住脸,飞一般溜进去,赶紧关门。我独自靠着不锈钢墙面,瞅着楼层号码不断跳动。我垂下头,听见心在怦怦直跳。真害怕电梯中途停下,进来陌生人。许老板在1723号房,出了电梯本该抬腿往左拐,但我却鬼使神差往反方向走,灵魂深处的那个我仍在抵抗,想拖延一点时间,好把脑壳里的水挤出来。我对自己说,如果是死路我就回家!结果一切都是枉然,我在走道内兜了个圈子,很快就来到那扇门外。我举起手,按下门铃前的一刹那,脑中形象万千,会不会像很多书里描写的那样,他迎面就给我一个熊抱,随即犹如老鹰拎小鸡似的,将我一把扔上床,解开自己的白色睡袍,露出赤裸的男性身躯。他的眼睛像极了恶兽,时刻露出凶光。然后扒拉裤子,吻脖子……天哪!我要退缩了。这时,走道转角处一个大妈推着清洁车走过,我难为情地俯下脑袋,装作去掏兜里的手机。它却不知趣地响了起来,我怕他听见我就站在门外,飞快摁下接听键,紧贴耳边。许老板隔着房门问:“左儿还没到啊,要不要来接你?”我不敢吱声,疾步跑向远处的走廊尽头,靠在窗口小声答:“快到了。”我怕自己再犹豫,等那保洁员走开后,想也没想,就跑过去一把按下门铃。我听到室内脚在地毯上疾走的沙沙声,房门打开,他果真穿着白色睡袍,拿干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身躯高大,颇具男子汉魅力。

他满脸堆笑,彬彬有礼,用早已在电话里听惯的北方话问:“左儿终于来了,可把我担心死了,就怕你突然变卦了呢!”

他伸手将我拉进去,一把关上门。门锁“咔哒”一声,我整个心都凉了。“没回头机会了!”我悄声咕噜,鼓足勇气走进卧室,朝软床上使劲一坐,那床反复摇晃了几下。我抬起脸,故作镇定四下瞧,墙根处有双薄型一次性拖鞋,我俯身将它拾来换上。为掩饰内心慌乱,我低头去玩手机,原来这酒店不需要任何密码,就可以自动接通wifi。我滑动手机屏幕,发现“王家卫想要金屋藏娇”又在微博里给我发私信。“左儿,很久没给你私信了,不是我不想,而是担心你会屏蔽了这种没话找话,好坏难分的文字。我回美国了。来隐州匆匆见你一面,压根儿就没和你说上几句话,头脑里却无声无息留下了烙印。无论如何,我这一趟都是值得的,总算和你真正认识了,还一起吃了饭。看得出你不大愿意理我,毕竟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但好像也不讨厌我,不知我这感觉对不对?你自然是很美,很有魅力的,很多人关注你喜欢你是很正常的。可是,我更在意的不是这个,我觉得我能理解你的处境、你的心情、你的苦闷和烦恼,甚至你的怀疑、你的爱恨。像你这么认真上进的灵魂,倘若被误导,走入歧途,那是非常可悲的。不过我又觉得,要让一个高贵、坚强、自省的灵魂走入歧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苍天啊!我每天几乎就靠这一点感觉活着,虽然现在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好在我想象力够强,心都快融化了……”私信很长,一连发了好多条,我没看完,顺手将页面关掉,心想此刻再来说这些还有意义、来得及吗?许老板站在镜前为我泡咖啡。他太高,必须弯下腰来,才能够着写字桌。他拿着热水瓶,一边往桌上的杯里倒水,一边从镜子里看我,关切地问:“下雨了吗,路上淋着没有?”我摇摇头,不敢和镜中的他对视,就故意盯着一旁的电视机。那屏幕里正在播放一出打斗的肥皂剧,十分热闹,却没开声音,中途又停下,插播一则化妆品广告,出镜的美女竟然是艾米,我很吃惊。她举着一瓶洁面乳,拿一个指头戳着柔嫩的脸蛋,拼命发嗲。假如这时她能从电视机中瞧见我们,怕是会惊掉下巴吧!

许老板端来热气腾腾的咖啡,递给我说:“左儿,要不先喝一口暖暖身子,别着凉了!”说着在我身旁紧挨着坐下。他身子太沉,那软床顿时掉下去一大截。他回过身来,用那双略带浑浊的眼睛打量我,眸子里写满了赞赏。我拉长脖子,俯下脑袋,瞅着杯中的咖啡,一小口一小口抿。咖啡太苦,我皱了皱眉,心紧张得怦怦直跳。我很不习惯地接受着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他把头略微偏低一点,伸手扳过我的肩,凑过脸来,想要吻我。我下意识朝后一缩,拿手用力推着他的胸膛。他哧哧一笑,妥协了。

他一连声叫着我的名字,牵着我的手,带我来到门厅处,拉开一扇衣柜,从里面取出一件白色睡袍,将它递给我说:“洗个澡吧!”我低头不语。他去那身后的洗手间门口,伸手将里面所有的灯全部打开。我一直背对他站着,没丝毫反应,怀中紧搂着那件睡袍。他冷不防从后面紧箍着我的腰,轻而易举将我抱起,让我离地转了个圈,轻轻推进洗手间内,然后像个绅士一样主动退出来,顺手将那扇门合上,让我独自在那里待着。我赶紧将门反锁。

洗手间并不大,门后靠墙处有个白色的浴盆。我拉下帽衫,脱下衣裤,赤脚踩在浴盆里面。我伸臂打开淋浴头,热水冲刷着身体。头顶的浴霸简直就是个人造小太阳,室内宛如白昼。我就着暖光,对着远处墙上的镜子仔细观察。我还那么年轻,削肩细腰,肌肤每一处光滑如玉,富有弹性,一头漆黑的秀发被水浸润得发亮,显得柔韧如丝,而这一切将很快属于门外那个临近黄昏的男人。我曾经幻想的天作之合、花好月圆、耳畔呢喃、共剪西窗烛……我忽然心酸到极点,止不住泪水涟涟,但很快又被那清水冲掉。

霎时,我恨不得将近段时间所有委屈都化作眼泪,让它决堤,我对自己眼下的屈从不免又羞又恼。我以为隔着房门,加上哗哗的水声,外面一定听不见,就坐在浴盆边上,低低啜泣。我正在那儿放肆地发泄着内心的悲愤,急促的敲门声陡然响起,许老板在外面问:“左儿,你干吗哭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能不能进来?”我心想他进来还得了,准要霸王硬上弓,他那么大力气,一切反抗都只能是徒劳。于是急忙收敛哭声,故作平静答:“没什么?我待会儿就出来,你先去看电视吧。”我随即站起身,关掉浴盆顶上的水阀,意外发现洗手间门上有个猫眼,便贴近它费力地往外观察——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偏着头仔细聆听:他此刻正在门厅走道内来回踱步,脚步声很重浊,很混乱,似乎充满了疑惑与不安。我紧靠在门后,久久地按兵不动,想来可笑,明明已是瓮中之鳖,还躲什么……

我将身上的水擦干,从高处衣架上取下那件白色睡袍,稍作犹豫,就这样赤裸着身子将它裹上。我用衣袖揩掉镜子上的水雾,发现脸上的妆容也掉得差不多了,算了,随它吧。我对着镜子做了几个伸臂动作,想让自己镇静。事到如今我豁出去了,还是小篆说得对,守身如玉二十年,何苦?有意义吗?我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拉开洗手间的门,拖鞋也不穿,光着脚丫,疯了一般低头跑出,那湿淋淋的头发抽打着我的面颊。我什么也不敢看,跳上洁白的大床,三下两下将睡袍扒拉掉,随手扔在地毯上,光溜溜的身躯往那被窝里一塞,连头带脸捂得严严实实,屏住呼吸,听着心跳,四肢僵直,在漆黑中等待……

隔了好久,像是一个世纪,什么也没发生。我从被窝底下拨开一个小缝隙,朝外张望,没人。那些摆设依旧放在应有的地方,一动不动。电视机还在无声地开着,屏幕不断闪动。我钻出被子,四下观望,除了我,真的再无其他人了。我突然醒悟,自己是个毫无廉耻的白痴,被人家给耍了!我用裸露的双臂用力捶打着床,禁不住声泪俱下,撒泼般骂道:“明明是个破罐子,想摔都摔不烂!这世道还有天理吗,要不要人活了?我恨所有人!所有人!见他妈的鬼!坏透了的世界!”我头脑一阵眩晕,两眼一黑,扑倒在床上……

好半晌,我逐渐清醒,我不知呜呜咽咽哭了多久,一辈子的泪水似乎都流干了。洁白的床单被我用来擤鼻涕擦眼泪,脏兮兮的。我赤裸着身体,双脚无力地下了床,好似生了一场大病。我去洗手间内窸窸窣窣穿好衣服,撤离这个是非之地。

我双眼红红,进了电梯,隐约听见旁人在悄悄议论我。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理直气壮,挺起胸脯,头也不回出了酒店。我站在路边,雨早已停了,街道又恢复了平静。我招手坐上出租车,逃也似的奔向地铁。

直到挤在狭窄的车厢里,嗅着周围陌生人群中那浓烈的汗味,方才安下心,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个白天我神思恍惚,上课也无法集中精力。幸好章小篆不在学校,请假回娘家——陪脏脏一道,去见那脾气不好的老岳丈。没人再来烦扰我。

深夜就寝时分,我才瞧见手机上多了一条消息。打开一看,密密麻麻好几百字,是许老板发来的:

“对不起,左儿,我太坏了,我要的那个房间是个情侣间,洗手间门上的猫眼是反装的。当我一边欣赏你圣洁无瑕的身体,一边瞧见你在里面哭得伤心欲绝,我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件罪无可恕的事。感到非常后悔,不敢再面对你,只好不辞而别。我知道我深深伤害了你,希望你不要太恨我。不是有这么一句笑话吗?女神就是用来错过的。我总算明白过来,无论我怎样煞费苦心,即使真的得到你,也不是我的初衷,不再是以前理想中那个高贵的左儿,只能和我身边那些爱钱财的俗女是一样的,是一个变质的你了。或许这就是我许某人今生今世的命吧,我为此深感悲哀……在别人眼中,都习惯把我看作一个成功人士。只有我才清楚,自己失去的太多,除了忠诚和良知,还有爱。我衷心祝愿你能健康快乐地成长,不受世俗玷污。放心吧,我已答应市委张书记,和他们签署战略合作协议,我准备把生命伽马在国外的生产线逐步迁往隐州。我告诉他们,正是你做了不少动员工作,我才做出如此重大决定。我要求他们还隐州一个美丽端庄的躲书妹,不要再对这位可怜无辜的少女施予组合拳式的打击。他们听了也很愧疚,决定为你恢复名誉,让你入选今年的‘感动隐州十大人物。另外还有个好消息,我已通过宣传部李部长向隐州人民出版社索取了你的书稿。在不久的将来,《躲书妹》肯定会在北京正式出版。我还打算将它改编为动画连续剧,力争在央视首播。影片的具体制作过程当然要由你来主导,你也可以邀请班上的同学一道参与。算是为你做的一点弥补吧。不用谢,多保重!许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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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儿,据我们了解,前一段时间,你的漫画帖在网络连载以后,反响特别大,人气超高,你收获了不少粉丝,获得了‘躲书妹的名号。但后来就忽然中断了,不知其中有何内幕?”在逸夫图书馆采访我的是一位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记者,皮肤白净,衣着时尚,脖子上还吊着一枚棕色的木质十字架。我知道,作为长期受到无神论教育的年轻人,这仅只说明她需要弥补内心的某种缺失,并不代表她真正的信仰,因为我前不久也在网上买来戴过几天,现在早就不知放哪儿去了。这女孩效力于人民网隐州视窗,前几天通过微博私信我,希望能合作一次,采访我。我盯住她用棕色眼线勾勒的双眼,努力回想着上个月的死里逃生。曾被生活狠狠戏弄了一把的我,对当时的狼狈模样依旧记忆犹新。我们在二楼阳台椅子上坐着谈话。馆内太清静,别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学习,不方便做采访。露天的环境里花花鸟鸟,一切充满闲情逸致,正是聊天的好地方。头发花白的男摄影师忙里忙外,去书架上挑了几本书,在阳台桌面上摊开。两个长发飘逸的女孩,掩卷而坐,呢喃细语。铁栏杆外是一株拔地而起的银杏,树冠像一把大伞,遮天蔽日。发黄的秋叶点缀在枝干上,锦缎织就一般,斑斓而华美。一阵阵冷风袭来,那枝干不住摇晃,无数落叶在空中翩翩起舞,翻飞而下,连阳台地面也染上一层金黄。这画面在镜头中一定格外浪漫吧,年老的摄影师狠狠揿动快门,连声叫好。

我不紧不慢翻阅眼前的书,那是法国作家西蒙娜·波伏娃的《第二性》。我指着其中一页对她说道:“在回答你之前,我还是先来引用这本书里的一段话吧:‘男人的极大幸运在于,他,不论在成年还是在小时候,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不过这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她听了连连点头说:“我知道这段话,网络上经常都被人拿来引用。你最好别卖关子了,还是赶紧回答我的问题吧。”我说:“其实这里面还真有不少内幕,只是一时半会儿无法向你说清楚。起初是外地一家出版社说要出版,要求我在网上停止连载,其后是隐州人民出版社,后来我一位朋友又将它拿去,甚至还说要把它拍成动画连续剧来着……”她听得不明不白,还是很兴奋,连声问道:“真的?这本《躲书妹》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一定有很多故事吧?看来我把它当作采访引子还真是蒙对了呢!现在它的命运到底如何?连续剧什么时候开拍?”我嘿嘿一笑说:“现在吗?我早已想好了,要把它收回来,重新放到网上连载,去找寻最初的读者。一切又从起点开始。”她听了异常吃惊,“这么做岂不是有很大损失?你想没想过,人生切勿好高骛远,假如错过机遇,不去好好把握,说不定下次就没有了。”我说:“这道理我明白。只是在大学里奋斗了整整三年,以前和身边大多数同学一样,成天担忧毕业后的去向问题,所以经不住一再诱惑,老想着进娱乐圈,当一个万众瞩目的大明星,一劳永逸挣很多钱,现在才意识到这活法不对,那都是别人的人生。我如今可以说是迷途知返,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快乐,或许明年我也会考研,继续学业,或许会创办工作室,潜心画我的画,争取当一个专业画家,再或许会找一个真心待我,和我一样勤奋努力的男友。他最好还是我的同行。我们两人携手前行,互相支持。我希望借你们这篇报道,替我转告那位曾经多次想要帮助我的人。我还是没法说服自己接受他这么大的情谊,尽管我很受感动。谢谢他,他帮助我成长了。我们两人都渡过了难关,可以做很知心的好朋友了。我不希望他干预我的生活,包括向政府施压什么的,也包括我决定放弃他为我争取的‘感动隐州十大人物评选机会,因为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格。如果我们之间将来可以合作的话,那只能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靠我的实力,靠我的画,还有读者的支持。这才是我左儿真正想要的明星生涯。”她问:“讲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位法力无边的朋友到底何许人也?”我说:“留点悬念吧。毕竟我还在路上,还在继续我的故事……”

责任编辑 周昌义 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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